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家們

“銀行家。”湯森太太嗤之以鼻地說,輪流看著南希、漢密爾頓先生和我。她上半身靠在鬆木桌上,用力用大理石麵棍將一團冒著水珠的麵團壓扁。她停下動作,抹抹額頭,眉毛上沾上一道麵粉。“而且還是美國人。”她沒有針對特定對象地說。

“別這樣,湯森太太,”漢密爾頓先生說,一麵仔細檢查銀製鹽罐和胡椒罐是否有汙跡,“勒克斯特太太的確來自紐約史蒂文森這個望族,但你會發現,勒克斯特先生和你我一樣是個英國人。根據《泰晤士報》的報道,他出身於北方。”漢密爾頓先生從他的半框眼鏡後凝視。“你知道,他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湯森太太發出輕蔑的哼聲:“白手起家?他不是娶了她家的財產?”

“勒克斯特先生也許的確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漢密爾頓先生一本正經地說,“但他憑一己之力努力增加財富。銀行業是個複雜的生意:你得知道該把錢借給誰,又不該借給誰。我不是在爭論說他們不喜歡賺錢,但做生意就是這麽回事。”

湯森太太又哼了一聲。

“我們隻能希望他們肯借老爺錢,”南希說,“如果你要問我意見的話,我覺得一點兒錢能讓莊園有些好的改變。”

漢密爾頓先生挺直腰杆兒,給我一個嚴厲的眼神,盡管說話的人不是我。戰爭期間,南希在外麵工作的時間愈變愈久,她因此而有所改變。她工作起來仍舊很有效率,但當我們圍坐在仆人餐桌旁討論世事時,她總是自在地提出反對意見,質疑我們做事的方式。另一方麵,由於我尚未被外界力量所腐化,因此,漢密爾頓先生就像一個牧羊人寧願放棄一隻迷途的羔羊,也不願冒險在疏忽下失去整群羊一樣決心好好盯緊我。“你讓我驚訝,南希,”他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們不該討論老爺的私事。”

“抱歉,漢密爾頓先生,”南希說,但語氣裏毫無悔意,“但自從弗雷德裏克先生來到裏弗頓莊園後,他停用閑置房間的速度遠比我想象得還要快。更別提西翼那些被賣掉的家具:桃花心木書桌、阿什伯利夫人的四柱床。”她的眼神從抹布轉到我地方,“達德利說大部分的馬也被賣掉了。”

“爵爺閣下隻是節儉。”漢密爾頓先生說,轉身麵對南希,據理力爭,“西翼的房間會被關閉是因為你有鐵路工作,阿爾弗雷德又上了戰場,對年輕的格蕾絲來說,要她打掃這麽多房間,工作分量太重了。至於馬廄,爵爺既然有一堆漂亮的汽車,他哪還需要那麽多馬?”

他讓這個問題回**在冬季冷冽的空氣中,拿下眼鏡,對鏡片哈口氣,以戲劇性的勝利姿態將它們擦幹淨。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他誇張地表演完,將眼鏡放回鼻梁上,繼續說,“馬廄將改建成新車庫。它將是全郡最大的車庫。”

南希困惑不解:“但是,”她壓低嗓門,“我在村莊裏聽到謠言……”

“都是些胡說八道。”漢密爾頓先生說。

“什麽樣的謠言?”湯森太太問,胸部隨著麵棍起伏不已,“有關老爺的生意嗎?”

樓梯間的陰影快速閃動,一個纖細的中年女人走入光線內。

“史塔林小姐……”漢密爾頓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看不見你。請進,格蕾絲會為你泡杯茶。”他轉向我,抿緊嘴唇,“去吧,格蕾絲,”他指指火爐,“替史塔林小姐泡杯茶。”

史塔林小姐在離開樓梯井時清了清喉嚨。她躡手躡腳地朝最近的椅子走去,滿是雀斑的手臂下夾著一個皮製小包。

露西·史塔林是弗雷德裏克先生的秘書,原本受雇於伊普斯威奇的工廠。戰爭結束後,哈特福德家族搬回裏弗頓莊園定居,她每個禮拜從村莊來這裏兩次,在弗雷德裏克先生的書房裏工作。

