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贏要贏得光彩
打那以後,特維的生活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節奏。像特維這類地方呢,一般沒什麽消遣,也沒什麽大盼頭。的確,我唯一能想到的大事件就是村子裏每年一度的校運動會。於是乎,我每天過得優哉遊哉,在庭院裏散散步啦、打打網球啦,還有就是盡一切人事想辦法躲著炳哥。
要是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最後一件事斷斷不能少。這個苦命鬼因為辛西婭的事大受打擊,老是攔住你的去路,傾吐滿腹衷腸。更有甚者,這天早上他居然趁我不緊不慢地吃早餐的當兒闖了進來。這下我決定先發製人。晚飯後聽他嘰嘰歪歪呢,我總是無所謂的,甚至午飯後我也就忍了,但是早飯卻絕對不行。雖然伍斯特是和藹可親的代名詞,但咱們也是有底線的。
“聽著,老朋友。”我說,“我知道你心碎神傷什麽的,日後有機會我也很樂意聽你細細道來,不過——”
“我不是來談這個的。”
“不是?好樣的!”
“從前種種,”炳哥說,“都如昨日死。咱們以後再也別提了。”
“好嘞!”
“我靈魂深處傷痕累累,但一個字也不要說。”
“不說。”
“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一定的!”
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見他這麽理智。
“今天早上來找你,伯弟。”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是要問問你,要不要再碰碰手氣。”
要說咱們伍斯特最不缺什麽,那就是體育精神啦。我把沒吃完的香腸一口塞進嘴裏,直起身子豎起耳朵。
“繼續。”我說,“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老兄。”
炳哥把那張紙往**一放。
“下星期一——”他說,“不知你知不知道,村裏要舉辦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為此威克哈默斯利勳爵會借出公館的庭院。屆時會有各種遊戲、魔術表演、擲椰子,帳篷裏還備有茶點。再有就是比賽啦。”
“知道,辛西婭都跟我說了。”
炳哥臉上一陣抽搐。
“你別提那個名字成嗎?我又不是石頭做的。”
“對不住!”
“嗯,剛才說到,狂歡節定在下星期一。問題就是,咱們上不上?”
“什麽叫‘上不上’?”
“我是指比賽。施特格斯組織講道讓步賽小賺了一筆,所以決定就這些比賽再搞一次。賭客可以按各自的喜好選擇預先下注還是起跑投注。我覺著咱們應該琢磨琢磨。”炳哥說。
我按響鈴。
“我得谘詢一下吉夫斯。沒有他的建議,我什麽冒險活動都不碰。吉夫斯,”他翩然而至,“幫把手。”
“少爺?”
“原地待命,我們要聽聽你的意見。”
“遵命,少爺。”
“從頭道來吧,炳哥。”
炳哥開始從頭道來。
“怎麽樣,吉夫斯?”我問,“咱們要不要下手?”
吉夫斯沉思了一陣。
“我傾向於支持這個想法,少爺。”
足矣。“好。”我說,“那咱們就成立辛迪加,一舉滅了莊家。我出錢,你出計,炳哥——你出什麽,炳哥?”
“先把我捎著,錢我過後再算。”炳哥說,“我想我有辦法幫咱們在‘母親組套麻袋賽跑’中撈一筆。”
“那好。你就是‘內線’啦。都有哪些項目?”
炳哥拿起那張紙開始研究。
“第一場好像是14歲以下少女組五十碼短跑。”
“有什麽想法嗎,吉夫斯?”
“沒有,少爺,我對此一無所知。”
“接著呢?”
“男女混合動物土豆賽跑,全部年齡組。”
聽著新鮮。以前各種大型比賽中都沒聽過啊。
“是什麽?”
