合適的丈夫

漢娜和泰迪在一九一九年五月的第一個禮拜六結婚。他們在裏弗頓莊園內的小教堂舉行了美好的婚禮。勒克斯特家族原本希望婚禮在倫敦盛大舉行,這樣他們認識的重要人物就能趕來參加,但弗雷德裏克先生堅持要在小教堂舉辦。由於他這幾個月以來已經承受了過多打擊,因此,沒有人敢鼓起勇氣反對他。所以,就這麽決定了。就像她的祖父母和父母一樣,他們在山穀中的小教堂成婚。

那天下雨——湯森太太說,這表示他們會有很多孩子;南希則偷偷低語說,那是為過去的愛人哭泣——因此婚禮照片中充斥著黑雨傘。後來,當漢娜和泰迪住進格羅夫納廣場的連棟樓房時,這張照片便被放在早茶室的書桌上。人數隻有六個,坐成一排:漢娜和泰迪坐在中央,西米恩和埃斯特拉綻放燦爛的笑容,坐在一邊;弗雷德裏克先生和埃米琳則麵無表情地坐在另一邊。

你一定很驚訝。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漢娜先前如此反對婚姻,如此滿腹野心;而泰迪雖然是個通情達理,甚至可說是個仁慈的男人,但他卻不是那種會讓漢娜這類年輕女人瘋狂愛慕的男人……

但事情實際上沒那麽複雜,這類事情很少會那麽複雜。那單純隻是一連串的巧合,是你意料不到的事情相繼發生的結果。

勒克斯特家族在晚宴後的隔天早晨離開,前往倫敦。他們有生意要做,而我們都假設——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多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

那時我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下一場盛大的舞會上了。在晚宴結束後的一個禮拜內,一群不屈不撓的女人來到裏弗頓莊園,她們身負重責大任,前來監督漢娜的初出社交界宴會。鄉村舞會的數量在一月達到峰值,如果太晚進行準備事宜,以致必須被迫和另一個較大的舞會在同一天舉行,則會被認為是奇恥大辱。因此,她們挑了一月二十日這天,而邀請函很早以前就寄出去了。

新年後的一個早晨,我送茶給克萊姆夫人和阿什伯利夫人。她們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大腿上放著敞開的日誌。

“五十個人足夠了,”瓦奧萊特夫人說,“舞會上人數稀少是個慘劇。”

“但也不能太多人,”克萊姆夫人厭惡地說,“可惜在今日,沒有這類問題。”

瓦奧萊特夫人瀏覽她的賓客名單,顯然很不滿意,她不禁噘起嘴唇:“老天,我們該怎麽處理短缺的問題?”

“湯森太太會應付這個問題,”克萊姆夫人說,“她總是有辦法解決。”

“不是食物,克萊姆,我指的是男人。我們該去哪兒找更多的男人?”

克萊姆夫人傾身向前,仔細端詳賓客名單。她脾氣乖戾地搖搖頭:“這是個絕大的罪行。就是如此。可怕的不便。英國最棒的種子在被上帝遺棄的法國土壤裏腐化,而英國年輕女士被單獨留在這裏,缺少舞伴。我告訴你,這是個詭計,一個德國的詭計。”她的眼睛在提到這個可能性時睜得老大,“他們想阻止英國精英繁殖下一代!”

“但你一定還認識一些我們能請的人吧,克萊姆?你是個很稱職的媒人。”

“我為芬妮找到那個傻瓜純屬幸運,”克萊姆夫人說,搔著下巴下擦滿粉的脖子贅肉,“弗雷德裏克對芬妮不感興趣很令人遺憾。不然,事情會簡單多了。結果,我隻得找條件最差的男人。”

“我的孫女可不能從條件最差的男人中找丈夫,”瓦奧萊特夫人說,“這家族的未來得仰賴她的丈夫。”她苦惱地歎口氣,開始咳嗽,瘦弱的身軀打起哆嗦。

“漢娜比可憐又單純的芬妮好多了,”克萊姆夫人自信滿滿地說,“不像我的芬妮,你的孫女擁有機智、美貌和魅力。”

“但她不想運用它們,”瓦奧萊特夫人說,“弗雷德裏克過於縱容這些孩子。她們太過自由,未接受足夠的教導。尤其是漢娜,那女孩滿腦子都是離經叛道的獨立思想。”

“獨立……”克萊姆夫人語帶厭惡地說。

“哦,她不急著結婚,她在倫敦時就這樣告訴過我。”

“真的?”

“她直直地看著我,禮貌得令人惱火,告訴我,如果初出社交界的宴會太過麻煩的話,就是不舉辦她也不在乎。”

“真是傲慢!”

