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師之變:夢想很堅挺,現實很骨感
內憂外患並發所釀成的“涇師之變”,宣告了德宗皇帝所有努力的失敗。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八月,當李希烈圍攻襄州,德宗就已命令關內的涇原鎮出兵赴援。十月初三,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兵五千經過京師長安。
這時正值嚴寒,風雪奇大,從涇原來的兵士大多攜帶子弟同行,希望到長安時能夠得到厚賞。負責犒賞的是京兆尹王翃。
王氏以為這隻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公事,其時戰況緊急,也無暇顧忌許多,便隨便配製出粗糙的菜飯,並還嚴促部隊立即上路。
涇原兵士這一怒不小,**之下竟然嘩變,領頭的人聲稱大內府庫中金帛無數,鼓動大家去拿來平分,於是群情更為激憤。當時部隊已經出發到城外的瀘水,變兵重新殺向長安城東的通化門。
姚令言正在宮廷中向德宗辭行,聽到消息後立即快馬趕回,在路上與變兵不期而遇,令言冒著箭雨呼籲士兵克製:
“汝等少安毋躁,聽我一言。”令言聲嘶力竭地大喊,“此去東征殺敵立功,何愁不富貴!如何無端生變,招致滅族之禍?”
令言此語更激起眾人的悲慨之情,一不做二不休,變兵一哄而上把姚令言擁向城中。德宗這一驚不小,立刻命賜涇原兵每人帛二匹,但已無濟於事。軍士以為皇帝這種前倨後恭之態是對他們的大不尊重,更加憤怒,殺掉了前來宣慰的宦官。奔至通化門時,已是喊聲震天,又有一位太監騎馬疾馳而出,剛剛叫出“皇上口諭——”,就已是中箭落馬。德宗又命賜金帛二十車,但此時亂兵之勢已成,和平解決已是不可能的了。午、未之時,變兵已進入城中,一路對狼狽逃竄的百姓大呼:
“百姓勿懼!此後再不奪汝等商貨作典質了!再不用交間架陌稅了!”
普王李誼、翰林學士薑公輔奉詔宣慰,一出丹鳳門就目瞪口呆:涇原變兵已在宮外列陣排開,周圍黑壓壓圍觀的百姓有數萬人。
在這種情況下,德宗隻能急召禁軍,但德宗即位之初就任命的神策軍士人首領白誌貞卻捅出了一個大紕漏。
原來,近一兩年來由於戰事正殷,禁兵兵源不足,天子遂命誌貞兼京城招募使,負責招募之事。但兵荒馬亂之際,招募又談何容易!誌貞無奈,隻得請求德宗下令,凡武官豪富之家出子弟、甲馬充實禁軍,德宗也批示同意執行。如此一來使得人心頗為慌亂,這倒也罷了,關鍵是軍中死傷甚多,白誌貞皆不奏報,以京師市廛沽販之徒填闕。這些人大都是市井商人,在禁軍中隻是掛名領餉,平時都在做生意,現在事出突然,皇上急召,自然是無一人報到,這個重大事故加劇了德宗的危機。
當德宗聽到慌張入報的宦官說根本無禁軍可調時,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幸好宦官竇文場、霍仙鳴還算能見機行事,趕緊勸說皇上出走,於是德宗隻能帶著兩個貴妃及諸王子從皇苑北門狼狽出逃,身邊唯有竇、霍約一百隨從護駕。
巧的是,郭子儀之子司農卿郭曙與數十個家兵正在北郊打獵,將門之子到底處變不驚,聽普王李誼說明情況後,立即將衛隊變為皇駕的前軍,往北疾驅。另一位禁軍將領右農武軍使令狐建也正在郊外教軍人射箭,見此情景遂率近四百人為殿後,追隨德宗而行。這時已近黃昏時分。
其他的朝官包括神策軍首領白誌貞、京城長官京兆尹王翃、宰相盧杞、財長戶部侍郎趙讚以及皇帝的重要顧問翰林學士陸贄都茫然無措,不知道皇上到哪裏去了,直到傍晚才陸續追到鹹陽。滯留京城來不及逃出的大小官吏則不計其數。這一天的變故是德宗皇帝即位以來的徹底失敗,也是本朝建國以來發生的天子第二次被迫離開帝國首都的事件,第一次是玄宗皇帝,他在安祿山大兵壓境之下逃往了四川。
如果就事論事追查此事的直接原委,除了德宗本人應負主要責任外,一些朝廷大員們恐怕也難逃其責。當時任朔方、邠寧等重鎮節度使的李懷光就持這種看法,他這時奉詔急急從魏州前線趕赴勤王,屯軍在鹹陽。他痛恨盧杞及其黨徒本就由來已久,此刻更堅持宰相盧杞謀議乖方,財長趙讚賦斂過重,京兆尹王翃刻薄軍糧是導致王駕播遷的主要原因,懷光甚至憑借他的威望揚言要進奏皇上殺掉這三個人。無論這種想法是否出於私心,都反映了相當一部分朝野輿論的傾向。
也有一些人認為白誌貞是罪魁禍首,理由是誌貞或許在招募禁軍的過程中接受了賄賂。這種猜測當然也是很自然的,不過證據不太充分。陸贄的一些奏疏中透露,在東征戰鬥中禁軍的傷亡確實非常嚴重,而且以沽販之人充斥軍籍,自開元兵興以來就已不免。由此看來,白誌貞也隻是處事不當,未能革除舊弊而已。