她的未婚夫在比利時伊普爾戰役中喪生,她穿的喪服和平常的衣服都很簡單樸素,而她的憂傷太過平凡,激不起我們的同情。知曉這類事物的南希說,失去未婚夫是個很大的不幸,因為好運不會降臨兩次,而以她的長相和年紀,她幾乎注定會成為一個老處女。再者,南希忠告,我們得特別注意樓上會不會丟失東西,因為史塔林小姐不會做長久,未來手頭可能相當拮據。

對史塔林小姐起疑心的人不隻是南希。現在看起來可能無法置信,但這位安靜、謙虛,而且其實相當誠實的女人抵達此地時,造成樓下不小的**。

她的身份引發大家的不安。湯森太太說,一個中產階級的年輕女士在宅邸裏自由地晃來晃去,坐在老爺的書房裏,以超越她身份地位的氣勢,憑仗老爺的特許四處閑逛,就是不對勁。雖然我覺得擁有一頭平凡的鼠褐色頭發、穿著自己縫製的衣服、總是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的史塔林小姐被控擺架子不太公平,但我能了解湯森太太的困惑。樓上樓下之間的界線曾經劃分得很清楚,但史塔林小姐抵達後,打亂了以往讓人覺得理所當然的確定性。

因為她不屬於他們,但她不是我們中間的一分子。

那個下午,她出現在樓下,漢密爾頓先生的雙頰染上淡色紅暈,他緊張地**著指尖,不斷地拉著衣領。這個身份地位的錯亂特別困擾漢密爾頓先生,他將這位不知自己引**動的可憐女人視為敵手。因為,作為管家,他是個資深仆人,負責監督宅邸的管理事宜,而身為私人秘書的她則知曉家族生意潛藏的秘密。

漢密爾頓先生從口袋裏拿出金製懷表,特意做作地和掛鍾對對時間。那個懷表是前任阿什伯利勳爵送的禮物,漢密爾頓先生非常引以為傲。它總能為他帶來鎮定,使他在壓力大或心神不寧的狀態下保持權威。他蒼白穩定的大拇指撫過懷表表麵。“阿爾弗雷德在哪兒?”他最後說。

“他在擺設桌子,漢密爾頓先生。”我說,為緊張的靜默終於被戳破鬆一口氣。

“還在忙那個?”漢密爾頓先生“砰”地關上懷表,他的不安找到新的焦點。“我叫他送白蘭地上去已經十五分鍾了,那個男孩。老實講,我很想知道軍隊都教會了他什麽。自從回來以後,他就變得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畏縮了一下,仿佛這個批評是針對我的。

史塔林小姐清清喉嚨,小心翼翼地說:“我想,他們稱它作‘彈震症’。”整個房間沉默下來,她膽怯地環顧我們,“至少,我讀到的數據是這麽說的。很多男人有這種後遺症。對阿爾弗雷德太嚴厲沒有幫助。”

我在廚房裏,手一滑,黑色茶葉掉到鬆木桌上。

湯森太太放下麵棍,將沾滿麵粉的衣袖卷到手肘,臉漲得通紅。“你給我聽好,”她以一種不適合她、通常是警察或母親才會展現的權威感大剌剌地說,“我不容許有人在我的廚房裏說這種話。阿爾弗雷德沒有任何毛病,就算有,隻要他吃了我做的幾頓飯後就會恢複原狀。”

“他當然不會有事,湯森太太,”我說,瞄著史塔林小姐,“隻要阿爾弗雷德吃了你做的幾片餅幹後,就會完好如初。”

“以前有德國潛艇攻擊,現在則是物資缺乏,我的晚餐不再那麽豐富了。”湯森太太瞪著史塔林小姐,聲音顫抖地說,“但我的確知道年輕的阿爾弗雷德喜歡吃什麽。”

“當然,”史塔林小姐說,臉色蒼白,雀斑像背叛她似的變得更為明顯,“我沒有那個意思……”她的嘴巴繼續鼓動,想尋找適合的字眼。最後,她的嘴唇形成軟弱無力的微笑,“你當然最了解阿爾弗雷德。”