“挺有新意的。”炳哥說,“參賽者兩人一組,每組分配一種動物的叫聲和一隻土豆。舉個例子吧,就說你和吉夫斯一組。吉夫斯站在某個固定地點拿著土豆。你蒙著眼睛學貓叫,同時吉夫斯也學貓叫,你就順著聲音往吉夫斯那邊跑。其他的參賽者就學牛叫豬叫狗叫什麽的,各自找他們拿土豆的夥伴,對方也要學牛叫豬叫狗叫什麽的——”
我趕緊打斷這可憐蟲。
“要是喜歡動物那還挺好玩的。”我說,“但總體來說——”
“所言極是,少爺。”吉夫斯說,“還是不碰為妙。”
“太沒譜了,啊?”
“正是,少爺,表現難以預測。”
“那繼續,炳哥。然後是什麽?”
“母親組套麻袋賽跑。”
“啊,這還差不多。你剛才說有情報。”
“煙草店老板娘佩恩沃西太太是個中好手。”炳哥信心滿滿地說,“昨天我到她家店裏買煙,她說自己在伍斯特郡的遊樂會上拿過三次冠軍。她不久前剛搬來,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答應我保持低調,我覺著咱們能下個好價錢。”
“那就押十鎊,賭她前三吧,吉夫斯?”
“我讚成,少爺。”
“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自由賽。”炳哥接著念。
“這個怎麽樣?”
“我想未必值得投資,少爺。”吉夫斯說,“都說去年的冠軍薩拉·米爾斯穩贏,她定然是大熱門。”
“很厲害,是嗎?”
“村裏人說她舀蛋的手法十分精彩,少爺。”
“那還有一個障礙賽。”炳哥說,“我看挺懸,好比押中全國越野障礙賽馬似的。父親組剪帽子競賽——又是個投機項目。然後就剩一個唱詩班一百碼讓步賽,獎品是白鑞杯,由牧師頒發,參賽條件,主顯節第二個星期日前沒變聲的男孩均可。去年威利·錢伯斯輕鬆獲勝,讓了15碼。不過估計按今年的讓步條件他就沒戲了。我不知道還能推薦誰。”
“我似乎有一個建議,少爺。”
我饒有興趣地望著吉夫斯。他差一點就稱得上小激動,這種情形我以前可從來沒見過。
“你有什麽秘密消息?”
“的確,少爺。”
“王牌?”
“少爺形容得恰到好處。我可以自信斷言,唱詩班讓步賽的冠軍或許就和咱們住在同一屋簷下。哈羅德,公館的小聽差。”
“小聽差?你是說那個跑來跑去打雜的小胖子?嘿,該死,吉夫斯,說到看人呢,我比誰都佩服你的本事,不過哈羅德要是能討得裁判的青睞,那我可見鬼了。就他那個皮球身材,再說我每次看見他,他總是倚在那兒打瞌睡。”
“他有30碼的讓步優勢,可能會勝過零讓步的選手。這孩子健步如飛。”
“你怎麽知道?”
吉夫斯一聲輕咳,浮現出恍然若夢的神情。
“少爺,最初意識到他有這份本領時,我同樣大吃一驚。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上午,我想捉住他教訓一記耳光——”
“老天,吉夫斯!你嗎?”
“是,少爺。這孩子口無遮攔,談論我的外表時出言不遜。”
“他說你外表什麽了?”
“我已經記不得了,少爺。”吉夫斯口氣有點冷傲,“總之出言不遜。我打算叫他認錯,但他把我甩出數碼,溜之大吉。”
“可我說,吉夫斯,這太不可思議了。還有,他要真是個飛毛腿,村裏人怎麽會都不知道?他肯定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兒吧?”
“不,少爺。哈羅德是勳爵閣下的聽差,因此並不同村裏的同齡人往來。”
“小勢利眼,啊?”
“他對‘階級有別’的觀念的確有清晰的認識,少爺。”
“你確定他是個神童?”炳哥說,“我是說,要是不確定,最好別輕易下水。”
“如果少爺希望親自檢驗一下他的體能,我可以安排一場秘密預賽,相當簡單。”
“我得說證實過後我會放心不少。”我說。
“那麽若少爺允許,我就從梳妝台上拿一先令——”
“做什麽?”
