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您看,”卡米爾說,“我們關於您妹妹的死有一種不確定性。對不起,同母異父的妹妹。”

瓦瑟爾沒有反應。他試圖理解這是什麽意思。疲憊顯然使他有些遲鈍。他反複揣摩這個問題,以及隨之而來一係列可能的問題。他不作聲。在阿曆克斯的死上,他沒什麽可以自責的。他的神色已經完全替他回答了。他深呼吸,放鬆了一下,交叉著手臂,一言不發,隻是看著鍾,然後,終於,他變了臉色,問道:“八點,監禁就結束了,是嗎?”

“我發現阿曆克斯的死並不讓你困擾。”

瓦瑟爾抬頭看天花板,就像在找靈感一樣,或者像在晚餐時,有人讓他從兩個甜點裏選一個。他看起來真的很心煩,抿緊了嘴唇。

“這讓我痛苦,是的,”他終於說,“甚至可以說,非常痛苦。你們知道,這是一種親情,這是一種太強烈的聯係。但你們還想怎麽樣……這是抑鬱症的問題。”

“我跟你說的,不是她的死,而是她的死法的問題。”

他理解了,他也同意。

“巴比妥酸劑,是的,這太可怕了。她說她有睡眠問題,她說沒有這些藥,她閉不上眼。”

他聽到自己說話時的語氣,即便已經累得不行,他還是拒絕用一種輕浮容易的語氣說這件事。他最終選擇了一種擔憂到誇張的語氣,說:“藥物的事情,應該有更好的管理,你們不覺得嗎?看啊,她以前是護士,她想要什麽藥就有什麽藥。”

瓦瑟爾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這藥具體是導致怎樣的死法,這個巴比妥酸劑,應該是很……致命吧,不是嗎?”

“如果主體沒有及時到通風的地方,”卡米爾說,“他會進入深度昏迷,從而喪失呼吸係統保護性反射。他會往肺裏吐氣,他會窒息,最後死亡。”

瓦瑟爾做了一個厭惡的表情。唉,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有失尊嚴的事情。

卡米爾表示他理解。看著他,如果不是他的手指輕輕顫抖,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同意托馬斯·瓦瑟爾的觀點。他低頭看資料,調整呼吸。

“我們回到您進入賓館的時候,如果您不介意,已經過了午夜,是這樣嗎?”

“您有證人,您問他們好了。”

“我們已經問了。”

“所以呢?”

“十二點二十分。”

“那就十二點二十分,我不反對。”

瓦瑟爾安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他的目光不斷投向牆上的掛鍾就是清楚的信息。

“所以,”卡米爾說,“您在他們後麵進了酒店,他們覺得這很正常。是個偶然……另一位客人也在同一時間回來。證人說您等了電梯。之後,他們就不知道了。他們的房間在底樓,然後您就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所以,您坐了電梯。”

“不。”

“啊,這樣?但是……”

“不,你們覺得我能去哪裏呢?”

“這正是我們要問的問題,瓦瑟爾先生。這時候您去了哪裏呢?”

瓦瑟爾皺緊了眉頭。

“聽著,阿曆克斯打電話給我,叫我過去,她沒告訴我為什麽,然後她又沒有出現!我去了她酒店,但沒有人接待,你們要我怎麽辦?我應該一間間房間敲門敲兩百多個,然後一路說‘抱歉,我找我妹妹’嗎?”

“您的同母異父的妹妹!”

他咬緊下巴,呼吸,假裝他沒有聽到。

“好吧,我在我的車裏等了一小時,她住的賓館離我兩百米,誰都會這麽做吧。我去她賓館因為我想我可能可以在接待處的什麽表格上找到她的信息,我不知道!但當我到了那裏,接待什麽的都沒有。全都是關著的。我就知道我什麽都做不了,所以我就回家了。就這樣。”

“總之,您沒多想。”

“是的,我沒多想。沒想那麽多。”

卡米爾有點兒尷尬,他搖搖頭。

“好吧,這有什麽區別呢?”瓦瑟爾萬分激動地問。

他轉向路易,又轉向阿爾芒,向他們求證。

“嗯,這有什麽區別?”

警察們一動不動,非常平靜地盯著他。

他的目光又轉向吊鍾。時間在流逝。他平靜下來。他微笑。

“我們都知道,”他說,非常自信,“這什麽都不會改變。除了……”

“除了?”

“除了,如果我找到了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怎麽說?”