戰爭結束,弗雷德裏克先生和女孩們回來了,漢娜和埃米琳在東翼住了下來。南希說,現在她們在這裏定居了,而不是賓客,她們用選擇新房間來宣示這點非常恰當。埃米琳的房間俯覽前麵草地上的丘比特與賽姬噴泉,漢娜則偏愛後麵的小房間,眺望玫瑰花園和遠處的湖。兩個臥室之間以一個小起居室相連,這個起居室總是被稱作“紫房”,然而我不懂個中原因,因為它的牆壁是淡藍色的,窗簾則是藍色和粉紅色的花朵圖案。

紫房內絲毫看不出來最近已經重新使用的痕跡,它保持以往住客的原始裝飾。它的裝飾相當舒適,粉紅色躺椅放在一扇窗戶下,胡桃木書桌則放在另一扇窗戶下。一把扶手椅莊嚴地端坐在通往走廊的門邊。桃花心木小桌上閃閃發光的新鮮事物,則是留聲機。它的新奇似乎為端莊的老舊家具帶來活力。

我沿著陰暗的走廊前進,一個熟悉的歌聲傳來,充滿渴望的曲調從緊閉的門下滲出,與擁抱住踢腳板那份冷冽、陳腐的空氣融合為一:如果你是這世上唯一的女孩,而我是唯一的男孩……

那是埃米琳現在最喜歡的歌,自從她們從倫敦回來以後便不斷播放。我們在仆人大廳內唱著這首歌,甚至連漢密爾頓先生在餐具室裏時都對著自己吹這首歌的曲調。

我敲門,進入房間,穿過曾經風光一時的地毯,連忙整理掩埋在扶手椅上麵那堆積如山的絲質和絲綢衣物。我很高興我有事可忙。雖然自從女孩們離開後,我一直渴望她們重返,但在這兩年間,我跟她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熟悉感早已消失殆盡。一個安靜的革命已然悄悄產生,年輕女人取代了昔日穿著無袖連衣裙、綁著辮子的女孩。我再度在她們麵前感到惶恐、戰戰兢兢。

還有某種事物,某種模糊但令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他們現在隻剩兩個人了,但以前他們是三個人。戴維的死亡瓦解了那個三角形,一個關閉的空間現在敞開,有個空缺。你無法仰賴兩個點;它們無法成為固定的點,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它們往相反方向漂流。如果聯係它們的是一條細繩,它最後會被扯裂,兩個點遠遠分開;如果是鬆緊帶,它們會繼續分開,離得愈來愈遠,直到拉扯的力量達到極限,然後被難以想象的速度迅速拉回,用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衝撞在一起。

漢娜躺在躺椅上,手裏拿著書,全神貫注,眉間輕微皺起。她的另一隻手掩住耳朵,徒勞無功地試圖擋掉唱片熱情的高歌。

那是喬伊斯的新書《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從書脊可以看到書名,盡管我不用看也知道。因為自從書寄來後,她就一直手不釋卷。

埃米琳站在房間中央,照著從臥室拿過來的全身鏡。她將一件禮服按在胸腹上,我從來沒看過那件禮服:粉紅色的塔夫塔綢緞,裙邊滾上皺褶。我猜,大概是祖母送的禮物,她可能是以堅決的信念購買的,認為現在雖然適合的結婚對象數目少得可憐,但還是得打扮得光鮮亮麗以應付不時之需。

冬季最後的眼光從法式窗照進來,快活地在室內盤旋,將埃米琳的長鬈發照成耀眼的金色,最後筋疲力盡地降落在她的腳丫旁邊,形成一連串暗淡的正方形。埃米琳忽略這類微妙的光線變化,身子前後搖擺,粉紅色塔夫塔綢緞沙沙作響,跟著唱片哼著歌曲,美妙的嗓音熏染著對浪漫愛情的渴望。當最後的音符與夕陽餘暉一同消逝時,唱片繼續在唱針下旋轉,跳動。埃米琳將禮服丟到空**的扶手椅上,轉著身子跳過地板。她拉回唱針,重新將它放在唱片的邊緣。

漢娜從書中抬起頭。長發與任何可辨的童年痕跡在倫敦消失,現在,及肩的柔軟金色波浪輕輕拂過她的肩胛骨。“別再放了,埃米琳,”她皺著眉頭,“放些別的歌。任何歌都可以。”

“但這是我最喜歡的歌。”

“就這個禮拜。”漢娜說。

埃米琳戲劇化地噘著嘴:“你想,可憐的史蒂芬如果知道你不肯聽他的唱片的話,會有什麽感覺?這是個禮物。你至少可以好好聽聽它。”

“我們已經聽夠了,”漢娜說,這時,她注意到我,“對嗎,格蕾絲?”