“她說,舉辦宴會隻是浪費,即使她到了差不多年紀,她也沒有意思要進入上流社會。她說她覺得上流社會……”瓦奧萊特夫人不禁閉上眼睛,“她覺得上流社會單調乏味又毫無意義。”

克萊姆夫人喘口大氣:“不會吧。”

“確實如此。”

“不然她要怎麽辦?住在父親家中,變成老處女?”

她們想象不到其他選擇。瓦奧萊特夫人搖著頭,肩膀沮喪地下垂。

克萊姆夫人察覺到自己必須鼓勵她,讓她打起精神,於是挺直腰杆兒,拍拍瓦奧萊特夫人的手:“別擔心,別擔心,你孫女還很年輕,親愛的瓦奧萊特。她有的是時間可以改變心意。”她歪著頭,“我記得,你在她這個年紀時,也很向往自由,你後來改變了。漢娜也會。”

“她必須如此。”瓦奧萊特夫人嚴肅地說。

克萊姆夫人聽出她口中的絕望:“她沒有特別理由必須趕快結婚吧……”她眯起眼睛,“她有嗎?”

瓦奧萊特夫人歎口氣。

“她有!”克萊姆夫人瞪大眼睛說道。

“是弗雷德裏克。他那個汽車工廠。銀行這禮拜寄一封信給我,他又沒付錢。”

“你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克萊姆夫人迫不及待地說,“老天,老天。”

“我想他是不敢告訴我,”瓦奧萊特夫人說,“他知道我的感覺。為了工廠,他把我們的未來全拿去抵押,他甚至賣了約克郡的土地以支付遺產稅。”

克萊姆夫人發出焦慮的嘖嘖聲。

“我希望他賣了那家工廠。不是沒有人出價,你知道。”

“是最近嗎?”

“可惜不是。”瓦奧萊特夫人歎息,“弗雷德裏克是個很棒的兒子,但他不是個能幹的生意人。現在,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勒克斯特先生關係企業的貸款上。”她搖搖頭,“他蹣跚地從一個災難走到另一個災難,克萊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肩負的責任。”她的指尖撫摸太陽穴,再度歎氣。“我不能怪他。莊園主人的責任從來沒指望要他來扛。”又一次歎息,“如果強納森在的話就好了。”

“別擔心,別擔心,”克萊姆夫人說,“弗雷德裏克一定會成功的。汽車現在很時髦。每個人都想帶著狗開汽車。前幾天,我在肯辛頓街外麵過馬路時差點被壓扁。”

“克萊姆!你沒受傷吧?”

“這次沒有,”克萊姆夫人不甚在意地說,“但我想,我下次就不會這麽幸運了。”她抬起一邊的眉毛。“一種最毛骨悚然的死法,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和卡邁克爾醫生對可能的傷害種類做過長篇討論。”

“太可怕了。”瓦奧萊特夫人困惑地搖著頭。她又歎口氣,“如果弗雷德裏克肯再婚,我就不用這麽擔心漢娜。”

“他可能嗎?”克萊姆夫人問。

“幾乎不可能。你知道,他對再婚沒有興趣。如果你要問我的話,我覺得他對他的第一個妻子也沒多大興趣。他的心思都在……”她瞥瞥我,我則忙著拉直茶巾,“那件可鄙的事上。”她搖搖頭,抿緊嘴唇,“不,不會有兒子了,這種希望不切實際。”

“所以我們隻剩漢娜了。”克萊姆夫人啜飲一口茶。

“沒錯。”瓦奧萊特夫人惱火地歎氣,撫平她的淡綠色綢緞裙子,“抱歉,克萊姆,我感冒了,所以心情不太好。”她搖搖頭,“我就是無法擺脫我最近產生的不祥預感。你知道,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我有最奇怪的預感……”她瞥瞥克萊姆夫人,“你會笑我,但我有大難即將臨頭的不祥預感。”

“哦,是嗎?”那是克萊姆夫人最喜歡的話題。

“沒有特定對象,隻是一種感覺。”她拉緊肩膀上的圍巾,我注意到她變得非常脆弱,“無論如何,我不會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這個家族瓦解。這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我要看見漢娜和條件最好的人訂婚。最好是在我陪葉米瑪去美國前完成。”

“紐約。我都忘了你要去。好在葉米瑪的哥哥肯讓她們同住。”

“沒錯,”瓦奧萊特夫人說,“我會想念她們。小凱莎和強納森很像。”

“我一向不喜歡小嬰兒,”克萊姆夫人哼了一聲,“總是哭泣、嘔吐。”她禁不住渾身發抖,她的第二和第三層下巴因此顫抖起來,然後撫平日誌,在空白頁麵上輕敲著筆,“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來找個合適的丈夫?”

