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翌日,大概淩晨四點鍾光景,當阿爾貝前來給他鬆綁,準備為他換墊單時,愛德華真想從窗戶中跳出去。但是,下床時,他就失去了平衡,因為右腿根本就吃不住勁,結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靠著一種強大的意誌力,他總算重新站了起來,簡直就像一個幽靈那樣。他笨重地一瘸一拐走去,一直來到窗前,瞪圓了兩眼,伸開了雙臂,發出悲傷和痛苦的號叫,阿爾貝緊緊地把他抱在懷中,也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撫摩著他的後脖子。麵對著愛德華,阿爾貝感覺自己擁有一種母親般的溫柔。他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跟他交談,來打發等待的閑暇。

“莫裏厄將軍,”阿爾貝告訴他說,“那就是一個大蠢貨,你知道嗎?不過是一個將軍罷了,還有什麽呢?他準備把我打發到戰事委員會去!還有那個普拉代勒,那個渾蛋……”

阿爾貝就這樣說著,說著,但愛德華的目光是那麽黯淡,根本就無法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聽明白了。嗎啡劑量的減少,讓他長時間處在清醒狀態中,從而剝奪了阿爾貝出去打探轉院消息的機會,那該死的轉院一事,一直遲遲沒有消息呢。當愛德華開始呻吟時,他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他的嗓音上升為強音,直到一名女護士過來再給他打上一針。

接下來那一天,下午剛剛開始,當他又一無所獲地回到—根本無法知道轉院是不是被正式列入了計劃—病房時,愛德華叫喊得要死要活,他痛苦至極,他破了口的喉嚨顯現出一片鮮紅色,而在某些地方,可以分辨出有積膿的出現,氣味變得越來越難聞。

阿爾貝立即離開病房,跑去護士嬤嬤們的辦公室。沒有人。他在走廊中大聲叫喊:“有人嗎?”沒有人。他都已經快要走開了,但他又突然停住腳。他轉身返回。不,他恐怕還真有些不敢呢。誰說的?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左邊,右邊,他戰友的號叫聲依然回**在他的耳邊,這幫助了他,他走進了房間,他知道他要的東西放在哪裏,一段時間以來,他對這裏已經了如指掌。他從右側的抽屜中拿出鑰匙,打開了玻璃櫃的門。一個注射器,一些酒精,幾小瓶嗎啡。假如被抓住,那他可就完蛋了,偷竊軍用物資,該當何罪,莫裏厄將軍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眼看著就逼近過來,後麵還緊跟著普拉代勒中尉那可惡的影子……誰能來照顧愛德華呢?他不無焦慮地問自己。但是,很好,沒有任何人出現,阿爾貝大汗淋漓地從辦公室中出來,把他的戰利品緊緊地貼在肚子上。他不知道他到底做得好不好,但那些痛苦讓他實在有些受不了。

第一次注射真的是一段曆險。他曾常常協助嬤嬤們打針,但是當他要自己一個人來幹……墊單,濃烈的臭味,而現在,則是注射……為阻止一個小夥子從窗口跳出去,這就已經不太容易了,他一邊準備著針筒,一邊這樣想著。給他擦屁股,聞他的臭氣,給他打針,他還要深入到什麽之中去呢?

他拉過來一把椅子,抵住房門的把手,以防有人突然進來看到。事情進行得還算不壞。阿爾貝算好了劑量;必須跟護士嬤嬤下一次使用的劑量相銜接。

“剛剛好,你會看到的,你會感覺好多了的。”

沒錯,這一下解決了問題。愛德華輕鬆了下來,睡著了。即便在他的睡眠中,阿爾貝還是繼續對他說著話。同時還思考著這一幽靈般的轉院問題。他終於得出了結論,必須追溯到源頭:前往人事部門去打聽。

“當你安靜下來時,”他解釋道,“我實在不想把你綁起來,你知道的。但是,由於我無法肯定你是不是能夠講道理……”

他不無遺憾地把愛德華捆在了**,然後再出去。

一旦離開了病房,他馬上就貼緊了牆根,並注意著身後,但他一路都在奔跑,為的是盡可能不缺席太長時間。

“這,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那家夥說。

他名字叫格羅讓。人事部門的辦公室是一個小小的房間,帶有一扇小小的窗戶,一個個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放了很多帶有帆布帶的文件夾,壓得擱架都快要散架了。房間裏安放了兩張桌子,桌子上滿是文件、表格、報告,亂糟糟的,在一張桌子後麵,格羅讓下士顯出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

他打開了一本很大的花名冊,伸出一根被尼古丁染成栗色的食指,沿著一欄欄的內容移動,嘴裏嘟嘟囔囔地念叨著:

“這是因為,這裏有過很多傷員,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不。”

“不什麽呢?”

“不,我是能夠知道的。”

格羅讓把腦袋從他那本花名冊上抬起來,死死地瞧了一下他。阿爾貝估摸著自己說錯了什麽,該如何來彌補,但是,格羅讓早已又低下頭,認真地尋找下去了。

“他媽的,這個名字我明明記得的……”

“當然啦。”阿爾貝說。

“當然是的,沒錯,但是,他到哪裏去了呢,這個見鬼的?……”

突然,他高喊一聲:

“有啦!”