我屈膝行禮,臉漲得通紅,不確定該如何回答。我點燃煤氣燈,這樣我就不用開口說話。

“如果我有像史蒂芬·哈卡索這樣的追求者,”埃米琳如墜夢境般說,“我每天都會聽他的唱片上百次。”

“史蒂芬·哈卡索不是個追求者,”漢娜說,這個點子似乎使她倒盡胃口,“我們認識他一輩子了,他是個好友,克萊姆夫人的教子。”

“不管他是不是她的教子,我不認為他趁放假時,每天拜訪肯辛頓街,是出自一種不懷好意的竊望,隻是想聽聽克萊姆夫人最近又生了什麽病。你認為呢?”

漢娜稍稍發怒:“我怎麽知道?他們的關係很親密。”

“哦,漢娜,”埃米琳說,“你讀了那麽多書,還是這麽死板。連芬妮都看得出來。”她拉過唱針,將它放在唱片上,唱片再度開始旋轉。音樂發出感傷的曲調時,她轉身說,“史蒂芬希望得到你的承諾。”

漢娜折下書頁的角落,然後翻開折角,手指撫摸著折痕。

“你知道,”埃米琳熱切地說,“婚姻的承諾。”

我屏住呼吸,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向漢娜求婚。

“我不是白癡,”漢娜說,眼睛仍看著她手指下的三角形折角,“我知道他想要什麽。”

“那你為何不……”

“我不作出我無法信守的承諾。”漢娜迅速回嘴。

“你太頑固了。對他開的玩笑發出大笑,讓他在你耳邊低語些愚蠢和甜美的話有何壞處?你老是說要對戰爭有所貢獻。如果你沒這麽頑固的話,你能讓他帶著甜蜜的回憶回到前線。”

漢娜將一片布製書簽夾進書內,將書放在躺椅上:“那等他回來時,我該怎麽辦?難道要我告訴他,我沒那個意思?”

埃米琳的信念稍微動搖,隨即又堅定起來。“但那就是重點,”她說,“史蒂芬·哈卡索沒有回來。”

“他也有可能不會戰死。”

埃米琳聳聳肩:“當然,任何事都有可能。但是,如果他沒有戰死的話,我想,他會忙著慶幸自己運氣很好,無暇顧及到你。”

她們之間陷入沉默,倔強地互不相讓。房間本身似乎各有偏袒:牆壁和窗簾退縮到漢娜的角落,而留聲機則奉承地大聲支持埃米琳。

埃米琳將長長的辮子拉到一邊肩膀上,手指撫弄馬尾,將它解開。她從鏡子底下的地板上撿起梳子,平穩而緩慢地梳著頭發。鬃毛發出響亮的噝噝聲。漢娜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籠罩著一個我無法判讀的表情,是生氣或是不可置信,然後再回頭讀喬伊斯。

我從椅子上撿起那件粉紅色塔夫塔綢緞禮服:“你今晚要穿這件禮服嗎,小姐?”我輕聲說。

埃米琳跳起身:“哦!你不該那樣偷偷過來。你把我嚇得半死。”

“抱歉,小姐。”我感覺到我的雙頰熱燙刺痛。我瞥一眼漢娜,她好像沒有聽到,“你要穿這件禮服嗎,小姐?”

“是的,就是那件。”埃米琳輕輕咬著下唇,“至少我想是如此。”她思考著,伸出手輕彈裙邊的皺褶,“漢娜,你覺得哪件好看?藍色或粉紅色?”

“藍色。”

“真的?”埃米琳驚訝地轉向漢娜,“我覺得粉紅色的比較好看。”

“那就粉紅色。”

“你根本沒在看。”

漢娜不情不願地抬起頭:“隨便哪件。要不都不要穿。”她發出一聲受挫的歎息,“兩件都好看。”

埃米琳暴躁地歎口氣:“你把藍色禮服拿來,我要再看看。”

我屈膝行禮,在角落消失,進入臥室。我抵達衣櫃時,聽到埃米琳說:“這很重要,漢娜。今晚是我的第一場晚宴,我希望看起來很成熟。你也應該如此。勒克斯特家族是美國人。”

“那又如何?”