“一個月。我們預計在二月四日搭輪船離開。”

克萊姆夫人在日誌上寫下這個日期,突然驚訝地坐起身:“哦……哦,瓦奧萊特。我有個好主意,你說漢娜決心要獨立?”

瓦奧萊特夫人聽到這個字眼後,眼瞼扇個不停:“是的。”

“所以如果有人給她一點善意的忠告?讓她覺得婚姻是通往獨立的道路?”

“她和她父親一樣固執,”瓦奧萊特夫人說,“恐怕她聽不進去。”

“當然不是由你或我來勸她,我知道有個合適人選。”她抿緊嘴唇,“是的……隻要一點提示,甚至連她都能將這件事辦好。”

幾天後,芬妮的丈夫快活地參觀了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車庫,芬妮則在紫房內加入漢娜和埃米琳的行列。埃米琳興奮地期待著即將來臨的舞會,說服芬妮帶她練習跳舞。留聲機上播放著華爾茲,她們兩人繞著房間跳著三步舞,邊大笑邊彼此調侃。我在撣灰塵和整理房間時,得很小心,才不會撞到她們。

漢娜坐在書桌前,在筆記本上寫著字,對她身後的歡笑渾然不覺。在與勒克斯特家族共進晚宴後,她發現她尋找工作的夢想得仰賴父親的同意,而她了解到他絕對不會同意後,她就變得沉默而心事重重。舞會的準備工作在她四周興奮地展開,她卻像個局外人般冷眼旁觀。

她在悶悶不樂一個禮拜後,進入相反的情緒。她重新拾起速記練習,熱切地翻譯手邊拿得到的任何書,有人走近時,她便連忙小心地藏起來。這種專注需要大量的精力,以致過不了多久,她就感到疲憊異常,因而墮入漠然冷淡的心境中。她將筆丟到一旁,歎息著將書推開,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等待,直到吃飯時間,有信送達,或該梳妝打扮為止。

當然,當她在靜坐的時候,並沒有停止思考。看起來她正試圖解決人生難題。她渴望獨立和冒險,卻是個囚犯;生活舒適,凡事有人料理,卻仍然是個囚犯。獨立需要金錢。她的父親沒有多餘的錢給她,而她又不能去工作。

那個早上,在紫房內,她坐在書桌前,背對芬妮和埃米琳,正將《大英百科全書》翻譯成速記。她如此專心,以致當芬妮尖叫著“哦!你這隻大象!”時,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芬妮跛著腳跳進扶手椅,埃米琳則大笑著癱進躺椅內。芬妮脫掉鞋子,傾身檢查她穿著絲襪的腳趾。“我敢說它會腫起來。”她脾氣暴躁地說。

埃米琳繼續開懷大笑。

“我這下可能穿不進舞會要穿的漂亮鞋子了!”

她說的話隻惹得埃米琳笑得更大聲了。

“喂!”芬妮憤怒地說,“你害我腳趾這麽痛。你至少可以跟我道個歉。”

埃米琳試圖停止狂笑:“我……我很抱歉。”她咬住嘴唇,差點又爆笑出來,“你一直把腳丫放在我要走的舞步路線上,所以這不算我的錯。如果你的腳丫小一點的話……”她又開始大笑。

“我告訴你,”芬妮說,下巴因憤怒而顫抖,“哈洛茲百貨公司的科利爾先生說我的腳丫很美。”

“他當然會這麽說,他賣給你的鞋子可能比別人貴一倍。”

“哦!你這個不知感激的小……”

“得了,芬妮,”埃米琳嚴肅地說,“我隻是在開玩笑。我當然很抱歉踩到你的腳趾。”

芬妮哼了一聲。

“我們再來跳一次華爾茲,我保證我這次會小心點。”

“我可不這麽認為,”芬妮噘著嘴說,“我的腳趾需要休息。它要是骨折,我也不會驚訝。”

“沒那麽嚴重吧。我隻輕輕踩了一下。過來。讓我看一下。”

芬妮將腿縮在身子底下,坐在沙發上,不讓埃米琳檢查那個腳丫:“我想你造成的傷害已經夠大了。”

埃米琳的手指在椅背上敲擊:“嗯,這下我該如何練習舞步?”

“你不用費神練習。伯納德叔公視力那麽差,不會注意到你,而遠房表哥傑裏米隻會滔滔不絕地談論戰爭,讓你百般無聊。”

“呸。我可不想和叔公跳舞。”埃米琳說。

“恐怕你沒有多少選擇餘地。”芬妮說。

埃米琳沾沾自喜地抬高眉毛:“等著瞧。”

“此話怎講?”芬妮的眉毛皺在一起,“你是什麽意思?”