他剛剛獲得了一次勝利,人們馬上就看出來了。

“愛德華·佩裏顧!我早知道的!這裏!啊,我早知道的!”

他把花名冊遞給阿爾貝,他粗大的食指指著其中一頁的最下麵。他一心想證明他自己是多麽有道理。

“然後呢?”阿爾貝問道。

“這就是說,你的那個戰友,他是登記在冊的。”

他強調了“登記在冊”這個詞。在他的口中,這就具有了判決書的價值。

“我就是這麽對你說的!我記得的,說到底,我還沒有太糊塗吧!”

“然後呢?”

那家夥幸福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又睜開。

“他在這裏做了登記(說著,他用手指頭指著花名冊),而之後,人們就會開具轉院單。”

“那麽,這個轉院單,又往哪裏去要呢?”

“去後勤部門。由他們來做決定,派遣交通工具什麽的……”

阿爾貝還得轉去後勤部門的辦公室,去好好問一問。他已經到那裏去過兩次了,他們總是回答說,沒有文件啦,沒有單據啦,沒有帶有愛德華名字的材料啦,簡直都快讓人變瘋了。他瞧了一下時間。那裏的接待處會在很晚時候才開始辦公,他得先去照看一下愛德華,給他喂點兒水喝,他應該多喝水,大夫早就囑咐過的。他轉身過來,改變了主意。他媽的,他心裏想。萬一……

“是你負責把單據交給後勤部門嗎?”

“是的,”格羅讓肯定道,“或者會有人過來取,每次的情況還不一定。”

“寫了佩裏顧名字的單子,你還能記得是誰把它拿走的嗎?”

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記得。是一個中尉,但我不知道他叫什麽。”

“一個又高又瘦的家夥……”

“正是。”

“……是不是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沒錯!”

“這個狗雜種……”

“這個,我可說不好……”

“那再做另一份轉院單需要很長時間嗎?”

“副本,我們管它叫副本。”

“好吧,副本,要等很長時間嗎?”

在他的領域之內,格羅讓當真全都駕輕就熟。他拉過來他的墨水盒,抓住了一杆蘸水鋼筆,把它舉向空中。

“稍等片刻,這說話就得。”

病房裏充滿了腐肉的臭氣。愛德華真的必須盡快轉院了。普拉代勒的陰謀詭計正在得逞。通過架空來清除。對於阿爾貝,戰事委員會的陰影仍然沒有遠去,但是,對於愛德華,墓地正在危險地逼近。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將從根上徹底腐爛掉。普拉代勒中尉不希望有太多人為他的英勇事跡做證。

阿爾貝親自把那個副本交到了後勤部門。

最快也要明天,人們告訴他。

這一期限在他看來似乎就等於遙遙無期。

年輕的醫生剛剛離開醫院。還不知道誰會來接替他。醫院裏還有阿爾貝不認識的不少外科醫生,以及其他醫生,他們中有一個到病房裏來轉了一下,隻待了很短的時間,仿佛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費時間過來看一下的。

“他什麽時候才被轉走?”他問道。

“還在辦理過程中,都是因為轉院單還沒到位。事實上,他早已登記過了,但是……”

“什麽時候……”

醫生迅速地打斷了他:

“什麽時候?根據事情發展的進度……”

“他們告訴我是明天……”

他抬眼瞧著天花板,一臉懷疑的神色。完全是那一類見多不怪的醫生的慣常表情。他點了點頭,他明白了。好了,這還不是全部,他調轉身子,拍了拍阿爾貝的肩膀。

“快給病房通通風吧,”他一邊說一邊就出了門,“這裏太臭了!”

第二天,天剛亮,阿爾貝就等候在了後勤部門辦公室前。他最擔心在路上撞上普拉代勒中尉。中尉曾經成功地阻止了愛德華的一次轉院,他本事大著呢,什麽都幹得出來。對於阿爾貝,不動聲色不露麵,就是他唯一要做到的事。但願愛德華能夠盡快地轉移。

“今天行嗎?”他問道。

那小夥子對他十分友好,他覺得阿爾貝這樣關心一個戰友實在是太令人敬佩了。人們實在是見多了那些漠不關心的人,那些根本不愛搭理的人。

“嗯?不,今天不行,很遺憾。但是,明天可以。”

“你知道大概幾點鍾嗎?”

小夥子久久地查閱著他手邊各種各樣的文件表格。

“我說,”他回答說,眼睛一直就沒有從文件中抬起來,“鑒於收集的地點很分散—請原諒,老兄,我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稱呼它的,收集地,救護車應該在中午稍稍過一點時到這裏。”

“能確定嗎?”

