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阿曆克斯朝她的住所走去,腳步沉重,局促不安,充滿懷疑。特拉裏厄在等她嗎?他發現她溜走了嗎?然而沒有,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信箱也沒有滿溢出來。沒有人在樓道裏。她像置身一個夢中。

她推開住處大門,又重新關上。

千真萬確,就像在一個夢中。

終於回到了家裏,終於安全了。就在兩個小時前,她還麵臨著被兩隻老鼠齧噬的威脅。她幾乎崩潰,靠在牆上。

馬上,吃。

但吃之前,先看一看自己。

天啊,老了十五歲,輕而易舉。又醜,又髒,又老。眼袋、皺紋、傷疤和泛黃的皮膚。眼神渙散。

她從冰箱裏拿出所有食物,酸奶、乳酪、軟麵包、香蕉,她一邊像個海難幸存者一般狼吞虎咽,一邊放著洗澡水。然後,她不可避免地衝去廁所嘔吐。

她重新調整了呼吸,喝了半升牛奶。

然後她不得不用酒精清洗傷口,手臂上、腿上、手上、膝蓋上、臉上,出浴的時候,她扛著睡意,給傷口塗上抗菌劑和樟腦藥膏。然後疲憊地倒下。她臉上的傷很重,被綁架那天留下的血塊雖然已經消減,但手臂和兩腿的傷還是相當嚴重,其中兩處還嚴重感染。她會監視它們,她有一切需要的藥物。她工作的時候,每當一個任務結束,離開那天,她都會從藥箱裏拿一些藥物。她所有拿過的藥物的確讓人歎為觀止:青黴素、巴比妥酸劑、安定藥、利尿劑、抗菌素、貝塔-受體阻滯藥……

終於,她平躺下來。立刻就陷入了昏睡。

連續十三小時。

她夢見墜落,便從昏迷中醒來。

她花了半個多小時搞清自己現在在哪裏,又是從哪裏來。眼淚又一次湧了上來,她在**像個嬰兒一般縮成一團,嗚咽著又睡了過去。

五小時後她又一次醒了,晚上六點。星期四。

阿曆克斯,睡得昏昏沉沉,她試圖舒展身軀,渾身疼痛,她緩緩地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又緩緩地做了一些舒展運動,她的整個身體都是堵塞的,但隨著肌肉逐步放鬆,她整個人又重新運作了起來。蹣跚著從**下來,她才走了兩米,就感到一陣從頭到腳的暈眩,不得不扶著一個書架。她依然感到饑餓。她看著自己,必須處理傷口,但她的大腦給她發出了自我保護的本能指令。首先,要躲起來。

她逃了出來,特拉裏厄一定會試圖把她抓回去,試圖追捕她。他知道她住哪裏,因為他就是在她住的那條路上綁架她的。那時候,他就應該是知道的。她看向窗戶,街道看起來很寧靜。和綁架的那晚一樣寧靜。

她伸出手臂,抓過筆記本電腦,放到身邊,放在長沙發上,打開一個網頁,輸入“特拉裏厄”,她不知道他全名,隻知道他兒子的,帕斯卡爾。她要找的是他父親。因為他兒子,這個蠢貨,她記得太清楚對他做了什麽,還有她把他丟在哪裏了。

第三個結果,搜索引擎提到一個“讓-皮埃爾·特拉裏厄”,在巴黎新聞的網頁上。她點了一下。這就是他。

城郊大道:警方的失誤?