“你不會想留給他們粗俗的印象。”

“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

“你應該在乎。他們對爸爸的生意很重要。”埃米琳壓低嗓音,我得靜站不動,臉頰貼在禮服上,才能聽到她說的話,“我聽到爸爸跟祖母的對話……”

“你該說是偷聽,”漢娜說,“祖母還以為我比較調皮!”

“隨你便,”埃米琳說,從她的聲音中,我可以想象她正不在乎地聳聳肩,“我不想跟你說了。”

“你沒辦法保守秘密。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你很想趕快告訴我。”

埃米琳停頓了一下,無法按捺:“哦……好吧,”她熱切地說,“既然你堅持的話,我就告訴你。”她像要宣布重要大事般清清喉嚨,“一開始,祖母說,戰爭為我們家族帶來重大悲劇。德國人奪走了阿什伯利血脈的未來,如果祖父知道事情真相的話,會在墳墓裏輾轉難安。爸爸試著告訴她,事情沒有那麽絕望,但祖母不相信。她說,她已經老到足以看清真相,除了絕望外,該怎麽形容現在的處境?爸爸是家族的最後一位繼承人,而且未來無以為繼?祖母說,爸爸沒有做對事情,這很遺憾,他應該在他還有機會時和芬妮結婚!

“爸爸很生氣,他說,他雖然沒有繼承人,但還有工廠,祖母不用擔心,因為他會把事情料理好。但祖母聽了後還是很不安,她說,銀行開始在問問題了。

“爸爸安靜了一會兒,輪到我開始擔心,我怕他已經站起身,往門口走來,這樣我就會被發現。他再度說話時,我幾乎放鬆地大笑,我聽得出來,他還坐在椅子上。”

“原來如此,他說了什麽?”

埃米琳像一位演員演到一段複雜台詞的結尾時,小心翼翼地以審慎的樂觀態度繼續說道:“爸爸說工廠在戰時的營運的確不佳,但他已經放棄飛機,又回頭來製造汽車。該死的銀行——這可是他說的,不是我——該死的銀行會拿到他們的錢的。他說,他在俱樂部裏認識了一位銀行家。這位西米恩·勒克斯特先生人脈很廣,爸爸說,他在商業界和政府裏都有認識的人。”埃米琳勝利地歎口氣,成功地說完她的獨白,“這就是他倆談話的結尾。祖母提到銀行時,爸爸聽起來很尷尬。我在那時決定,我要盡可能地幫助爸爸保住他的生意,我要讓勒克斯特先生留下好印象。”

“我不知道你對此有那麽大的興趣。”

“我當然是,”埃米琳拘謹地說,“就算我這次知道的內幕比你多,你也不該為此生氣。”

漢娜沒有馬上接腔。“我想,你對爸爸的生意突然產生令人意外的熱忱,不會和那個家夥有關吧?就是那個兒子?芬妮癡癡地盯著他在報紙上的照片。”

“西奧多·勒克斯特?他也會來晚宴嗎?我都不知道。”埃米琳說,但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

“你太年輕了。他至少三十歲了。”

“我快滿十五歲了,而且每個人都說,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

漢娜翻了個白眼。

“我這年紀談戀愛不算太年輕,你知道,”埃米琳說,“朱麗葉隻有十四歲。”

“看看她的下場。”

“那隻是一場誤會。如果她和羅密歐結婚,而他們那些又蠢又老的父母停止製造麻煩的話,我確定,他們一定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歎口氣,“我等不及要結婚。”

“婚姻並非隻是跟個英俊的男人跳舞,”漢娜說,“還有很多事。”

歌曲停止,唱片仍舊繼續在唱針下旋轉。

“比如什麽?”

埃米琳的絲質禮服雖然冰冷,但我的雙頰不禁熱燙起來。

“私密的事,”漢娜說,“親密行為。”

“哦,”埃米琳說,幾乎聽不到,“親密行為。可憐的芬妮。”

大家安靜了一陣子,我們全都在思索可憐的芬妮的不幸遭遇。她最近才跟一個奇怪的男人結婚,關入婚姻的牢籠,現在去度蜜月。

“漢娜,”埃米琳說,“親密行為到底是指什麽?”

