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沒人要的股份

曹原的老家離北京不遠,坐上長途大巴沿高速公路開個把小時就到了,比他從住處趕到長途大巴的始發站用時還稍短些。曹原老家所在的城市與北京相比簡直是個彈丸之地,但也有市區和郊區之分,他的家就在這座城市的城鄉結合部上。曹原雖說一大早就出了門,但到家時已是午後,爸媽也還沒吃飯,守著一桌子飯菜在等他。

從曹原開始創業的那一天起,和爸媽為數不多的團聚每次就都是一種辛苦,於他如是,於他們同樣如是。曹原總是強顏歡笑並仔細斟酌每句話,生怕有什麽令爸媽為他擔心;而爸媽更是謹小慎微,惟恐說出什麽讓曹原感到壓力或不快,他們總是克製著不打聽曹原的事,隻想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出曹原哪怕最細小的變化,但就連這關切的目光也讓曹原倍感壓力。

午飯就在這樣外鬆內緊的氣氛裏吃完了,媽收拾碗筷,曹原和爸在小餐桌旁閑坐,他忽然發現一件新事物,起身走過去說:“我怎麽才注意到,你們換冰箱啦?”

爸也走過來,揚手拍拍新冰箱的頂蓋,說:“原原,托你的福啊,這是昨天上午買的,下午你的電話就來了,你要是早打一會兒,我們這冰箱就換不成了。”

“那台香雪海呢?”

媽從廚房走出來,用圍裙擦著手說:“給拉走啦,說是以舊換新。哎呀,真舍不得,用了將近二十年,還好好的呢。”

“就是啊,我特別喜歡它那個綠顏色,像個青蘋果。記得小時候你們總讓我靠著冰箱給我量身高,最開始我剛到香雪海的一半高呢。”曹原也拍一下新冰箱的頂蓋,“這新的也太大了。”

“你小學一年級剛入學的時候買的,香雪海比你小七歲。”媽回憶著,露出那種隻有母親臉上才有的笑容。

爸走進裏屋去躺著了,曹原小聲問媽:“剛才我爸怎麽說是托我的福?”

“他就那麽一說,別管他。你也去自己屋睡會兒吧。”

曹原難得地睡了個午覺,起來後走到陽台上站著,媽輕手輕腳地也跟了出來。

“我爸呢?”

“出去串門兒了,家裏錢不夠,找人借去了。”

“媽,不是說了不讓你們向別人借錢嘛。你們手頭有多少都行,存款也別動,不夠的我自己想辦法。”

“我們能多弄點就多弄點,這樣你就不用太作難了。我呆會兒去銀行把兩筆定期提前取出來,反正現在利息這麽低,到期再取也比活期高不了多少。”

曹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望著遠處發呆。這座樓前麵不遠是一條很寬闊的環城路,路對麵是一幢幢落成不久的商品住宅樓。

“還記得咱們原來住的地方嗎?就在路對麵,如今變成這些大高樓了,咱們現在這個樓蓋的地方原來還是農民的場院。”曹原一聽就知道媽接著又要講什麽,果然,媽說道:“剛生你的時候咱們就住在路對麵的四樓,這條路還是一條小窄路呢,路這邊全是農田,這兒就是一大片場院,農民揚場、曬糧食。你爸把咱倆從醫院接回家那天,這個村裏也剛生了一頭小驢。媽抱著你也是站在陽台上從那邊往這邊看,小驢生下沒幾分鍾就能站起來,然後就能跟著驢媽媽慢慢走,過兩天再看小驢已經歡蹦亂跳地滿場院跑了。媽就說,原原,你比小驢還大幾天呢,看看人家現在都會跑了,你除了吃奶還是什麽都不會,還得讓媽媽抱著。媽那時候總盼著你快點長,越快越好,後來就忽然覺得怎麽一眨眼你都這麽大了,媽都這麽老了,就老想你要是能慢點長該多好啊。”

