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與詩人馬修·阿諾德
約翰·莫立和我都認為馬修·阿諾德[1]是我們認識的最有魅力的人。他有種“吸引力”——這是唯一可以形容他出場效果和說話方式的詞。即便是他的外貌或嚴肅的沉默也很有吸引力。
1880年,他和我們一起坐馬車旅行,遊覽英格蘭南部。同行的還有威廉·布萊克和埃德溫·A.艾比。在臨近一個小村莊時,他問我是否可以讓馬車停幾分鍾,他解釋說,這裏是他教父基布爾主教的安息之地,他想要去祭拜一下他的墳墓。他繼續道:
“啊,親愛的基布爾!我在神學上的觀點讓他十分傷心,也讓我十分傷心。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我的好朋友,他專程趕到牛津,為我競選英國詩歌教授投票。”
我們一起走到靜靜的墓地,馬修·阿諾德在基布爾的墓邊默默沉思,這一幕牢牢印在了我的腦海中。後來,我們談到了他的神學見解,他說這些觀點傷害了他最好的朋友。
“格萊斯頓先生曾經向我表達過他深深的失望和不愉快,說我應該要成為一個主教。毫無疑問,我的寫作阻礙了我的晉升,也傷害了我的朋友,但我無法控製,我必須要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最後幾個字時悲傷的語氣和緩慢的節奏,這是他內心深處的話。他向大眾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隨著時代的進步,大眾開始接受他的觀點。如今,他的教義不再受到任何譴責。馬修·阿諾德是一個特別虔誠的教徒,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無禮的話。在這點上,他和格萊斯頓都無可厚非。但是他曾用短短一句話抹殺了超自然力量的作用,“反對奇跡的爭論可以結束了,因為奇跡並不存在。”
他和他的女兒(即現在的惠特裏奇夫人)在1883年來過我們在紐約的家做客,也曾到我們在阿勒格尼山頂的家來拜訪,因此我常常能見到他。我母親和我曾用馬車送他去紐約作第一次演講。那次演講的觀眾十分友好,但演講不算成功,因為他不善於在公眾麵前演講,他沒有能力吸引觀眾。當我們回到家,他第一句話是:“哦,你們覺得怎麽樣?告訴我!我可以當一個演說家嗎?”
我太希望他成功了,所以沒有絲毫猶豫就告訴他,除非他適應了在公眾麵前講話,否則他絕不可能成功。他必須要找一個演說家指點他一下。我的要求如此強烈,他同意了。在我們說完之後,他轉向我母親說道:“現在,親愛的卡內基夫人,他們已經給出了意見,但我想要知道你對我在美國的第一次演講有什麽評價。”
“太嚴肅了,阿諾德先生,太嚴肅了。”我母親慢慢地、溫柔地說道。阿諾德先生後來偶爾會提起這件事,當時他覺得這句話是當頭一棒。當他從西部之旅回到紐約後,他進步很大,他的嗓音完全比得上布魯克林音樂學院的水平。他聽從了我們的建議,跟著一位波士頓的演講教授學習,之後一切都發展得十分順利。
他希望去聽著名牧師比徹先生的演講,於是在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們出發前往布魯克林。我們提前通知了比徹先生,這樣他可以在演講後留下來和阿諾德先生見麵。當我把阿諾德先生介紹給他時,他十分熱情地歡迎阿諾德。比徹先生終於能見到神交已久的阿諾德先生,顯得十分高興,他握著阿諾德的手說:“阿諾德先生,你寫的每一篇文章我都仔細地讀過,許多文章還讀過好多遍,而且每次讀都有所收獲,每一次!”
“哦,這樣的話,比徹先生,我恐怕你會發現,那些涉及你的段落應該被刪除。”阿諾德先生回應到。
“哦,不,不,那些對我大有好處。”比徹先生笑著說,之後他們同時放聲大笑。
比徹先生從不會不知所措。在我把馬修·阿諾德介紹給他認識後,我還有幸為他介紹了英格索爾上校的女兒,我說:
“比徹先生,英格索爾小姐還是第一次來基督教堂。”
他伸出雙手,握住她的手,直視著她慢慢地說道:“哇,哇,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異教徒。”那些見過年輕時的英格索爾小姐的人,都與比徹先生有同感。之後他又說:“你的父親怎麽樣,英格索爾小姐?我希望他一切順利。我們許多次都一同站在講台上。能和他站在一起,我是多麽的幸運啊!”