“我……嗯……它們是愛情的表達方式,”漢娜傲慢地說,“我想,和你熱戀的男人一起做會很愉快;但要是和別人做的話,則是無法想象地惡心。”

“你說得是。但它們究竟是指什麽?”

又是一陣靜默。

“你也不知道,”埃米琳說,“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來。”

“嗯,我確實不……”

“等芬妮回來時,我會問她,”埃米琳說,“她那時應該已經知道。”

我的指尖沿著埃米琳衣櫃裏的漂亮禮服撫摸,尋找那件藍色禮服,納悶漢娜所言是否屬實。我想到,阿爾弗雷德有幾次在仆人大廳裏站得離我非常近,一股奇怪陌生但又欲拒還迎的感覺淹沒我……

“反正,我也不是想要馬上結婚。”埃米琳說,“我隻是說,西奧多·勒克斯特非常英俊。”

“你是指非常富有。”漢娜說。

“都一樣。”

“你很幸運,爸爸準你在樓下吃飯,”漢娜說,“我十四歲時,他絕對不會允許。”

“我都快滿十五歲了。”

“我想他得湊足人數。”

“是的。感謝老天,芬妮決定嫁給那個可怕無聊的家夥,感謝老天,他決定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如果他們在家,我確定我得跟保姆布朗在育嬰房吃飯。”

“我情願和保姆布朗吃飯,也不想和爸爸的那些美國朋友共餐。”

“胡扯。”埃米琳說。

“我情願讀我的書。”

“騙子。”埃米琳說,“你都準備好要穿那件乳白色絲綢禮服了。我們和芬妮那位無聊的丈夫見麵時,她執意不讓你穿那件。除非你和我一樣興奮,不然你不會想穿那件。”

一片沉寂。

“哈!”埃米琳說,“我說對了!你在微笑!”

“好吧,我很期待這場晚宴,”漢娜說,但她迅速加上這句話,“但不是因為我希望留給某些未曾謀麵的富有美國人好印象。”

“哦,不是嗎?”

“不是。”

姐妹中的一個人大步走過房間,地板發出嘎吱聲響,唱片緩緩地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埃米琳說,“我確定不是湯森太太的配給菜單讓你興奮。”

又一陣靜默,我站得非常直,一動也不動,等著聆聽。當漢娜終於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非常平靜,但帶著一絲興奮。“今晚,”她說,“我要告訴爸爸,我想回倫敦。”

我在衣櫃深處喘口大氣。她們才剛住進來;我無法想象,漢娜這麽快就要離開。

“去祖母那兒?”埃米琳說。

“不,我要自己住,租間公寓。”

“公寓?你搬到公寓去究竟要做什麽?”

“你會笑我……我想去工作。”

埃米琳沒有笑:“什麽樣的工作?”

“辦公室的工作。打字、整理檔案、速記。”

“但你不會速記……”埃米琳停下話,恍然大悟地歎口氣,“你會速記。我上禮拜發現的那些紙張:它們不是埃及象形文字……”

“不是。”

“你偷偷學了速記。”埃米琳的語氣中有股憤怒,“普林斯小姐教你的?”

“老天,才不是。普林斯小姐會教這麽實用的東西嗎?她才不會。”

“那你是在哪學的?”

“村莊裏的秘書學校。”

“什麽時候的事?”

“我在好幾年前學的,就在戰爭開始後。我當時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而學速記似乎是為戰爭貢獻一己之力的好點子。我以為當我們跟祖母住時,我可以去工作,倫敦的辦公室那麽多,但世事沒有如我所願。等我最後有機會擺脫祖母的監視,去找工作時,他們不肯雇用我,說我太年輕了。但現在我十八歲了,應該找得到工作。我經常練習,速度又快。”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沒有人。隻有你。”

當漢娜繼續讚美她速記訓練的優點時,我在禮服間失去了某樣東西。長久珍惜的小小信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覺到它從我心中滑走,飄浮到絲布和綢緞之間,最後降落在幽暗衣櫃底層的沉寂灰塵內。我再也看不見它。

“嗯?”漢娜說,“你不覺得這很讓人興奮嗎?”