阿爾貝隻想緊緊地抓住這一點,行啊,那就明天吧,但是,他還是要發泄他的責備,也怪自己行動太遲緩,沒能更早地弄個明白。拖的時間也太長了,愛德華早就應該轉院了,假如他遇上的是一個不那麽笨的戰友的話。

就明天吧。

愛德華再也睡不著覺了。他坐在**,背墊著好幾個枕頭,那都是阿爾貝從其他病房中搜羅來的,一連幾個小時,他一直在那裏來回晃動,同時發出煩擾人的呻吟聲。

“你是不是感覺難受呢,嗯?”阿爾貝問道。

但愛德華什麽話都不說。當然啦。

窗戶始終半開半掩著。阿爾貝始終在窗前睡覺,坐在椅子上睡,雙腳擱在另一把椅子上。他沒少抽煙,為的是保持清醒,監視住愛德華,但同樣也是為了掩蓋一下腐臭的氣味。

“你已經沒有嗅覺了,你真的是一個幸運兒……”

他媽的,假如他想笑的話,他該怎樣做呢?一個不再有頜骨的家夥就不應該常常有捧腹大笑的欲望,但是,這個問題始終讓他苦惱不已:

“醫生……”他大膽地冒出了一聲。

那時,大概已經是淩晨兩點到三點的光景,第二天就可以轉院了。

“他說,到了那裏,他們就會給你安一個假下巴。”

他實在有些想不出來,一個假下巴,那會給他帶來什麽,他無法確認眼下是個談論這一問題的好時機。

但是,這一建議似乎喚醒了愛德華。他輕輕地搖了腦袋,發出幾聲叫喊,但那隻是一些濕漉漉的聲音,某種咕嘟咕嘟的水泡聲。他做了個手勢,阿爾貝早先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原來是個左撇子。他又想起來那個素描草稿本畫冊,便不無天真地問自己,愛德華怎麽能夠用左手來畫這些素描呢。

這才是他本該更早地建議他做的事,畫畫。

“你想要你那個畫冊嗎?”

愛德華看了它一眼,是的,他想要這個畫冊,但不是為了畫畫。

深夜裏的這一場景,可真是滑稽啊。愛德華的目光,就在這張鏤空的、浮腫的臉上,如此充實,如此炯炯有神,如此具有表達力,擁有一種瘋狂的緊張度。令人生畏。阿爾貝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愛德華在**拿穩了畫冊,描畫出一些粗大笨拙的文字,他是那麽虛弱,簡直可以說他都不會寫字了,手上的鉛筆似乎隨著他心中的意願在動。阿爾貝瞧著這些字母,隻見它們的末端都超出了頁邊。他都快要睡著了,時間拖得也太長了吧。愛德華寫下了一個字母,兩個字母,多麽難以估量的努力啊,阿爾貝試圖辨認出詞語來,他使出全身的精力,猜了一個字母,又一個字母,然後,又是另一個,當我們有了一個詞時,我們還遠遠沒有獲取其中的信息呢,必須推斷出意思來,而這又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愛德華很快就累垮了,倒在**。但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他又挺起身來,重新拿起本子,就仿佛一項緊急任務在催促他,讓他忘卻了自身的疲憊。阿爾貝抖動了一下身子,立即離開了那把椅子,點燃了一支香煙,想讓自己清醒清醒,重新開始猜字遊戲。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一個詞接一個詞。

大約在淩晨四點鍾時,阿爾貝終於猜了個大概:

“這麽說,你不想回巴黎去了嗎?可是你又能去哪裏呢?”

他們繼續。愛德華變得有些激動,他埋頭於他的繪畫本子中。一個個字母在紙上湧現出來,都寫得那麽大,以至於變得很難辨認了。

“你安靜一下吧,”阿爾貝說道,“不要擔心,我們會做到的。”

但是他一點兒都不確信,因為這看起來也太複雜了。他牢牢地惦念著。當黎明的第一絲曙光升起來時,他得到了愛德華的確切回答,說他不再想回自己的家。是這樣的嗎?愛德華在他的繪畫本上寫下:“是的。”

“但這是很正常的!”阿爾貝解釋說,“一開始,誰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誰都會稍稍有些難為情,總是這樣的啦。瞧瞧,就拿我來說吧,其實我本來不想說我自己的,當我在索姆河戰役中挨了這一槍,我一時間裏就想到,我的塞茜爾就將離開我了,我向你發誓,我就是這樣想的!但是,你的父母愛著你,他們不會因為你在戰場上負了傷就停止愛你的,你一定不要擔心!”