他十指交叉,像一個迫切想要行善的人。

“我覺得我本可以救她的。”

“但是,唉,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死了。”

瓦瑟爾分開雙手,宿命。他微笑。

卡米爾集中精力:“瓦瑟爾先生,”他慢慢宣布,“向您說實話吧,我們的專家對阿曆克斯是否自殺這個問題有所懷疑。”

“有所懷疑?”

“是的。”

卡米爾讓信息自己說話。

“我們更相信您的妹妹是被謀殺然後被偽裝成自殺的。還偽裝得相當拙劣,如果您想聽我的意見的話。”

“這怎麽說,這是什麽蠢話?”

他整個人都震驚了。

“首先,”卡米爾說,“阿曆克斯沒有一種要自殺的態度。”

“態度……”瓦瑟爾重複道,眉頭緊皺。

感覺像他不認識這兩個字一樣。

“她買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準備好行李,訂了一輛出租車,這一切如果還不算什麽的話,我們還是有別的理由懷疑。比如,她的腦袋被抓住撞在廁所的盥洗盆上,撞了好多下。在驗屍報告裏,她的頭顱有因為嚴重擊打而產生的病灶。在我們看來,當時應該還有其他人在場,並且毆打了她……非常劇烈地。”

“但是……誰呢?”

“好吧,瓦瑟爾先生,誠實地說,我們覺得是您。”

“什麽?”

瓦瑟爾站了起來。他大叫。

“我們建議您重新坐下。”

他停了好久才重新坐下,隻沾了一點點椅子邊,隨時準備再跳起來。

“這涉及您的妹妹,瓦瑟爾先生,我理解這一切對您來說是多麽痛苦。但是如果我不怕傷害到您敏感的情緒,說得技術一點兒的話,我想說,那些自殺的人會選擇他們的方式。他們跳出窗外或者他們割脈。有時候他們自殘,有時候他們吞藥。但他們很少兩者都幹。”

“那我怎麽知道呢?”

他的聲音急促,像是在說:這是阿曆克斯的問題。他的態度從不信任轉變到了憤怒。

“為什麽呢?”卡米爾問。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卡米爾看看路易和阿爾芒,一臉不指望被理解的無奈,然後他又重新轉向瓦瑟爾。

“但是,這和您有關,因為有指紋。”

“指紋,什麽指紋!啊,什麽……”

他被電話鈴打斷了,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在卡米爾接電話的時候,他轉向阿爾芒和路易:“嗯?什麽指紋?”

作為回應,路易做了個表情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也想知道。阿爾芒呢,他心思不在這裏。他抽出三個煙蒂的煙芯放在一張平鋪的紙頭上,想要重新組成一支煙,全神貫注,甚至根本沒有看他。

瓦瑟爾於是就轉向卡米爾,而卡米爾一直在打電話,眼神迷失在窗外,專心致誌地聽著電話。瓦瑟爾感受著卡米爾的安靜,這一刻像是永遠不會結束。卡米爾終於掛了電話,抬起眼睛看著瓦瑟爾:“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什麽指紋?”瓦瑟爾還在問。

“啊對……阿曆克斯的指紋,首先。”卡米爾說。

瓦薩爾愣住了。

“呃,什麽,阿曆克斯的指紋?”

的確,卡米爾的信息不是一直那麽容易聽懂的。

“在她的房間裏,”瓦瑟爾說,“有她的指紋,這不是太正常了嗎?”

他笑了,大聲地笑。卡米爾拍著手,完全正確的評論。

“隻是,”他停下鼓掌,“它們都不見了。”

瓦瑟爾感覺事有蹊蹺,但又說不出哪裏有問題。

卡米爾的聲音充滿了善意,他來幫他解決疑惑:

“我們發現房間裏阿曆克斯的指紋太少了,您理解嗎?在我們看來,有人試圖擦掉他自己的痕跡,然後一起也擦了不少阿曆克斯的。並沒有完全擦掉,但還是……有些非常重要的被擦掉了。門把手,比如:那個去見阿曆克斯的人一定會用到門把手的……”

瓦瑟爾聽著,他不知道該看向哪裏。

“總之,瓦瑟爾先生,自殺的人不會自己擦掉指紋,這沒有意義!”

