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布裏斯班,2005
在成為古董中心之前,這兒一直是劇院。廣場劇院,20世紀30年代的輝煌嚐試。外表平凡,不過是個嵌在帕丁頓山坡上的巨大的白色盒子,但內部裝潢絢麗壯觀。拱形天花板漆成深藍色,畫著雲朵圖案,原先有背光以製造月光似的幻覺,數百盞小燈閃耀如繁星,即使是在電車轟隆隆駛過高地,中國人的花園在山穀裏繁茂生長的那些日子裏,數十年來劇院一直生意興隆。然而它雖然英勇地戰勝了火災、洪水這類氣勢洶洶的敵手,卻在60年代迅速淪為電視的犧牲品。
奈兒和卡珊德拉的攤位就在舞台拱門下方,靠近左邊的舞台。擁擠的架子上堆滿了數不清的小飾品、零碎物品、古書和各類風格的紀念品。很久以前,其他攤主曾經開玩笑地叫這兒“阿拉丁的洞穴”,結果名字就這麽定下來了。現在,一塊用金色字體寫著“阿拉丁的洞穴”的小型木製招牌就掛在攤位上。
卡珊德拉坐在三腳凳上,位於架子形成的迷宮深處,她發現自己難以集中精神。自從奈兒去世後,這是她第一次到中心來,坐在她們一起收集的寶藏中間感覺很奇怪。怪在奈兒已經走了,但貨品仍在這兒。好像貨品不夠忠心似的。奈兒親自擦亮的湯匙,她用無法辨識、如蜘蛛網般潦草的字體所寫的價格標簽,還有數不清的書。書是奈兒的嗜好,每個攤主都有特定的嗜好。她特別喜愛19世紀末期的書,印刷精美、有黑白插畫的維多利亞晚期作品。如果書內還有送書人寫給受書人的手劄的話,就更好了。那是它的過往記錄,輾轉幾手最終抵達她手中的線索。
“早安。”
卡珊德拉抬頭,看見本端了杯咖啡給她。
“在整理存貨嗎?”他問。
她將幾綹順滑的頭發從眼前撥開,接過杯子。“隻是把東西搬來搬去。大部分是移到後麵。”
本喝了一小口咖啡,從杯子上方看著她。“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他的手伸到毛線背心下麵,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一張疊好的紙。
卡珊德拉攤開紙張,將皺褶撫平。是一張白色A4打印紙,中間印著一張房子的黑白照片。她勉強看出那是一座石砌小屋,整麵牆上斑斑駁駁,也許是爬藤植物,屋頂鋪有瓦片,尖頂後麵一座石砌煙囪清晰可見。兩個花盆巍巍顫顫地放在上麵力求平衡。
她不用問就知道這棟是什麽房子。
“我稍微查了一下,”本說,“實在忍不住。我在倫敦的女兒幫我聯絡上某個在康沃爾的人,通過電子郵件寄給了我這張照片。”
原來,它長這樣,奈兒的大秘密。她心血**買下的房子,多年以來一直沒有透露半絲風聲。奇怪的是這照片對卡珊德拉產生了影響。整個周末,卡珊德拉將房契放在餐桌上,每次走過時都看一遍,沒有多作他想,但看見這張照片後,它首次成為一種真實的存在。每件事都清晰明朗起來:在不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情況下走入墓穴的奈兒,在英國買了一棟房子,將它留給卡珊德拉,並且認為她會明白原因。
“露比總是有本事查到蛛絲馬跡,所以我叫她去追查以前的屋主消息。我想,如果我們知道你外婆是從誰手上買下這棟房子,我們也許就能知道原因。”本從胸部口袋裏拿出一個筆記本,調整了一下眼鏡,以便看清上麵寫的東西。“你聽過理查德和茱莉亞·班奈特這兩個名字嗎?”
卡珊德拉搖搖頭,依舊盯著照片。
“據露比說,奈兒向班奈特夫婦買下這間小屋,而他們在1971年買下小屋時,也買了附近的莊園宅邸,將它改裝成飯店——布雷赫飯店。”他滿心期待地看著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再次搖頭。
“你確定?”
“從來沒聽過這家飯店。”
“啊,”本的肩膀像泄了氣般往下垂,“啊,就是這些。”他輕輕合上筆記本,手臂支在最近的書架上。“恐怕我能查到的就隻有這些了。我猜最多如此。”他搔搔胡子,“典型的奈兒作風,留下一個未解謎團。真是豈有此理,不是嗎,在英國有棟秘密房子?”