這一番顛三倒四囉裏囉唆的話語,非但沒有讓愛德華安靜下來,反而讓他激動起來,他喉嚨中的那種聲響像沸騰的瀑布那樣飛濺上來,他不停地扭動著身體,扭動得那麽厲害,阿爾貝隻得威脅他要把他再捆起來。愛德華克製著自己,但依然很激動,甚至有些惱怒。他猛地從阿爾貝手中奪過繪畫本,就像人們爭吵時會一把撤走桌布那樣。他繼續著他的書法嚐試,阿爾貝則點燃了另一支香煙,而這時候,他在思考該如何提問。

如果說,愛德華不想讓他的親人看到他的這副模樣,那興許是這裏頭有一個塞茜爾這樣的人在。要說放棄,那可是難以克服的,阿爾貝很能理解。他提出了主張,很慎重。

愛德華全神貫注於筆下的紙上,用一記腦袋的晃動清掃了它。沒有什麽塞茜爾。

但這裏頭有一個姐姐。而要想了解愛德華的姐姐的故事,那就得花費很多時間。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叫什麽名字。那就算了吧,那也不是太重要。

但是,問題好像也不是姐姐。

此外,也沒什麽太大關係的,無論愛德華的意圖是什麽,都必須好好勸導他。

“我理解你,”阿爾貝繼續道,“但是,你會看到的,有了假下巴,將會很不一樣……”

愛德華變得焦躁,他的痛苦湧上了表麵,他放棄了交流的嚐試,又開始像個瘋子似的大吼大叫起來。阿爾貝盡可能長時間地抵抗著,他自己也弄得精疲力盡。他最終讓步了,又給他注射了一針嗎啡。愛德華開始犯困,幾天時間裏,他已經狼吞虎咽般地攝入了很多嗎啡。如果說他能熬得過來,那是因為他自身就是鐵打的。

上午,在換墊單和進食的時候(阿爾貝學著別人教他的樣子,把一根橡皮管子的一端插到愛德華的喉嚨裏,另一端接上一個漏鬥,把流質的食物很慢很慢地倒進去,讓胃能夠漸漸接納而不做抵抗),愛德華又一次發作起來,他想起床,不願意待在原地,阿爾貝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年輕人拿起繪畫本,又草草地寫了幾個字詞,跟頭天寫的那些同樣潦草模糊,然後,他就用鉛筆敲打起紙頁來。阿爾貝試圖辨認,但根本就做不到。他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麽呢?一個“E”?還是一個“B”?突然間,他實在受不了啦。他爆響一聲:

“聽我說,我的老兄,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你不想回你的家,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是,無論如何,這可不是我的特長。真的太遺憾了,我什麽忙都幫不上了,說真的!”

這時候,愛德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盡全力擠壓著。

“哎喲,你把我弄疼了!”阿爾貝叫喊起來。

愛德華把指甲都紮進他的皮肉中。簡直太疼了。但是,壓力鬆開了,很快地,愛德華的兩隻手又掐住了阿爾貝的肩膀,一把把他抱在懷裏,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發出叫喊聲。阿爾貝曾經聽到過這樣的叫喊聲,似曾相識。有一天,在一個馬戲團裏,一些小猴子穿著水手的服裝表演騎自行車,它們就是這樣嚎叫的,直叫得讓人不住地落淚。一種如此深切的悲傷,實在撕人心肺。而如今落到愛德華頭上的命運,是那麽的確定無疑,無論是裝假下巴還是不裝,都是那麽的無可挽回……

阿爾貝說著一些簡單的安慰話,別哭了,我的老兄。他能做的,也就隻有這個了,說一些傻乎乎的安慰話。愛德華的憂傷是無法控製的,克製不住的。

“你不想再回你的家去,這個我看得很清楚了。”阿爾貝說。

他感覺到愛德華的腦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晃動,不,他不想再回家去。他重複地說著,不,不,他不想。

阿爾貝就這樣抱住了愛德華,在心裏對自己說,在整個戰爭期間,如同所有人一樣,愛德華所想的隻是存活下去,而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他還活著,他卻隻想著要快快消失。假如,那些僥幸存活者都不再有別的期望,而隻想去死,這又是何等亂的一團糟啊……

事實上,阿爾貝現在能理解他了:愛德華不再有力量送自己去死了。已經結束了。如果說在第一天他就能從窗戶中跳下去,那麽,一切就全都解決了,在這個戰地醫院的院子裏,憂傷與眼淚,時間,無窮無盡的未來時間,一切都完結了,但是,這個機會已經失去,他再也沒有自殺的勇氣了,他現在被迫著活下去。

而這是他阿爾貝的錯,一切都是他的錯,從一開始就是,一切全都是。他被壓垮了,他也一樣,也開始哭了起來。何等的孤獨。在愛德華的生命中,阿爾貝占據著全部位置。他是他唯一的、獨有的依靠。年輕人把自己的生存全都委托給了他,交代給了他,因為他既不能再自己一個人來承受它,也不能徹底地擺脫它。

阿爾貝驚駭了,震撼了。

“好,”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去看看……”

他說是這麽說,但他壓根就沒有想過其中的究竟,但是愛德華立即就抬起了頭,仿佛他剛剛被電流打擊了一下。這是一張幾乎空洞的臉,沒有鼻子,沒有嘴,沒有臉頰,隻有一道透著瘋狂熱情的目光,似乎要把你看個洞穿。阿爾貝陷入了困境中。

“我去看看,”他傻乎乎地重複道,“我會想辦法的。”

愛德華緊緊握住阿爾貝的手,閉上了眼睛。然後,他慢慢地把後脖子靠在了枕頭上。他安靜了下來,但依然痛苦嘟囔著,這讓他的喉管口冒出了很多血糊糊的大泡泡。

“我會想辦法的。”

