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籌帷幄,容不得絲毫疏忽

運籌帷幄,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疏忽,更不能存有僥幸心理。

四月的一天,有一個人單騎緇衣,來到叔文府中。

來人姓劉名闢,是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的支度副使。“支度”與“度支”不同,是負責地方財政的長官。劉闢進來一見叔文便請屏退左右。

叔文不認識他,拿著名刺才曉得麵前的這個人是韋皋的親信劉闢。叔文多少知道一些韋皋的情況,此人當年代替入朝的張延賞而鎮蜀,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因對吐蕃有功封南康郡王,順宗即位,又加“檢校太尉”。叔文心想:韋氏在蜀二十多年,重賦斂以事“月進”,弄得蜀土虛竭,時譽極壞。平生與韋皋素不相識,此番他不遠千裏派人來見,其意安在?想著這些,叔文不動聲色,將劉闢引入內室。他當然還不知道,宮中已與韋皋有過聯係。

“韋太尉使闢致意足下。”劉闢說得意味深長。

叔文立即聽出他話裏有話,便開門見山,請他說出真實來意。

叔文快人快語,劉闢也就實話實說了:“太尉專使闢致誠足下,足下若能使太尉都領整個劍南三川,則必以死相報足下。”——言下之意是:你王叔文若有韋皋之助,何憂其他?——“足下若不留意,太尉當然也有相‘酬’之處了。”

這分明一是利誘,二是威逼,韋皋自擅強藩,在宮中宦官與王叔文兩邊分頭交易,圖謀劍南三川。

王叔文怒火萬丈。

第二天,叔文的一封手書直接送到了韋執誼處。大意是說:劍南西川節度韋皋支度副使劉闢,以韋皋之勢威逼叔文以求都領劍南三川。此等賄賂求值,公然脅迫之徒,應當繩之以法,公開處決。我已經吩咐有關人員打掃刑場,請宰相下令逮捕執行。

韋執誼心道:這如何使得?無憑無據就妄殺邊將,惹出麻煩怎麽收場?王叔文也太過分了。他立即寫了個回條,告知叔文:此事千萬不可。叔文見到後立即來見執誼。

叔文問:“如何殺不得?”

執誼回答:“無第三人在場,何來實據?再說公議日甚,吾等行事還要小心才好。”

叔文急了,說:“不殺此賊,難昭天理!你處處迫於公議,懦弱猶豫,要壞吾等大事的!你難道忘了當初的約定了嗎?”叔文點他一句。

執誼臉色微紅,道:“執誼自不敢忘。執誼目前行事謹慎小心,並無他意,不外乎是力圖曲成吾兄之事而已。”

叔文歎了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已經有了一種預感,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宰相,可能將最終走到他的對立麵。

劉闢事件是太子冊立後最危險的信號,它至少說明宮內外兩方麵都在緊鼓密鑼,蠢蠢欲動。“太子”這著棋沒有走好,帶來了難以逃避的一係列災難,叔文幾乎感到快沒救了。

“事並非完全絕望,”淩準對叔文道,“眼下貴近者熾焰囂張,攜失職之人有心把持禁中,竟不以天子為意而擅下矯詔,不外乎自恃有神策禁軍在手。如即取其兵權,奪其所恃,勢猶可挽回。”

叔文當然很同意此話,但又非常困惑。“此事先前商量,亦是主張極早進行,隻是苦無機會。”叔文麵色沉重。

“現在看來,此際正是千載良機!”淩準認為,“朝內外心懷憎疾之人固多,但借故亦隻有一個,即所謂皇上沉疾未痊,請冊皇儲以固國本雲雲。今太子已冊,口實遂去,勢必有所鬆弛,若於不動聲色之間,命一位德高望重之臣出長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先奪其外,再逼於內,則事可成矣!”

左右神策軍係統除駐紮京師的直係之外,尚還包括京西北不少城鎮中的“神策行營”。本朝自安史亂後擴建神策軍以來,凡有叛亂之事,朝廷時常征調地方駐軍攻伐,並以節度使帶“神策行營”名領之。比如當今與邊防關係密切的鳳翔節度和夏綏節度分別稱為“右神策行營節度使”和“左神策行營節度使”。這些行營大都分布在京城西北,所以淩準有“先奪其外”之說。

“此計甚佳,隻怕無合適之人。”叔文已覺察到其中的妙處。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叔文在心裏感歎。

“有,”淩準與劉禹錫、柳宗元事先已有計議,遂道,“範希朝可用!”

叔文心中一動,他知道這個人。在先帝德宗後期,擁兵節將自願入京述職的就隻有這位範希朝,更早的時候大約在十幾年前也曾任過神策軍使。但叔文仍有疑慮:“此人靠得住?”