卡珊德拉笑了。“謝謝你的照片,請幫我謝謝你的女兒。”
“等你到地球另一端時,可以親自謝謝她。”他搖搖杯子,從杯蓋上的小口子看進去,檢查咖啡是否已經喝光,“你什麽時候走?”
卡珊德拉睜大眼睛:“你是說去英國?”
“看照片是不錯,但親眼看到房子,感覺會不一樣,不是嗎?”
“你認為我該去英國嗎?”
“為什麽不?現在是21世紀,你一個星期就可以來回,親眼看到小屋後,你會更清楚怎麽處理它。”
盡管房契就躺在卡珊德拉的桌子上,她也全神貫注地在理論上想著奈兒那棟小屋的事,但完全沒想到實際層麵:在英國,有棟小屋在等著她。她拖著腳步走過暗淡的木地板,從劉海底下抬眼盯著本:“我也許該把它賣掉?”
“總得先進屋子裏看看再決定吧。”本將杯子丟進香柏桌旁滿溢的垃圾桶內,“去看一下無傷大雅吧?它顯然對奈兒意義重大,她留著它這麽多年。”
卡珊德拉考慮著他的話。一個人突然飛到英國去。“但攤位……”
“咳!中心的員工會照看你的攤位,我也會幫忙。”他指指裝滿東西的架子,“你這裏裝的東西夠你賣上十年。”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為什麽不去呢,卡珊德拉?稍微離開一陣子並不要緊。露比住在南肯辛頓的小公寓裏,在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工作。她會帶你參觀,照顧你。”
照顧她?人們總是自告奮勇要照顧卡珊德拉。曾經,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是有自己責任的成年人,負責照顧別人。
“再說你能有什麽損失?”
沒有,她的確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也沒有人可以失去了。卡珊德拉刹那間厭倦了這個話題。她擠出一個表示順從的微笑,加上一句:“我再考慮看看。”
“這才對嘛。”他拍拍她的肩膀,準備離開,“哦,我差點忘了,我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小道消息。對奈兒和小屋的事沒有幫助,卻是個有趣的巧合,跟你的藝術背景、你以前常畫的畫有關。”
聽到她的人生、她的熱情被如此不經意地描述,如此絕對地驅逐到過去的時光中,令她心驚肉跳。卡珊德拉好不容易才讓那抹微弱的微笑繼續掛在臉上。
“奈兒小屋所屬的莊園以前屬於芒特榭家族。”
這個名字對卡珊德拉毫無意義,她搖搖頭。
他抬起一道眉毛:“他們的女兒,蘿絲,嫁給了納桑尼·沃克。”
卡珊德拉皺起眉頭:“一位藝術家……美國人嗎?”
“就是他,大部分的作品是肖像畫,你知道的。某位女士和她六隻心愛的獅子狗這類畫。據我女兒說,他甚至在1910年畫過愛德華國王的肖像,就在他死前。我說那是沃克職業生涯的巔峰,但露比似乎覺得沒有印象。她說,肖像畫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它們有點缺乏生氣。”
“我沒畫畫好一陣子了……”
“露比喜歡他的素描。她就是這樣,在和大眾看法唱反調時最開心。”
“素描?”
“插畫,雜誌上的黑白插畫。”
卡珊德拉猛吸一口氣:“迷宮和狐狸?”
本聳聳肩,搖搖頭。
“哦,本,它們讓人難以置信,充滿了精致的細節。”她有好久沒想到藝術史的事了,這忽然湧起的回憶讓她驚詫。
“在我選修奧博利·比亞茲萊[3]和他同時代人物的課上,納桑尼·沃克簡單地出現過。”她說,“就我所記得的,他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但我不記得原因了。”
“露比也是這麽說的。你一定會和她相處得很好。我提到他時,她很興奮。她說,他們在博物館的新展覽中有他的幾張插畫,它們顯然很罕見。”
“他的作品並不多,”卡珊德拉說,她現在想起來了,“我想,他太忙於畫肖像畫,插畫隻是種愛好。但他的插畫仍備受推崇。”她開始滔滔不絕,“我想,奈兒的某本書裏可能有一張。”她爬上一個倒放的牛奶板條箱,食指拂過頂層的書架,停在一個印有褪色的燙金字體的紫紅色書脊上。
她打開書,仍然站在箱子上,小心翼翼地翻過前麵的彩色圖畫。“在這裏。”她的目光沒有從書上移開,徑自走下箱子,“《狐狸的哀歎》。”
本走過來,站在她身邊,調整了一下眼鏡,使它遠離光線。“很精致,不是嗎?不合我的胃口,但對你來說這是藝術。我看得出來你為什麽欣賞它。”
“美麗而悲哀。”
他靠近一點:“悲哀?”