“話太多”是阿爾貝生命中的一種常態。曾經有多少次,他被他的熱情所裹挾,從而投入到多災多難的行動之中。這不難知道。同樣,又有多少次,他後悔沒有三思而後行。通常,阿爾貝總是成為其慷慨大方、一時間魔怔的犧牲品,而他那些不合時宜的承諾向來隻是針對一些小事情。而今天,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關一個人的生死。

阿爾貝撫摩著愛德華的雙手,瞧著他,試圖安慰他。

真是可怕啊,他居然回想不起來他隻是簡單地叫他佩裏顧的那個人的臉容,那個總是笑嘻嘻、總是愛開玩笑、總是在那裏畫畫的小夥子;他又見到的隻是他的側影和他的後背,恰恰就是113高地進攻戰之前的樣子,但是他的臉,他是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那一刻,佩裏顧還正好就轉身朝向了他,可它就是回不來了,回憶已經被今天的幻覺徹底吞噬了,這個巨大的洞,血淋淋的,讓他絕望至極。

於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單上,那個繪畫本就放在那裏。剛才他無法辨認的那個詞,現在他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了。

“父親。”

這個詞讓他陷入了一片沉思。他自己的父親已經過世很久,留下的隻有食品櫃上一張泛黃的照片,但是,盡管他總是抱怨父親去世得過早,他還是不免會猜想,要是現在他的父親還活著,事情應該會更複雜。他很想知道,想弄明白,但是太晚了:他答應過愛德華,他會“想辦法”的。阿爾貝已經不再知道他這樣說是想說明什麽。當他監護著他那開始熟睡的戰友時,他思考了一番。

愛德華想消失,就算那樣吧,但是,人們又怎麽讓一個活生生的士兵消失呢?阿爾貝不是中尉,他,他什麽都不會。對於應該怎麽做,他沒有半點兒想法。是不是應該變出一個新的身份來呢?

阿爾貝並不是一個做事利落的快手,但他曾經是個會計,他很講條理,很懂邏輯。他心想,假如愛德華想消失,那就得給他一個死去士兵的身份。來它一個掉包。

而辦法,沒有別的,隻有一個。

人事處。格羅讓下士的辦公室。

阿爾貝嚐試著想象如此的行為將帶來的後果。他剛剛才僥幸逃脫了軍事法庭的懲處,現在就要開始準備—假設他能成功的話—製作假文件,犧牲活人,複活死人。

這一次,一被逮住就該吃槍子啦。就別多想了。

愛德華精疲力竭,終於睡著了。阿爾貝朝牆上的掛鍾瞥了一眼,站起身,打開了大衣櫃的門。

他把手伸進愛德華的包裏,把他的軍人證掏了出來。

再過四分鍾就是正午十二點了,還有三分鍾,兩分鍾……阿爾貝衝了出去,貼著牆壁走上走廊,敲響了辦公室的門,不等答應就闖了進去。在格羅讓那張堆滿了文件資料的桌子上方:時鍾正指向十二點差一分。

“你好。”阿爾貝說。

他裝出一副很熟絡的樣子。但是,在大中午時分,對著一個空空的胃,他玩弄的計謀很少有成功的機會。格羅讓低聲嘟囔著。這一次,他究竟想幹什麽,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來和您說一聲‘謝謝’。”這句話讓他安心。他從椅子上欠了欠身,準備合上他的花名冊,但是,“謝謝”這個詞,恰恰是他從戰爭開始以來一直就沒有聽到過的玩意兒。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嗨,沒事兒。”

阿爾貝當即發起進攻,登上城牆,添油加醋地來了滿滿的一大勺:

“你提供副本這一想法……真的,非常感謝,我的夥伴今天下午就會轉院。”

格羅讓這才回過神來,他站起來,在滿是墨水漬的褲子上擦了擦雙手。這些感謝的詞語盡管讓他有些飄飄然,但時間畢竟已經是正午了。阿爾貝轉向了進攻:

“我還要來找另外的兩個戰友……”

“啊……”

格羅讓已經穿上了外衣。

“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這裏,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失蹤了。而那裏,又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受傷了,被轉移走了……”

“而我,我也不會知道更多了!”

格羅讓從阿爾貝身前走過,走向門口。

“是在花名冊中吧……”阿爾貝有些靦腆地提示道。

格羅讓已經把門開得大大的了。

“吃完飯你再過來吧,”他說,“到時候我們一起來找好了。”

阿爾貝睜大了眼睛,那副神態就像是剛剛想出了一個什麽好主意。

“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在你去吃飯的時候自己來找!”

“啊,不行,這是有命令的,我不能!”

