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Ⅰ

套房裏,一個男人坐在窗口陰鬱地向外眺望。房門打開,男人回過頭問:“媽的,你是什麽人?”

“祖先,我是約翰遜家族的艾拉·韋瑟羅爾,家族代理董事長。”

“這麽久才來。別叫我‘祖先’。為什麽來的是代理董事長?”椅子上的男人咆哮道,“董事長本人有那麽忙嗎?來見我都沒時間?難道我連這都不配?”他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也沒請他的客人坐下。

“抱歉,尊長。其實我就是家族的首席執行官,不過……以備您隨時現身主持大局,人們還是習慣把首席執行官稱為‘代理董事長’,這習慣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幾個世紀了。”

“什麽?荒唐。我都有一千年沒主持過董事會的任何會議了。‘尊長’這稱呼沒比‘祖先’好到哪兒去,還是叫我名字吧。兩天前我就召見你了,你現在才到,難不成走的是觀光路線?還是賦予我召見董事長的權力的規定撤銷了?”

“我不知道有那樣一條規定,老祖,或許是早在我出生以前製定的吧。不過,隨時聽候您的差遣是我的榮幸和職責,我非常樂意這麽做。若您願意告訴我您現在的名字,我也十分樂意如此稱呼您,並為此感到萬分榮幸。之所以現在才到,是因為接到您的召見之後,我花了37個小時學習古英語。我聽說您隻講這種語言。”

老祖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確實,這兒的人說的語言嘰裏呱啦的,我不太擅長。最近我的記憶力老是跟我對著幹。有時候,就算聽懂了對方的意思,我也不愛搭理。至於名字,我也忘了當初來這兒登記的是什麽名字。我兒時叫‘伍德羅·威爾遜·史密斯’,不過這名字我也不怎麽用。我最常用的應該是‘拉撒路·朗’,叫我‘拉撒路’好了。”

“謝謝您,拉撒路。”

“謝我什麽?別那麽拘束。你又不是孩子了,不然你也不會當上董事長。你多大了?真因為來拜訪我特意學了我的家鄉話?而且不到兩天就學會了?是從零開始的?我掌握一門新的語言至少需要一周,要擺脫口音還要再花上一周。”

“回拉撒路,我生下來有372個標準年了,不到400個地球年。我接下這份工作之初就修習了古典英語,但從未用它和誰交流過,隻是靠它來閱讀最原始的家族記錄。直到接到您的召見,我才開始學著開口說這門語言,並且去理解它。按照您剛才用的20世紀北美洲的詞兒來說,也就是您的‘家鄉話’。經語言分析儀判斷,您如今使用的就是這種語言。”

“這機器很聰明嘛。也許我現在的口音和年輕時別無二致,他們說那是大腦永遠無法忘記的一門語言。不過,那時候我說話一定跟住在玉米帶[1]的人似的,像生鏽的鋸子般刺耳,而你說話有得克薩斯州人慢條斯理的腔調,還帶著點英國牛津口音。奇怪。我想這機器應該是從語言庫中挑了和輸入樣本最貼近的版本給你。”

“應該是這樣吧,拉撒路,我對其中的技術並不清楚。我的口音不會對您的理解造成障礙吧?”

“哦,完全不會,你的口音沒問題。跟我兒時學的相比,反倒是你的口音更接近當時受過教育的美國人。反正從布魯岡姆到約克郡,所有地方的口音我都聽得懂,所以這完全不是問題。倒是讓你費心了,非常感謝。”

“這是我的榮幸。我有語言天賦,並不覺得費神。在和每位董事交流時,我都盡量使用他們各自的母語,所以我習慣了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掌握一門新語言。”

“是嗎?不過你這麽做確實很有禮數。在這之前,我感覺自己就像被關在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沒有人可以陪我說話。那倆呆瓜——”拉撒路說著朝兩個回春技師歪了歪頭,那二人都穿著隔離服,戴著單向頭盔,在房間裏離他們最遠的地方聽候吩咐,“——不會英語,我都沒法子跟他們說話。哦對了,那個高個子還懂一點英語,但和我聊八卦就不夠用了。”拉撒路吹了聲口哨,指著高個子說:“嘿,你!給董事長搬把椅子來!麻利點兒!”他用手勢清晰地傳達出了他的意思。於是,高個兒技師按下了附近一把椅子的控製鈕,椅子下的小輪兒帶著它緩緩移動,然後在一個和拉撒路對談比較舒適的位置停了下來。

艾拉·韋瑟羅爾說了聲“謝謝”——是對著拉撒路說的,而不是對著技師——然後落了座。椅子依照他的身形略微調整,妥帖地擁著他。拉撒路說:“舒服嗎?”

“非常舒服?”

“來點兒什麽吃的喝的嗎?抽煙嗎?你可能得幫我把你的需求翻譯給他們聽。”

“不用了,謝謝您。您需要我為您點些什麽嗎?”

“現在還不用。他們一直像填鴨一樣地喂我,甚至有一次還強製我吃東西,渾蛋。既然現在你舒舒服服地坐下了,那我們就開始聊聊這回春巫術吧。”他突然咆哮起來,“媽的,為什麽要我在這監獄裏待著?”