“充滿憂鬱和渴望。我沒辦法解釋得更好,是狐狸臉上的什麽,某種沒畫出來的東西。”她搖搖頭,“我無法解釋。”
本捏捏她的手臂,咕噥著說會在午餐時間給她帶三明治過來,便離開了。他拖著腳步慢慢走向自己的攤位,有位顧客正在把玩一盞沃特福德枝狀吊燈。
卡珊德拉繼續研究那幅插畫,忖度她為什麽如此確定能感受到狐狸的悲哀。那當然要仰賴藝術家的技巧,透過黑色細線的精確位置引發如此複雜情緒的本領……
她抿緊嘴唇。這幅素描讓她想起她找到童話故事集的那天,當時她在奈兒的房子樓下打發時間,而在樓上,她媽媽正準備離棄她。驀然回首,卡珊德拉才意識到,她對藝術的熱愛可以追溯到那本書。她打開書的封麵,一頭跌進奇妙、恐怖和魔幻的插畫世界中。她曾經納悶,逃離文字的嚴苛界限,以如此流暢的語言說話,到底是什麽感覺。
等她長大後,她終於知道:當她沉浸在畫板的魔力世界中時,能感受到畫筆點石成金的魔力,和時間失去意義的狂喜。她對藝術的熱愛引領她到墨爾本念書,導致她和尼克結婚,還有後麵發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沒有看到那個行李箱,如果她沒有在好奇的衝動下打開來往裏麵看,她的人生也許會完全不同,盡管這樣想很奇怪。
卡珊德拉喘了口氣。她以前為什麽沒想到呢?突然間她知道她必須做什麽,她得到那裏去看看。在那個地方,她也許能找到解開奈兒身世之謎的必要線索。
卡珊德拉曾想過,奈兒也許早已丟棄行李箱,但她篤定地將這個可能性推至一旁。首先,外婆是個古董商、收藏家,喜歡搜集零星的裝飾品。毀壞或拋棄古老罕見的東西完全不符合她的個性。
更重要的是,如果姨婆們所言不虛,那個行李箱就不隻是有曆史價值的物品,它是個錨。它是奈兒和過去的唯一聯結。卡珊德拉了解錨的重要性,深深知道當一個人與他維係生命之繩被割斷時,會發生什麽事。她已經兩次失去她的錨了,第一次是在她十歲時,萊斯利離棄了她;第二次是在她還是個年輕女人時(那真的是十年前的事了嗎?),在一瞬間,她所熟悉的人生徹底改變,她再次無助地隨波逐流。
後來,卡珊德拉回顧往事時明白了,就像第一次一樣,是行李箱找到了她。
在花了一整晚整理奈兒雜亂的房間之後,她變得極度疲倦,盡管她極力振作精神,還是被各種遺物弄得分神。不隻是骨頭酸,腦袋也累。這個周末發生了太多事情,快速又沉重地降臨在她身上,童話故事中描述的那種疲勞,想向睡眠投降的魔幻欲望排山倒海而來。
她沒有下樓去自己的房間,而是和衣蜷縮在奈兒的**,她的腦袋陷入柔軟的枕頭中。氣味令人屏息的熟悉:薰衣草爽身粉、銀器擦拭劑、棕欖洗衣粉,她感覺自己仿佛正把頭靠在奈兒胸前。
她睡得像死人一樣沉,進入黑暗、無夢的世界。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覺得自己不隻睡了一晚。
太陽透過窗簾的縫隙湧入房間,像燈塔的燈光,她躺在**凝視著塵埃盤旋飛舞。隻要她伸出手,就可以用指尖抓住它們,但她沒有這麽做。相反,她讓目光追隨著光線,轉過頭來,望向光線所指的地方。光線照亮了衣櫃高處,她昨晚將衣櫃門打開了,在最高的那層,在一堆裝滿了要捐給二手店的衣物的塑料袋下,安放著一隻老舊的白色行李箱。
11 印度洋,離好望角九百英裏,1913
到美國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在爸爸給小女孩講過的故事裏,他說美國比阿拉伯半島還要遠,她知道,得花上一百個日夜才能到那兒。小女孩數不清過了多少日子,但她上船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真的太久了,她因此習慣了不斷移動的感覺。那叫作“習慣船上的顛簸”。這都是她從《白鯨記》裏學來的。