他推著阿爾貝出了門,又鎖上了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阿爾貝是個多餘人。他說了聲“謝謝,一會兒見”,就沿著走廊走了。愛德華應該會在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後被轉走,阿爾貝急得直搓手,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的無能害他十分頹喪。

走了幾米之後,他不無遺憾地掉轉了身子。隻見格羅讓還站在走廊上,瞧著他遠去。

阿爾貝走向了院子,那個想法開始萌芽。他又看到格羅讓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前,等待著……他在等什麽呢?還沒等找到答案,阿爾貝已經向後轉身,邁開了一種他希望顯得很堅定的步伐,他必須快快行動。他來到了辦公室門前,但是,那邊出現了一個士兵,阿爾貝有些手足無措,原來那是普拉代勒中尉,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很幸運,他立即就消失了。阿爾貝緩過神來,人們又聽到另一些腳步聲,很多人,還有歡笑聲、叫喊聲、說話聲,都朝食堂而去。阿爾貝在格羅讓的辦公室門前停下來,伸手往門框上一摸,摸到了鑰匙,一把緊緊抓住,捅進了鎖眼,轉了一圈,開門,進屋,立即關上門。他背貼著房門,就像在一個炮彈坑中一樣。在他的麵前,是一堆堆花名冊,不計其數的花名冊,從地麵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在銀行工作時,他經常跟此類的文件歸檔打交道,檔案上貼有粘膠的標簽,還有用藍墨水書寫的代碼,字跡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褪色。但是,他最終還是花費了大約二十五分鍾時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登記名冊。他有些擔心,那是不由自主地,他不停地瞧著房門,仿佛它隨時隨地就會自行打開。到時候該如何解釋,他連一點兒譜都還沒有呢。

當他終於查完三大本補充名冊時,已經是十二點三十分了。每一本花名冊上,各種字跡先後交替,各不相同,都屬於管理記錄,有些年頭了,像這樣,一個家庭的姓氏匆匆地歸於滅亡,可真有些叫人發瘋啊。看來,他還得花費大約二十分鍾才能找到想要找的,而這,讓他不由得開始猶豫起來,這才是他的性格。仿佛選擇具有很重要的意義……那就選前一個吧,他心裏說。他瞧了瞧時鍾和房門,感覺到,這兩者都改變了體積,它們已經占據了房間中的整個空間。他想到了愛德華,他還一個人待在病房中,綁在……

現在,已經是十二點四十二分了。

他的眼前,是醫院的那一本已死亡卻未通知家屬的官兵登記簿。上麵所記錄的死亡名單到十月三十日為止。

維克多·布裏維。生於1891年二月十二日。戰死於1918年十月二十四日。無人可通報,父母所在地:第戎。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必須時時小心謹慎,處處照應周全。阿爾貝明白,跟他的戰友在一起,他現在有了心靈上的負擔感,不能隨隨便便就做任何事,也出不得一丁點兒差錯。他應該把事情做得很妥帖,很有效。然而,假如他要給愛德華一個死去士兵的身份,那麽,這個士兵,他本人,就應該重新活起來。而這樣,他的父母就將等他回家,打聽他的消息。人們就會做調查,而追溯線索並不是什麽太難的事。阿爾貝一想到,他和愛德華會被認定偽造並使用假證書(興許還有其他種種他們連想都想不到的犯罪指控),而這會給他們倆帶來種種可怕的後果,就不禁搖起了腦袋。

阿爾貝開始發抖。戰前,他已經很容易有這一類反應,當他心中害怕時,他身子就會發抖,人們說他是在簌簌戰栗。他瞧了一眼鍾點,時間過得飛快,他在登記本的上方連連搓著手,翻過一頁又一頁。

阿爾弗雷德·杜布瓦。生於1890年九月二十四日。死於1918年十月二十五日—已婚,兩個孩子,家住在聖普爾散。

我的天,怎麽辦呢?說到底,他什麽都沒有向愛德華承諾過,他隻是說,“我去看看”,這樣的句子,並不是一個堅定的諾言。這是……阿爾貝一邊尋找著恰當的詞語,一邊繼續翻閱著登記簿。

路易·埃夫拉爾。生於1892年六月十三日。死於1918年十月三十日。應通知人員,父母:家住圖盧茲。

就這樣,他並不思考得很夠,他也沒料到換身份這件事會這麽複雜,他像一個瘋子那樣投入,心中充滿了良好的意願,然後……他母親說得很對……

貢斯當·古汝。生於1891年一月十一日。死於1918年十月二十六日—已婚。家住:莫爾南。

阿爾貝抬起了眼睛。甚至連時鍾都在跟他作對,它加快了節奏,不可能辦到的,已經一點鍾了,兩滴豆大的汗珠落在了登記本上。他尋找一張吸墨紙,瞧了瞧房門,沒有吸墨紙,他翻過一頁。門就要開了,他該說些什麽呢?

