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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話裏,警察局分局長勒岡沒有給他別的選擇:“我不管你是什麽精神狀況,卡米爾,你讓我抓狂!我沒人了,你懂嗎?沒人!好了,我給你派個車,你立馬給我趕過去!”

他停了一下,為了打好預防針,又加了一句:“你別再給我添堵了!”

說完,他掛上了電話。這就是他的風格:性情衝動。平常,卡米爾也不把這當回事。一般情況下,他知道怎麽跟局長溝通。

除了這次。這可是一起綁架案。

他不想管。卡米爾總說,有那麽兩三件事是他絕不再做的,負責綁架案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件。自從他的妻子伊琳娜去世之後。她在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倒在街上。他把她送去診所,但她還是不行了。他再也見不到她活蹦亂跳的樣子。這個打擊對卡米爾來說太大了。沒法用語言來描述他的混沌不安。他崩潰了。那些日子,他整個像是癱瘓一樣,神思恍惚。他甚至開始說胡話,於是便不得不住院治療。人們把他送去療養院的診所。他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超出大家的期待。他離開警隊的那些月,每個人都在懷疑他還能不能重新振作起來。當他終於複歸時,大家覺得很奇怪,他看上去和伊琳娜死前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蒼老了一點兒。從那以後,他隻接手第二線的案子:感情糾葛、學術紛爭、鄰裏糾紛,那種死者不會明晃晃躺在你跟前的案子。絕不是這種綁架案。卡米爾要的不是這種死者還在掙紮的。

“然而,”勒岡說道,“那些真正盡一己之力幫卡米爾避開活著的受害者的人,卻也沒什麽前途。這是入殮師幹的活兒。”

“但是……”卡米爾回答,“我們本來就是啊!”

他們是二十年的老相識了,他們互相尊重,但互相都不畏懼。勒岡就像查案現場的卡米爾,而卡米爾呢,就像卸了職務的勒岡。總之,這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大概就是兩個等級的職位,以及二十四公斤的體重,還有三十厘米的身高。這樣說起來,他們好像差異巨大,其實是真的挺大的。人們看到他們站在一起時,幾乎有種看漫畫的搞笑感。勒岡也不是太高,但卡米爾,他實在是太矮了。一米四五,你們自己想象一下吧,他是用仰望的姿勢來看這個世界的,就像個十三歲的孩子。他把這歸咎於他的母親,畫家莫德·範霍文。她的畫被十幾座國際博物館列入收錄名單。偉大的藝術家,也是個大煙鬼,每天生活在繚繞的煙霧裏,像是戴著一個永不退散的光環,永遠不可能想象她和這頂淡藍色雲霧光環分開。卡米爾把他最大的兩個特點歸因於此。一方麵,藝術家的特質賜予了他在素描上的神奇天賦;另一方麵,母親經年累月的煙癮使他先天營養不良,造就了他這副一米四五的身材。

他幾乎就從沒遇到過可以讓他俯視的人。然而……這樣的身高,不僅僅是一種殘疾。二十歲的時候,這是種可怕的羞辱;三十歲,這是一種詛咒;但自始至終,誰都知道,這是種命運,是那種讓你想咒罵的破事。

多虧了伊琳娜,卡米爾的身高變成了一股力量。伊琳娜讓他的內心變得強大。卡米爾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他試圖找個形容詞,然而沒有了伊琳娜,他連個詞都想不出來。

勒岡和卡米爾形成鮮明對比,他體形碩大。大家都猜不出他有多重,他也從來不說,有人說一百二十公斤,也有人說一百三十公斤,還有人猜更重。不過都無所謂了,勒岡就是體形龐大,皮糙肉厚,兩頰肉肉的像隻倉鼠。但他目光如炬,透著睿智,沒人能解釋為什麽,男人們也都不願承認,女人們卻一致認為:局長是個極具魅惑力的男人。天知道為什麽。

卡米爾聽到勒岡大喊。他沒有被他的咆哮嚇到,從來也沒嚇到過……他冷靜地拿起電話,撥了號:

“我告訴你,讓[1],我可以去,你那個什麽綁架案。但莫萊爾一回來,你就讓他接手,因為……這——事——我——不——想——幹!”