想到《白鯨記》,小女孩非常哀傷。它讓她想起爸爸,他給她讀過的大鯨魚的故事,還有他讓她在畫室裏看的圖畫,那些他畫的有幽暗海洋與大船的畫。小女孩知道,那些叫作插畫,她在心裏默默說出這個詞,開心不已。有一天,那些插畫可能會被放在書裏,放在其他小孩會讀的真正的書裏。那是她爸爸的職業,為故事書畫插畫。或者,他以前曾經畫過。他也畫人的肖像,但小女孩不喜歡那些畫,畫裏的眼睛會跟著走過房間的人轉。
小女孩的下唇開始顫抖,當她有時候想到爸爸媽媽時,就會這樣。她用力咬緊下唇。剛開始時,她經常哭。她沒辦法控製自己的眼淚,她想念父母。但她現在不怎麽哭了,而且從不在其他小孩麵前落淚。不然,他們會認為她太小,不能跟他們玩,這樣的話,她能上哪兒去呢?何況,媽媽和爸爸就快和她在一起了。她知道,當船抵達美國時,他們會在那兒等她。女作家也會在那裏嗎?
小女孩眉頭深鎖。在她慢慢習慣船上顛簸的這段期間內,女作家並沒有回來。小女孩疑惑萬分,因為女作家曾給她許多嚴厲的指示,告訴她要如何如何,她們才會永遠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也許她躲起來了。也許,這都是遊戲的一部分。
但小女孩不確定。她很欣慰她第一天早上就在甲板上認識了威爾和薩莉,不然,她不確定她是否會知道該在哪裏睡覺,該去哪裏吃飯。威爾、薩莉和他們的兄弟姐妹們知道該去哪裏尋找食物,他們人數眾多,小女孩數都數不清。他們帶她去船上各種地方,在那裏可能找得到額外的醃牛肉。(她不太喜歡那個味道,但小男孩大笑著說,它也許不是她習慣吃的東西,但在這破日子裏已經足夠好了。)他們大部分時候對她很好,隻發過一次脾氣,因為她不肯告訴他們她的名字。但小女孩知道如何玩遊戲,如何遵守遊戲規則,而女作家曾經告訴她,那是最重要的遊戲規則。
威爾的家人在低等艙房有好幾張臥鋪,跟很多男人、女人和小孩擠在一起。比小女孩見過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要多的人擠在同一個地方。他們的母親也跟他們一起旅行,他們叫她“媽”。她和小女孩的母親一點也不像,她沒有她母親的美麗臉蛋,每天早上也沒用發膠將深色頭發梳成發髻。“媽”更像是小女孩偶爾坐著馬車穿越村子時所看到的女人,穿著破爛的衣服和需要修補的靴子,飽經風霜的雙手,像戴維斯在花園裏戴的舊手套。
威爾第一次帶小女孩下樓時,“媽”正坐在下層床鋪上哺乳,另一個嬰兒躺在她身邊哭號。
“這是誰?”她問。
“她不肯說出她的名字。她說她在等人。她得躲起來。”
“躲起來?”那個女人招手要小女孩走近一點,“你在躲什麽,孩子?”
但小女孩不肯說,隻是搖搖頭。
“她的家人在哪兒?”
“我覺得她沒有家人,”威爾說,“我從沒見過。我找到她時,她在躲貓貓。”
“是真的嗎,孩子?你一個人?”
小女孩思考著這個問題,決定表示同意,這樣就不用提起女作家了。她點點頭。
“哇哦,哇哦。像你這樣的小女孩,獨自在海上。”“媽”搖搖頭,將哭喊的嬰兒推到一旁,“那是你的行李嗎?拿過來讓媽看看。”
小女孩看著“媽”打開鎖,掀開蓋子。她將故事書和第二件新裙子推開,發現了下麵的信封。她的手指滑進封口下麵,打開信封,從裏麵抽出一小疊紙。
威爾的眼睛大睜:“鈔票!”他瞥了瞥小女孩,“我們該拿她怎麽辦,媽?告訴船員嗎?”