突然,他眼前一亮。

歐仁·拉裏維埃爾。生於1893年十一月一日。死於1918年十月三十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歐仁二十五歲,或幾乎滿二十五周歲。須通知:公共救濟局。

對於阿爾貝,這是個奇跡。沒有父母,隻有行政部門,幾乎就等於無人過問。

剛才,阿爾貝看到了裝有軍人證的盒子,他需要幾分鍾,就能拿到拉裏維埃爾的那個證件,歸檔還不算太亂。已經十三點零五分了。格羅讓應該正吃得歡實,嘴油肚飽呢,他可是從不會虧了自己的嘴的。千萬別掉鏈子,他在十三點三十分之前是不會離開食堂的。盡管如此,還是得加緊幹。

跟證件別在一起的,是拉裏維埃爾的半邊身份牌,另一半應該留在了遺體上。或許,它已經被釘在了墓地的十字架上。這都不要緊。歐仁·拉裏維埃爾的照片顯示出一個平平常常的年輕小夥子,完全是那樣的一種普通臉,假如把他下顎以下部分都拿掉的話,那就沒有人還能認出來。阿爾貝把證件塞進他的衣兜。他還順手拿走了另外的兩個,放進了他的另一個衣兜。丟失了一個證件,那是一次事故,而弄丟了好幾個,那可就是亂套了,更有軍隊的味道,事情隻會落得個更好。他從容不迫地翻開第二個登記簿,打開墨水瓶,拿起羽毛筆,深吸一口氣,以止住顫抖,他寫下“愛德華·佩裏顧”(他瞧了瞧他的出生日期,又補上了他的軍人編號),然後寫上:“戰死於1918年十一月二日。”他把愛德華的證件放進那個陣亡人員的盒子裏。在它上麵。還有半邊身份牌,牌上寫有他的身份與編號。一兩個星期之後,他的家中就會接到通知,得知一個兒子,一個兄弟,已經戰死於沙場。這樣的印刷物到處都適用,隻須加上死者的姓名就成,很容易,很方便。即便是在混亂不堪的戰爭中,行政機構也總是會運作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十三點十五分了。

剩下要做的就將更快了。他看過格羅讓的工作,知道哪裏能找到那些存根簿。他確認了:就在正在處理的那個本子上,涉及愛德華轉院的文件副本是最近才辦理的。阿爾貝從一大堆文件資料底下拿出一個空白本子。沒有人會去證實文件編號的。在人們發現底下那個本子缺少了一頁單子之前,戰爭早就結束了,人們甚至都有時間打一場新的戰爭了。他三下兩下地就開具了一份讓士兵歐仁·拉裏維埃爾轉院的正式文件。等他蓋完了最後的一記章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是汗流浹背,渾身濕透了。

他迅速地整理好所有的登記簿,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確認並沒有落下任何東西,然後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了聽,沒有任何聲音,除了遠處。他出了門,鎖上了鎖,把鑰匙放回到門楣上,擦著牆根走掉了。

愛德華·佩裏顧剛剛為了法國戰死了。

而歐仁·拉裏維埃爾,從死人堆裏複活了,從此開始一段值得回憶的漫長人生路。

愛德華呼吸困難,在**輾轉反側,若不是手腕和腳踝都被綁住了,他說不定會從床的一端滾到另一端呢。阿爾貝摁住他的肩膀、雙手,不停地跟他說話。他跟他講述。你叫歐仁,我希望這名字能讓你喜歡,因為店鋪裏隻有這個能賣給你了。但是,為了讓他開心,讓他……阿爾貝還是很好奇,他想知道以後愛德華要是想笑的話怎麽辦。

救護車,終於來了。

阿爾貝立即就明白了,一輛卡車噴著濃濃的黑煙,停到了院子裏。沒有時間把愛德華捆起來了,阿爾貝跑到門前,三步並作兩步地下樓來,叫喚著不遠處的一個男護士,而那護士,手裏拿著一張單子,正四處詢問,不知道該跟誰打交道。

小夥子似乎鬆了一口氣。他開車的同事也過來跟他們會合了。他們抬著一副擔架,擔架的帆布卷在木頭的把柄上,然後,他們步履沉重地上了樓,跟著阿爾貝走在走廊中。

“我先跟你們打個招呼,”阿爾貝說,“那裏頭的臭味可不好聞。”

那個擔架員,壯實一些的那個,聳了聳肩膀,都已經習慣了。他打開了門。

“確實是……”他說。

沒錯,即便是阿爾貝,隻要他離開一會兒後再回來,腐爛的臭味依然會讓他的喉嚨發堵。

他們把擔架放到地上。那個胖子指揮著,把手中的單子放到了床頭,繞著床走了一圈。他們沒有耽擱,一個抓住病人的雙腳,一個抓住腦袋,說了聲“數到三”……

“一。”他們抓穩愛德華。

“二。”他們抬起他。

“三。”就在兩個護士把傷員高高抬起放到擔架上的那一瞬間,阿爾貝一把抓走放在床頭櫃上的那份單子,偷偷換成了他寫好的拉裏維埃爾的那一份。

“你們有嗎啡可以給他注射一下嗎?”

“我們有必需的一切,你不用擔心。”那個小個子說。

“喏,給你,”阿爾貝補充道,“這是他的軍人證。我把它單獨給你,你瞧,怕就怕有人會弄丟他的東西,你明白的。”

“你不用擔心。”小夥子重複道,並接過證件。

他們來到了樓梯下,他們出門走到了院子裏。愛德華搖晃著腦袋,目光空洞。阿爾貝爬上卡車,俯身瞧著愛德華。

“加油,歐仁,勇敢一點,一切都會好的,你會看到的。”

阿爾貝很想哭一通。擔架員在他的身後說道:

“我們得走了,我說,老兄!”