前夜,一名五十來歲的男子,讓-皮埃爾·特拉裏厄,被多輛警車追捕,他突然在橫跨城郊大道的橋上停下貨車,貨車當時與維葉特門同高,男子離開貨車,衝向護牆,縱身跳下。隨即男子被一輛半掛式卡車碾壓,當場死亡。

據法警消息,男子涉嫌一起幾天前發生在巴黎法勒基耶爾路的秘密綁架案,警方表示,保密是“為了安全起見”。受害者身份始終未知,而警方發現,推定的監禁地點,空空如也……因缺乏明確指控,嫌疑犯的死亡原因——據警方所言,他的“自殺”——始終撲朔迷離,站不住腳。負責預審的法官維達爾,發誓將徹查此案,此案已交給刑事科範霍文警官負責。

阿曆克斯的腦袋盡可能地轉動著。在一個奇跡麵前,人總是容易遲疑。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她後來再沒看到他。他被碾碎在城郊大道,他不可能再回來看她,也不可能帶飼料回來給老鼠。這渾蛋寧願自殺也不願意看到警方來解救她。

願他被地獄之火炙烤,和他的蠢貨兒子。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警方不知道她的身份。關於她,他們什麽都不知道。至少,他們在這個星期之初對她一無所知。

她在搜索引擎裏輸入自己的名字,阿曆克斯·普雷沃,找到了一些同名的人,但沒有她,完全沒有。

這是一個莫大的慰藉。

她查看手機,有沒有未接來電。八通……沒電了。她起身跑去找充電器,但她的身體跟不上這速度,她還沒有準備好這樣的加速度,被一個巨大的重力又重新拖回到了沙發上。暈眩,眼前是閃爍的光斑,感覺要原地打起轉來,阿曆克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嘴唇緊繃著。幾秒過後,這種不適感漸漸消失,她慢慢地起身,拿了充電器,小心地接上電源,然後又回來坐下。八通呼叫,阿曆克斯確認了一下,她呼吸順暢許多。都是工作上的,事務所的,有的打了兩次。都是工作。阿曆克斯沒有聽這些信息,她決定之後再聽。

“啊,是你嗎?我一直在想你什麽時候才會給我來一點兒消息。”

這個聲音……她的母親和她永不停息的指責。每次聽她說話都會有同樣的效果,如鯁在喉。阿曆克斯給自己找理由,她的母親總是有無數的問題,一旦涉及她的女兒,這個女人就是個懷疑論者。

“職位變動?奧爾良市,你是從那兒給我打來的嗎?”

阿曆克斯總能在她的語氣裏聽到懷疑,她說:是的,但我沒太多時間。對方回答:“那就別麻煩給我打電話了。”

她母親很少打電話來,當阿曆克斯打的時候,又總是這樣。她的母親不是在生活,她在統治。真相就是,和她母親談話,就像是在考試,一定要準備,要複習,要集中精力。

阿曆克斯想也沒想。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外省,職位變動。我想說,另一個……”

“啊,是嗎,哪裏?”

“就是一個職位變動。”阿曆克斯重複。

“是的,你已經跟我說過了,一個職位變動,到外省!你的外省,它沒有名字嗎?”

“是一個事務所,還不太清楚目的地,總之……很複雜,到最後才知道。”

“啊。”她母親回答。

顯然不太想相信這故事,片刻的猶疑後:“你要變動職位,還不知道哪裏,也不知道是誰,是這樣嗎?”

這段對話沒什麽特別的,甚至太平常了,但這次,阿曆克斯太虛弱了,完全不比往日扛得住。

“不,不是,這……這樣。”

不管怎樣,隻要和她母親說話,不管她累不累,她都會時不時結巴。

“那是什麽?”

“聽著,我快沒電了……”

“啊……那去多久呢,也不知道吧,我猜。你的工作,是你頂替別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結束了,你就可以回來了,是這樣嗎?”

凡事要找到一個“讓別人感覺舒服”的說法,這是她母親的用詞。阿曆克斯找不到。或者也不是,她也可以找到,隻是總是在事後,等她掛了電話,在樓梯上,在地鐵裏。每次她事後找到說辭,就懊惱不已。她總會不斷重複這段當時沒想起的話,她一再重演並糾正那時的場景,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這樣,這樣既無用又無益,但她也不能控製。她不斷給它潤色修飾,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就成了一個全新的故事,這是一場阿曆克斯每次都能贏的戰鬥,但隻要她再一次打電話給她母親,她從第一字開始就立馬被擊潰了。

她母親等待著,靜默著,懷疑著。阿曆克斯最終讓了步:“我不得不掛了……”

“好吧。啊不,阿曆克斯!”