埃米琳開朗地微笑:“祖母說服爸爸邀請勒克斯特家族來……”

“西奧多·勒克斯特?”芬妮的臉漲得通紅。

“這不是很棒嗎?”埃米琳抓住芬妮的手,“爸爸認為在漢娜的舞會上邀請生意夥伴不太恰當,但祖母堅持要邀請他。”

“老天,”芬妮的臉頰酡紅,慌亂狼狽,“真令人興奮。能有這樣的人陪伴是件很棒的事。”她咯咯輕笑,輪流拍打著溫熱的臉頰,“西奧多·勒克斯特,真好。”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得學舞步了。”

“你在踩傷我腳趾前就該考慮到這點。”

埃米琳皺起眉頭:“如果爸爸肯讓我們在瓦卡尼學校接受適當的課程就好了。如果我跳不好,沒有人願意和我跳舞。”

芬妮幾乎露出一抹微笑:“你的舞跳得當然不怎麽好,埃米琳,但你不用擔心,你在舞會上不會缺舞伴的。”

“哦?”埃米琳一臉無辜的樣子。

芬妮撫摸穿著絲襪的腳趾:“所有的紳士都得請主辦家庭的女兒跳舞,即使她是個大象。”

埃米琳露出不悅之色。

芬妮奪得小小的勝利,繼續雀躍地說:“我還記得我初出社交界的舞會,那似乎就發生在昨日。”她開心地緬懷過去,仿佛年事已高。

“我想,以你的優雅和魅力,”埃米琳翻了個白眼,“一定有很多年輕英俊的男人排隊等著和你跳舞。”

“才不是這麽回事。我從未看過這麽多老頭等著踩我的腳趾,然後回到他們的老妻身邊睡覺。我從沒這麽失望過,所有最棒的男人都上戰場去了。感謝老天,戈弗雷有支氣管炎,不然我們絕對不會認識。”

“那是一見鍾情嗎?”

芬妮皺起鼻頭:“當然不是!戈弗雷那晚病得很重,幾乎整晚都待在洗手間。我記得,我們隻跳了一次舞。那是四對舞,每次旋轉後,他的臉色就變得更為鐵青。他在中途便向我道歉,他必須離開,然後就消失了。我那時真的很生氣,我有好幾個月沒有再和他見麵。我們結婚前花了一年交往。”她歎氣,搖搖頭,“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年。”

“為什麽?”

芬妮思索著:“我以為在舞會後,我的人生會有所不同。”

“難道不是嗎?”埃米琳說。

“是的,但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可怕極了。按理說,我已經長大,但如果沒有克萊姆夫人或其他乏味的老夫人的陪伴和監督的話,我哪裏也不能去,什麽事也不能做。戈弗雷求婚時,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上帝回應了我的禱告。”

埃米琳很難相信,有人會誠心禱告像戈弗雷·維克斯這樣傲慢、禿頭,又常年虛弱的男人。她皺起鼻子:“真的?”

芬妮眼神銳利地盯著漢娜的背:“當女人結婚後,她受到的待遇會有所不同。隻要人家介紹我是‘維克斯太太’,人們就不會把我當成一個蠢女孩,而是一個思想成熟的已婚婦女。”

漢娜看起來不為所動,繼續努力翻譯。

“我跟你說過我的蜜月嗎?”芬妮說,將注意力轉回埃米琳。

“你隻說了一千次。”

芬妮無視於她的譏諷:“佛羅倫薩是我見過的最浪漫的外國城市。”

“你隻去過佛羅倫薩。”

“每晚,在我們吃完晚餐後,戈弗雷和我會沿著阿諾河散步。他在老橋最奇特的小商店裏給我買過一條最美麗的項鏈。我在意大利覺得自己是個不同的人,我覺得自己改變了。有天,我們爬上觀景城堡,眺望整個托斯卡尼。景觀如此美麗,我幾乎哭了出來。還有美術館!值得看的美術館那麽多!戈弗雷承諾等我們有時間時,他會再帶我回去。”她的眼神投向書桌,漢娜仍然奮筆疾書。“還有,你旅行時碰到的人,非常奇特。我們在火車上碰到一個要去開羅的人。你絕對猜不到他在那裏做什麽。他挖掘寶藏!他告訴我們時,我半信半疑。古代人顯然習慣用珠寶合葬。我不懂為什麽。那似乎很浪費。但漢弗萊博士說那和宗教有關。他告訴我們最令人興奮的故事,甚至說,我們如果路過的話,還可以去參觀挖掘現場!”漢娜停下筆。芬妮按捺住一個勝利的小微笑,“戈弗雷有點半信半疑,認為那個家夥在騙我們,但我覺得他很有趣。”