那些畫麵和這些話糾結在一起,瓦瑟爾咽了咽口水。

“這就是為什麽,”卡米爾確認說,“我們覺得阿曆克斯死的時候有另一個人在阿曆克斯的房間裏。”

卡米爾給瓦瑟爾時間消化這些信息,但從他的臉色看來,他沒能消化。

卡米爾很有方法。

“指紋的問題,那瓶威士忌也讓我們產生很多疑問。阿曆克斯喝了差不多半升。酒精很大程度上激發了那些巴比妥酸劑的藥性,這幾乎讓她的死亡變得無可挽回。然而,那酒瓶也被仔細地擦拭過了(我們提取了一把扶手椅上發現的一件T恤上的纖維)。更奇怪的是,上麵的阿曆克斯的指紋嚴重破損,像是有人強行拿著她的手按在了瓶子上。可能是死後按的。為了讓我們相信她是自己拿著瓶子的,自己一個人。您怎麽看?”

“但是……我不怎麽看,你們為什麽覺得我會知道呢?”

“啊,不!”卡米爾用一種被冒犯的口吻說,“您應該知道,瓦瑟爾先生,因為您在場!”

“根本沒有!我不在她房間!我跟您解釋過了,我回家了!”

卡米爾沉默了一小會兒。盡管身材矮小,他還是盡可能地屈伸靠向瓦瑟爾。

“如果您不在那裏,”他用極其冷靜的口吻問道,“怎麽解釋我們在阿曆克斯的房間裏又找到了您的指紋呢,瓦瑟爾先生?”

瓦瑟爾沉默。卡米爾退回他的椅子。

“因為有人在事發的房間裏找到了您的指紋,我們認為,是您殺了阿曆克斯。”

瓦瑟爾感覺有個聲音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像是一個浮點數。

“這不可能!我沒有進她房間,我的指紋,你說在哪兒?”

“在巴比妥酸劑的試管上,正是它殺了您的妹妹。您可能忘了擦掉您的指紋。出於情緒,或許吧。”

他的腦袋前前後後地動,像隻公雞,那些話擠作一團。突然,他大喊:“我知道了!我看到那管試劑了!玫瑰色藥劑!我碰了它!和阿曆克斯一起!”

信息相當混亂。卡米爾皺了皺眉。瓦瑟爾吞了吞口水,他想要冷靜地表達,但出於壓力、恐懼,他做不到。他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地集中精力。

卡米爾用表情鼓勵著他,像是要幫他自我表達。

“當我看到阿曆克斯……”

“是的。”

“……最後一次……”

“是什麽時候?”

“我不記得了,三個星期前,大概一個月吧。”

“很好。”

“她拿出這管試劑。”

“啊,在哪裏?”

“一個咖啡館,靠近我工作的地方,樂莫代爾納咖啡館。”

“很好,跟我們說說這個事,瓦瑟爾先生。”

他歎了一口氣。終於一扇窗打開了!現在好多了。他會開始解釋,這很簡單,不得不承認。這藥的事情,太愚蠢。他們不能憑這個就指控他。他試圖坦然地說出來,但他的喉嚨收緊了。他一個一個字地往外蹦:“一個月前,差不多。阿曆克斯說要見我。”

“她想要錢?”

“不。”

“她想要什麽?”

瓦瑟爾不知道。事實上,她沒對他說為什麽,而且很快約會就結束了。阿曆克斯喝了一杯咖啡,他喝了半杯。就是這時候她拿出了她的藥劑。瓦瑟爾問她這是什麽,是的,他知道自己當時有點兒惱火。

“看到她吃這樣的東西……”

“你的妹妹的健康,看來,您很擔心啊……”

瓦瑟爾假裝沒聽出他的暗諷,他全神貫注,他想快點脫身。

“我拿了這管藥劑,我把它拿在手裏!所以上麵才有我的指紋!”

令人震驚的是,那些警察似乎不相信他的表情。他們等著,盯著他的嘴唇,好像他應該還有什麽要說的,好像他沒有說完整。

“是什麽藥,瓦瑟爾先生?”

“我沒有看名字!我打開藥劑,我看到一些玫瑰色的藥片,我問她這是什麽,就這樣。”

三個警察突然放鬆了。頃刻間,案情似乎有了新的曙光。

“好吧,”卡米爾說,“現在我知道了。這不是同一管藥劑。阿曆克斯吞的是藍色藥片。沒什麽關聯。”

“這有什麽區別?”

“這說明這不是同一個藥管。”

瓦瑟爾突然又變得特別激動。他表現得難以置信,食指指著天花板,急急忙忙說:“這不可能,你們的鬼話,不可能!”