韋瑟羅爾輕聲回答:“這不是‘監獄’,拉撒路。這是位於新羅馬的霍華德回春診所的VIP套房。”

“我說這就是‘監獄’,隻不過沒有蟑螂罷了。這窗戶用撬棍都撬不開;這門除了我誰都能憑聲音進出。我要是去解手,這倆啞巴中就會有一個跟過來,顯然是怕我溺死在馬桶裏。媽的,我都看不出那個護士是男是女。反正不管他是男是女,我都不喜歡。我可不需要尿尿的時候有人攙著!真是受夠了。”

“那我來看看怎麽改善現在的情況吧,拉撒路。不過,這些技師謹小慎微也情有可原,畢竟他們都清楚,人非常容易在衛生間裏受傷。要是您發生了任何意外,受了傷,當值的技師就會受到非比尋常的殘酷懲罰。雖然他們都是誌願者,還拿著高額獎金,但還是免不了提心吊膽。”

“所以我說這是‘監獄’啊。如果這是回春套房的話,那我的自殺開關在哪兒?”

“拉撒路,‘死亡是每個人的特權。’”

“這是我說過的話!這兒應該有開關,你都能看出來哪兒是之前安開關的地方。這麽說未經審判我就入獄了,連我最基本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憑什麽?天哪,我真是要氣死了。你沒意識到自己此時有多危險嗎?千萬別逗弄一條老狗,不然被咬一口可別後悔。像我這麽老的人,沒等那些白癡趕過來,就能把你雙臂撅折了。”

“如果撅折我的胳膊能讓您消消氣,盡管動手。”

“什麽?”拉撒路?朗似乎有點蒙,“不,費勁幹這事兒可不值當。他們隻花30分鍾就能讓你完好如初。”他突然咧嘴笑起來,“不過我可以折斷你的脖子,然後踩碎你的腦殼,這和撅折胳膊一樣快。這樣的傷,回春術也救不了。”

韋瑟羅爾毫無退縮之意,也不緊張。“我知道您做得出來,”他輕聲說,“但是我認為,您不會不給您的後裔一個為自己的生命談判的機會就把他殺死。先生,您是我的祖輩,七份族譜都可以證明。”

拉撒路咬著嘴唇,一副不爽的樣子。“小子,我的子孫多得很,血緣關係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不過你說得不錯,我這輩子若非必要從不殺人。”然後,他咧嘴一笑,“但是,如果你不把我的自殺開關找回來,我就讓你成為一個例外。”

“拉撒路,如果您想的話,我可以立刻讓人把開關安上。但是,請允許我再說——‘十個詞’可以嗎?”

“啊——”拉撒路表現得極為傲慢,“好啊,就‘十個詞’,多一個都不行。”

韋瑟羅爾猶豫了一下,便掰著手指頭邊數邊說:“我/學習了/您的/語言,以便/解釋/我們/為什麽/需要/您。”

“按規矩是十個詞,”拉撒路表示認可,“但你要解釋的話恐怕需要五十或五百個詞吧,甚至五千個詞都是有可能的。”

“或者一個詞都不需要。”韋瑟羅爾補充道,“就算您不給我任何解釋的機會,我也會把開關給您裝上,我保證。”

“哼!”拉撒路說,“艾拉,你這個老無賴,現在我相信你真的是我的種了。你肯定是算計好了,一旦我得知你為了和我談判不辭辛勞地學了一門死掉的語言,我肯定不會不聽你說話就自殺的。好吧,說吧。你可以先給我解釋一下把我關在這兒幹什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沒申請回春,可是我醒來卻發現回春術已經做了一半,於是我嚷嚷著要找董事長。好吧,你們把我困在這兒到底要幹什麽?”

“我們能否先從過去說起?您先告訴我,您之前待在舊城最糟糕的地區的廉價旅館裏幹什麽呢?”

“我在幹什麽?我在等死啊。等著安安靜靜、體體麵麵地死去,就像一匹體力透支的老馬那樣。就是這麽回事,結果中途被你們那幾個吃飽了撐的手下抓到這兒來了。我就是想專心致誌地尋死,不被打擾,你還能想出什麽比廉價旅館更適合我幹這事兒的地方嗎?隻要你把錢付了,那兒的人就不會來管你。哦,不過他們把我為數不多的東西偷走了,連我的鞋子都不放過。不過我料到了,要是我淪落至此也會做同樣的事兒。住廉價旅館的那類人往往對境遇不如他們的人很好,誰都會給重病垂危的人拿水喝。這恰恰是我最想要的——喝水,以及一個人待著,以我自己的方式‘關閉’我的‘賬戶’。可是你們的車出現了。告訴我,他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們找到您的這部分其實沒什麽好講的,拉撒路。不過,事實上安全部隊——警察?對,‘警察’。我的警察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您的身份,找到您,把您帶走。為了這個,一個部門主管甚至丟了工作。我可不能容忍低效。”

“所以你開除了他,這是你的事。可我怎麽會被你們找到呢?我從外遠界來到塞古都斯,一路上應該沒有留下任何蹤跡。自上次我聯係家族……在蘇普利姆接受上一次回春術之後,我已經改頭換麵了。現在家族都開始和蘇普利姆交換數據了嗎?”

“天哪,當然沒有了,拉撒路,我們連半句好話都不會跟蘇普利姆人說。委員會中有一小部分強硬派並不滿意隻對他們實施貿易禁運,甚至想讓蘇普利姆灰飛煙滅。”

“好吧……反正要是新星炸彈擊中了蘇普利姆,我為他們哀悼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30秒。盡管在那兒做強製克隆價錢高,但我還是選擇在蘇普利姆做了,這背後是有原因的。不過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孩子,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先生,過去七十年裏,上麵一直有通令要求找到您,不僅是在這裏找,還會去家族設有辦公機構的每顆行星上找。至於是怎麽找到您的,您還記得移民局強製接種過瑞博熱疫苗嗎?”