埃米琳哼了一聲:“我認為你很卑鄙,這就是我的想法;而且愚蠢,爸爸也會這麽想。為戰爭效力是一回事,但這個……這太荒謬了。你最好打消這個主意。爸爸不會答應的。”

“所以我要在晚宴時告訴他。那是個大好機會。如果有其他人在場,他非得答應不可,尤其是美國人比較能接受新觀念。”

“我不能想象你竟然打算做這種事。”埃米琳的語氣愈來愈憤怒。

“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麽沮喪。”

“因為……那不是……它不能……”埃米琳在尋找確切的防禦字眼,“因為你是今晚的女主人,但你不想讓晚宴順利地進行,反而要讓爸爸出糗。你會在勒克斯特家族麵前演出一場鬧劇。”

“我不會演出一場鬧劇。”

“你總是那麽說,但你總是那麽做。你為何不能滿足於……”

“正常?”

“你瘋了。誰會想在辦公室工作?”

“我想看看這個世界,去旅行。”

“去倫敦?”

“那隻是第一步,”漢娜說,“我想獨立,想認識有趣的人。”

“你是說,比我有趣的人。”

“別鬧別扭了,”漢娜說,“我是指說話風趣的人。我想聽些我從未聽過的事物。我想要自由,埃米琳,張開雙臂迎接任何冒險,熱情地投入其中。”

我瞥瞥埃米琳房間牆壁上的掛鍾。四點整。我再不下樓,漢密爾頓先生會火冒三丈。但我很想多聽一點,多知道一些漢娜如此期盼的冒險的確切性質。我在兩者之間難以取決,最後決定妥協。關上衣櫃門,將禮服掛在手臂上,猶疑地走向門口。

埃米琳仍然坐在地板上,手裏拿著梳子:“你為何不去住爸爸的朋友那兒?我也可以去陪你,比如,愛丁堡的羅瑟米爾家族……”

“好讓羅瑟米爾夫人監視我的每個舉動?或更糟糕的是,要我陪她那些討人厭的女兒?”漢娜的臉上帶著輕蔑,“那不叫獨立。”

“在辦公室裏工作也不是。”

“也許不是,但我會需要錢。我不準備乞討或偷竊,而我想不到我可以跟誰借錢。”

“爸爸呢?”

“你聽到祖母的話了。有些人也許在戰爭中賺了大錢,但爸爸沒有。”

“嗯,我認為這是個很糟糕的點子,”埃米琳說,“它……它就是不合身份。爸爸不會準你的……祖母也不會……”埃米琳深呼吸一下,肩膀頹喪地下垂。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很微弱,顯得稚嫩:“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直視著漢娜的眼睛,“先是戴維,然後是你。”

她哥哥的名字仍對漢娜造成顯而易見的打擊。大家都知道,她深深哀悼他的死亡。當那封可怕的黑邊信封抵達時,她們仍住在倫敦,但在那些時日,英國仆人大廳之間的新聞傳得飛快,我們都聽說漢娜小姐頹喪憔悴得不得了。她拒絕進食引發了大家的恐慌,湯森太太還打定主意要烤些漢娜從小就愛吃的覆盆子果撻,送到倫敦去。

埃米琳不知對她提到戴維名字所引發的效果是否有所察覺,繼續說道:“我單獨住在這個大宅邸裏能幹什麽?”

“你不會落單的,”漢娜平靜地說,“爸爸會陪你。”

“那真是足以安慰,你明知道爸爸不在乎我。”

“爸爸很在乎你,埃米琳,”漢娜堅定地說,“他在乎所有的人。”

埃米琳轉頭,眼神越過肩膀,我靜立在門旁。“但他不是真的喜歡我,”她說,“他不是像喜歡一個人那樣地喜歡我,不像喜歡你一樣。”

漢娜張開口想駁斥這點,但埃米琳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你不必假裝。我偷偷看過他看我的眼神。他好像很迷惑,不確定我是誰。”她的眼睛蒙上一層迷霧,但她沒有哭。她的聲音變成耳語,“他為母親的死怪我。”