“媽”將鈔票放回信封,折成三折,然後塞進她的裙子前麵。“沒必要告訴船上的人,”她最後說,“不必多此一舉。她會跟我們在一起,直到我們抵達世界的另一端,然後我們會發現誰在等她。看他們會如何回報她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她笑了,牙齒間有黑色的空隙。
小女孩不必跟“媽”相處,這讓她很開心。“媽”忙於照顧嬰兒,其中一個似乎總是粘在她胸前。他們在吃奶,威爾是這麽說的,但小女孩從未聽過這類事情。至少在人身上沒有,她在莊園農場裏見過小動物吃奶。那些嬰兒像一對小豬,整天號哭,吃奶,長膘。由於“媽”忙於照顧嬰兒,所以其他小孩得自己照顧自己。威爾告訴她,他們早就習慣了,在家裏也是這樣。他們來自博爾頓,當他們大到無需照顧時,他們的“媽”就整天在棉紡廠做工,所以她常常咳嗽。小女孩明白:她的母親身體也不好,但她不像媽那樣咳嗽。
晚上,小女孩會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個地方,傾聽樓上傳來的音樂,以及人們滑過閃亮地板的腳步聲。那就是他們現在在做的事,坐在陰暗、隱秘的角落裏傾聽。剛開始,小女孩想上去看,但其他小孩大笑,說上等艙房不準他們這種人進入。而這個在船員艙底部的空間已經是離有錢人的甲板最近的地方了。
小女孩安靜下來,她以前從未聽過這種規則。在家裏時,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隻有一處例外。她唯一不準去的地方是通往女作家住的小屋的迷宮。但這裏規矩不同,她不是很懂男孩的意思。他們這種人?小孩?也許,小孩不準到上等艙房去。
她今晚並不想上去。她這幾天很疲憊。疲憊讓她的雙腿沉重得像森林裏的木頭,樓梯好像變成了兩倍高。她還覺得頭昏,呼吸經過嘴唇時熱乎乎的。
“來吧,”厭倦了音樂的威爾說,“我們去看陸地。”
他們爬著站起來。小女孩挺直身體,試圖保持平衡。威爾、薩莉跟其他人在聊天和大笑,他們的聲音在她身邊盤旋。她試圖搞懂他們說的話,卻感到雙腿不斷顫抖,耳朵嗡嗡作響。
威爾的臉突然靠得很近,他的聲音很大:“怎麽回事?你沒事吧?”
她張嘴想回答,但膝蓋發軟,她開始往下倒。在腦袋撞到木頭階梯前,她最後看到的是明亮皎潔的滿月在天空中熠熠生輝。
小女孩睜開眼睛。一個男人站在一旁,正嚴肅地俯視著她,他有凹凸不平的臉頰和灰色眼眸。他走近時,麵無表情地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一根小而扁平的棒子。“張開嘴。”
在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之前,棒子便壓在了她的舌頭上,他在檢查她的口腔。
“嗯,很好。”他拿開木棒,拉直背心,“呼吸。”
她照辦,他點點頭。“她很好。”他又說了一次。他向一個淺黃色頭發的年輕人招招手,小女孩認出他來,她剛醒時見過他。“這兒有個活的。看在上帝份上,在情況有變前趕快把她弄出醫務室。”
“但醫生,”另一個男人喘息著,“她昏倒時頭撞到了地上。她應該再休息一下……”
“我們沒有足夠的床位讓人休息,她可以回到她的客艙裏休息。”
“我不確定她屬於哪裏……”
醫生翻個白眼:“那就問她,老弟。”
淺黃色頭發的男人壓低聲音:“醫生,她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小女孩。好像失去了記憶。一定是她昏倒時撞到頭部所致。”
醫生凝視著小女孩:“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思索著這個問題。她聽到了他的話,明白他在問什麽,但發現她無法回答。
“怎麽樣?”男人說。
小女孩搖搖頭:“我不知道。”
醫生歎口氣,十分惱火。“我沒時間,也沒床位。她退燒了。從她身上的味道判斷,她來自統艙。”
“是的,醫生。”
“嗯?那一定會有人在那兒認領她。”
“是的,醫生,外麵有個小男孩,他前天曾帶她過來。他現在來看她,我想那是哥哥。”
醫生看著門口,俯視著男孩。“父母在哪兒?”