“記得,我對他們搞的這套煩死了,可為這事兒較真不值得;再加上我當時就打定主意去那家廉價旅館,便沒理會這些。艾拉,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結束了。這沒什麽,我都準備好了,但是我不想死的時候身邊沒人,我不想在太空中孤獨地死去。我想到時候耳畔有嘈雜的人聲,空氣中彌漫著人的體臭。可能是我太孩子氣了。不過,著陸的時候,我已經病得很重了。”

“拉撒路,其實根本沒有瑞博熱這麽個病。要是有人在塞古都斯登陸,但其所有常規身份信息均顯示為空,那麽我們就會用‘瑞博熱’或其他根本不存在的瘟疫當借口,通過注射疫苗從他身上得到一點身體組織,但其實給他注射的隻是無菌中性鹽水。隻有當一個人的基因模式得到確認後,他才能獲準離開空港。”

“那要是一艘載著十萬移民的飛船到了空港,你們怎麽辦?”

“把他們關到拘留營中,等我們把他們挨個檢查完了再放行。不過故星地球現在的狀態這麽差勁,這種情況已經很少發生了。可是您,拉撒路,獨自駕駛價值一千五百萬到兩千萬王冠幣的私人遊艇來到塞古都斯——”

“沒那麽便宜,三千萬王冠幣呢。”

“——價值三千萬王冠幣的私人遊艇。我想說的是,銀河係中還有誰能這麽幹呢?能買得起這麽貴的遊艇的人裏,誰會選擇獨自一人遠行呢?看到這種情況,他們所有人的腦子裏都該警鍾大作的,可是他們隻是取了您的組織,然後接受了您說一直會住在羅慕路斯希爾頓酒店的聲明就放您走了。可我知道,您肯定等不到天黑就會弄到一個新身份。”

“那當然啦。”拉撒路表示同意,“可都是因為你們的警察,現在找人做個質量好的假身份證價格太高了。要不是覺得太累,不想操心,我本可以親自動手造個假證的。那樣更安全。我是因為這個被捕的嗎?你們是從辦假證的販子嘴裏問出了我的消息?”

“不是,我們從來沒找到過他。不過話說回來,您或許可以告訴我他是誰,方便我們——”

“我才不說。”拉撒路強硬地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供出來,這是我們的交易中暗含的條件。他違反了你們多少規定,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再說了,誰知道我還會不會再需要他呢?而且肯定還會有別人需要他的服務,像我一樣迫切需要躲避你們的人一定會需要的。艾拉,我知道你的初衷是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歡被別人知道身份,所以幾個世紀之前我就開始盡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以免被人查問身份。而且大多數時候,我會嚴格遵守這條對自己的要求。本來這次也該遵守的,但是我原本以為自己需要身份證的時間不會太長。隻要糊弄一下,再過兩天我就死了,徹底用不到了。結果事與願違。你們到底是怎麽抓到我的?”

“千辛萬苦才找到的。我知道您在這顆星球上之後,就立刻讓他們行動起來。那個被開除的部門主管不是唯一鬱悶的人,您竟然在整支部隊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我的安全部長說他認為您被謀殺了,屍體也被處置得幹幹淨淨,無影無蹤。我告訴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最好開始考慮滾去別的星球安家。”

“揀緊要的說,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哪兒出了紕漏。”

“其實並不能說您出了紕漏,拉撒路,因為畢竟在整顆星球上的每個警察和暗探都在找您的情況下,您成功藏了起來。我隻是非常肯定您一定沒有被殺害。哦,對了,我們塞古都斯可是有殺人犯的,尤其是在這兒,新羅馬,多得很。不過,大多數都是些殺妻的毒夫或者殺夫的毒婦。自從我建立了以罪定刑的製度並決定在鬥獸場執行死刑後,這樣的命案就少多了。不管怎麽樣,我相信一個活過兩千年的人不可能在什麽暗巷中被殺死。

“所以我猜您還活著,然後我問自己:‘如果我是拉撒路?朗,我該怎麽藏身?’我進行了深度冥想和認真思考過後,開始複盤我們迄今掌握的您的每一步行動。另外……”

代理董事長把肩上的披風往後一甩,拿出一個封著的大信封,遞給拉撒路:“這是您留在哈裏曼基金的保險箱裏的東西。”

拉撒路接過來一看:“這信封被打開過。”

“是我打開的。我承認這樣做欠妥當,但您這封信就是寫給我的。我看了,但是別人沒看過,而我現在會忘掉它。但是我要說:您把畢生積累的財富都留給家族,我並不吃驚。讓我受觸動的是,您竟然指定要把您的遊艇留給董事長做私人座駕。拉撒路,那艘遊艇是件精致的工藝品,我垂涎已久,但是我並不想這麽快就繼承它。我還是解釋一下我們要找您的原因吧,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

“我可不著急,艾拉,你呢?”

“我?先生,我眼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和老祖談話。另外,如果我不把手下看得太緊,他們管理運營這顆星球的效率反倒更高些。”

拉撒路點點頭,表示同意:“我還管事兒的時候就一直是這種行事風格。先接下整個重擔,然後像我接任務時一樣快地將它們分派出去。近來那些民主黨沒給你們找麻煩吧?”