無疑這是整個中央政府的失敗,一切都如天才的陸贄所預言的那樣,連年的用兵不僅沒有效果,反而觸發了蕭牆之禍。一天之後,德宗從鹹陽抵達了奉天縣城,政府的指揮中樞雖然立即開始了運轉,可帝國無疑已處在極其緊急的狀態之中。
這時在長安城中的兵變已擴大為一場嚴重的反叛事件,曾經任過涇原節度使的朱泚被亂兵擁立為首。朱泚是朱滔之兄,從某種角度上說,他陰險不及乃弟,衝動莽撞卻有過之。他先任幽州節度使,後來在朱滔的慫恿下於大曆九年(公元774年)入朝並請留京師,以自己充當實際上的人質來換取朝廷的信賴,做了朱滔的工具。朱泚在大曆十二年(公元777年)任隴右節度使,大曆十四年(公元779年)代宗死後被召還任山陵使,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曾兼領過數月的涇原節度使一職,其地位一直是優寵的閑職,是朝廷優待忠誠歸附的地方重臣的象征。到目前為止,盡管內心怏怏,可手中無權無兵,隻能無所作為,因而他的生活也一直很平靜。隻是在朱滔叛亂後發生了一件插曲,起因是朱滔還沒忘記他的兄長,用信鴿傳箋約他在京城謀反,不料被馬燧截獲,告到德宗那裏,嚇得朱泚趕緊伏闕請罪。幸好德宗認為長安與河北路途遙遠,二人不可能事先串聯,因而沒有追究。事情雖然過去,但朱泚很清楚,他是不可能永遠置身事外的。朱泚當然沒有料到涇原兵變的發生,不過一旦當他發現這是一條順水之船時,便毫不猶豫地踏了上去。
事變的當夜,姚令言就直趨朱泚府第。未過一會兒,朱泚就在變兵一路火把的照耀下走進了天子的含元殿,對外宣稱的說法是“權知六軍”。
當時局麵混亂,消息自然不靈通,但這件事還是被模模糊糊地傳到了奉天。有人提醒皇上朱泚可能反叛,必須立即組織防範,卻遭到了盧杞的痛責,他向德宗保證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在這件事上,盧杞又差一點使帝國遭受滅頂之災。朱泚果然將計就計,派涇原將領韓旻率精兵三千以迎駕之名偷襲奉天。幸好有一位留陷在京城的大臣以他的勇敢、機智和獻身精神改變了曆史的進程,這人就是大唐曆史上著名的忠臣段秀實,他用計謀詐回了韓旻的部隊,並為此而舍身成仁。七天後,朱泚正式僭號稱帝,國號秦,自稱大秦皇帝,殺唐宗室七十餘人,並發兵攻打奉天,創造了安史以來叛亂的極致。這時德宗在奉天城中恨恨地拍著佩劍,後悔當初逃離長安時沒有聽取大臣薑公輔的意見除掉這個禍患。
一場突來的災難往往能暫時彌補掉內部的裂痕,造成一股同仇敵愾的氣氛。德宗在奉天詔命全國各地兵馬立即來援,十一月,各道兵先後至長安,李懷光也到達了奉天。傑出的將領渾瑊率守備軍在奉天保衛戰中奮死力戰,保住了天子與流亡政府,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十一月二十日李懷光軍在醴泉擊退了朱泚,解除了奉天之圍。然而現實就是那麽無情,外在危機一旦得到緩和,內在的矛盾便立即還魂。
滿懷怨氣的首先是朔方鎮的李懷光。李懷光本是粗疏之人,作為地方強藩,在某些利益上與那些因不滿而造反的藩鎮是有共同語言的,此時既立大功,自矜其功之餘,說話更是肆無忌憚,他當然還不能把藩鎮的怨氣直接發到德宗身上,便把矛頭指向盧杞。盧杞立即反擊,借助於德宗的力量狠狠地打擊了懷光,命令他不必覲見並克期收複長安。
但盧杞的反擊到這時已是強弩之末了,因為政治上要求此時必須有一個替罪羊,反對盧杞與白誌貞等人的強大輿論正是這種機製的產物,盧杞已經回天無力了。德宗即使再怎麽不願意,也不得不於十二月十九日貶盧杞為新州司馬、白誌貞為恩州司馬、趙讚為播州司馬。
又是一個新年到來了,這是德宗登基的第五個年頭,公元784年。這又是一個怎樣的新年!原先的種種努力沒有任何成效,對付東方河北藩鎮的勃勃雄心和強硬路線換來的卻是更深重的災難,一切新的氣象都灰飛煙滅。軍事上,長安還沒有收複,朱滔又勾結回紇為朱泚聲援,李希烈攻陷了汴州;物質上,國家的財力已極度匱乏,關中與中原地區遭受了嚴重的損傷。政治上雖然取得了表麵的一致,但政策仍然不明,上下不通,人心混亂。在現實麵前,或者更多的是在巨大的壓力麵前,德宗終於在某種程度上和陸贄走到了一起。
陸贄仍為翰林學士,但居中參裁,策劃事宜,製定詔令,已是皇上不可或缺的輔弼了,奉天吏民,早己稱之為“內相”,盧杞等人也無可奈何。
這一年的正月改元“興元”,頒布了由陸贄起草的《罪己詔》。
帝國的沉沉黑暗中似乎透出了一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