“他英俊嗎?”埃米琳說。

“哦,是的,”芬妮脫口而出,“他……”她停下話,記起自己的任務,回到先前的腳本,“我結婚後那兩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她從眼睫毛下偷瞥漢娜,打出王牌。“很好笑。我在結婚前總是想,有個丈夫後,我會失去自我。現在我發現情況正好相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麽……獨立。人們認為你變得更為睿智。現在如果我決定要自己出門散步,沒有人會說一句話。不過,現在我總是要陪著你們,直到你,還有漢娜結婚。”她傲慢地哼了一聲,“你們有我是運氣好,否則就要被又老又乏味的人看管。”

埃米琳抬起眉毛,但芬妮沒有看見。她在觀察漢娜,漢娜的筆現在放在書旁邊了。

芬妮的眼睛裏閃爍著沾沾自喜的光芒。“嗯,”她說,小心地套上鞋子,“我雖然很喜歡你們頗富朝氣的陪伴,但我該走了。我丈夫應該散步回來了,我覺得自己渴望一些……成熟的對話。”

她甜美地微笑著,高高抬起頭,離開房間。但輕微的跛腳減弱了氣勢。

埃米琳開始播放唱片,自己跳著三步舞環繞房間;漢娜仍坐在桌前,背對著她。她交握雙手,托著下巴,靜靜望著窗外,目光遊移到遠處的田野。我在撣她身後窗楣的灰塵時,從玻璃隱隱的倒影中看到,她陷入了沉思。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受邀的客人陸續抵達。按照慣例,賓客立即參與主人費盡心思提供的活動。有些人在莊園裏散步,有些人在書房玩橋牌,而精力較為充沛的人則在體育室裏玩擊劍。

瓦奧萊特夫人費心努力完成組織工作後,健康情況突然變差,不得不躺在**。克萊姆夫人則在其他地方尋找朋友的陪伴。她被閃閃發光和摩擦出聲的刀刃所吸引,龐大的身軀坐在扶手椅上,觀賞擊劍。當我奉上下午茶時,她正和西米恩·勒克斯特私下交談。

“你兒子的劍術很好,”克萊姆夫人說,指著一位戴麵具的擊劍客,“對一個美國人來說。”

“他說話可能像美國人,克萊姆夫人,但我跟你保證,他是個完完全全的英國人。”

“的確。”克萊姆夫人說。

“他比劍時像英國人,”西米恩大聲說,“足以以假亂真。他將以相同的手法在下一次選舉中進入議會。”

“我聽說了他被提名的事,”克萊姆夫人說,“你一定很開心。”

西米恩引以為傲:“我兒子有相當光明的未來。”

“他顯然具備了我們保守黨對議員的所有要求。在我最近的保守黨女性茶會上,我們討論到,我們缺乏處理勞合·喬治那類人的合適人選。”她轉頭凝視泰迪,對他品頭論足,“你的兒子也許正是我們要找的人,如果他合適的話,我很願意替他背書。”她啜飲一口茶,“當然,他的妻子會是個小問題。”

“沒有問題,”西米恩倨傲地說,“泰迪還沒有結婚。”

“這正是我的重點,勒克斯特先生。”

西米恩皺起眉頭。

“有些女士的思想沒有我那麽開放,”克萊姆夫人說,“她們將這種開放視為個性上的弱點。但對我們而言,家庭依舊有很重要的價值。一個男人到了一定年紀後,還沒有妻子……人們會開始懷疑。”

“他隻是還沒碰到心儀的女孩。”

“當然,勒克斯特先生。你和我都知道這點。但其他女士……她們看著你的兒子,認為他是個英俊而前途遠大的年輕人,卻沒有妻子。如果她們開始胡亂猜測的話,你不能怪她們。”她特意挑高眉毛。

西米恩的雙頰漲得通紅:“我的兒子不是……勒克斯特家族的男人從來沒有人被懷疑是……”

“當然不是,勒克斯特先生,”克萊姆夫人平靜地說,“但你必須了解,這些不是我的意見。我隻是傳達某些女士的看法。她們希望確定一個男人是個男人,而不是個唯美主義者。”她淺淺一笑,重新架好眼鏡,“不管怎樣,那隻是件小事,而時間還很多。他還很年輕,二十五,不是嗎?”