“‘民主黨’?哦,您是說‘平均主義者’吧?我一開始還以為您說的是聖民主黨教派呢。我們不管那個教派了,他們也不摻和我們的事。每隔幾年社會上就會掀起平均主義運動,當然了,每次鬧事兒的都是不同的組織,比如說自由黨、被壓迫者聯盟——組織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想把現在的無賴主事者趕下台,從我開始,然後再把他們自己的無賴主事者送上台。我們從來不和他們起衝突,隻是搞滲透。最後,我們會找一天晚上,把那些組織中的頭目及其親眷包圍起來;等到白天,他們就得不情願地往別的星球上移民,成為被驅逐者了。‘在塞古都斯生活是少數人的特權,並非所有人的權利。’”

“你這是在引用我的話。”

“當然了,您在把塞古都斯轉讓給基金會的合同裏就是這麽說的。當每一任董事長認為有必要維持這顆行星的秩序時,隻需要執行這些規矩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政府。老祖,我們嚴格遵守了和您簽的合同。在委員會找到替代我的合適人選之前,我是唯一的主事人。”

“這正是我想要的。”拉撒路表示讚同,“不過,孩子,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再也不碰那把權力之槌了。不過,我對你鏟除滋事者的智慧有點懷疑。要想做成麵包就得要酵母菌,清除了所有滋事者的社會隻能走下坡路。管理羊群這件事上,最棒的是金字塔的建造者,最差的是貪圖享樂的野蠻人。你可能隻在1%的有創造力的人群中清除了十分之一,但他們有可能就是你的酵母菌。”

“恐怕是這樣的,老祖,這是我們需要您的原因之一——”

“我說過我再也不碰那把權力之槌了!”

“先生,您能先聽我說完嗎?雖然按照古老的風俗來說,如果您願意,權力的寶座始終是您的,但我們沒有要求您重新掌權的意思,我隻是需要您的意見——”

“我才不給別人意見,人們從來不采納我的意見。”

“抱歉。那麽您能給我一個機會,和您這樣比我經驗豐富的人聊聊我的問題嗎?關於這些滋事者,我們沒有按老規矩除掉他們,他們還活著,或者說大多數都還活著。針對有叛國屬性的技術犯罪,把罪人放逐到另一顆星球上比殺了他更有效:所有的被驅逐者都會被送去同一顆行星——福星。不知您是否聽說過這顆行星呢?”

“沒有,這名字不耳熟。”

“先生,我想您就算知道它也隻會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該地在公共檔案中沒有出現過,這是我們有意為之,因為我們想一直拿那兒當我們的博特尼灣[2]。這顆行星名不副實,沒有聽上去那麽喜樂祥和,而是和荒廢之前的故星地球,或者說我們剛剛來定居時的塞古都斯條件差不多。想考驗一個人,篩掉懦夫,把他送到那兒是最殘酷的辦法;但對於一個有膽量開荒拓土、不惜流血流汗也要養家糊口的人來說,這樣的流放算不得什麽。”

“聽起來是個好地方,也許你該繼續這麽做。那行星上麵有原住民嗎?”

“有,上麵的原始居民都是些凶狠的野蠻人,不過到現在應該沒幾個活著的了。我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因為我們甚至都沒有在那裏設立聯絡站。這支原始人種智商不高,無法發展為文明人,也很難馴化,成不了奴隸。也許假以時日,他們靠自己也能進化,但不幸的是,他們還沒準備好就遇上了我們智人。這不是實驗目的,因為我們早知道那些被流放的人能戰勝挑戰,因為我們並沒有放他們赤手空拳地在福星上闖**。但是,拉撒路,這些人相信他們能通過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建立理想的政府。”

拉撒路不屑地哼了一聲。

“先生,也許他們真的能做到。”韋瑟羅爾繼續說,“我還不知道有什麽事他們幹不成。這才是我們通過實驗想知道的事。”

“孩子,你是個傻瓜嗎?哦,你不可能是,不然委員們不會讓你當董事長。不過,你說你多大來著?”

韋瑟羅爾低聲回答:“先生,我比您晚出生19個世紀。不管您對什麽問題有什麽高見,我都不會質疑或反駁。以我有限的經驗來看,我是真的不認為這場實驗一定會以失敗告終。盡管我去其他星球出差過很多次,但從來沒見過民主型的政府。我隻在資料裏看到過。但在我看過的資料裏,沒有哪個民主型政府是由全體相信民主理論的人群建立的。所以,我也拿不準實驗結果。”

“嗯。”拉撒路似乎有些沮喪,“艾拉,我本來要像填鴨一樣把我關於這類政府的經驗灌輸給你,但是我想你說得也有道理,這是一種新情況,我們誰都說不好。我的觀點很有力,但再有力的觀點,哪怕背後有千百條理由支撐,也比不上一次為了求知的實操。伽利略證明了這個道理,而且這或許是我們唯一能確定的事。嗯,我見識過或聽說過的那些所謂的民主,要麽就是由上至下施加在大多數人身上的假民主,要麽就是底層民眾發現他們能用投票的方式為自己爭取一些小便宜,因此才慢慢由下而上推動的另一種假民主。這種體製時間長不了,最後總會崩潰。很抱歉,我不看好你的實驗。我懷疑它最後會變成你能想到的最殘酷的暴政。多數人的統治會給那些無情的強者壓迫同胞留下充分的空間。不過,我也不好說。你怎麽看呢?”

