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弱點:缺乏資曆

在老成持重者看來,新銳階層竟能一朝獲取高位,一定是某種陰謀的結果;如果其輩仍不能韜光養晦而一味冒進,就一定是懷有更加不良的企圖。缺乏資曆,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種致命的弱點。

正月底順宗即位,二月至三月上旬王叔文集團開始主持政務,頒布一係列新政;到了三月十七日這天,又有一道詔書公布,這道詔誥無疑是叔文全麵出擊的標誌。

這天的詔書其實隻有兩個主要內容:一是委任杜佑出任“度支並鹽鐵使”,二是任命王叔文為副。杜佑是理財名臣,再度出任財政重職自無不可,關鍵是後一項副使的任命。

叔文對此預謀已久。德宗以來的政治問題歸根結蒂隻有兩大塊:財政和地方割據。先帝德宗雖然努力試圖解決這兩大症結,但終究沒有成功。叔文冷眼旁觀了十八年,他的超群智慧告訴他,財賦的好壞是解決其他問題的前提,是振興帝國政治的關鍵所在。

王叔文敏銳地覺察到,目前如能得判度支使之任,則國賦大權在手,可以上固君位,下安人心,進而致君堯舜之治。故此舉不可從緩。

與此有相同見解的是劉禹錫。禹錫的父親是當年劉晏的部下,他本人早年就曾跟隨杜佑在南方從事漕賦工作,對此更是深有體會,十分欽佩叔文的敏銳見解。不過,禹錫有些擔心:度支、鹽鐵、青苗、水陸轉運等權利一向都是委派專使負責,德宗以來亦隻有劉晏、韓滉、杜佑三人可稱其選,自己一方誰有資曆出任這一重職?

這正是他們的悲哀之處。

叔文心裏異常著急,一個月來一直在考慮這個艱難的問題。盡管他采取了很多措施加強政權建設,但如果不能把財政抓到手,一切都隻是及表而不及裏。三月初,叔文終於下了決心,再次與他的同誌們商量。

叔文的計劃是:賦權一事,隻有讓大司徒杜佑充正使,而他以副使出麵。如此,庶幾兩全。

眾人同意,都認為這是最佳方案。

意見一致,叔文極為欣悅。他對劉禹錫道:“君為杜公門下,今又任其崇陵使判官,杜公入度支使,必會引君判理文案。日後居中調停之事非輕,專望專望!”

禹錫自是責無旁貸。

與柳宗元、韋執誼和另外一位同盟者、已從監察禦史升為虞部員外郎的程異秘密商量後,叔文擬就了詔誥。果然,杜佑受命後便任用了劉禹錫入府掌理文案,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此外,杜佑因兼攝塚宰並德宗山陵使,自不會真的負責度支實任,叔文又通過宰相韋執誼任用程異赴揚州出任“留後”,自己以內職兼副使,與劉、程相呼應。

從新帝登基到王叔文出任度支鹽鐵副使,滿打滿算不過五十一天,叔文真是太性急了。那天詔書一發布,舉朝嘩然。

本來天子的朝會就已經形同虛設,因為沒有人能親自與皇上奏對,天子總是在厚厚的簾帷後麵端坐不動,由宦官遞進奏章,傳達旨意。人們所能看到的隻是王叔文每日往來於翰林學士院、中書門下、禦史台等官署,與他的那些私黨們在屏風後交頭接耳的情景。朝野內外猜測紛起,有人甚至說出皇上已經病重而不能理事之類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王叔文又出任度支副使,對不少人來說確實是十分嚴重。

鄭珣瑜不像高郢那麽膽小,也不像另一位年已七十五歲的老宰相賈耽那樣隻是屢乞骸骨以示不合作態度。他已經是憂形於色,說話也已很不顧忌。

禦史中丞武元衡更是對劉禹錫、柳宗元公開表示不滿。

杜佑倒是很看重劉禹錫,也多少有點同情王叔文之輩,但卻不希望他們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然而勢難兩全,隻有沉默。

翰林學士鄭、衛次公等再次表現出他們對倫理綱常的強烈信念,紛紛要求早早冊立太子。叔文在翰林學士院一聽到他們提起這事,就憤然拂袖離去。在他心裏,此舉是反對派的唯一法寶,並非是真正為國家社稷著想。叔文也同樣有一個執著的信念,那就是柳宗元在《六逆論》中提出的“立賢不立嫡”的大膽之論。今天的順宗就是一位賢君,隻是因為疾病而不能獲誌,所以,叔文要做這位賢君所不能完成的大業,容不得他人破壞。