“男孩說父親在澳大利亞,醫生。”
“母親呢?”
那個男人清清嗓子,身子靠近醫生低聲說:“可能在好望角附近喂魚了,醫生。三天前離開海港時就已經過世。”
“因為發燒嗎?”
“是的。”
醫生皺起眉,短促地歎口氣。“那麽,帶那個男孩進來。”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眼睛如煤般深黑,站在他麵前。
“這女孩是你的親人?”
“是的,先生,”男孩說,“她……”
“夠了,我不需要聽你的人生故事。她已經退燒了,頭上的腫塊也已經痊愈。她現在話不多,但很快就會開始嘰嘰喳喳了。她可能是想尋求別人的關注,尤其你母親又發生那種事。有時候人們會有這種反應,特別是小孩。”
“但是,先生……”
“夠了。帶她走。”他轉身麵對船員,“把床空出來給其他人。”
小女孩坐在欄杆旁邊,望著海洋。在風的觸摸下,藍色海水頂著白色浪花,掀起陣陣波濤。今天船的起伏比平常劇烈,她的身體隻能跟著顛簸晃動。她的感覺還是很奇怪,不是生病,隻是覺得古怪。仿佛一道白色霧靄占據了她的腦袋,不肯飄散離去。
從她在醫務室裏醒來,從那個奇怪的男人給她做了檢查,叫她和男孩離開後,她就是這樣。他帶她到樓下一處黑暗的地方,到處是臥鋪和床墊,她從未見過這麽多人。
“等等。”從她肩膀旁傳出一個男孩的聲音,“別忘了你的行李箱。”
“我的行李箱?”小女孩盯著他遞給她的白色皮革行李箱。
“哎呀!”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真的撞壞腦袋了,我還以為你隻是在醫生麵前假裝而已。可別告訴我,你連你有行李箱的事都忘了?你在整趟旅程中一直用生命保護著它,我們中任何一人想要靠近看看,你都像要把我們撕碎一樣。你說你不想讓那位親愛的女作家傷心。”
這些古怪的詞在他的話裏沙沙作響,小女孩的皮膚下感到一股怪異的刺痛。“女作家?”她問。
但男孩沒有回答。“陸地!”他大喊,跑過去靠在圍著甲板的欄杆上,“陸地!你看見了嗎?”
小女孩站在他身邊,依舊緊握著白色小行李箱的把手。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他長滿雀斑的鼻子,然後轉身,望著他手指的方向。在遙遠處,她看見一條狹長的土地,淡綠色的樹木沿著海岸生長。
“那是澳大利亞,”男孩說,眼睛凝視著遠方的海岸,“我爸爸在那兒等我們。”
澳大利亞,小女孩默默想道。另一個她不認識的詞。
“我們將在那裏展開新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和所有的東西,甚至一小塊土地。我爸在信裏是這麽說的。他說我們要耕種土地,為自己開創嶄新的人生。我們會的,即使媽已經不和我們在一起了。”他低聲說出最後一句話。他沉默半晌,轉身麵對小女孩,朝海岸抬了抬頭。“你爸也在那裏嗎?”
小女孩思考著這句話。“爸?”
男孩翻個白眼。“你爸爸,”他說,“和你媽結婚的人。你知道,你爸。”
“我爸。”小女孩重複著這些字,但男孩已經沒在聽她說話了。他看到了一個妹妹,連忙跑過去叫喊著說他看到陸地了。
他跑開時,小女孩點點頭,盡管她並不確定他的意思。“我爸,”她不確定地說,“我爸在那裏。”
甲板上一下子充滿了“陸地”的歡呼聲,人們紛紛圍到她身邊眺望,興奮不已,小女孩靜靜提著白色行李箱躲到一堆木桶旁,她莫名地被這個靜謐角落深深地吸引。她坐下來,打開行李箱,希望能找到一些食物。但沒有食物,因此,她隻得拿起放在最上麵的童話故事書。
隨著船駛近海岸,遠處的小圓點變成了海鷗,她在膝蓋上打開書,凝視著一張美麗的黑白素描,裏麵畫著一個女人和一頭鹿,他們並肩站在滿布荊棘的森林空地上。不知怎的,雖然小女孩還讀不懂那些字,她立刻知道了這幅插畫訴說的故事。那是一個年輕公主的故事,她橫渡廣袤的海洋,為她心愛的人尋找屬於她的珍貴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