“計算機說——”

“你可別聽計算機瞎說。艾拉,人類大腦造出來的最複雜的機器也必然會有人類大腦的種種局限性,任何不相信這一點的人都應該先搞明白熱力學第二定律再說。所以既然我問你的看法,你就別扯計算機了。”

“先生,我拒絕形成任何看法,因為我掌握的數據不足。”

“哎呀,沒關係,你會長大的,孩子。想要去什麽地方,或者活很長時間,一個人必須在缺少能得出符合邏輯的答案的數據之前先學會猜測,而且要猜得對,反反複複地練習猜對。接著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吧。”

“好吧,先生。那份文件——您的遺囑裏表明您不久就要死了。然後,”韋瑟羅爾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挖苦的微笑,“我不得不‘在缺少足夠數據的情況下猜對’。我們花了兩天的時間找到了您為了掩蓋您的外觀特征、喬裝打扮成本地人去購買服裝的商店。我懷疑您就是在那之後才找人做了假身份證。”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拉撒路沒有評論,韋瑟羅爾繼續說:“然後,我們又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找到您為了進一步掩蓋外觀特征、模仿底層人的穿著去買衣服的商店。可是您做得太過了,店主對您印象深刻,不僅是因為您用的是現金,還因為您買的二手衣服即便在嶄新的時候都沒您當時身上的衣服好。哦,對了,他還假裝信了您編的‘化裝舞會’的理由,沒有向我們走漏半點風聲;不過,他的店是家銷贓的黑店。”

“那當然了,”拉撒路說,“我先確認他也不是什麽好人才決定在那兒買衣服的。可你不是說他沒有走漏風聲嗎?”

“後來我們刺激了他一下。拉撒路,黑店是個軟肋,他肯定得有個常駐地址。以這個為突破口往往能從他嘴裏撬出些東西來。”

“哦,我不該怪那個親愛的老夥計。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招搖。艾拉,我當時太累了,上了年紀的人免不了做事草率。就算隻比現在年輕一百歲,我也能做得更幹淨利索。我始終清楚一點,令人信服地喬裝成社會地位低的人比裝成社會地位高的人更難。”

“老祖,我覺得您沒必要為沒能完美地喬裝打扮而感到慚愧,畢竟我們被您耍得團團轉了三個月呢。”

“孩子,在這世道上,‘與成功一步之遙’就是失敗。你繼續說吧。”

“接下來就是沒有技術含量地大撒網了,拉撒路。那家服裝店開在城裏最髒亂的地方;於是,我們拉起警戒線,將那兒圍了起來,布滿了警力,對該區域的幾千人挨個兒篩查。不過,沒花多長時間,檢查到第三家廉價旅館的時候我們就發現您了,是我本人發現的,當時我也在搜捕小組中。然後我們通過基因模式確認了您的身份。”艾拉?韋瑟羅爾露出一絲淺笑,“但是,基因分析儀爆出您的身份之前,我們就已經在往您身體裏注入新血了。先生,您當時的狀態真是差勁得很。”

“是啊,我已經奄奄一息、離死不遠了。我在全神貫注地等死,你也不妨學學我。艾拉,你知道你對我做的事兒有多可惡嗎?一個人不該死兩次。我當時已經熬過最難受的那段兒了,正準備像進入夢鄉一樣安詳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結果你們衝進來了。我還真沒聽說過誰被強製執行回春術的呢。如果我一早猜出你們更改了相關規定,肯定說什麽也不會靠近這顆行星。現在我必須再經曆一次死亡,要麽就是用自殺開關——要知道,我可是一直看不起自殺的人——要麽就是自然死亡。現在選擇後者的話得花上好長時間才能死成。我的舊血還在嗎?存起來了沒有?”

“先生,關於這個,我一會兒去問診所的主任。”

“哼。這可不是個像樣的答案。別想跟我撒謊。艾拉,你現在讓我進退兩難。盡管我沒有完成整個回春術,但我現在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比四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多了。也就是說,要麽我必須得再熬上那麽多年,要麽就得在我的身體還沒說‘我得休息了’的時候就用那個開關將它強行關閉。你對我生命的幹涉簡直是流氓行徑。你有什麽權力——不對,你有權力——你這麽幹有何道德原則可言?”

“因為我們需要您,先生。”

“這可不是道德倫理上的理由,隻是個實用主義的理由罷了。你們需要我,我又不需要你們。”

“老祖,我已經在資料允許的情況下將您的一生研究得十分透徹。在我看來,您經常按照實用主義的路數行事啊。”

拉撒路咧嘴笑了起來:“這才是我的種!我還在想你是否會像個該死的牧師一樣強行站到道德製高點上胡咧咧呢。我可信不過那些一邊掏我的口袋,一邊滿嘴仁義道德的人。不過,如果他實話實說,是出於個人利益才這麽做,我通常能想出個和他互惠互利的法子來。”

“拉撒路,如果您能允許我們完成整套回春術,您一定會有重生的感覺。我覺得您應該清楚這點,畢竟您以前也接受過這類手術。”