但是,叔文的意氣與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天道聖統觀念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三月以來,原本多旱的京城連日陰雨,長安城中傳言說:這是群小用事之象。

宮中終於有人開始行動。這些人是先帝舊人俱文珍、薛盈珍、劉光琦。五十多天前的改嗣之議未能成功後,他們已經身處局外了一段時間。作為先朝的禁中老人,他們還是比較傾向於舒王李誼的,可目前的種種情形表明,朝廷的政局顯然對他們很不利。這種不利至少表現在兩處,一是李忠言與牛昭容得以侍從新帝後,竟與王叔文站到了一起。宮中內侍之間產生齟齬本就是俱文珍等不願意看到的事,更毋庸說是嚴重對立了。其他內官們敢怒不敢言,俱文珍卻每次都與李忠言吵得很凶,但李忠言要比他更有機會接近皇上,一時倒也無計可施。二是王叔文悄悄采取的不少措施讓他們反感,俱氏是十幾天前才聽說宮中有些宦官們被減少薪俸的,開始他還未在意,當有人告訴說這是王叔文的主意時,俱文珍才一下子反應過來。

二十二日,俱文珍以先朝所帶“翰林院使”的身份來到翰林學士院,與鄭、衛次公等秘密地見了麵。回宮後立即召來薛、劉及幾位神策軍首領再次商討了半天。

二十三日上午,俱文珍、薛盈珍、劉光琦、薛尚衍、解玉五人來到皇上養病的寢殿——位於東內大明宮之西的金鑾殿。牛昭容聽報,趕到殿口擋駕:“諸位何事?”

俱文珍來不及行禮便道:“李內侍在哪裏?請他出來說話。”

“李內侍今日不在殿內侍疾。諸位可去內侍省——”

俱文珍心想“正好”,不等她說完,徑直就往裏闖。牛氏見狀大驚:“俱文珍!皇上龍體不康,你難道想犯駕不成!”

俱文珍不睬她,繼續朝殿內走。牛氏看情形不好,急對身邊的女官說:“快,速去請李內侍!”

還未等牛昭容跟進去,俱文珍就已經出來了,似乎隻是進去走了一走。他一到殿口就大聲說道:“皇上有旨,速召翰林學士鄭、衛次公、李程、王涯進宮議事!”

鄭、衛等人早已候在緊靠金鑾殿的東翰林院,見到俱氏派來的小黃門出現,遂立即直趨入宮。在殿口正碰到匆匆趕來的李忠言,忠言一看到俱文珍和鄭、衛次公等人,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宮中的兩派在殿口爭執不下,但忠言這方此時隻有他與牛昭容兩人,實在是勢單力薄,無力阻擋。

俱文珍說:“無須再論,即請皇上裁奪!”言罷,便帶頭入殿,緊接著薛盈珍和劉光琦對幾位翰林學士一使眼色,一起往殿裏走去。李忠言無奈,隻得跟在後麵進入殿中,隨著眾人跪在順宗的榻前。皇上這時隻是睜著茫然的眼睛望著他們。

鄭從袖中掏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紙條,遞到順宗的麵前。

紙條上隻有四個字:“立嫡以長。”順宗的記憶已在風疾的折磨下變得一片空白,哪裏還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他盯著這張紙條,忽然,點了點頭。

俱文珍等人盼望的就是這個,齊齊叩首,口呼“萬歲!”李忠言望著這一切,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叔文還不知道這件事,就連王伾也蒙在鼓裏。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忠言根本來不及向他們通報消息。這一行動從計劃到實施實在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天鄭草製的冊太子詔就予以宣達,叔文和王伾都十分茫然,搞不懂是怎麽回事。

過了一天,王伾終於有了消息,但也十分模糊,因為侍疾皇上的已經不僅僅是李忠言和牛昭容,有時俱文珍等仗著是先朝舊人,也來指手畫腳,所以在聯絡上變得很不方便。

“此詔是宮中俱文珍的主意,經鄭、衛等學士草製。”王伾把這一含糊的情報告知了叔文,並自作主張地認為,這可能是一種形式而已。

“皇儲大事,宮裏怎麽不加斟酌?”皇妃牛昭容多次暗示,希望自己的兒子入承大統。叔文此語的意思就是李忠言和牛氏如何也不予反對。

“李內侍也許出於無奈。不過,詔中仍稱‘令有司擇日冊命’,看來宮中已預有力焉。”王伾隻能如此猜度。

叔文氣得頓腳,連連說:“天命一出,如何再改?誤大事矣!誤大事矣!”叔文作為跟隨皇上近二十年的老臣,太了解皇上的長子廣陵王了。這位皇子精力充沛,意誌頑強,對自己的決定常常執著得近於偏激,將來絕不是一個能輕易相處的天子。