卡米爾·範霍文從不大吼大叫。好吧,很少。這是個威嚴的男人。他禿頂、矮小、單薄,但大家都知道,卡米爾不好惹。那一頭,勒岡沒有回答。一些傳聞說,在他們兩人之間,其實是卡米爾說了算。他們也不覺得好笑。卡米爾掛斷了電話。

“媽的!”

這真是稀奇。尤其是,綁架案這種事又不是每天發生,這又不是在墨西哥,為什麽不換個時間發生,比如在他執行任務的時候,或者在他休假的時候,總之不是現在!卡米爾狠狠砸了一拳桌子。也不是太狠,因為他是個有分寸的人。即便是在別人身上,他也不喜歡沒有分寸的行為。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拿了他的大衣、帽子,迅速走下了台階。卡米爾的確很矮小,但他走起路來步子很重。直到伊琳娜去世,他的步伐都還算是輕的,她甚至常常對他說:“你走路輕得跟小鳥一樣。我總覺得你要飛走了。”伊琳娜已經去世四年了。

汽車在他麵前停下。卡米爾爬上車。

“你叫什麽來著?”

“亞曆山大,老……”

他自己打住了。眾所周知卡米爾討厭“老大”這一套。他說這種惺惺作態,讓人作嘔。他就是這麽衝。卡米爾是個粗暴的非暴力主義者。他偶爾會大發雷霆。他原本也是人格健全的,但由於年紀漸長和獨居,他變得有點兒陰鬱易怒。說到底,他就是沒耐心。伊琳娜早就向他多次提出:“親愛的,為什麽你總是暴怒呢?”從他一米四五的身高,如果可以用“高”這個詞的話。卡米爾誇張地帶著驚訝的表情回答說:“啊,的確,這……根本沒理由生氣……”易怒又懂得分寸,粗暴又足智多謀,很少有人能一下看透他,欣賞他。也因為他總有點兒悶悶不樂。卡米爾自己也不太喜歡自己。

自從他複工以來,大約三年時間,卡米爾接手了所有的實習生,對於那些不太樂意管這些事的部門負責人來說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運氣。自從他的隊伍解散以來,他不想做的,就是重組一個固定的隊伍。

他看了亞曆山大一眼。論長相,這家夥怎麽都不像“亞曆山大”。盡管他比卡米爾高出四個頭,但這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而且他還不等卡米爾命令就已經發動了車子,這至少說明他很緊張。

亞曆山大像箭一樣飛駛出去,他喜歡開車,很顯然。感覺GPS都追不上他。亞曆山大想在長官麵前展現自己的高超車技,警笛嗚啦嗚啦地叫著,警車傲慢地穿過大街小巷,穿過十字路口。卡米爾的雙腳懸空在離地二十厘米的地方,搖來晃去,右手緊抓安全帶。不到十五分鍾,他們就到達了現場。現在是二十一點十五分。盡管不算太晚,巴黎已經昏昏欲睡,寧靜安詳,怎麽都不像一個會有女人被綁架的城市。“一個女人,”報警的目擊者這麽說,他顯然無比震驚,“就這麽被綁了,就在我眼皮底下!”他回不過神來。不得不說,這種經曆並不常見。

“就那兒,把我放下。”卡米爾說。

卡米爾下了車,壓了壓帽子。小夥子把車開走了。他站在街的盡頭,離第一個屏障五十米。卡米爾步行而去。隻要有時間,他總是努力站遠一點兒看問題,這是他的方法。第一眼印象極為重要,因為這是看到全景的一眼,而之後,就該深入數不清的細節,實事求是,沒有退路。這是他為了在離案發現場百米開外下車而給出的官方解釋。另一個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過去。

他走向那些旋閃燈肆意投射的警車,想弄明白自己的感覺。

盡管他走得很慢,但終究還是到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四年前,就在他住的街上,甚至和這條街看著也有點兒相似。伊琳娜就這麽離開了。她本該幾天後臨盆,生個大胖兒子。她本該當了媽媽。卡米爾衝出去,一路狂奔,一路尋找,那晚為了找到她,他像發了瘋一般……然而無濟於事……後來,她死了。卡米爾人生的噩夢就是從類似現在這樣的一秒開始的。所以他的心怦怦直跳,耳朵轟鳴。他自以為沉睡了的罪惡感,此刻,又醒來了。這讓他想吐。一個聲音對他說快跑,另一個聲音叫他麵對,他感覺胸口被鉗子夾住一般。卡米爾覺得自己要暈倒了。他沒有暈倒,而是推開一個路障,進入現場。站崗的警員從遠處給他做了個手勢。就算不是每個人都認識範霍文警長,每個人還是能認出他。這是必然的,就算他不算什麽傳奇,但這樣的身高……還有這樣的故事……

“啊,是您?”