“先生,可這有什麽意義呢?我已經活了兩千多年,什麽都嚐試過,什麽都見識過。我踏上過無數顆星球,但它們已經開始在我的回憶中淡去;我也娶過無數個老婆,可她們的名字我都不怎麽記得了。‘我們祈禱能夠最後一次站在我們出生的那顆星球上……’我連這事兒都做不到,因為我誕生的那顆可愛的綠色行星比我衰老得更甚,回到那兒隻意味著一段淚水漣漣的時光,不會是一次喜氣洋洋的歸家之旅。不,孩子,不管做過多少次回春術,最後我都得麵對那唯一的合理之事——熄滅生命之光,獨自進入長眠。而你,你把這件合理之事從我手中奪走了。”

“對不起——不,我並不覺得抱歉,但是我確實想得到您的原諒。”

“好吧。我可能最後會原諒你,但不是現在。你到底為什麽火燒屁股似的找我?你說過,你遇到的難題不隻是那些被流放的滋事者。”

“是的,那並非我剝奪您自行放棄生命的權利的原因;不管怎麽樣,我都能把那個問題解決掉。我認為塞古都斯正在變得越來越擁擠,也越來越文明……”

“艾拉,這點我也看得出來。”

“因此,我想,家族是否應該再次移民呢?”

“盡管我對這事兒不感興趣,但我同意你的想法。按照經驗規則來說,要是有顆行星上開始逐漸出現人口超過一百萬人的城市,那確實應該有人動這個心思了,因為這樣的人口數量已經接近臨界規模。再過一兩個世紀,這顆星球就不適宜生活了。你想好要遷居哪顆星球了嗎?你覺得你能說服委員會的成員一起搬嗎?家族的人會願意跟著委員會一起走嗎?”

“對您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至於第二個問題,答案是也許能;至於第三個問題,我想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想到的移民目的地是‘特提烏斯[3]’,那兒和塞古都斯一樣環境宜人,甚至比這兒更棒。我想很多委員都會同意我給出的理由,但是推動如此規模的移民需要在委員會內部得到壓倒性的支持,我拿不準自己是否能得到足夠的票,畢竟塞古都斯現在如此舒適,可能大多數人都預見不到即將到來的危機。至於家族成員,不,我覺得我們無法說服大多數人拖家帶口地前往新的星球。不過,隻需要勸動幾十萬人就行了,就像基甸[4]的隊伍一樣。您明白我的思路吧。”

“我可比你想得長遠。移民的決策總是涉及人群的篩選和環境的改善,這是最基礎的。如果他們願意移民的話——艾拉,我說的是如果——23世紀的時候我有的是時間勸家族成員搬到這兒來。可是,最後還是等到地球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地方,他們才同意聽我的。所以要想辦成這件事,你需要好運氣。”

“拉撒路,我沒指望我能辦成,隻想努力一試。但是,如果失敗了,我會辭職,自己移民。如果我能聚起足夠多的人,多到足以建立一個生機勃勃的殖民地,那我就去特提烏斯。要是不能,那我就去一顆已經建立殖民地但人口稀薄的星球。”

“艾拉,你真是這麽想的?如果你最後沒成功,真的不會騙自己說,當代理董事長是你的職責,所以你應該堅持下去?如果一個人的性格氣質適合當領袖——我說的就是你,不然你肯定不會爬到現在這個位置——那他肯定會覺得很難放棄手中的權力。”

“拉撒路,我真是這麽想的。我喜歡領導和管理,因為我擅長。我真心希望能帶領家族上演第三次《出埃及記》,但我對此沒有抱太大的指望。無論如何,即使沒有基金會的幫助,我還是有機會單憑自己建立起一個生機勃勃的殖民地。我預期這個殖民地的主要定居者將是不超過一百歲的年輕人,最大不超過兩百歲。但是,如果失敗了,”他聳聳肩,“那麽移民對我來說是唯一值得投入去做的事了。塞古都斯沒什麽可留戀的了。”韋瑟羅爾補充說道,“也許我和您的感覺一樣,先生,多少有點一樣吧。我不想一直在代理董事長的位置上待下去。我已經當了一個世紀了,夠了。我完全可以把這個職位拋到腦後。”

拉撒路陷入了沉思中,一言不發。韋瑟羅爾則靜靜等待他開口。

“艾拉,給我裝上自殺開關吧。明天再裝,今天算了。”

“是,先生。”

“你不想問為什麽嗎?”拉撒路拿起那個裝著他遺囑的大信封,“如果你能讓我相信,不管上刀山還是下火海,不管委員會怎麽做,你都要移民,那我想重寫遺囑。我的投資和現金賬戶分散在宇宙各處,如果我身後沒人偷的話,這些資產足以做上一番事業。如果委員會不肯用基金會的資金支持你的行動——他們肯定不支持——那我的錢可能足以成功推動一次家族規模的移民了。”

韋瑟羅爾沒說話。拉撒路瞪了他一眼:“你母親沒教過你說‘謝謝’嗎?”

“感謝什麽呢,拉撒路?感謝您死後將您不再需要的東西給我嗎?如果您決意這麽做,那也是為了滿足您自己的虛榮心,而不是為了讓我開心。”

拉撒路咧嘴一笑:“那是自然。我還想要求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把你要殖民的那顆星球命名為‘拉撒路星’呢,但我之後也沒辦法再逼你這麽做了。好吧,我們了解了彼此的想法。我還想問,你對好機器是否心存敬意?”