比徹確實是一個偉大的、心胸開闊、慷慨大方的人,他善於吸收精華。斯賓塞的哲學,阿諾德融合了直覺的洞察力,英格索爾堅定的政治立場,都是對國家有益的。比徹先生給了這些朋友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1887年,阿諾德來我們蘇格蘭的家做客。一天,我們談起體育,他說自己不狩獵,他不能殺死任何有翅膀的、能在藍天翱翔的生物。不過他補充道,他沒有放棄釣魚——“那種感覺太愉悅了。”他談到一位公爵,每年會給他兩三次一整天的釣魚時間。我忘記那位公爵是誰了,但是他的名聲似乎不太好,我們問阿諾德怎麽會和這樣的人有如此密切的來往。
“啊!”他說,“一位公爵對我們來說,總是一位重要人士,無論他的智商或行為如何。我們都是勢利小人,百年的曆史讓我們全部成了勢利小人。我們無法抵抗,這是天生的。”
他微笑著說完這段話,我覺得他內心還有所保留。他本身不是個勢利小人,而是一個天生就會“對有曆史悠久的血統背景的人微笑”的人,一般來說,“血統”是無法質疑的。
然而,他確實對掌權者和有錢人特別感興趣。我記得在紐約時,他特別希望能見見範德比爾特先生[2]。我大膽地推測,阿諾德會發現他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
“是的,但是認識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回答道,“這個全靠自己奮鬥發財的人,顯然會使那些依靠繼承遺產的人黯然失色。”
一天,我問他為什麽他從沒寫過關於莎士比亞的文學評論。他說他有過這個想法,但是總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去評論,更別說是批判莎士比亞了。他無法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莎士比亞如此出眾,他的作品無法用任何文學評論的規則來衡量,而且他希望有充分的時間思考這位天才的作品,因此總是回避這個話題。我說我對他有信心,因為他曾寫出過至今無人能及的頌詞,我幫他回憶了他寫過的十四行詩:
莎士比亞
他人遭受質疑,唯君獨享自由。
我們問了又問,你微笑不語,
聳立在知識之巔,像崇高的山嶺。
那個被廢黜的陛下,
把腳跟紮進了海底,堅定不移。
讓他所停留的地方成為天堂,
隻留下煙霧籠罩的山麓邊緣,
凡人徒勞地在死亡尋索;
而你,是我們的星星,我們的陽光,
你自審,自信,自我建樹光榮,
所有必須忍受的痛苦需要不朽精神,
不再軟弱,不再悲痛,
找到自己勝利的唯一的呼聲。
我認識肖先生(喬希·比林斯)[3],並希望親切又和藹的傳道者阿諾德先生能見見他,因為他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幸運的是,一天早晨,喬希來溫莎酒店找我。我們當時住在那裏,他還提到了阿諾德,並表達了仰慕之情。我說:“你今晚可以和他共進晚餐。女士們都外出了,隻剩下阿諾德和我一起吃晚餐,你加入後,正好變成三人小組。”
他是一個害羞的人,拒絕了我的邀請,但我的態度十分堅決。我不接受任何借口,他必須答應我的邀請。他最終答應了。晚餐時,我坐在他們兩位中間,看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會麵,樂在其中。阿諾德先生對肖先生的說話方式很感興趣,而且很喜歡聽他說的西部軼事,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笑得這麽開懷。肖先生講了一個又一個他在演講中發生的小插曲,因為15年來,他在美國所有人口超過一萬的地方都作過演講。
阿諾德先生渴望聽到一個演說家是怎樣吸引觀眾的。
“好的,”他說,“讓他們笑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他們會認為你在笑話他們。觀眾聽過笑話後,你一定要認真嚴肅地繼續演講。例如,‘在人生中,有兩件事人類是無法預先準備的,誰願意告訴我是哪兩樣?’有人大喊道:‘死亡。’‘好的,誰告訴我另外一個答案?’我得到了很多回複——財富、幸福、力量、婚約、稅收。最後,我嚴肅地說:‘沒有人說對第二個答案。世界上有兩件事情人類沒法預先準備,那就是雙胞胎。’然後屋子裏的笑聲都可以掀翻屋頂了。”阿諾德先生也哈哈大笑。