“範氏是近世名將,此人極樸實忠厚,斷不會因附中人強鎮。”劉禹錫也發表了看法。

淩準接著道:“昔年朱泚叛亂,弟與他同在邠寧,故極知其為人。不論其他,單看他前年累請朝覲,不以節鉞自重就可知道。再之,希朝又是神策舊人,若以其領外鎮行營,自是順理成章之事。”

此語一出,劉、柳等都更覺有理。

叔文考慮了幾天,終於下定決心,通過王伾、韋執誼和宮中的李、牛二人成功地完成了這一任命。果然,五月初三這天詔書順利下達,任命範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行營節度使”,出鎮奉天。朝中包括內廷的那些反對派對此雖然略有懷疑,但一想到範希朝以一代名將身份出使新職,不過是朝廷加賜功臣而已,也覺得沒有什麽。

但叔文不放心。這是最後的孤注一擲,存亡在此一舉,單靠範希朝的同情和支持似乎並不能解決問題。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地成就一番大事業,說白了,就是解決宦官和藩鎮,興利除弊,恢複帝國和天子的榮耀。是當今天子順宗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他的抱負和理想眼看著一步步走向成功,但是,皇上的病是日甚一日,已經不足以依恃。假如沒有兵權,那麽他們永遠就隻是刀俎之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所有的一切都將化作泡影。叔文回想起那天冊命太子朝會上眾人幸災樂禍的嘴臉,頓時不寒而栗。一不做,二不休,叔文在心裏說道:“決戰的時候到了!”

第二天叔文找到了王伾:“奪兵一事,尚有遺漏。”

王伾大驚:此事經眾人商量,莫非還有什麽不妥?再說詔旨已宣,範希朝克日即將赴任。

“人心難測,”叔文還是那句老話,“我思之再三,此事非同小可,單以範氏為靠,絕非良策。”

如此則計將安出?王伾在絕大多數的時候並無謀略。

“可想法以韓安平為行軍司馬,隨之入鎮,並伺機代之!”“安平”是韓泰的字。

王伾一聽,覺得叔文很有道理。韓泰是很有幹才的一個人,他的謀略經常讓王伾感到其並不在叔文和劉、柳之下;另一方麵,他的官資也較高,在此非常時期,也隻有他才能當此奪軍重任。不過,王伾還是想到了一點,誰都知道韓泰是新進者中的一員,是己方的死黨,在這種情形下,是否會弄巧成拙?但王伾沒有把他的顧慮說出來。於是二人立即分頭進行,叔文該做的便是悄悄地會見了韓泰。兩天後的五月初六,便有詔書命度支郎中韓泰為範希朝行軍司馬,這天的情形就不同於三天前了,詔書一出,立即就有人竊竊私語。

叔文一著過分,把最後一個機會也丟失了!

然而叔文卻沒有工夫去仔細捉摸他的失誤究竟在哪裏,因為這兩天又有一件事讓他感到惶恐不安。五月十一日,王黨分子、飽學多識的春秋學者陸贄被任命為太子侍讀,這是韋執誼的意思,本來是一件好事,既可以入宮窺伺新冊太子的動向,又能從某種方麵爭取這位未來天子的同情和支持,叔文當然很讚同。不過,執誼也還有點私心,在他的感覺裏,叔文或許已經不能作為永久的依靠了,因為大多數人都開始表示明確的反對。在政治上,打擊敵人的一個有效武器就是攻擊對方朋黨比周,執誼也不能把自己劃進那種結黨營私的印象中去,那更是為時代的正統觀念所不容的事。執誼是個從“正道”上來的人,嚴格說來他甚至不反對早立太子,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他就沒有為叔文所動反對冊立,執誼早已經漸漸地認識到,自己與王叔文之輩也許根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因此,他更需要太子的理解。

就這樣陸贄來到東宮報到。陸贄是叔文堅定的支持者,但卻不是一個精於世故的政治家,他不懂得如何巧妙地運用手段。所以當他剛剛開口說了兩句,就被太子義正辭嚴地頂回。

太子道:“陛下是令先生為寡人講解經義的,談其他事幹什麽?請先生不要再說了。”

陸贄被一悶棍打得噤默而退,回來告訴叔文。叔文同他一樣,聽後隻能以沉默表示內心的悲哀。

更讓他不安和悲涼的還在後頭。五月十三日,王叔文同往常一樣來到翰林學士院,不料,等待他的卻是一封詔書。叔文一見,頓時大驚失色。

一旁的王伾接過一瞧,心裏也陡的一驚。原來是調王叔文為戶部侍郎,度支鹽鐵副使依舊,但削去翰林學士一職。

叔文感到一股涼意自上而下傾瀉在全身:宮中又生事了!眾人看他模樣,紛紛圍攏過來看這封詔製。情急之下,叔文已是慌不擇言,對另外幾位翰林學士道:“叔文每日來此辦公,若不帶此院職事,則無緣至此矣!”

王伾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此詔不是俱文珍的主意還有誰!他立即不聲不響地草擬了一份疏請,送進宮去。王伾心裏暗暗想,李忠言你在這上麵可不能再讓步了。

然而僥幸心理隻能成為最後的一點信心,使人不至於立即崩潰而已,但永遠也改變不了現實。王伾一疏再疏,甚至親自進宮,也最終未能挽回局麵。李忠言沒有讓步,但卻也無力回天,俱氏的力量不在宮內而在宮外,這就是他之所以反而在宮中擁有發言權的道理。還好,宮中的力量對比並沒有一下失去完全的平衡,俱文珍多少退了一步:允許王叔文三五天到一次翰林。但事到這一步二王心裏都已清楚,皇帝已不再是他們的皇帝,而成了俱文珍的皇帝了。政敵們並且還擁有太子,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敵方已牢牢地占據了主動。

叔文平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隻能在心裏暗暗地禱告:

“韓泰!韓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