媽還在獨自唏噓,曹原卻忽然想起了小區門口的那家拉麵館,九幫網比拉麵館也是早幾天問世,如今拉麵館已經人財兩旺而他的九幫網居然還要向爸媽伸手要接濟,這讓他越發感到自己真的還不如一頭驢。

家裏已然挖地三尺,街坊四鄰也都已經攪擾個遍,爸媽把斂齊的錢仔細地分作幾份包好,較少的放進曹原的包裏,較多的看著曹原貼身收好,再次提出還是我們給你匯過去吧,帶這麽些錢路上多不安全,曹原不聽,說用個破袋子拎著其實才最保險,爸媽也沒辦法。

曹原強打起精神,笑著說:“這些錢都算是你們的投資,等將來我的公司上市了這就是你們的原始股,保證讓你們賺上一百倍。”

爸嗬嗬地笑著說:“好,好,我們都盼著呢,到時候你賺大頭我們賺小頭。”媽也笑著,看著曹原收拾東西,讓他想起小時候收拾書包準備去上學,媽也是這樣看著他,目光裏有期許也有滿足。

曹原很認真地再次強調:“我是說真的,你們的股份都先含在我的股份裏,等將來我或者分紅了或者套現了,我都按比例分給你們,我會和你們簽一份出資協議的。”

爸還是一樣地笑著說:“好,好,我們都信。別說賺一百倍,就是沒分紅也不要緊,你有喜歡的事情做我們就高興。”

看著爸媽的笑容曹原卻很有些黯然神傷,他明白爸媽其實沒把他的話當真,他們根本沒指望曹原有朝一日真能發達進而從他手上得到些許財富回報,其實還像小時候一樣,爸媽竭盡所能也要為他買一件心儀已久的玩具,在他們看來九幫網隻是他的大玩具而已。

曹原走了,老兩口坐在重又顯得冷冷清清的家裏,媽忽然問:“這大冰箱讓退嗎?要是能退回去,手頭就能有三千多塊錢了。”

爸一臉疲憊,歎口氣說:“就算能退,拉走的老香雪海也找回不來啦。”

好不容易湊了十萬,錢還是不夠,曹原隻好再次建議許克多出些錢,許克依舊不肯。曹原猜想會不會連許克也一時拿不出比十五萬更多的數目,難道地主家也沒餘糧了?便建議這回許克仍投十五萬而自己投十萬。許克也不同意,說如果少於三十萬恐怕很快就不夠花了還得再次投錢,曹原說隻少五萬差不了太多吧,許克再次強調說我不想讓我的股份超過你,曹原說反正還要再投的,下次我多出五萬咱們不就扯平了嘛。許克轉而建議說我可以借給你五萬,這下曹原就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了,悶了半天才問能不能讓施穎入股,這五萬讓她出,許克痛快地說行啊沒問題。

晚上曹原在和施穎親密接觸之後便把話題引到出資的事情上,說怎麽也鬧不明白為什麽許克死活不肯比他多占哪怕一丁點兒股份,施穎想了想說:“應該不會是信心問題,要不然他也不會主動提出借給你五萬塊錢,他肯定知道一旦公司辦不下去你一時半會兒也還不出這筆錢。”

“我就是奇怪這一點,他寧肯借給我也不願意把這五萬塊錢作為他自己的投資,九幫網的股份就這麽燙手?”

“你沒發現麽,雖然他比你大幾歲,資曆背景都比你好,可他挺注意樹立你的威信的,總是給你當綠葉、當軍師,如果他真打定主意躲在你的陰影裏,當然會讓你維持第一大股東的地位呀。還有,許克也許擔心如果你的股份減少了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玩兒命了。另外——”施穎沉吟片刻才又說,“我相信許克是為你著想,如果公司將來發展得好,現在投錢換股份簡直就是揀便宜,他不想讓你覺得他乘人之危。”