“好的,好的。”阿爾貝回答道。

他緊緊抓住愛德華的雙手。他將永遠記在心裏的應該就是這個畫麵了,這一瞬間,他的眼睛,濕潤的、凝定的眼睛,正瞧著他。

阿爾貝在他的腦門上親了一下。

“說好了,不久再見!”

他跳下卡車,就在車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他喊了一聲:

“我會來看你的!”

阿爾貝尋找著他的手帕,抬起了頭。隻見三樓上一扇窗戶大開著,普拉代勒中尉出現在窗框當中,觀察著樓下的這一幕,同時默默地掏出了他的煙盒。

就在這一刻,卡車開動了。

離開醫院的院子時,卡車猛地噴出一大股黑煙,久久留在空氣中,像是工廠上空的一片雲霧,而卡車的尾部就消失在這一大團黑霧中。阿爾貝轉身朝向醫院的樓房。普拉代勒早已消失了。三樓上的窗戶也關上了。

一陣風突然刮來,掃清了黑霧。院子裏空****的。阿爾貝感覺自己心裏也空****的,很是失落。他吸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衣兜,想去拿手帕。

他忘了把那個素描本還給愛德華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種新的憂慮在阿爾貝心中誕生,並不斷地折磨著他。假如他自己死了,他,是不是希望塞茜爾隻收到一封官方來信,或者說,一份正式通知,就那樣,幹巴巴的詞語,宣布他已經死亡,僅此而已呢?他的母親,我們就不去說了。無論那是一張什麽樣的紙,在這種情況下,她都會用滾滾熱淚把它沾濕,然後還會把它掛到客廳的牆上去。

自從他在口袋深處再次看到偷來的那個軍人證—那個證件,還是他為愛德華尋找一個新證件時順手拿來的呢—之後,一個問題一直在折磨著他,他很想弄明白是不是應該通知一下那個人的家屬。

那個軍人證上寫著:姓名路易·埃夫拉爾。生於1892年六月十三日。

阿爾貝早已記不得這名士兵的死亡日期了,應該是在戰爭的最後幾天裏,但究竟是幾號呢?不過,他倒是記得,應通知的死者父母居住在圖盧茲。這麽說來,這個小夥子說話時會帶有一種口音。再過幾個星期、幾個月,當沒有人能找到他的蹤影,而且他的軍人證也找不到了時,他就會被認定失蹤,路易·埃夫拉爾也就徹底完結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當他的父母隨後也相繼過世後,那麽,誰還會想起這個路易·埃夫拉爾來呢?所有這些死者、這些失蹤者,他們的數量不是已經足夠多了,根本就不需要阿爾貝再編造新的了嗎?而所有這些可憐的父母,注定要在空無之中永遠地哭泣……

於是,你可以想象一下,把歐仁·拉裏維埃爾放在一邊,路易·埃夫拉爾放在另一邊,而把愛德華·佩裏顧放在中間,然後把這一切全都給一個阿爾貝·馬亞爾那樣的士兵,這樣,你就會讓他深深地陷入最徹底的憂傷之中。

他對愛德華·佩裏顧的家庭一無所知。照文件上來看,地址應該位於巴黎的一個相當豪華的街區,僅此而已。但是,麵對一個兒子的死亡,家裏住得豪華還是不豪華,是絲毫改變不了事情性質的。一位戰友的來信,往往就是家中收到的最初消息,因為,行政部門當初有多麽著急把你們家的人打發去見死神,現在就有多麽不著急向你通報死亡消息……

阿爾貝本以為他能夠好好地撰寫這封信,他想他應該能找到合適的措辭,但他怎麽也擺脫不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即他是在撒謊。

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對他們說他們的兒子死了,讓他們陷於痛苦之中,而這個兒子實際上還活著。該怎麽辦呢?一方麵,是一種謊言,另一方麵,是一種悔恨。一種如此的兩難境地會折磨他整整好幾個星期。

正是在翻閱繪畫本的時候,他才最終下定了決心。他一直就把它擺在床頭邊,常常拿過來看。這些素描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這本畫冊卻又是不屬於他的。他必須把它給還了。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最後的那幾頁,因為,就在幾天前,那幾頁曾被他們倆用來當作談話的筆錄本。

女士,先生:

我是阿爾貝·馬亞爾,是你們兒子愛德華的一個戰友,我懷著極大的悲痛向你們報告,他已經在十一月二日的戰鬥中犧牲。行政部門將會正式通知你們的,但是,我可以對你們說,他是作為英雄而戰死的,他是為消滅敵人,為保衛祖國而捐軀的。

愛德華給我留下了一個素描本,托我在他遭遇不測之時轉交給你們。現在,我就寄給你們。

請你們放心,他安息在一個小小的墓地中,跟他的好些戰友相伴在一起,我向你們保證,他在那兒很好,能得到十分周全的照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