“你很失望……”

路易立馬拚命擺手,一臉惶恐。

“不,不,不,不,怎麽可能!”

卡米爾笑了。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讓路易手足無措。路易·馬裏阿尼很久以來都是他的助理,卡米爾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作品一樣。

起初,在伊琳娜遇害後,路易經常去診所看卡米爾。卡米爾不怎麽說話。他唯一剩下的,隻有一個消遣,畫畫。這已經成為他的主要活動,甚至可以說唯一活動。他隻畫畫,每日如此。那些素描、草圖、速寫堆滿了房間,至於房間,卡米爾也是不管不顧。路易自己收拾了一小塊地方待著,兩人一個看著公園裏的樹,一個看腳。他們在這種靜默中互訴衷腸,但依然一字不發。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麽說。然後突然有一天,毫無預兆地,卡米爾解釋說他更想一個人待著,不想把路易也卷進他的悲傷裏來。“一個悲傷的警員的住處,這種地方多去也沒什麽意思。”說完,兩人關係就開始疏遠了。日子一天天過去。然而當一切開始好轉時,已經太晚了。卡米爾度過了哀悼期,卻發現四周一片荒蕪。

他們很久沒見麵了,隻是偶爾遇到,在開會時,在報告會上,類似這些時候。路易沒怎麽變。就算有天老死,他也帶著年輕人的神情,有些人就是這樣,總是一樣優雅。一天,卡米爾對他說:“就算我打扮得像去參加婚禮,在你身邊,我都像一個流浪漢。”不得不說,路易很有錢,非常有錢。他的財產,就像勒岡的體重,沒有人知道具體數目,但大家都知道數目龐大,而且,當然還在不斷擴大。路易可以靠他的養老金過活,並且保障未來四五代子孫的生活。然而他卻選擇做刑事科警員。他刻苦學習了大把他根本不需要費勁學的東西,這讓他擁有卡米爾無可指摘的深厚文化底蘊。說真的,路易是一個怪人。

路易笑了,在這種情況下毫無預料地再次見到卡米爾,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在那裏。”他指著那些屏障說。

卡米爾加緊腳步趕上這個年輕人。其實也沒那麽年輕了。

“話說你幾歲了,路易?”

路易轉身。

“三十四,怎麽了?”

“沒,沒什麽。”

卡米爾意識到他們離布爾代勒博物館隻有兩步路了。他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射手赫拉克利斯的臉,戰勝怪物的英雄。卡米爾從沒做過雕塑,他沒有這身體素質,他也很久沒畫油畫了,但素描,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畫,即便在他長久的抑鬱之後。這種力量比他自身還要強大,這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他無法控製自己,手上永遠拿著一支筆,這是他觀察世界的方式。

“你知道嗎,布爾代勒博物館的射手赫拉克利斯?”

“知道。”路易說。

他的表情有點兒困惑。

“但我在想,射手赫拉克利斯不是在奧賽美術館嗎?”

“你還是這麽討人厭。”

路易笑了。這種句子,在卡米爾說來,更像在說,我挺喜歡你的。也像在說,時間過得多快啊,這是多久了,我倆?說到底,這是在說,我們有多久沒見麵了,自從我害死了伊琳娜,不是嗎?總之,這兩人在這樣一個犯罪現場重逢,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卡米爾覺得應該聲明一下:“我是來代替莫萊爾的。勒岡手下沒人了。他逼我來的。”

路易示意他明白,但還是有點兒懷疑。範霍文警長被調派來負責這種案件,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你打電話給勒岡,”卡米爾接話,“我要增派人手。馬上。看這時間點我們也做不了什麽,但至少試試……”

路易點點頭,拿起手機。他也是這麽想:這類案子可以從兩方麵看。綁架者或者受害者。綁架者當然是不知來曆了。但是受害者,或許住在這個小區,或許就是在自己家附近被綁的,不僅是伊琳娜的故事讓他們這樣想,數據也是如此顯示的。