“你一直不斷地編新段子嗎?”阿諾德先生問道。
“是的,一直在編。如果你沒有新段子,那你不可能年複一年地演講,段子有時候也會不起作用。曾經有一次,我準備了自認為很搞笑的段子,一定能讓全場笑翻,但卻事與願違,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這都是因為我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在密歇根州的一天晚上,我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旁,突然想到了一個詞,我知道這個詞肯定能達到非凡的效果。我在孩子們中試驗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這個詞,比以前我用過的別的詞產生的效果都要持久。我說道:‘這是一個批判的時代,在完全理解之前,人們不會相信任何事。現在既有約拿又有鯨魚。他們想要了解一切。在我看來,不管是約拿還是鯨魚,他們都沒完全弄懂。之後他們會問,約拿在鯨魚的社會中幹什麽。’”
一天,肖先生沿著百老匯大街散步,一位真正的西部人上前搭訕:
“我想你是喬希·比林斯吧?”
“嗯,有時候我是叫這個名字。”
“我的口袋書裏夾著給你的五千美元。”
“這裏有一家戴爾蒙尼餐廳,進去坐坐,告訴我怎麽一回事。”
他們坐下後,這個陌生人作了自我介紹。他是加州一個金礦的股東之一,股東們為了所有權問題產生了爭議,合夥人會議也在爭吵中不了了之。這個陌生人在離開會議前還威脅說,他敢於承擔風險,進行法律訴訟。“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合夥人會議,告訴他們,我早上時翻了喬希·比林斯年鑒,今天的警句是:‘與其冒險去抓住牛角,不如換做抓牛尾,這樣你會抓得更牢,並且在決定要放手時就能放手。’我們都哈哈大笑,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我們聽從了你的建議,解決了爭端,在友好的氣氛中散會。有人提議說,應該要給喬希五千美元。正好今天我要來東部,他們委派我來轉交這筆錢,我也保證一定完成任務。錢在這裏。”
我們那天的晚餐,是以阿諾德先生的話結束的:
“好了,肖先生,如果你願意來英國作演講,我很樂意歡迎你並把你介紹給第一批觀眾。其實由任何一個愚蠢的勳爵來介紹你,效果都會比我介紹你好,但是我真的十分樂意這麽做。”
誰能想到,親切又和藹的傳道者馬修·阿諾德,要把開玩笑高手喬希·比林斯介紹給倫敦的觀眾。
多年之後,他從沒有忘記問候“我們獅子般的朋友,肖先生”。
在那次特別的晚餐之後幾天的一個早晨,我和喬希在溫莎的圓形大廳見麵,他拿出一本小小的備忘錄,說道:
“阿諾德在哪?我在想他會怎麽看待這件事,《世紀》每周付給我100美元,我同意寫下發生在我身上的任何有趣的瑣事,並寄給他們。我試著寫點什麽,下麵這則是來自齊基爾舅舅,是我這周的存貨:‘評論家當然比作家偉大。任何能指出其他人犯的錯誤的人都比犯錯誤的人聰明得多。’”
我給阿諾德先生講了一個芝加哥的故事,更準確地說,是一個關於芝加哥的故事。波士頓的一位女士到芝加哥拜訪將要結婚的同學,注意力完全被芝加哥吸引了。一天晚上,一位知名人士問她,芝加哥最讓她著迷的是什麽,她優雅地回答道:
“最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繁華的商業,也不是物質上顯著的發展,更不是豪華的住宅,而是這裏豐富的文化和優雅的氛圍。”
他很快回複道:“哦,沒錯,這裏的人們為流行而神魂顛倒。”
阿諾德先生沒有作好享受芝加哥的準備,這個城市留給他的印象是庸俗之都。然後,對於能夠遇見那麽多“文化和文明”,他十分驚喜。在他出發之前,他很好奇,想知道自己會發現什麽最有趣的事物。我笑著說,他也許先會被帶去參觀那裏最壯觀的景色——屠宰場。那裏的最新機器十分先進,把豬趕進機器的一端,它的嚎叫聲還沒從你耳邊消逝,另一端火腿就已經出來了。他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問:
“但是為什麽有人會去屠宰場?為什麽有人會去聽豬的嚎叫聲呢?”我說不出個原委,這件事就此結束。
阿諾德先生經常引用以賽亞的話,稱他為偉大的詩人,因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舊約》中,阿諾德先生最喜歡的就是以賽亞。在我環遊世界的途中,我發現其他宗教的聖典中的內容,都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我記得阿諾德先生說過,《聖經》也應該被這樣處理。那些聞名世界的孔子和其他聖人的經典,都經過了精心挑選,以語錄的形式出版。門徒們沒有在書中加入無知愚昧的內容。
在這件事上考慮得越多,我的想法就越強烈,認為基督徒應該學習東方的做法,把小麥從穀殼中篩選出來,有時候甚至要從比穀殼更糟糕的垃圾中挑選出小麥。在《星期六晚的小屋》中,彭斯描繪了一個虔誠的人,為了晚禱儀式而抄寫聖經。
“他審慎地精選了一部分。”
我們應該精選出一部分重點,以後隻使用這些。在這一點還有其他很多方麵上,我都很感激能認識阿諾德先生這樣的朋友。他被證明是一個領先於時代的真正的老師,也是在“未來和未知事物”方麵最偉大、最具詩意的老師。
我把阿諾德先生從我們在阿勒格尼山的克裏森的避暑勝地,帶到了黑煙繚繞的匹茲堡。在從埃德加·湯姆森鋼鐵公司到火車站的路上,橫跨鐵軌的天橋有兩段樓梯,第二段樓梯特別的陡。當他爬到四分之三時,突然停下來,大口喘氣。他靠在欄杆上,把手放在胸口上,對我說:“啊!總有一天它會要了我的命,就像我父親一樣。”
我那時不知道他有心髒病,但是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不久之後,我聽到消息,他突然去世了。在英國他曾經努力躲開這道坎,想起他曾對自己命運的預測,我更加悲痛。失去他是一個重大的損失,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彭斯筆下的參孫的墓誌銘了:
疲倦的他安息於此
虔誠的追隨者,放他一馬!
如若誠實可以通往天堂,
那麽他已經離天堂不遠了。
我現在想起了一個人,波士頓的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醫生。大家都很喜歡他。他一直活到了80歲,但他自始至終是個大男孩。在馬修·阿諾德去世後,一些朋友忍不住要以某種方式紀念他。他們默默地捐出必要數目的錢,沒有想要動用公眾的力量。他們認為,隻有一些特定的人才有資格為這個基金捐款。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早就可以輕鬆地籌集到兩三倍的錢了。我有幸被選中,成為有資格捐款的人之一,並在大西洋另一側關注著這件事。當然,我從沒有想到向霍姆斯醫生提起這件事,不是因為他沒有被選中,而是因為作家和專家不該被要求為這項基金捐款,因為這項基金主要就是為他們設立的。然而,一天早上,我收到了醫生的短箋,說有人偷偷告訴他正在進行中的這個項目,還提到我也有份參與,他問是否自己也有足夠的資格加入到捐款的行列中來。如果可以,他會十分感激。自從他聽說了這件事,他無法抑製給我寫信的衝動,希望能得到回複。不用說,他當然夠資格。
人人都希望用這種方式來紀念。我敢說,捐款的人中,人人都會感激命運給予他這個機會。
[1]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著名詩人、牛津大學詩歌教授。
[2] 康內留斯·範德比爾特,1794~1877,美國曆史上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主要從事航運和鐵路業。
[3] 美國十九世紀幽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