王伾不做聲,他也覺得如果官裏情況發生變化,絕不是一件好事。

二十八日,叔文已連續兩天沒見到韋執誼,從柳宗元、劉禹錫處傳來的消息說,目前朝中情形很不正常,不少人暗懷著一股氣,都有早冊太子之意。叔文聽了更是著急,立即動身去尋韋執誼,心想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趕緊拿出對策。

中午,叔文直奔中書門下的政事堂。他知道此時正是宰相會食的時間,韋執誼肯定在那裏。走到門口,一位省中的值事正在值勤。叔文命他速去通報,有要事與韋相商議。

值事很不解:“宰相會食,舊例向不許百僚入見,學士俟後再來。”

叔文本就很焦躁,聽罷大怒:“什麽舊例!我有急務在身,耽誤了你擔得起嗎?”

值事被叔文的怒氣嚇怕了,他也曉得這位新任的翰林學士不好惹,隻得入報韋執誼。

執誼與杜佑、鄭珣瑜、高郢已開始進餐了,聽說王叔文在門外等候,一定要破例見麵,執誼的臉麵很下不來。出去見吧,自己與王氏的關係就再也藏不住了,作為一個有資曆的朝官,執誼一向覺得不能過於暴露;但不出去,叔文肯定不答應,不管怎麽說,自己有今天是和叔文分不開的。執誼是個能分出輕重的人,想了一想,便起身出迎。叔文一見到他,就把執誼拉進側閣中。

三位宰相隻好停箸以待。時間過了許久,還不見執誼出來,三人都覺得過分了。這時,有人來報:“王學士索飯,韋相已與之在閣中同食。”

杜、高兩人不語,操箸續食。鄭珣瑜心想區區一個待詔出身的人如此猖狂,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幾案,大聲道:“我鄭珣瑜豈可再居此位,作此伴食副相!”說完站起身來大步而出,備馬回府。

回到家中,更是越想越氣,幹脆稱病不起。鄭珣瑜歸臥不出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朝中,也傳到了俱文珍的耳裏。文珍與薛、劉等人一合計,都認為事不可緩,太子須盡早正式冊立,天子之側不正常的局麵也應該立即結束。

冊立太子以明確儲位,向來是維護政治穩定的關鍵因素,其內在機理是可以保障皇權的合法性與連續性,預防旦夕禍福。假如天子已老,或者身罹重疾,或者為群小遮蔽而施政無道,這一機製便會立即自行啟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但事情總有一正一反,冊立太子既有好的一麵,同時也就具有壞的一麵,有時甚至可能成為政變的手段。眼下,宮中堅持冊立太子,下一步的目標必然就是太子監國,再下一步,進而就有可能發生“禪讓”。

但是,皇上雖沉屙不愈,但真相並未公開,道義上終究是一朝天子,輕易不能動搖。再說,如果單是朝中百官倡議,也不見得有效果,此事最好還要有外鎮節將的配合。這一點,宮內勢力是非常清楚的。

可眼下的地方力量大多暗蓄異誌,有誰願意出頭?俱文珍和廣陵王身邊的宦官吐突承璀想來想去,想到了三個人:一是同他倆都有點交情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一是曾為竇文場養子的河東節度使嚴綬,另外一位也是同他們往來甚密的裴均。俱文珍對此三人倒是很有把握。

轉眼就到了四月,幾天來叔文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王伾從宮裏帶來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壞,正式冊立太子看來是早晚的事情,叔文異常地沮喪。

四月初六這天又是常朝的日子,叔文早早地來到了宮門口,他已經預感到今天會有什麽事情發生。果然,當天子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簾帷後麵時,叔文在百官班序的前列看到了廣陵王。隻見這位未來的太子臉上充滿著一種興奮難抑的表情,叔文什麽都明白了。

冊太子書是鄭宣讀的,叔文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已經近乎麻木,隻覺得滿腔的辛酸、悲哀在心中彌漫、交織,像要把他整個吞噬。“萬歲!萬歲!”的朝賀之聲響徹殿堂,把叔文從迷蒙中驚醒,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就在此時,久雨的天氣突然放晴了,一輪紅日照耀在五彩的天空。叔文隨著退朝的官員們踱出殿外,他沒有心思去理睬周圍的那些嘲諷的目光,一刹那間,他想起了“起自草莽”的王猛,想起了“七出祁山”的諸葛武侯。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叔文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