“三十一。”西米恩說。

“哦,那就不年輕了。”克萊姆夫人刻意沉默下來。她將注意力轉回擊劍。

“你大可以放心,克萊姆夫人。泰迪沒有問題,”西米恩說,“他很受女性歡迎。等他準備好時,隨時可以挑個新娘。”

“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麽說,勒克斯特先生。”克萊姆夫人繼續盯著擊劍比賽。她又喝了一口茶,“為了他好,我希望這個時刻趕快來臨,而且他會選擇合適的女孩。他的選擇不能出錯。”

西米恩抬起一道眉毛表示疑問。

“我們英國人講究民族精神。你的兒子的確有很多優點,但有些人,特別是保守黨的人,也許會覺得他有點新潮。我希望,當他結婚時,他的妻子除了本身條件符合外,還會為他帶來好處。”

“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新娘的名聲,克萊姆夫人?”

“她的名聲,她的出身,她的背景。”克萊姆夫人看著泰迪的對手擊中他,贏得比賽,“在美國,大家也許忽略這些,但在英國,這些事情非常重要。”

“當然,還要包括女孩的純潔。”西米恩說。

“當然。”

“還有服從。”

“當然。”克萊姆夫人不怎麽有底氣地回答。

“我兒子不會娶那些現代女人,克萊姆夫人,”西米恩舔舔嘴唇說,“我們勒克斯特家族的男人要讓女人知道到底誰說了算。”

“我了解,勒克斯特先生。”克萊姆夫人說。

西米恩在比賽結束時拍拍手:“如果我知道去哪裏找這麽合適的年輕小姐就好了。”

克萊姆夫人眼睛盯著擊劍場:“你不覺得,勒克斯特先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嗎?”

“是的,克萊姆夫人,”西米恩抿緊嘴唇微笑著,“我的確這麽認為。”

我沒有在晚餐時服侍,因此,在那個禮拜五的其餘時間內,我沒再見到泰迪和他父親。南希說,她看到他們兩人在禮拜五深夜於樓上走廊進行熱切的討論;至於內容為何,我則毫無所知。禮拜六早上,我進房檢查起居室的爐火時,泰迪仍如往常般親切和藹。他坐在扶手椅中讀著早報,在克萊姆夫人對著插花發出不滿意的悲歎時,極力掩飾他的笑意。燦爛炫目的玫瑰剛從布倫特裏送來,但克萊姆夫人訂的是大麗花,她對此感到很不愉快。

“你,”她對我說,搖晃著一枝玫瑰花梗,“把哈特福德小姐找來。她得親自看看。”

“哈特福德小姐今早預定要騎馬,克萊姆夫人。”我說。

“我不在乎她是否準備參加英國賽馬大會,她得來看看這個插花。”

因此,當其他年輕女士在**吃著早餐,計劃在即將來臨的夜晚能做什麽事時,漢娜卻被叫到起居室。我剛在半小時前幫她穿上騎馬裝,她的表情就像被圍困的狐狸,焦慮地想掙脫。克萊姆夫人大為光火,漢娜其實並不在乎插的是大麗花或玫瑰,她隻能一徑兒點著頭,偶爾渴望地偷瞥船鍾。

“但我們該怎麽辦?”克萊姆夫人終於結束了她的長篇大論,“現在再訂花也太遲了。”

漢娜抿抿雙唇,眨眨眼睛,回過神來:“我想,我們隻得將就著用了。”她嘲弄著,但語氣堅決。

“你能忍受嗎?”

漢娜假裝認命:“如果必要的話,我非得忍受不可。”她等了幾秒鍾,然後快活地說,“好了,如果這是所有……”

“上樓來,”克萊姆夫人打斷她的話,“我讓你看看這些花在舞廳裏看起來有多難看。你不會相信……”

克萊姆夫人仍舊在嘲笑著玫瑰插花時,泰迪清清喉嚨。他將報紙折起來,放在一旁的桌上:“這是個可愛的冬日,”他沒有針對特定對象,“我很想去騎馬,多看看莊園。”

泰迪的句子才說到一半,克萊姆就深吸一口氣,眼裏閃爍著更高的目標。“騎馬,”她若無其事地說,“很棒的點子,勒克斯特先生。漢娜,那不是個很棒的點子嗎?”

漢娜抬頭,一臉驚訝,泰迪心照不宣地對她微笑:“歡迎你加入我。”

在她能回答前,克萊姆夫人搶著說:“好的……太棒了。我們很高興能和你一起騎馬,勒克斯特先生。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有兩位可愛的女士當我的向導,我很幸運。”

克萊姆夫人轉向我,表情焦躁不安:“你,女孩,叫湯森太太送些茶來。”然後她轉身麵對泰迪,淺淺一笑說,“我很喜歡騎馬。”

他們從馬廄出發時,行列很古怪——達德利說,他們上了馬後,更是古怪。他說,他看著他們消失在西邊林間空地後,大笑地倒在地上,尤其是克萊姆夫人,她騎著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老母馬,但鞍帶太大了。