“那不是真的,”漢娜的雙頰轉為粉紅色,“別說這種喪氣話。沒人為母親的事怪你。”

“爸爸就是如此。”

“他沒有。”

“我聽到祖母告訴克萊姆夫人說,爸爸在母親過世後就變了個人。”埃米琳語氣中的堅定讓我驚訝。“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從地板上起身,坐到漢娜身邊,握住她的手。這是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漢娜和我一樣吃驚。“拜托你。”然後她哭了起來。

兩位姊妹坐在躺椅上,埃米琳啜泣著,她最後的話飄**在她們之間。漢娜的表情仍如以往般倔強,但在高聳的顴骨和頑固的嘴巴下麵,我注意到某樣情愫。一種新的決心,很難說是否為抵達成人階段後的自然結果……

我突然了悟。她現在是長女,必須繼承這類貴族家庭所要求的那種永不限定的、永不言棄的、永不推卸的責任感。

漢娜轉向埃米琳,刻意語帶活潑:“打起精神來吧,”她拍拍埃米琳的手,“你不想在晚宴上紅著眼睛吧。”

我再次看看掛鍾。四點十五分。漢密爾頓先生一定氣炸了。但沒有事情能……

我再度進入房間,藍色禮服掛在手臂上。

“你的禮服,小姐?”我對埃米琳說。

她沒有回答。我假裝沒注意到她雙頰沾滿淚水,集中注意力看著禮服,將蕾絲邊拍平。

“還是穿粉紅色那件好了,埃米琳,”漢娜溫柔地說,“它最適合你。”

埃米琳仍然沒有動。

我看看漢娜以作決定。她點點頭:“粉紅色那件。”

“你呢,小姐?”我說。

她選了乳白色絲綢那件禮服,就像埃米琳說的。

“你今晚會在餐廳嗎,格蕾絲?”當我從漢娜的衣櫃裏拿出那件漂亮的絲綢禮服和束腰時,漢娜問我。

“我想不會,小姐,”我說,“阿爾弗雷德會在。他會幫漢密爾頓先生和南希服侍餐桌。”

“哦,”漢娜說,“是的。”她拾起書本,打開又合上,手指輕撫著書脊。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小心翼翼:“我一直想問,格蕾絲。阿爾弗雷德還好吧?”

“他很好,小姐。他剛回來時有點小感冒,但湯森太太給他喝些檸檬大麥汁後,他從此就精神百倍。”

“她不是指他身體狀況怎樣,”埃米琳突然說,“她是指他的心理狀況。”

“心理狀況,小姐?”我看著漢娜,她正對著埃米琳微微皺著眉頭。

“嗯,就是這個意思。”埃米琳轉向我,眼眶泛紅,“他昨天下午奉茶時舉止非常奇怪。他像往常一樣端上甜點托盤,突然間,托盤開始前後搖晃。”她大笑,但聲音空洞而不自然,“他的整個手臂都在顫抖,因此,我等著他穩定下來,再拿檸檬果撻,但他無法停下來。結果,整個托盤滑下來,海綿蛋糕全都掉在我最漂亮的禮服上。剛開始我非常光火,他實在太不小心了,一件禮服可能就這樣毀了,但後來,他仍然繼續呆站著,臉上表情非常古怪,我變得很害怕。我想他八成瘋了。”她聳聳肩,“他最後回過神來,清理幹淨。但他還是弄髒了我一件禮服。他很幸運,碰到的人是我,爸爸不會輕易原諒他。要是今晚再發生這種事,爸爸一定會很生氣。”她冷冰冰的藍色眼眸直直看著我,“你應該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是吧?”

“我不知道,小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我嚇了一跳,“我是說,我想應該不會再發生,小姐。我確定阿爾弗雷德沒事。”

“他當然沒事,”漢娜連忙說,“那隻是一場意外,如此而已。在離開這麽久後,回家總得花些時間適應。那些托盤看起來很重,尤其湯森太太又放了一大堆東西。我確定她想把我們全都喂胖。”她微笑著,眉宇仍然輕皺。

“是的,小姐。”我說。

漢娜點點頭,結束話題:“現在我們得趕快穿上禮服,這樣我們才能在爸爸的美國朋友麵前扮演盡責的女兒,並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