“哎,那你想不想現在揀點兒便宜?”曹原冷不丁地問。

“我?”施穎眉毛一挑,“和你在一起我隻有吃虧的份兒,哪還能指望揀什麽便宜呀……”

“沒跟你逗,我今天向許克建議接納你成為股東,許克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郝書忠現在拿的也隻是期權,但你可以直接成為公司的第三位正式股東……”

“已經有三位啦,別忘了你那位鐵哥們兒邱儉。”

“哦,對,你是第四位。就是為了防著邱儉那小子,咱們這次先都按借款給公司來操作,等將來融資之前再債轉股,你放心,這些都會有正式的股東協議做保障。你手頭拿得出來五萬塊錢嗎?”

“我沒錢,不過可以向我爸媽要。”

“好啊,那你願不願意入股呢?”

“不願意。”

曹原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問:“你不願意成為股東?”

“不願意。”

曹原有些生氣:“施穎你別開玩笑,我跟你說正事呢,你到底願不願意入股啊?”

“我已經說過兩遍了,我——不——願——意!”

曹原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癡癡地看著施穎,目光裏的失望漸漸變成難過,又從難過變成痛心,最後從痛心變成了怨恨,喃喃地說:“沒想到,你對九幫網這麽沒信心,你怕五萬塊錢會白白賠掉?錢這玩意兒真是一塊試金石啊,原來你對我這麽沒信心。”

施穎很平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床單,說:“我和你在一起快一年了,你覺得我付出的、我賠上的比五萬塊錢少嗎?”

“我說給你工資你不要,我說給你期權你也不要,我從來沒想讓你白白為我付出,是你自己不接受。”

施穎不理會曹原,接著說:“如果我對你沒信心,我為什麽還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對你沒信心,我為什麽把這麽多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你的九幫網上?”

“不僅是我的九幫網,也是你的九幫網,是咱們的九幫網!”

“不,九幫網不是我的,我要的隻是你。”

“說得好聽,在我最需要你幫我的時候,你卻對我說你不願意!”

“我說過不願意幫你嗎?”

“我問了你三遍,你都說你不願意入股。”

“沒錯,如果你再問第四遍我也還是不願意入股,但隻有入股才能幫你嗎?”

曹原一愣:“那你想怎麽幫?”

“我找爸媽要五萬塊錢然後給你,你就能和許克一樣各投十五萬了。”

曹原被氣樂了:“真他媽邪門兒,怎麽誰都那麽好心願意借錢給我,卻偏偏都不願意拿股份,九幫網的股份就這麽不招人待見、就這麽沒人要嗎?”

“曹原!”這聲斷喝把曹原嚇了一跳,看見施穎一直低著的頭抬了起來,眼睛裏水汪汪地噙著淚珠,他忙反思是剛才哪句話惹的禍,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吐過髒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隻記得說的時候那感覺很爽。施穎的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但眼淚終究沒淌下來,她說:“曹原你給我聽好,從我來給你幫忙的頭一天起我就已經下了決心,我不要你的工資,也不要你的期權,更不要你的股份。我就是要讓你知道,我為你做的一切都隻是因為你,而不是因為什麽工資、什麽期權、什麽股份、什麽未來的回報!我不想讓你和我的關係被感情以外的任何因素玷汙,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老板和雇員,不是上級和下級,也不是大股東和小股東。我和你,就是曹原的施穎和施穎的曹原!”

房間裏的一切好像都被按下了靜音鍵,曹原隻能聽到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和施穎不均勻的呼吸,他伸出雙臂把施穎攬在懷裏,說:“有你這句話,我就什麽都不要了。”

施穎推開他,問道:“那五萬塊錢也不要了?”

曹原覥著臉訕笑:“你要是給,我就要。”

“什麽叫給,那是借,我才不會把爸媽的錢白給你,你得給我寫個字據。”

“不好不好,那樣咱們之間就成了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係,就不純潔啦。”

“你?!”施穎又羞又惱,抓起髒兮兮的枕頭向曹原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