他們離開了兩個小時,等他們回來吃午飯時,泰迪全身濕淋淋的,漢娜異常安靜,而克萊姆夫人則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數個月後,漢娜告訴我,他們去騎馬時所發生的事。

他們靜靜地騎了一會兒馬:漢娜領先,泰迪緊跟在後,克萊姆夫人則遙遙落在後麵。冬天的小樹枝在馬蹄下劈啪斷裂,冷冰冰的河水洶湧地奔向泰晤士河。

泰迪最後將馬騎到漢娜身邊,用快活的聲音說:“我在這裏過得很愉快,哈特福德小姐。我必須謝謝你好心的邀請。”

漢娜很喜歡這片寂靜,她說:“你該向我的祖母道謝,勒克斯特先生。我跟整件事沒多少關係。”

“啊……”泰迪說,“原來如此,我得記得謝謝她。”

泰迪不過是想製造話題,漢娜不禁同情他,她說,“你從事哪一行,勒克斯特先生?”

他立即回答,可能鬆了一口氣:“我是個收藏家。”

“你收集什麽?”

“美麗的事物。”

“我以為你和令尊一起工作。”

泰迪將一片掉落在肩膀上的樺樹樹葉拍掉:“我父親和我對生意的看法不盡相同,哈特福德小姐。除非能製造財富,否則他認為什麽都沒有價值。”

“你呢,勒克斯特先生?”

“我追求另一種不同的財富。豐富嶄新的經驗。這個世紀還很年輕,我也是。能看和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想陷入生意的泥沼。”

漢娜看著他:“爸爸說你要進入政治界。那不會妨礙你的計劃嗎?”

他搖搖頭:“政治讓我更有理由追尋更寬廣的世界。最佳的領袖應該帶來新觀點,難道不是嗎?”

他們一直騎到後麵的牧草地,偶爾停下來讓落後的克萊姆夫人趕上。當他們最後抵達一棟老舊的大理石建築物時,克萊姆夫人和她的母馬都鬆了一口氣,想趁機讓她倆疲憊的腰部休息一下。泰迪扶她進入屋內,漢娜則從湯森太太準備的野餐籃裏將吃的東西拿出來排列好。

在他們喝完熱茶、吃完水果蛋糕後,漢娜說:“我想到橋那邊散散步。”

“橋?”泰迪說。

“在樹林那邊,”漢娜邊說邊站起來,“湖在那邊變窄,流進河川。”

“我能陪你去嗎?”泰迪說。

“好。”漢娜雖然口上這麽說,但其實更想獨處。

克萊姆夫人在監護人的責任和疼痛的臀部間掙紮,最後說:“我留在這裏看馬。你們別去太久,不然我會擔心。你們知道,樹林裏很危險。”

漢娜對著泰迪輕輕微笑,領頭往橋的方向走去。泰迪原本跟在後麵,後來追上她,走在她旁邊,但保持一段距離以示禮貌。

“我很抱歉,勒克斯特先生,克萊姆夫人今早強迫你陪我們。”

“我一點也不介意,”泰迪說,“我很喜歡你們的陪伴。”他看著她,“我喜歡某些人的陪伴甚過他人。”

漢娜盯著眼前。“在我小時候,”她飛快地說,“我哥、我妹還有我會到這個湖邊來玩。在船屋和橋上。”她往旁偷瞥他一眼,“你知道,那是座魔法橋。”

“魔法橋?”泰迪揚起一邊的眉毛。

“等你看到時你就會明白。”漢娜說。

“你們在這座魔法橋上都玩些什麽遊戲?”

“我們輪流跑過橋。”她看著他,“我知道,聽起來很簡單。但這不是一般的魔法橋。這座橋由一個非常恐怖、極端凶殘的湖魔統治。”

“原來如此。”泰迪微笑著說。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能安全跑過,但有時候,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會驚醒他。”

“然後會發生什麽事?”

“死亡的對決。”她露出微笑,“當然是他的死亡,我們都是很棒的劍客。好在他總是能死而複生,不然這遊戲就沒什麽好玩的了。”

他們轉過角落,彎曲的橋就在眼前,跨過河川的窄處。雖然這個月很冷,但河水並未結冰。

“就在那裏。”漢娜氣喘籲籲地說。

小橋在很久以前便遭到棄置,一座可通汽車、較為接近城鎮的大橋取代了它,它已經喪失往昔的輝煌,油漆斑斑剝落,長滿了青苔。蘆葦叢生的河堤斜坡緩緩延伸到水邊,夏天這裏會開滿野花。

“不知道湖魔今天在不在?”泰迪說。

漢娜微笑:“別擔心。如果他出現的話,我會對付他。”

“你會和他作戰嗎?”