法勒基耶爾路。顯然,今晚,他們和雕塑家們有約。他們走在馬路當中,入口都已經被封鎖了。卡米爾順著樓層抬起眼睛,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燈,一副開派對的景象。

“我們有一個目擊者,隻有一個,”路易關上手機說,“還有綁架時汽車的位置。身份鑒證組應該就快來了。”

就在這時,他們來了。他們迅速穿過屏障,路易沿著人行道在兩輛車子之間為他們指路。四位技術人員立馬帶著設備下了車。

“他在哪兒?”卡米爾問。卡米爾長官非常急躁,給人感覺他想盡快離開。

他的手機振動了。“不,檢察官先生,”他回答說,“信息通過十五區的警局傳到我們這裏時,已經來不及攔截他了。”

極度禮貌卻幹巴巴的冷漠語調,這就是卡米爾對檢察官說話的態度。路易避嫌地走開了幾步。他理解卡米爾的急躁。如果是一個小孩子被綁架,人們早就拉響綁架警報了,但現在被綁的是一名成年女性。他們得自己去應付。

“你們所要求的,太難完成了,檢察官先生。”卡米爾說。

他的聲音又降了一個調,而且語速很慢。熟悉他的人再清楚不過,在他身上,這種態度就表明是在和檢察官說話。

“您看,先生,正當我跟您說著話,就有……”他抬起眼睛,“我得說……好些人在窗口了。附近的調查人員還會通知到兩三百人。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您知道什麽方法能夠避免消息擴散,請告訴我。”

路易偷偷笑了。這就是範霍文。他喜歡。因為他發現範霍文和以前沒什麽兩樣。四年時間,範霍文老了一點兒,但他還是那麽肆無忌憚。有時候,對於等級製度來說是個公害。

“當然,檢察官先生。”

聽他的語氣,不用猜都知道,不管他剛剛答應了什麽,他都不會遵守諾言。他掛了電話。這場對話比現在的案情更讓他心情糟糕。

“首先,媽的,他在哪裏,你的莫萊爾?”

路易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你的莫萊爾。”卡米爾沒有道理這樣說,但路易理解他。把這案件強加到範霍文這樣已經有崩潰傾向的人身上……

“在裏昂。”路易冷靜地回答,“參加歐洲研究會。後天回來。”

他們又重新朝著由警官看守著的目擊者走去。

“你真讓我糟心!”卡米爾脫口而出。

路易不吭聲。卡米爾停了下來。

“對不起,路易。”

但這麽說著,他並沒有看路易,他看著路易的腳,然後又重新看向樓上的窗子,和窗子裏那些看向同一個方向的腦袋,他們像是在一輛要開往戰場的火車上。路易想說些什麽,但好像也沒什麽可說。卡米爾做了個決定。他終於看著路易:“來吧,我們表現得好像……”

路易用右手捋了一下頭發。這就像他的語言,捋頭發。這一刻是在說:當然,好的,我們就這樣。路易指了指卡米爾身後的人影。

這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他在遛他的狗,那隻狗像一坨什麽東西蹲坐在那裏,上帝一定是哪天特別累,才隨手造了一下它。卡米爾和這隻狗對視一下,立馬就互相討厭起來。狗低聲吠叫了一聲,然後小聲地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它主人的腳。但比起狗來,主人更驚訝於看到卡米爾杵在自己麵前。他看看路易,像是驚訝於這樣的身高居然可以在警局當警長。

“範霍文警長。”卡米爾說,“您需要看我的證件還是您相信我的話?”

路易非常滿意。他知道接下來的套路。這個目擊者會說:“不,不,沒什麽……就是……”

卡米爾會打斷問:“就是什麽?”

對方會很尷尬:“我沒想到,您看……就是……”

然後,兩種解決方式。要麽卡米爾順勢去推那家夥,使勁壓他的腦袋直到他求饒,有時候他的確很殘暴。或者他放棄。這一次,卡米爾選擇放棄。這是一起綁架案。情況緊急。

所以,這個目擊者當時在遛狗,他看到一個年輕女人被綁架,就在他眼皮底下。

“晚上九點,”卡米爾說,“您確定時間嗎?”

