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一
威爾遜在貝德福德旅館裏愁眉苦臉地站在床旁邊,打量著他的纏腰布,這塊纏腰布皺皺巴巴地在**半盤半攤著,像一條發怒的蛇。旅館的這個小房間,由於威爾遜同纏腰布進行的一場搏鬥,變得更加熱不可耐了。隔著一道牆他可以聽到哈裏斯一天中第五次刷牙。哈裏斯非常迷信口腔衛生。“在這個鬼地方隻有飯前飯後刷一次牙才能使身體不垮。”他常常在喝橘子汁的時候抬起一張疲憊不堪的、蒼白的麵孔這樣說。這時他正在漱口,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水管子在跑水。
威爾遜在床沿上坐下休息了一會兒。為了讓屋子裏透一點兒涼風,他讓門敞開著。他可以從屋子裏望到過道對麵的浴室。那個裹著頭巾的印度人正衣冠齊整地在浴盆邊上坐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威爾遜,鞠了一躬。“隻費您一分鍾,先生,”他大聲說,“如果您肯過來一下的話……”威爾遜賭氣地把門關上。他再一次試著把纏腰布纏到身上。
他曾經看過一場電影——是不是《孟加拉槍騎兵》[26]?——在這部影片裏纏腰布簡直馴服得出奇。一個裹著頭巾的土著拿著卷成一卷的纏腰布,一個衣著整潔、一塵不染的軍官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著身子,於是纏腰布便幹淨利落地緊緊纏在他的腰上。另一個仆人站在旁邊端著冰鎮的飲料,一把蒲葵扇在他身後輕輕搖動。看來這些事在印度是能夠處理得很好的。雖然如此,經過又一次努力,威爾遜到底還是把這個勞什子纏在腰上了。纏得太緊了一些,而且滿是皺褶,此外,塞進去的地方也太靠前,上衣遮擋不住。他從一麵殘破的鏡子裏悲哀地打量著自己的身影。有人在門外麵敲了敲。
“誰?”威爾遜喊道,有一刹那他想的是那個印度人竟厚著臉皮追過來了……但是等門打開以後,他才發現是哈裏斯;印度人仍然在過道對麵的浴室裏坐著倒弄他的一遝推薦信。
“出去嗎,老兄?”哈裏斯有些失望地問道。
“可不是。”
“今天晚上好像誰都要到外麵去。看來整個飯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接著,他又沮喪地添了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又輪到吃咖喱飯。”
“不錯,是咖喱飯。我吃不著了,真可惜。”
“你還沒有連著吃兩年呢,老兄,每星期四晚上一次。”他看了看威爾遜腰上的那塊布,“你纏得不對,老兄。”
“我知道。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從來不裹這個。凡是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這種玩意兒對腸胃不好。有人說纏腰布能吸汗,可是我出汗的地方偏偏不在那裏,老兄。我倒寧願係吊褲帶,隻不過橡皮筋壞得太快,所以我覺得最好係皮帶。我不是勢利眼。你到哪兒去吃飯,老兄?”
“到塔利特家。”
“你怎麽認識他的?”
“他昨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結賬,請我去他家吃晚飯。”
“你到敘利亞人家吃飯用不著穿禮服,老兄。把它解下來吧。”
“你敢肯定嗎?”
“當然了,聽我的話沒錯兒。完全用不著。”他又接著說,“你會好好地吃一頓,但是對那些甜食可要小心一點兒。生命的代價就是永遠小心謹慎。我倒想知道,他有求於你的是什麽。”威爾遜一邊聽哈裏斯閑聊,一邊把纏腰布解下來。威爾遜是一個很會聽人講話的人,他的腦子好像一個篩子,沒有用的東西整天從那裏麵漏下來。他穿著襯褲坐在**靜靜地聽著——“你吃魚要小心著點兒,我從來不敢碰魚。”——但是哈裏斯的話在他腦子裏什麽也沒留下。他一邊把白色的卡其褲拉到光滑的膝蓋上,一邊默誦著:
可憐的小精靈
隻因一時疏忽,就被囚禁
在墳墓一般的軀殼中。
他的肚子嘰裏咕嚕地叫喚起來,每到吃飯以前他的肚子總要這樣響一陣。
從你那裏,他隻希望得到,
為了他的效勞和他的苦惱,
今天——一個笑臉,明日——一首詩歌。[27]
威爾遜對著鏡子凝視著,用手指摸了摸自己那過於光滑的皮膚。鏡子裏的麵孔也瞪著眼睛回望著他,一張白裏透紅的、健康的、胖乎乎而又毫無希望的麵孔。哈裏斯繼續興高采烈地講下去:“有一次我對斯考比說……”這幾個字凝結在一起,在威爾遜的嗓子裏卡住了,他於是把自己思忖的事大聲念叨出來:“真奇怪,他怎麽會同她結婚。”
“我們大家都奇怪,老兄。斯考比人很不錯。”
“她太好了,斯考比配不上。”
“你是說露易絲嗎?”哈裏斯驚奇地喊道。
“當然了。我還能說誰?”
“真是各有所好。你就大膽地幹吧,老兄,準能上手。”
“我得走了。”
“吃甜食要小心著點兒。”哈裏斯又來了一股勁,繼續談下去,“天曉得,與其吃星期四的咖喱,我倒寧願嚐嚐理應小心提防的東西。今天不是星期四嗎?”