“我會,而且我總是贏,”漢娜說,“一有機會,我們就會到這裏來玩,我們並不總是和湖魔決鬥。有時我們會寫信,將信折成小船,丟到湖內。”

“為什麽?”

“這樣船便能將我們的願望載到倫敦。”

“原來如此。”泰迪微笑,“你都寫給誰?”

漢娜用腳丫踩平草兒:“你會覺得我很蠢。”

“說來聽聽。”

她抬頭看他,按捺住一個微笑:“我每次都寫給珍·迪比。”

泰迪皺起眉頭。

“你知道,”漢娜說,“跑去阿拉伯半島的珍夫人,一生都在探險和征服。”

“啊,”泰迪想起來了,“那位聲名狼藉的逃亡者。你都跟她說些什麽?”

“我請她來解救我。如果她肯帶我加入下次的冒險的話,我願意成為她忠心的奴隸。”

“但,在你小時候,她已經……”

“去世?是的。她在那時當然已經去世了,死了很久了。但我那時不知道。”漢娜往旁看他一眼,“當然,如果她還活著的話,這個計劃就太天衣無縫了。”

“毫無疑問,”他非常嚴肅地說,“她會馬上過來,帶你去阿拉伯半島。”

“我總是想,我會偽裝成貝都因人的酋長。”

“而你的父親一點也不會在意。”

漢娜大笑:“恐怕他會在意。他曾經在意過。”

泰迪抬起眉毛:“曾經?”

“有次,有個佃農發現一封信,將它交給爸爸。那個農夫不識字,但我在信紙上畫了家徽,因此,他以為那是封重要的信。他以為他會拿到報酬。”

“我猜他沒有拿到。”

“的確沒有。爸爸氣得臉色發青。我永遠不確定,是我想加入這位聲名狼藉的女士的行列,還是我信中的魯莽讓他那麽光火。我懷疑,他主要是怕祖母會知道這件事,她一直認為我是個冒失無禮的孩子。”

“將我的願望帶到倫敦。”當蘆葦消失在河流彎曲處時,她大喊。

“你許了什麽願望?”泰迪問道。

她對著他微笑,身子往前傾,就在那一瞬間,命運插手介入。她墜飾項鏈的鉤子因戴了太久而鬆開來,從她蒼白的頸間滑落到下方。漢娜感到脖子上重量一輕,但很久才察覺到原因。她看到墜飾項鏈一閃而過,消失在河水之中。

她喘了口大氣,跑下橋,爬上蘆葦斜坡,抵達河邊。

“怎麽回事?”泰迪困惑地問。

“我的墜飾項鏈,它滑落到……”她開始鬆開靴子的帶子,“我哥哥……”

“你看見它流到哪裏去了嗎?”

“就在河中央。”漢娜說。她開始小步走過滑溜溜的青苔,直抵河邊,裙邊因沾滿河泥而變得濕答答的。

“等等。”泰迪說著,迅速脫掉夾克,把它丟到河堤上,又脫掉靴子。河流雖窄,但河水很深,沒多久後,就淹到他的大腿處。

值此之際,克萊姆夫人已經重新思量她的職責,掙紮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凹凸不平的地麵,來尋找她的兩位年輕同伴,並在泰迪正打算潛入水中時看到了他們。

“啊呀,”克萊姆夫人大叫,“這是怎麽回事?水太冷了,不能遊泳。”她的聲音染上些許驚慌的興奮,“你會感冒,搞不好會死掉的。”

漢娜驚慌失措,又衝回橋上,絕望地搜尋墜飾項鏈的蹤跡,試圖引導泰迪找到它。

在她搜尋河水時,他起身又潛下去,起身又潛下去,就在她放棄希望時,他重新浮出水麵,手指緊抓閃閃發光的墜飾。

英雄般的壯舉!盡管他是出自於善意,這還是不像泰迪會做的事,他是個謹慎,而非充滿騎士精神的男人。好幾年後,他們訂婚的故事在社交場合廣為流傳,它變成一個神話,甚至在泰迪的描述中也有這類色彩。他像微笑著傾聽的賓客般,無法相信這些真的發生過。但它真的發生了,在那決定性的一刻,在命中注定的人麵前。

漢娜告訴我時,她說,他站在她麵前,渾身濕透而顫抖,大手緊抓她的墜飾項鏈,她突然感受到他那陽剛的軀體散發出的迷人力量,並被這種感覺所淹沒。他濕漉漉的襯衫緊緊貼在手臂上,深色眼眸勝利地望著她。她從來沒有過這類感受——她怎麽可能會有,而且又能對誰?她渴望他能緊緊擁抱住她,就像他緊握住墜飾項鏈那般。

但在那時,種子已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