卡米爾站了起來。

“那請您說說。”

他低頭不說話。

“您有一輛很不錯的車。阿曆克斯向您勒索,她已經問您索要了兩萬歐元,可能還準備問您要錢逃到國外。您有一個太糟糕的不在場證明,您在接到電話的時候向您的太太撒謊。您聲稱您去了一個地方,並且沒有人看到您。然後您承認您去了阿曆克斯的酒店,另外,我們還有兩位證人證實了這一點。”

卡米爾讓瓦瑟爾盡可能挑他說錯了什麽。

“你沒有證據!”

“已經有了,一輛車,一個不成立的不在場證明,您在現場的出現。如果我們加上阿曆克斯頭部被劇烈擊打導致的病變,那些被擦掉的指紋,還有您的在場……這已經是很多了……”

“不,不,不,這還不夠!”

但他再怎麽搖動食指都沒有用,他這種裝模作樣的確定從根本上依然讓人覺得有問題。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卡米爾把話說完了:“我們同樣在現場找到了您的DNA,瓦瑟爾先生。”

他徹底震驚了。

“在阿曆克斯的床邊,我們發現地上有一根頭發。您的確試圖擦去了您的指紋,但你沒有做好清理工作。”

卡米爾站起來,站到他麵前:“現在,瓦瑟爾先生,加上您的DNA,您覺得證據充分了嗎?”

直到這時,托馬斯·瓦瑟爾反應相當激烈。這樣看來,範霍文長官的指控應該讓他氣得跳起來。然而,完全沒有。警察們看著他,不確定要怎麽辦,因為瓦瑟爾已經完全陷入沉思,他已經離開這場審訊了,他不在場。他雙肘支著膝蓋,雙手大大地張開,然後合並在一起,出於一種**一般的動作,像是他在用手指根鼓掌。他的目光在地麵遊走,飛快。他神經質地抖著腳。他們甚至為他的精神狀況擔憂,但這時候他突然站起來,盯著卡米爾,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她故意這麽做的……”

感覺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但他的確是對著警察們說的:

“她策劃了一切為了算計我……嗯,是這樣的吧?”

他又恢複了正常。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著。一般情況下,警察們會因為這個假設覺得震驚,但沒有。路易仔細地整理著他的文檔,阿爾芒用半個回形針認真修理著他的指甲。隻有卡米爾依然還在對話中,但他並不想接他的話,隻是交叉著雙手平放在辦公桌上,等著。

“我打過阿曆克斯耳光……”瓦瑟爾說。

這是一個沒有音色的聲音,他看著卡米爾但是依然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在咖啡館。當我看到她的這些藥時,我非常生氣。她想讓我冷靜,她用手穿過我的頭發,但她的戒指纏住了我的頭發……當她收回手的時候,我被她弄痛了。她扯到我的頭發了。這是種本能反應,我打了她一耳光。我的頭發……”

瓦瑟爾從他的麻木中驚醒過來。

“從開始,她就已經策劃好了,是這樣吧?”

他用目光尋求著援助。但他一個都沒有找到。阿爾芒,路易,卡米爾,他們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你們知道這是個局,嗯?這是個簡簡單單的栽贓,你們知道!到蘇黎世的飛機票,新買的行李包,預訂的出租車……這都是為了讓你們相信她想逃跑。相信她不可能想要自殺!她約到沒有人會看到我的地方見麵,她對著盥洗盆敲擊自己的頭部,她擦掉她自己的指紋,她讓我在藥劑瓶上留下指紋,她留一根我的頭發在地上……”

“這很難證明,我恐怕。對我們來說,您當時就在現場,您想擺脫阿曆克斯,您打了她,您強迫她灌下酒精,然後吞下巴比妥酸劑,您的指紋和您的DNA也證實了我們的論點。”

卡米爾站了起來。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您的監禁解除了。壞消息是,您因為謀殺罪名被拘捕了。”

卡米爾微笑。瓦瑟爾癱倒在他的椅子上,還是抬起了頭。

“不是我!你們知道是她自己,嗯?你們知道!”

這一次,他是對著卡米爾發問的,就他一個人:“您非常清楚,不是我!”

卡米爾繼續微笑。

“您的表現讓我們知道您不是黑色幽默的宿敵,瓦瑟爾先生,所以我會允許自己有這樣一個念頭。我不得不說這一次,是阿曆克斯把你給幹了。”

辦公室另一端,阿爾芒剛剛把他的手工卷煙夾在耳朵上,終於站了起來,他朝門口走去,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察進來了。卡米爾簡單地總結,真誠地為難,說:“抱歉把您監禁了這麽久,瓦瑟爾先生。兩天,我知道,這很漫長。但測試和DNA的比對……實驗室有點兒無能為力。兩天,在這時候,幾乎是最短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