這位目擊者就像所有人一樣,當他在說什麽事情的時候,說到底,他不過在說他自己。

“確定,因為九點半,我要看《極速無限》的撞車集錦!我特意在這之前下來遛狗。”

先從作案者的身形開始。

“他當時是側身對著我,您知道,但他是個人高馬大的大塊頭。”

他真的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卡米爾看著他,已經疲倦。路易繼續提問。頭發?年齡?穿著?沒看清楚,難說,正常。這樣的回答……

“好吧。那車子呢?”路易帶著鼓勵的神情問道。

“一輛白色貨車。就是那種工人一般會開的車子類型,您明白嗎?”

“什麽工人的類型?”卡米爾打斷他。

“好吧,我,我也說不清,就是那種……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工人!”

“誰讓你說這些的?”

範霍文似乎在嚇唬他。這家夥半張著嘴。

“那些工人,”他終於說,“他們都有這樣的車,這樣的運貨車,不是嗎?”

“是,”卡米爾說,“他們甚至會在車上標注自己的名字、電話和地址。這可以說就像免費的移動廣告,不是嗎?所以,這輛車上,寫著什麽,您的工人?”

“嗯,就是,這上麵,什麽都沒寫。總之,我什麽都沒看見。”

卡米爾拿出他的記事本。

“我記錄一下。所以我們說到……一個陌生女人……被一個匿名工人用一輛來路不明的車子給綁架了,我遺漏了什麽嗎?”

狗主人非常恐慌。他的嘴唇在顫抖。他轉向路易。瞧啊,快來幫忙吧,又要重新開始了。

卡米爾合上記事本,筋疲力盡,他轉過身去。路易來接班。這唯一的目擊者幾乎沒什麽有用的信息可以提供。卡米爾背著身聽完了接下來的問詢。車子的牌子:“一輛福特,可能吧……我不怎麽認識車子的牌子,您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車子了……”但受害者是一個女人,“確定以及肯定”。男人的描述,始終是含混不清的,“他獨自一人,反正,我沒看見其他人”……始終是這樣。讓人難以忍受。

“她叫嚷,掙紮……所以男人往她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我就是在那時叫了起來。想讓他覺得害怕,你們懂的……”

卡米爾全身心地聽著這些細節,就像親身經曆了這些痛苦一般。一個商人看見了伊琳娜,在她被綁架那天,事情都差不多,沒什麽可說的,什麽都看不見,或者幾乎看不見。都一樣。走著瞧。他立馬轉過身去。

“您當時在哪裏,確切一點兒?”他問。

“那裏……”

路易低著頭。男人伸出手臂,食指指著一個方向。

“讓我看看。”

路易閉著眼。他和卡米爾想到了一起,但他不會做範霍文馬上要做的事。目擊者牽著他的狗,一邊一個警察,順著人行道前行,然後停了下來。

“差不多就是這裏……”

他比畫著,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撇了撇嘴,嗯,差不多。卡米爾想要確定的回答。

“這裏?不是更遠?”

“不,不。”目擊者揚揚得意地說。

路易和卡米爾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你們知道嗎,他還踢了那個女人好幾腳……”男人說。

“我再清楚不過了。”卡米爾斬釘截鐵地說,“所以,您在這兒,這是多遠?”

他看向男人,問道。

“……四十米?”

是的,這男人很滿意自己的估計。

“您看見一個女人被毆打,被綁架,在四十米開外的地方,您所做的,就是鼓足勇氣叫喊。”

他抬頭看了一眼目擊者,那人眼皮快速跳動著,像是被一種強烈的情緒統攝著。

卡米爾一言不發地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最後看了一眼那條狗,它和它的主人有著一樣勇敢的神情,那種好像隨時要給自己注射毒品的神情。

他又感到一種,怎麽說呢,他想找個詞,一種悲慟,一種有點兒……觸電般強烈的感覺。因為伊琳娜。他轉身,看向荒蕪的街區。其實,他是被一種精神上的釋懷震驚了。他明白。從開始到現在,他專業而有條理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發揮了人們所期待的主動性。但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地方,不到一小時前,一個女人,有血有肉的女人,被綁架了。她曾在那裏叫喊,她曾被暴打,被塞進一輛麵包車,像個囚犯一般,驚慌失措,或許還飽受折磨。他才意識到現在必須爭分奪秒,而他卻還沒步入正軌,因為他想保持距離,想自我保護,他不想真正做這份工作,這份他自己選擇的工作,他在伊琳娜死後依然保有的工作。“你可以不這麽做,”他對自己說,“但你還是這麽做了。”你在這裏,在這個確切的時刻,你的存在有一個恰當的理由:重新找到那個女人,那個剛剛被綁架的女人。