“我打算收買他,少爺,叫他去挑釁第二男仆的斜視問題。查爾斯對此較為敏感,想來會逼得哈羅德奮力逃跑。請少爺半小時後靜候在一層走廊窗戶,注意後門的方向——”
我穿衣服好像第一次這麽匆忙。一般來說,我更衣可謂是慢條斯理精打細算。我喜歡把領帶打得恰到好處,褲子穿得服服帖帖。但是這天早上我激動得沒了心思,於是胡亂套上衣服,和炳哥趕到窗戶邊,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鍾。
從走廊窗戶向外望去,是一處挺寬敞的院落,延伸到約20碼開外,連著一麵高牆。高牆中間開著拱門,另一側是弧形的車道,約莫有30碼,盡頭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再往後就看不見了。我假設自己是那個小子,想象被第二男仆追著該如何規劃逃跑路線。隻有一個辦法——直奔灌木叢,鑽進去藏身。這就是說,至少得跑出50碼——這是個絕佳的試練機會。要是哈羅德能一路領先第二男仆,安全抵達灌木林,那全英國上下就找不出哪個唱詩班男童敢在一百碼賽跑中讓他30碼。我等啊等,心裏七上八下的,感覺足足等了幾個鍾頭,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隻見一個圓滾滾的藍色身影嗖地竄出後門,像匹野馬似的朝著拱門飛奔而去。大約兩秒鍾後第二男仆才現身,正奮起直追。
絕了,沒得比了。別的選手根本輪不上。那男仆還沒跑完一半的距離,哈羅德已然鑽進了灌木叢,正往外扔石子。我轉身回房,興奮得骨頭都癢了。在樓梯上碰見吉夫斯的時候,我激動得差點一把握住他的手。
“吉夫斯。”我說,“沒說的!伍斯特的票子都押這孩子!”
“遵命,少爺。”吉夫斯回答。
鄉間的賽事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發現了寶貝之後下手動作不能太大,不然就要打草驚蛇,惹得莊家起疑心。施特格斯這個人,別看他滿臉粉刺,可不是等閑傻子,這我已經有所展示。要是我押得太多,這家夥準保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過,我總算代“辛迪加”押了個好價錢,但他也的確動起了念頭。我聽說接下來的幾天他在村子裏到處打探哈羅德的事,所幸沒人知道任何消息,最後呢,我估計他覺得,我準是靠著那30碼的讓步優勢才放手一搏。民意普遍在吉米·古德和亞曆山大·巴特利特兩者間猶豫不決,前者讓10碼,贏7賠2,後者讓6碼,贏11賠4。零讓步的威利·錢伯斯目前的行情是贏2賠1,但無人響應。
事關重大,我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剛以贏100賠12的好賠率下了注,我們就著手對哈羅德展開了嚴格訓練。這活兒真累死人,至此我也終於明白,何以大多數的名教練都神色嚴峻沉默寡言,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這孩子一刻也少不得人看著。跟他灌輸名聲榮譽什麽的概念啦,叫他想象媽媽接到他的來信說自己贏了個真正的獎杯什麽的,全是白費力氣,哈羅德這臭小子一發現訓練意味著戒甜食、做運動、不抽煙,就死也不肯配合,最終大夥隻有時刻保持警惕,這才勉強叫他維持在現狀。最大的障礙是節食。至於運動,我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會安排一段劇烈衝刺,當然是借著第二男仆的幫忙。錢是省不下的,但這也沒辦法。總而言之,這孩子要麽趁著管家一不留神就往廚房跑,要麽就是溜進吸煙室順一把上等土耳其香煙,訓練起來真叫人叫苦不迭。我們隻能期望他到時候能憑著天生的好體魄過關斬將馬到成功。
這天晚上炳哥從球場回來,說發生了一件事,叫人聽了頗為憂心。他現在每天下午都帶哈羅德去當球童,當作中等程度的鍛煉。他一開始還把這事當成笑話,可憐的笨蛋!他一開口簡直樂得冒泡。
“我說,今天下午可有意思了,”他說,“可惜你沒看到施特格斯那副德行。”
“施特格斯什麽德行?他怎麽了?”