“什麽?是的,我心存敬意,就像我對無法完成其設計功能的機器心存鄙夷一樣。”

“好,我們在這方麵也心意相通。我想,我會把我的遊艇‘朵拉’留給你個人,而不是‘家族董事長’。如果你真能組織一次移民的話。”

“啊,您這是在誘導我感謝您。”

“用不著感謝我,對她好點兒就行了。她是一艘非常貼心的座駕,最突出的品質就是善良。她將成為你的旗艦,隻需要小小改裝一下,她就能裝下二十到三十個船員,詳細規格說明書存在她的計算機裏。你可以先讓她著陸,好好偵察一番她的內部,然後再操縱她懸浮在空中。你現在的座駕很可能都沒有這個功能。”

“拉撒路,我不想從您那兒繼承錢財或遊艇。就讓他們為您做完回春術吧。然後和我們一起做一番事業,如何?我退居二線,大家都聽您的指揮。您不願操心的話什麽責任都不用負,但是一定要參與進來!”

拉撒路露出陰鬱的微笑,同時搖了搖頭:“我曾經參與過六顆處女行星的殖民冒險活動,還不包括塞古都斯。而且去的都是我親自發現的行星。我幾個世紀前就不再參與這類活動了。不管什麽事兒,隻要幹的時間夠長,到最後都會變無聊。你以為所羅門和他的一千個老婆都**嗎?要是這樣,他還能跟最後一個妻子做些什麽呢?可憐的女孩!快給我來點新鮮的事情做吧,那樣的話沒準兒我永遠都不會碰自殺開關,而且依然會分給你建立殖民地所需要的財富。這可是筆劃算的買賣。這場做了半截的回春術讓我有多不滿,我就不多說了。這手術讓我活著不舒坦,死又死不成,讓我活活陷入了去按自殺開關和接受整場回春術的兩難境地,就像那頭餓死在兩堆幹草之間的驢子[5]。但是我活著必須得做新鮮事兒,艾拉,我可不想做那些我已經做過一遍又一遍的事,就像不願意一次又一次光顧同一個妓女。我爬同樣一段台階太多次會腳疼。”

“要是找個陪審團來斷這事兒,九個人裏得有七個會認為你找不到任何我沒做過的事。”

“我會盡力一試。在我調查期間您能不碰自殺開關嗎?”

“不敢保證。在重寫這份遺囑之後,我就不保證了。你信得過你的首席律師嗎?我可能需要點兒幫助,因為這份遺囑——”他輕叩信封,“——把我的所有財產都留給家族的話,不管裏麵有多少瑕疵,它在塞古都斯上都站得住腳。但是如果我把全副身家留給個人——我是說你,或者我別的後裔,那可真是一大群——一定會招致他人以‘不正當影響’為由挑刺兒,百般阻撓。艾拉,他們會讓這遺囑始終下不了法庭,直到它全部用來支付因它而起的官司費用。我們得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明白嗎?”

“我們一定可以。我已經改了幾條相關規定。在這顆星球上,一個人死前可以拿他的遺囑給法庭進行遺囑認證,如果裏麵有瑕疵,法庭就得幫助他遣詞造句,直到這份遺囑能達成他的心願。如果走了這套程序,那麽無論在什麽法庭上,這份遺囑都是無可辯駁的;這個人去世之後,他的遺囑會自動生效。當然了,如果他修改了遺囑,新遺囑也要通過同樣的流程才行。這樣一來,改變主意會有點兒費錢,但是通過生前遺囑認證,再複雜的遺囑都不需要律師經手,而且事後律師也不得插手。”

拉撒路興奮地瞪大了眼睛:“你這樣改規定不會惹惱那些律師嗎?”

“我惹惱的律師多了去了。”艾拉冷淡地說,“每一批送去福星的人裏都有自願移民去那兒的律師。話說回來,還有很多律師把我惹惱了呢,所以就算有的律師不情願,我也要把他們送去福星。”代理董事長看上去有點幸災樂禍,“有一次,我跟我的首席大法官說:‘沃倫,我不知有多少次不得不推翻你的判決。你自從登上首席大法官的位置,就總是吹毛求疵、曲解法規,從不主持公正。滾回家吧,“最後的機會”號起飛前,你將始終處於軟禁狀態。白天的時候,你可以在警衛的陪同下完成你的私事。’”

拉撒路咯咯地笑著:“應該絞死他。你知道他做過什麽,不是嗎?如果他們不對他處以私刑,那他肯定又要在福星上重操舊業,還會嚐試從政。”

“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也是他們的問題,反正不是我的。我是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犯蠢處決他的。不過,如果他太討厭,我會請他上船,把他運到別處去。如果您想立新的遺囑,沒有必要自己操心,隻需要仔細口述一遍,把該解釋的解釋清楚就行了。然後我們就讓語義分析儀來處理您的口述錄音,讓它把口頭表述換成無懈可擊的法律語言。等您滿意了,再把遺囑交給高等法院,您想的話也可以讓法院的人來見您,然後法院會認證遺囑生效。這樣一來,隻有新任代理董事長獨斷專行才能推翻遺囑。不過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委員會不會讓這種人掌權的。”

“行啊,但是你別浪費時間,《一千零一夜》裏謝赫拉莎德[6]的花樣對我可不管用。讓他們給我拿台錄音機來,明天早晨吧。”