卡米爾感到一陣暈眩。他一手撐在車身上,另一手鬆開領帶。置身於這樣特殊的場合,或許並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對於一個不那麽容易消化痛苦的人來說。路易正在他的興頭上。不論誰都會問一句:“你還好吧?”但反正不是路易。他站在卡米爾身邊,看向別處,就像在等待一個裁決,充滿耐心,滿腹情感,又焦灼不安。

卡米爾恢複過來,噴著鼻息。他對著離他三米遠的鑒證組技術員們說:“你們有什麽進展嗎?”

他朝他們走去,清了清嗓子。發生在大街上的案件有一個問題,就是你得收集現場的一切線索,至於它們和你的案情有沒有關係,這全憑運氣。

一個技術人員,兩人中更高大的那個,抬起頭看向他:“一些煙蒂,一個硬幣……”他湊近一個放在小箱子上的塑料袋,“……不是本地人,一張地鐵票,還有一塊用過的麵巾紙和一個塑料鋼筆帽。”

卡米爾看向這個裝著地鐵票的透明塑料袋,把它向光舉起。

“很明顯,”小夥子又加了一句,“綁匪拚命搖晃過她。”

陰溝裏有嘔吐的痕跡,他的同事小心翼翼地用消過毒的勺子收集了一些。

欄杆的另一端傳來一陣**。一些穿著製服的警員小步跑來。卡米爾數了一數。勒岡給他派來五個人。

路易知道他要怎麽做。三組,他會把他們派去周邊地區搜索,鑒於事件剛剛發生,綁匪應該走不了多遠。發號施令,這是卡米爾的專長。最後一名警員會和路易一起詢問沿街居民,把那些從窗口目擊的人叫下來,還有那些最靠近案發地的人。

臨近二十三點,搜索目擊者的路易發現了街上唯一一棟在底樓還有門房的建築,這在巴黎已經非常罕見。門房立即就被路易的優雅迷住了,於是她的值班室就變成了警方的司令部總部。而她一看到卡米爾警長的身高,就被觸動了。這個男人的殘疾,就像是被遺棄的小動物,直戳她的心窩。她立馬把拳頭放在自己的嘴上,忍不住驚歎,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在這個奇觀麵前,她整個人都在憐憫、哆嗦,像要昏厥過去,更可以說是一種悲慟。她偷偷打量著警長,痛苦地眯著眼睛,好像他有一個外露的傷口,而她在分擔他的痛苦。

她私下向路易打聽:“您希望我為您的長官找一把小一些的椅子嗎?”

好像卡米爾是剛剛瞬間變小了,需要為他做些安排似的。

“不用了,謝謝。”“虔誠者路易”[2]閉著眼回答,“這樣就很好了,太感謝您了,夫人。”

路易對她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隨後,她為每個人泡了一杯咖啡。

在卡米爾的咖啡杯裏,她加了一把咖啡勺。

全體人員都在工作,卡米爾在門房慈愛的目光下啜著咖啡。路易在沉思。這是他的癖好,路易是個知識分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沉思。試圖理解一切。

“贖金……”他小心翼翼地提出可能。

“性……”卡米爾說,“瘋狂……”

我們不難悉數人類的狂熱:毀滅欲、占有欲、反抗欲、征服欲。他們看到這些狂熱,覺得它們如此相似,都是可以讓人殺戮的狂熱。而他們,在這間凝滯一般的房間裏,幾乎無所事事。

周邊地區已經搜索完畢,目擊者都被叫下了樓,證詞也都核實過了,那些“聽說”,那些流言蜚語,聽得越多越沒有信心再去敲門,一晚上很多時候都是如此。

目前為止,什麽都沒有。這個被綁架的女人或許不住在這個街區,至少不在案發地的周邊。這裏,似乎沒有人認識她。我們可以得出三個可能的特征:可能是在旅行的女人,在搬家的女人,暫時離家的女人……

這對卡米爾來說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