“他瞧見哈羅德的腳法那會兒。”
我不由得心頭一緊,預感大難將至。
“老天!你不是叫哈羅德在施特格斯麵前展示腳法了吧?”
炳哥驚愕地拉長了下巴。
“我可沒想到這一層。”炳哥懊喪地說,“但也不是我的錯呀。我和施特格斯打了一局,然後就去俱樂部會所喝了一杯,叫哈羅德獨自拿著球杆在外麵等著。五分鍾後我們出來的時候,那小子正在石子路上拿著石塊對著施特格斯的司機練側飛球呢。他一看見我們,立刻把球杆一扔,一溜煙奔向天際。施特格斯那叫一個目瞪口呆,就連我也大開眼界。這小子絕對盡了全力。當然啦,這事是有點鬧心,不過,我這會兒想。”炳哥精神一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們注下得好,就算大家知道這孩子有實力,咱們也虧不著。他也就是勝算高了,但也不影響咱們。”
我和吉夫斯你看我我看你。
“他要是沒了勝算,自然會影響咱們。”
“所言極是,少爺。”
“什麽意思?”炳哥問。
“依我看,”我說,“施特格斯會在比賽前對他下毒手。”
“老天!我壓根沒想過這茬!”炳哥臉色煞白,“你覺著他真會下手?”
“我覺著他會抓住一切機會。施特格斯不是省油的燈。從現在開始,吉夫斯,咱們得擦亮眼睛,盯住哈羅德。”
“一定,少爺。”
“時刻保持警惕,啊?”
“正是,少爺。”
“你八成不願意和他睡一間屋子吧,吉夫斯?”
“是,少爺,恕我不能欣然從命。”
“嗯,換我也不樂意。可該死,”我說,“咱們怎麽先亂了陣腳?慌了神了,這可不行。而且,就算施特格斯有這個打算,他哪有機會接近哈羅德?”
炳哥卻無論如何不肯樂觀起來。他這個人,喜歡抱著病態的想法,有半點機會都不放過。
“對大熱門下毒手,辦法可多著呢。”他一副病得要死的聲調,“不信你去讀賽馬小說。在《功敗垂成》裏,賈斯珀·莫萊弗勒勳爵收買了馬房領班,趁德比馬賽[1]的前一晚往‘俏貝琪’的馬鞍裏塞了一條眼鏡蛇,害它差點不能上場!”
“哈羅德被眼鏡蛇咬的概率有多大,吉夫斯?”
“我認為十分渺茫,少爺。況且即便出現這種情況,以我對這孩子的了解,我想咱們擔心的對象倒是那條蛇。”
“反正呢,時刻保持警惕,吉夫斯。”
“自不必說,少爺。”
坦白說,接下來那幾天,炳哥實在叫我有點忍無可忍。手頭掌握著一個種子選手,謹慎照料是理所應當,但我覺得炳哥做過了頭。這家夥滿腦子賽馬小說的情節,據我有限的了解,這種故事裏頭,賽馬主角開賽前至少要曆經十幾回毒手。炳哥像塊膏藥似的天天黏著哈羅德,一刻也不肯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當然啦,我理解這事對他有多重要。贏夠了錢,他就能辭了家教的工作殺回倫敦。但話雖如此,他也沒有理由連著兩次淩晨三點把我吵醒——第一次說我們應該親自準備哈羅德的飲食,免得被人下藥;第二次說他聽到灌木叢裏有奇怪的動靜。後來他還堅持叫我去監督星期日的晚間禮拜,因為第二天就比賽了。這下,我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
“幹嗎?”我對晚禱一向不大熱衷。
“唉,因為我自己去不了,我那天不在。我今天要帶埃格伯特去倫敦。”埃格伯特就是勳爵家的公子,炳哥的學生,“他要去肯特,我得送他到查令十字車站。我都鬧心死了。星期一下午才回來,估計大半場都趕不上。所以,一切就靠你了,伯弟。”
“那,咱們也不用非派個人去晚間禮拜呀。”
“笨蛋!哈羅德不是唱詩班的嗎?”