“是,拉撒路。錄音和全息攝影,這間套房中發生的一切都會被記錄下來。我希望您能原諒我,先生!但是您的影像材料隻能先送到我桌上,等我檢查過,確認之後,才能成為永久記錄。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不作數。”

拉撒路聳聳肩:“沒關係,艾拉,我幾個世紀前就知道了,任何需要用到身份證的懦夫社會都沒有任何隱私可言。所謂保障隱私的法律最後隻能帶來監視和竊聽,微型麥克風,監視器鏡頭,監視竊聽手段越來越難察覺。我到現在才提起這些,那是因為我來到這種地方,就把隱私受到侵犯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此我先是置之不理,直到我要做什麽社會法律不允許的事,才會開始琢磨怎麽解決這個問題,最後往往采用避實就虛的策略。”

“拉撒路,那份記錄可以被抹掉。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我確定老祖得到了完善的照顧,這份責任我可沒法交給其他人。”

“我已經說了,‘沒關係’,但是我很驚訝,一個像你這樣爬上高位的人竟然如此幼稚,會以為影像材料隻會發送給你。我敢跟你打賭,賭多大都行,這份材料一定會送到一個、兩個,甚至三個或更多地方。”

“拉撒路,如果這樣的話,我一定能找出誰在搗鬼。到時候,福星上就會又多幾個新移民,但他們去那兒之前一定還會在鬥獸場度過極度不愉快的幾個小時。”

“艾拉,這無所謂。要是有哪個蠢貨想看一個糟老頭子在馬桶上呻吟或者洗澡的畫麵,那就讓他看吧。就是因為你強調這些影像材料是秘密,隻有你才能看,最後看到的才肯定不止你一人。安保人員總喜歡暗中監視他們的上司,因為忍不住,這是他們的職業病。你吃晚飯了嗎?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會很高興你能留下來和我一起吃的。”

“能和老祖共進晚餐著實是我的榮耀。”

“得了吧,你少來。年紀大可不是什麽美德,不過是活的時間長罷了。我喜歡你留下是因為我享受人類的陪伴。那邊的兩個才算不上是什麽陪伴呢,我甚至都拿不準他們是不是人。也許是機器人吧。他們為什麽要穿潛水服,戴亮閃閃的頭盔?我想看見人臉。”

“拉撒路,他們穿的是完全隔離服。這是為了保護您,而不是保護他們。我是怕他們傳染給你什麽病。”

“什麽?艾拉,要是蟲子咬了我,死的可是蟲子。就算你的擔心是對的,那為什麽他們就得穿成那樣,而你就可以穿著正常的衣服來見我?”

“艾拉,這類防護措施挺傻的。除非我身體的免疫力被人為降低了。你們搗鬼了?”

“沒有。或者我該說‘我認為沒有’。所有移植器官都是來自您的克隆體,所以沒理由會出現您說的情況。”

“這麽說是沒必要了。如果我在那家廉價旅館都沒染上什麽病,那我此時在這兒能傳染上什麽呢?我就不會被傳染。瘟疫蔓延的時候我是做內科醫生的。別那麽驚訝:醫學方麵隻占我專注領域的2%。當時奧馬茲德暴發了未知瘟疫,人人都被傳染了,其中28%的人都死了,隻有你的老祖安然無恙,連噴嚏都沒打一個。所以,告訴那些——不,你還是得通過診所主任傳達此事,因為越級管理有損下屬的幹勁兒。不過,我是被你們強行請到這兒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關心你們這個組織的幹勁兒。總之,告訴那個主任,如果非要給我安排護士,那就給我安排幾個有護士樣兒的,最好是有個人樣兒的。艾拉,如果你想同我合作,那就得先配合我。不然,我會徒手拆了你的關節。”

“拉撒路,我會跟主任說的。”

“好。現在我們吃晚餐。不過,我們還是先喝口酒吧。如果主任覺得我不該喝酒,那就直接告訴他來準備下強製喂食吧,到時候喂食管插到誰的喉嚨裏還不一定呢。我可不想任人擺布。這顆行星上還有真正的威士忌嗎?反正我上次來的時候是沒找到。”

“沒有我願意喝的那種,但我覺得本地產的白蘭地其實也不錯。”

“好吧。如果我們最多隻能喝到這些的話,那就給我來一杯起泡的白蘭地,就是用白蘭地代替威士忌調製的大都會雞尾酒。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我知道,我喜歡雞尾酒。研究您的人生時我了解了古老的酒文化。”

“很好。那就開始點酒和飯菜吧。我想看看自己還能想起多少詞兒。我覺得我的記憶有點恢複了。”

韋瑟羅爾跟一名技師吩咐了兩句。拉撒路打斷他:“甜苦艾酒的占比應該是三分之一,不是二分之一。”

“這麽說您能聽懂?”

“大多數吧。你們的語言源於印歐語係,隻不過句法和語法簡化了。我開始想起來了。媽的,要是有人像我一樣學這麽多語言,不小心忘掉一兩種也是稀鬆平常,但是要想起來也容易。”

韋瑟羅爾舉了舉杯:“生生不息。”

“少扯這個。”拉撒路咆哮道,同時呷了一口酒。他做出一副苦相:“哎喲!什麽玩意兒啊。不過裏麵確實有酒精。”說著他又喝了一口,“舌頭麻了這酒味兒才能忍。好吧,艾拉,你磨蹭了這麽長時間該說了吧,打斷我享受應得的長眠,把我抓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拉撒路,我們需要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