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在外邊滯留了一個星期。熱病過了三天才減退,他又休息了兩天才能勉強上路。他沒有再見到尤塞夫。
車子駛進市區裏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了。月光下,房屋像是白森森的人骨;靜靜的街道從兩旁延伸出去,好像骷髏伸著兩隻枯臂;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如果他是回到一所空居,他知道自己會非常恬適的。他非常疲勞,不想打破午夜的寧靜。他知道絕不可能指望露易絲這時已經入睡、絕不可能指望在他出門在外的這幾天家裏的氣氛會變得鬆快起來,露易絲也不會像他在一次夢境中看到的那樣無憂無慮、高高興興。
小仆人在門口搖動著手電筒;青蛙在草叢裏咯咯地叫個不停;野狗對著月亮嗥叫。他回到家裏來了。露易絲摟住他;桌子上已經擺好夜宵的餐具;傭人出出進進地往屋裏搬行李;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談個不停,盡量讓忙亂的氣氛延續下去。他談論佩培爾頓、克雷神父,也提了一下尤塞夫,但是他知道,遲早他一定要問她這些天過得怎麽樣。他想試著吃點兒東西,但是他非常累,一點兒也沒有胃口。
“昨天我清理了他的辦公室,寫好了報告——事情這樣就算完了。”他沉吟了一下說,“這就是我的全部新聞了。”接著,又很勉強地補充了一句:“家裏怎麽樣啊?”他很快地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轉向別的地方。也許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她會笑一笑,模棱兩可地回答一句“不錯啊”,接著就把話頭岔開,談起別的事情來。但是他從她的嘴角上看出來,他是不會這麽幸運的。剛剛一定發生過什麽事。
但是事情並沒有一下子就爆發——且不管究竟是一件什麽事。露易絲說:“噢,威爾遜很會關照人。”
“他很不錯。”
“他很聰明,不該做他現在的工作。我想不出他為什麽跑到這個地方來當個小職員。”
“他對我講他是糊裏糊塗地跑到這裏來的。”
“從你走了以後,我好像還沒有同別的什麽人談過話,除了小傭人和廚子。噢,還有哈裏法克斯太太。”從她的話聲裏聽得出,危險點已經接近了。同過去一樣,盡管毫無希望,他還是想躲過去。他伸了一個懶腰說:“我的上帝,我累了。這場熱病弄得我一點兒勁兒也沒有,像塊爛布頭。我想我該上床了。已經快一點半鍾了,明天早晨八點我還得上教堂。”
她說:“蒂奇,你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想嗎?”
“你指的是什麽,親愛的?”
“船票的事。”
“別發愁。我會想個辦法的,親愛的。”
“你還沒有想出來嗎?”
“沒有。我有幾個主意,我正在考慮怎麽做。就是一個借的問題。”200、020、002一直在他的腦子裏鳴響。
“可憐的愛人,”她說,“別為這個發愁了。”她把一隻手貼在他的麵頰上,“你累了。你剛剛害過熱病。我不惹你心煩了。”她的手、她的話把所有的防線都打破了:他本來想她會落淚,可是卻發現眼淚湧上了自己的眼眶。“上去睡覺吧,亨利。”她說。
“你不上去嗎?”
“我還有一點兒事要做。”
他仰麵躺在蚊帳裏等著她。他忽然想,她是愛他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想了。可憐的愛人,她是愛他的:她也是一個人,也有自己的責任感,她不隻是受他撫愛、關懷的對象。他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失敗與無能。從班巴回來時,一路上他想來想去隻是一個事實——在這個城市裏隻有一個人能夠借錢給他,也願意借錢給他,那兩百英鎊,但這是一個他絕對不能向其伸手的人。當初如果接受了葡萄牙人的賄賂,就安全多了。他無可奈何地逐漸打定主意,決定明白告訴她:錢是借不來的,至少今後六個月,直到他休假以前,她必須待在這裏。如果他剛才不那麽累,在她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會這麽對她說了,事情現在也就完了。但是那時候他退縮了,而她又是那麽體貼,現在再讓她失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了。這所小房子裏鴉雀無聲,但是房子外邊饑餓的野狗卻不斷吠叫、悲嗥。他用胳膊肘支著身軀,傾聽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淒涼的感覺,這樣一個人躺著、等著露易絲上床;從來都是露易絲第一個躺在**的。他覺得心神不定,有一種不安的預感,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夢境:他怎樣在門外傾聽,拚命敲門,卻始終得不到回答。他從蚊帳裏費力地爬出來,赤著腳跑下樓去。
露易絲正在桌子前邊坐著,麵前擺著一個拍紙簿,但是除了一個名字外,她在紙上什麽還都沒寫。飛蟻在燈泡上撞擊著,把翅膀甩在桌麵上。燈光照耀的地方,斯考比看到她頭上的一些白發。
“你怎麽啦,親愛的?”
“一切都太安靜了,”他說,“我怕出了什麽事。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你。佩倍爾頓自殺,弄得我心神不寧。”
“你真是胡思亂想,親愛的,那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咱們身上。咱們是天主教徒。”
“是的,一點兒不錯,我隻不過想看看你。”他說著把一隻手放在她的頭發上。從她的肩膀上麵,他隻看到她寫在信紙上的幾個字:“親愛的哈裏法克斯太太……”
“你沒有穿鞋,”她說,“沙蚤會鑽進你皮膚裏去的。”
“我隻不過想看看你。”他又重複了一句。他不知道紙上的斑跡是汗珠還是眼淚。
“聽我告訴你,親愛的,”她說,“你用不著再著急了。我一直在折磨你,折磨你。這也同熱病一樣,你知道,害過一陣就過去了。好了,現在它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不來了。我知道你弄不到這筆款,這不是你的過錯。如果我不做那次愚蠢的手術……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亨利。”
“這同哈裏法克斯太太有什麽關係?”
“她同另外一位太太弄到下一班輪船的一個雙人客艙,那個女人臨時走不成了。哈裏法克斯太太想,我也許能補這個缺——隻要她丈夫同經管船票的人說句話就成了。”
“下班船大概兩個星期左右來。”他說。
“親愛的,不要再為這件事傷腦筋了,最好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不管怎麽說,我明天得告訴哈裏法克斯太太一聲。我正在寫一封信,告訴她我不走了。”
斯考比很快地說——他想趕快把話說出口,這樣就收不回來了。“告訴她,你能夠走。”
“蒂奇,”她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她板起臉來,“蒂奇,請你不要答應你做不到的事。我知道你累了,害怕我和你吵鬧,但是我不會吵鬧的。我不能讓哈裏法克斯太太到時候下不來台。”
“你不會的。我知道我能夠在什麽地方借到這筆錢。”
“為什麽你剛回來的時候不說呢?”
“我想把船票交到你手裏,讓你吃一驚。”
她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高興,她總比他希望看到的還要看得遠一些。“你不再著急了嗎?”她問。
“我不著急了。你高興嗎?”
“噢,是的,”她說,聲音裏帶著一些迷惘,“我很高興,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