“那又怎麽樣?你要是怕他飆高音扭斷了脖子,我去也幫不上忙。”
“傻瓜!施特格斯也是唱詩班的,禮拜之後他恐怕要搗鬼。”
“胡說八道!”
“真的嗎?”炳哥說,“那,不妨告訴你,在《巾幗騎手詹妮》裏,大反派趁比賽前一天晚上綁架了大熱門的騎師,而隻有他才駕馭得了那匹馬。要不是女主角女扮男裝,穿上騎師服,又——”
“唉,行啦行啦。不過,要是真的有危險,那依我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哈羅德星期日晚上不去,不就得了?”
“他必須得去。你以為那個厭惡小子是品格的表率、人見人愛嗎?他在村子裏可是惡名遠揚。因為逃唱詩班的次數太多,牧師警告他,隻要再有一次不來,就開除他。要是他比賽前一天晚上被取消資格,那咱們這傻瓜可是當定了!”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毫無選擇,隻得乖乖跟著去。
鄉間教堂的晚間禮拜總是叫人昏昏欲睡心平氣和,有點完美的一天即將結束之感。老赫彭斯托爾站在講道壇上,語調不緊不慢,有點顫顫巍巍的,很有助於走神。大門敞開著,空氣中混合著樹木、金銀花、黴菌和鄉親們禮拜正裝的味道。目光所及處,農夫們撐著身子,姿勢很放鬆,呼吸很深沉。一開始扭來扭去坐不住的孩子們這會兒都歪著倚著,像吃撐了昏睡過去了。夕陽西下,幾縷餘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進來,鳥兒在枝頭嘰喳,村婦們的裙擺在寂靜中簌簌作響。澄澈寧靜。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心中一片澄澈寧靜。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澄澈寧靜。正因為如此,爆炸發生那一刹那,簡直如同末日。
我說爆炸,是因為我就是這個感覺。就在前一刻,大家還都沉浸在如夢的沉寂中,空氣中隻有老赫彭斯托爾宣講“愛鄰如愛己”的聲音。突然之間,不知哪兒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從雙眼之間直插進大腦,沿著脊梁骨一直蔓延到腳心那種。
“噫——!啊——噫!噫——”
那聲音就像六百隻豬同時被擰住了尾巴,不過發聲的是哈羅德那孩子,他好像突然抽風了,隻見他跳上跳下,拍打著自己的後背,每隔一秒鍾就用力吸一口氣,再接著尖叫。
怎麽說呢?晚間禮拜布道的時候出了這等事,不可能沒人指指點點。教眾忽悠一下子從昏迷中醒來,一窩蜂地爬到椅子上想看著究竟。赫彭斯托爾一句話沒說完,也轉過身來。有兩個異常冷靜的教堂司鐸從走廊裏跳出來,矯捷如獵豹,抓住了尖叫不止的哈羅德,把他押進了法衣室,就看不見了。我一把抓起帽子,繞到後門,心知大事不妙。我猜不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心裏隱隱覺得,這背後恐怕就是施特格斯那個小人動的手腳。
我趕到時門反鎖著,等我終於叫人給我開了門的時候,這出戲似乎已經步入尾聲。赫彭斯托爾身邊圍了一圈唱詩班男童、司鐸、司儀什麽的,聽他疾言厲色地教訓倒黴鬼哈羅德。這場即興演說必然相當帶勁,可惜我隻聽到了個結尾。
“不知羞恥的孩子!你竟然膽敢——”
“人家是敏感性皮膚嘛!”
“現在沒空聽你說什麽皮膚——”
“有人往我脖子後麵塞了一隻甲蟲!”