“是的。”
他們走到外邊過道上,走進印度人的視線裏。“早晚你得讓他算一次命,老兄,”哈裏斯說,“哪個人都得讓他算一次。不讓他算一次命,他是永遠不叫你清靜的。”
“我不相信占卜算命這類玩意兒。”威爾遜扯了一個謊。
“我也不信,但是他很有兩下子。我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他就給我算了。他告訴我,我在這個地方至少得待兩年半的時間。我當時認為過一年半就能夠休假了,現在我算明白了。”印度人帶著勝利的神色從浴室裏看著他們。他開口說:“我有一封農業廳主任的信,還有一封地區專員的。”
“好吧,”威爾遜說,“給我算一卦吧,可是要快一點兒。”
“我看我還是先走吧,老兄,省得我把秘密聽了去。”
“我不怕。”威爾遜說。
“您坐在浴盆邊上好嗎,先生?”印度人很客氣地邀請威爾遜坐下,把他的一隻手拉過來,“您這隻手可真令人感興趣,先生。”他把威爾遜的這隻手掂了掂,不太令人信服地說。
“你要多少錢?”
“根據顧客的官級,先生。像您這樣的官,我得要十先令,先生。”
“太貴了點兒。”
“級別低的是五先令。”
“我是屬於五先令那一級的。”威爾遜說。
“噢,您不是,先生。農業廳主任給了我一鎊。”
“我不過是個會計。”
“這是您這麽說,先生。總督副官和斯考比少校都給我十先令。”
“好吧,”威爾遜說,“這是十先令。說吧。”
“您到這個地方才不過一兩個星期,”印度人說,“您在半夜裏有時候很煩躁。您覺得您沒有什麽進展。”
“在哪一方麵?”哈裏斯懶洋洋地站在門口問。
“您有雄心壯誌。是一個夢想家。很喜歡讀詩。”
哈裏斯嘻嘻地笑起來。威爾遜的眼睛從劃著他的手紋的手指上抬起來,不無驚懼地望著占卜人。
印度人繼續按照自己的路子講下去。他的頭巾俯在威爾遜的鼻子下麵,一股陳腐食物的氣味一陣陣衝上來——很可能他經常從食品櫥裏偷點兒什麽塞在頭巾裏。印度人說:“您是個愛守秘密的人。您不對您的朋友說您讀詩的事——隻對一個人說。一個人。”他又重複了一遍,“您很羞怯。您應該更有勇氣些。您的成功線很長,保您事事如意。”
“幹吧,老朋友,準保勝利。”哈裏斯重複他的話說。
當然了,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埃米爾·庫埃宣傳的那套心理學[28]: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話,事情就變成真實的了。躊躇不決的心理會消除,占卜中的錯誤也就不會被發覺了。
“你占的卦不值十先令,”威爾遜說,“這是五先令的貨。告訴我一兩件具體點兒的事,告訴我將要發生些什麽事。”他不舒適地在浴盆的堅硬的盆沿上挪動了一下,看著一隻蟑螂像個大血瘡似的貼在牆上。印度人俯在他的兩隻手上又看了一會兒。“我看到巨大的成功。政府對您將會非常滿意。”
哈裏斯說:“他認為[29]你是官吏[29]。”
“為什麽政府將會對我感到滿意?”威爾遜問。
“您會捉到您要捕捉的人的。”
“啊,”哈裏斯說,“我想他把你當成一個新來的警察了。”
“很可能,”威爾遜說,“別再浪費時間了。”
“再說說您的私人生活,也將是個大成功。您會得到您的心上人。您會乘船離開這裏。一切都會很好。對您來說。”他加了一句。
“這回真正值十先令了。”
“晚安,老家夥。”威爾遜說,“你這樣占卦,我是不會給你寫推薦信的。”他從浴盆邊上站起來,牆上的蟑螂飛快地鑽到什麽東西後麵去了。“我真受不了這些東西。”威爾遜一邊說一邊側著身子向門外走去。走到過道上,他又轉過頭來重複了一句:“晚安。”
“我剛來的時候也受不了,老兄,可是我發明了一種遊戲。你到我屋子裏來,我給你看看。”
“我該走了。”
“到塔利特家吃飯誰也不準時。”哈裏斯把房門打開。第一眼看到這間屋子的肮髒雜亂,威爾遜很替哈裏斯難堪,不禁把頭一扭。在自己的屋子,威爾遜是不肯這樣把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擺在明麵兒上來的——髒漱口杯,扔在**的毛巾。
“你看看這兒,老朋友。”
威爾遜把目光移到牆壁上,感到心安了一些。牆上是用鉛筆做的一些記號:一個大寫字母H,下麵是一行數字,前麵記載著日期,就像現金賬簿一樣。另外一欄是D.D.兩個字母,下麵也是許多數字。“這是我打蟑螂的記錄,老兄。昨天記錄平平,隻打著了四個。最高記錄是九個。這就使你歡迎這些小生物了。”
“D.D,代表什麽?”
“就是掉進下水道[30],老兄。每逢我把它們打進洗臉台,掉進下水道裏,就在這一欄上記一筆。沒準兒還沒有打死,是不是?”
“沒準兒。”
“做這種遊戲不能哄騙自己,弄虛作假就沒味兒了。唯一的問題是,自己跟自己賭賽,有時候覺得沒有意思。咱們倆進行一場比賽好不好,老兄?你知道,這需要技巧。這些東西確實能聽到你的腳步聲,它們跑得飛快,像閃電一樣。每天我都用手電筒搜捕一番。”
“我倒也可以試試,可是我現在得走了。”
“你聽我說——我現在先不打,等你從塔利特家回來咱們再開始。上床以前咱們玩五分鍾。就玩五分鍾。”
“如果你願意這麽做的話。”
“我同你一起下樓吧,老兄。我已經聞見咖喱味了。你知道,剛才那個老傻瓜把你當成新來的警官,我差點兒笑出聲來。”
“好多事他都弄錯了,不是嗎?”威爾遜說,“我是說他說我愛讀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