“怎麽了?”

“我也很好,有勞費心了。”

她掛了。

阿曆克斯心情沉重。

她歎了口氣,不再去想她母親。她要集中精力在她要做的事情上。特拉裏厄這件事算是了結了。警方,也沒有聯係她。她母親,也搞定了。現在,給她哥哥發一條短信。

“我要去,”她猶豫了一下,在可能的目的地裏搜尋,“圖盧茲,一次職位變動。告訴一下母上大人,沒有時間給她打電話了。——阿曆克斯。”

他可能會等上至少一星期才轉發信息吧。如果他會轉的話。

阿曆克斯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她做到了。一步一步,她把該做的都做了,盡管她已經累得不行。

她又包紮了一下傷口,肚子還是咕咕直叫。她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模樣。老了十歲,輕而易舉。

然後她差不多洗了個冷水澡,瑟瑟發抖。天知道,活著真是太好了,她把自己從頭到腳擦了一下,生命又回來了。她直接套上一件套頭羊毛衫,多好啊!羊毛有點兒紮人,以前她很討厭,而今天,她就喜歡這樣,就讓它紮人,又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活了過來,就在她的皮膚上。一條亞麻長褲,搖曳生風,寬大隨意,不那麽好看,但卻柔軟,有點兒模糊,卻給人安慰。她的銀行卡,房間鑰匙。走廊上,你好葛諾德夫人,是的回來了,是度假嗎,太好了。天氣?太棒了,在南部,當然,是的。神情有點兒憔悴?是的,艱巨的任務,這幾天沒怎麽睡好,哦沒什麽,脖子有些酸疼,沒大事,啊是嗎?她露出腦門,傻子一般摔的。另一個:啊是這樣嗎,現在不流行雙腳著地嗎?笑,是的晚安,您也是。街上,夜晚降臨時光線微微泛著藍色,美到讓人想哭。阿曆克斯感到內心一陣狂喜,生命如此美妙,這個阿拉伯雜貨商,這個男人如此英俊,她居然以前從沒仔細看過他,她用她深深凝視的目光撫摩著他的臉頰,她笑,因為感覺自己如此充滿生命。一切能讓她坐下來休息一下的東西,那些她曾經如此小心排斥的東西,此刻,卻像一種補償一般,薯片、巧克力奶油、山羊奶酪、聖埃米利翁紅酒,甚至還有一瓶百麗甜酒。回到房間。花一點點力氣都會讓她筋疲力盡,甚至讓她哭泣。突然一陣暈眩。她集中精神,站定不動,終於緩了過來,她拎著太多剛買回來的東西,坐了電梯。對生命如此渴望。為什麽生命不能每時每刻都像此刻一般?

阿曆克斯,**穿著她那不成形的舊睡袍,赤腳走到鏡子前。老了五歲,好吧,承認吧,六歲。她會很快恢複的,她知道,她感覺得到。很快她的傷口和血塊就會痊愈,黑眼圈和皺紋就會消退,痛苦和憂愁也會被遺忘,剩下的,隻有一個容光煥發的阿曆克斯。她打開大大的睡袍,端詳自己的胴體,她的**,她的肚子……當然,她又開始哭了,站在那裏,麵對著自己的人生。

她笑自己的哭泣,因為她不知道她因為自己還活著而高興,還是因為自己還是阿曆克斯而傷悲。

她知道怎麽做,在這種來自命運深處的噩運麵前。她吸了口氣,擤了擤鼻涕,重新裹緊睡袍,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聖埃米利翁,滿滿一大盤的食物,巧克力、罐裝兔肉餅,還有甜餅幹。

她吃,吃,吃。然後背靠著長沙發癱倒在那裏。她又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百利甜酒。最後一點兒力氣,她起身去找了一些冰塊。她感覺精力快耗竭了,但幸福感依然在那裏,像是一種發自深處的喧囂。

醒來,睜開眼。她感覺自己完全與現實脫節,現在是晚上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