“胡說!”
“我感到有蟲子在爬——”
“荒唐!”
“很不可信,是吧?”我身邊有個聲音說。
是施特格斯,可惡。他套著一襲雪白的袈裟還是法衣,不管叫什麽吧,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這個卑鄙小人厚顏無恥幸災樂禍,還敢跟我四目相對,眼皮都不眨一下。
“往他脖子後放甲蟲的人是不是你?”我喊道。
“我?”施特格斯說,“我!”
赫彭斯托爾蒙上了黑紗。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不知羞恥的孩子!我警告過你,這次不會再原諒你了。從現在起,你不再是我唱詩班的一員。走吧,不可救藥的孩子!”
施特格斯拽了拽我的袖子。
“這麽一來,”他說,“你下的注,知道吧——怕是打了水漂啦,親愛的朋友。真可惜,你沒選起跑投注。我一直覺得隻有起跑投注才安全。”
我瞟了他一眼,當然,眼色不善。
“還好意思說贏要贏得光彩!”我撂下一句話,故意話中帶刺。天啊!
吉夫斯聽到這條消息表現得很鎮定,不過我覺得他表麵上雖然平靜,心裏也有點慌。
“施特格斯先生足智多謀,少爺。”
“你的意思是他卑鄙無恥吧。”
“或許少爺形容得更為貼切。不過,賽場上風雲莫測,心中不服也無濟於事。”
“我要是像你這麽樂觀就好了,吉夫斯!”
吉夫斯微微一頷首。
“如此一來,我們似乎隻能指望佩恩沃西太太了。若她能不愧於利透先生的溢美之詞,在母親組套麻袋賽跑中嶄露頭角,那麽我們總算輸贏相抵。”
“是,但咱們還以為能大賺一筆,這總是叫人好生失望。”
“少爺,入賬的可能或許並非沒有。利透先生出發之前,我請他代表‘辛迪加’押了一個小數目在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自由賽上。在此還要多謝少爺美意,讓我加入了辛迪加。”
“押薩拉·米爾斯?”
“不,少爺,押了一位無人看好的選手,普魯登斯·巴克斯特,也就是勳爵閣下園丁主管的女兒。園丁先生告訴我,他女兒手很穩當,每天下午都要從小屋裏端一杯啤酒給他,而且從來也沒有端灑過一滴。”
那,聽上去小普魯登斯平衡能力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速度如何。有薩拉·米爾斯這種老馬參賽,這場比賽基本如同經典賽[2],而在這類重大賽事中,一定得有速度才行。
“我懂得這是兵行險著,少爺,不過,我認為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你是押她能取得名次,是吧?”
“是,少爺,前三名。”
“那,我看成吧。從我認識你,還從來沒見你出錯。”
“多謝少爺信任。”
坦白說,我要是想過一個輕鬆愉快的下午呢,基本原則就是離村校運動會越遠越好。太難對付。但是由於此次非同小可,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我隻有擱下成見走這一遭。結果不出所料,一切情況都叫人打怵。這天溫暖宜人,公館庭院裏熙熙攘攘的都是些農戶,都快化成了一鍋粥。孩子們鬧騰來鬧騰去。其中有一個小丫頭主動攥住我的手,再也不肯放鬆,任由我領著翻過人山人海,總算到了母親組套麻袋賽跑的終點線。我們還沒相互介紹過,不過她大概覺著誰做聽眾也無所謂,自顧自地講自己如何在摸彩袋環節中了個布娃娃,並且大有不厭其詳的派頭。
“我要給她取名叫格特魯德。”她說,“每天晚上給她脫衣裳,哄她睡覺,早上叫她起床,給她穿衣服,晚上哄她睡覺,第二天早上叫她起床給她穿衣服——”
“我說,乖丫頭。”我說,“不是想催你什麽的,不過你能不能提煉一下精華?我急著要看這場比賽的結果。伍斯特的命運可都係在這上頭。”
“我一會兒也要比賽。”她暫時扔下了布娃娃的話題,開始屈尊俯就地跟咱們老百姓聊天。
“是嗎?”我心不在焉,忙著從人堆裏張望賽道,“什麽比賽?”
“勺子運雞蛋。”
“不是吧?你就是薩拉·米爾斯?”
“才沒有!”這孩子一臉鄙視,“我是普魯登斯·巴克斯特。”
如此一來,我們的關係自然起了變化。我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這可是咱們押的寶啊。坦白說,她不像是飛毛腿,矮矮胖胖的。有點疏於鍛煉吧。
“我說,”我說,“既然如此,你就不該頂著大太陽跑來跑去的,待會累著就不好了。你得養精蓄銳,老朋友。過來坐在樹蔭底下。”
“我不想坐下。”
“那,也別累著。”
這孩子撲到另一個話題上,像花蝴蝶在花間飛舞。
“我是好孩子。”她說。
“我相信。我還希望你是勺子運雞蛋的好手。”
“哈羅德是壞孩子。哈羅德在教堂裏尖叫,所以人家不讓他來參加運動會。我很高興。”這個女性之典範皺著鼻子,一派高風亮節,“因為他是壞孩子。他星期五還揪我的辮子。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她唱了起來,像喊口號似的。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啦,親愛的園丁之女。”我懇求道,“你是不知道,你這可說到了我的傷心事。”
“啊,伍斯特,年輕人!看來你和這位年輕的小姐交了朋友?”
是赫彭斯托爾。他滿麵春風,一望便知是聚會的靈魂人物。
“我很欣慰,親愛的伍斯特。”他接著說,“看到你們年輕人全身心投入到我們這場小小的歡慶活動中。”
“啊,是嗎?”
“啊,是的!就連魯伯特·施特格斯也是。坦白說,今天下午我對魯伯特·施特格斯大為改觀。”
我可沒有,但我沒吱聲。
“我一直以為魯伯特·施特格斯這個年輕人——私下告訴你吧,自私自利,要他為同伴的利益做點貢獻,他斷然不肯。不過,剛才短短半個小時內,我兩次看到他陪著佩恩沃西太太,也就是我們可敬的煙草商的妻子,去帳篷裏用茶點。”
我立刻棄他而去。我甩開巴克斯特不肯放鬆的小手,奔向母親組套麻袋賽跑的終點線。比賽馬上要結束了。我有種可怕的預感,隻怕這緊要關頭又要有人搗鬼。我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炳哥。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問:“誰贏了?”
“不知道,我沒注意。”這老兄苦澀地說,“反正不是佩恩沃西太太,見鬼!伯弟,施特格斯那個小人是咱們身邊數一數二的毒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反正他得到了風聲,曉得她是危險人物。你猜他耍了什麽手段?他在比賽開始五分鍾前,誘騙這可憐的婦人去吃茶點,叫她灌了一肚子蛋糕茶水,結果剛跑了20碼她就不行了,一下子跌倒就起不來了!唉,不過謝天謝地咱們還有哈羅德!”
可憐的笨蛋!我瞪著他。“哈羅德!你還不知道?”
“聽說?”炳哥臉色泛青,“聽說什麽?我什麽也沒聽說呀。我這才回來五分鍾,下了火車就趕來了。出什麽事了?快告訴我!”
我報告了情況。他一時呆望著我,像見了鬼似的,然後微弱地呻吟了一聲,踉踉蹌蹌地轉身走進人群裏不見了。這可憐蟲嚇得不輕,但他傷心也是在所難免,我不怪他。
這會兒大家開始清理賽場,為勺子運雞蛋賽做準備。我想不如原地不動,觀望衝刺好了。此時我已不抱太大的希望。小普魯登斯固然口才驚人,但我怎麽看她都不像冠軍苗子。
我從人縫裏向外張望,開場好像挺精彩。領頭的是個紅頭發的小個子,排在第二的是個金發的小雀斑,後麵薩拉·米爾斯緊追不舍。我們的候選人混在其他選手中間,亂哄哄地跑成一團,被前三名落得遠遠的。其實這會兒勝負已成定局。薩拉·米爾斯握勺子的手法渾然天成,自有一種優雅、一種嫻熟。她速度不慢,但勺子裏的蛋卻紋絲不動,可謂是天生的雞蛋神運手。
優劣很快見分曉。離終點線還有30碼,紅頭發一跤跌倒,雞蛋直飛了出去。金發小雀斑勇氣可嘉,可惜跑了一半就沒了後勁,薩拉·米爾斯一馬當先,穩穩當當地領先好幾個身長,實至名歸。金發名列第二。一個穿著藍方格衣裳吸鼻涕的小丫頭擊敗了穿粉衣服的大圓臉,而吉夫斯的“兵行險著”——普魯登斯·巴克斯特,不知是第五還是第六,我沒看清。
我被人流推擠著,身不由己到了領獎台前。老赫彭斯托爾正準備頒獎。我發現身邊站著的正是施特格斯。
“嗨,老夥計!”他一臉燦爛,“你今天手氣不佳呀。”
我一語不發,冷眼看著他。當然,跟他怎麽講都是白費。
“大手筆的賭客運氣都不怎麽樣。”他接著說,“倒黴的炳哥·利透,他在勺子運雞蛋上可輸慘了。”
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聽到這話不禁吃了一驚。
“什麽叫輸慘了?”我問,“我們——他押的數目很小啊。”
“你的大小標準我是不清楚。他押了三十鎊,賭普魯登斯·巴克斯特進前三。”
我隻覺天旋地轉。
“什麽?”
“三十鎊,贏十賠一。我還以為他有什麽內部消息,這麽看來是沒有。這場比賽和預測結果一樣。”
我腦袋裏一陣算計,剛要算出“辛迪加”輸了多少,這時赫彭斯托爾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有點模模糊糊的。剛才頒前幾個獎項的時候,他如慈父一般,樂嗬嗬的。這會兒他突然嚴肅起來,很痛苦的樣子。他以悲天憫人的目光凝視著圍觀的人群。
“至於剛剛結束的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賽。”他說,“我不得不忍痛履行職責。鑒於情節嚴重,不能置之不理。毫不誇張地說,我對此痛心疾首。”
他停頓了五秒鍾,叫大夥猜猜他痛心疾首的原因,然後才開口。
“各位知道,三年前,我不得已取消了每年運動會中‘父親組四分之一英裏賽跑’的項目,因為有人向我檢舉,村酒館有人設下賭局,至少有一次,速度最快的選手竟然涉嫌在比賽中串通作假,情況異常可疑。坦白承認,我對人性的信念因為這件憾事產生了動搖。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抱有信心,認為至少有一個項目總不會沾染到犯規以圖謀利的惡劣風氣。我指的就是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賽。唉,事實證明,我太過樂觀了。”
他又停頓了一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為免各位徒增煩擾,具體細節我不加贅述。簡而言之,比賽開始前,村裏的一位陌生人,也就是公館某位客人的男仆——我點到為止,不會透露此人身份——主動接近了幾位選手,給了每人五先令,條件是他們保證——咳,取得名次。事後他備感悔恨,於是前來向我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可惜為時晚矣。大錯已經釀成,他們必得自食惡果。此時此刻,不能輕言饒恕,我必須堅持原則。我宣布,薩拉·米爾斯、簡·帕克、貝西·克萊、羅西·朱克斯四人,即跨過終點標杆的前四名選手,由於違反業餘選手身份,取消參賽資格。因此,這個精美的針線包,就由威克哈默斯利勳爵親手頒發給普魯登斯·巴克斯特。普魯登斯,上台領獎!”
[1] Derby,位於倫敦東南埃普瑟姆丘陵(Epsom Downs)馬場。
[2] The British Classics,指五場高級別無障礙平地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