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被玩兒也是一種經曆
德塞克的形勢益發明朗,許克在格恩公司的處境也日漸好轉起來。那次他從成都回來,頭兒不肯再陪他去見副總裁,說事關項目的一些細節他還是不參與為好。許克單獨向副總裁匯報了他所了解到的顧先生的底牌,副總裁先是靜靜地聽,繼而問了問單子大概的規模以及主要對手的情況,然後又靜靜地想,最後說了句:“可以做。”轉機也就發生在這一刻。
許克隨後幾次去成都時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北京的售前支持和技術服務部門都有數人隨行,兩個部門的頭兒都表示對重點項目就是要重點支持。如此豪華陣容、興師動眾,連客戶看了都高興,哪個客戶不希望被廠商重視呢?由顧先生穿針引線,對決策層各成員的工作表麵上和風細雨暗地裏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許克和決策委員會的十一名成員都私下見了麵,幾輪工作下來,按顧先生的分析判斷,十一個人裏傾向支持格恩的有五個,傾向一家歐洲公司和一家日本公司的分別有三個,隻要能讓那六個人都不堅決反對格恩,格恩的贏麵就基本確定。
形勢比人強,識時務者為俊傑,格恩成都的大多數人就都是俊傑。先是保羅屈尊到錦江賓館看望許克,說北京來的那些工程師都去了成都辦公室,怎麽Kevin你居然三過家門而不入呢?弄得許克倒因自己的失禮而很是過意不去。時隔近兩個月,許克終於又走進了格恩成都分公司位於時代廣場的辦公室,坐在自己以前寄居過的隔斷裏,頗有一種“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感慨。感慨之餘發現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遲遲無法上網,叫來IT工程師一問,說可能是IP地址有衝突,正奇怪為什麽以前都是插上網線就好,保羅走過來說:“哎呀這些事誰搞得懂,讓他重新設置一下。走,到我那兒坐坐?聊聊項目的事。”
許克有些不放心地看IT工程師坐下開始鼓搗他的電腦,三步一回頭地跟著保羅走,迎麵碰到托尼,許克尷尬地笑笑,托尼顯然還有情緒,脖子一梗擦肩而過。走進房間保羅撇撇嘴說:“Tony就是這個德性,你辛辛苦苦替他打單子他還不領情,沒啥子出息,一點大氣都沒得。”又問許克,“德塞克那邊快要開會了吧?”
“這周五,閉門會議,一錘定音。”
“你要不要在這裏督陣?”
“不用吧,今天把最終報價發給他們,晚上我就回北京,這兩天也沒什麽要做的,搞不好還適得其反。”
“用不用我們替你和客戶保持一下聯絡?最後關頭還是不要讓客戶覺得我們冷下來。”
許克忙不迭地說:“不用不用,這時候和客戶稍微留點距離沒壞處,盯得太緊反而不好。”
“那就聽你的吧,大概什麽時候能有消息?禮拜五晚上?你可要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告訴我喲。”
禮拜五晚上左等右等很晚還不見好消息傳來,許克就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再也沉不住氣的他隻好給顧先生打電話,顧先生接起電話便發出一聲長歎,許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腦子裏隻閃現出一個詞:“完了!”
直到決策委員會投票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臨投票忽然有個人提出要對程序稍做調整,說這次來了不少非常有實力的廠商參與投標,我們在決策時更要慎重周全,前期從十幾家中遴選出五家進入最後的短名單,如果隻根據一次投票結果就定案偶然性未免太大,不如進行兩輪投票,第一輪先選出兩家,然後再從中選出最終的合作廠商。五選二的投票結果是那家日本公司八票,那家歐洲公司七票,而格恩公司隻有五票。“唉,可惜啊,真是可惜,沒想到你們公司竟然沒有進入前兩名,不然是很有希望拿到這份合同的。”顧先生扼腕歎息。
“十一個人,應該總共有二十二票,這加起來才二十票,還有兩票投給了另外兩家公司?”許克問。
顧先生沉默良久才答道:“沒有,有兩個人隻投了一家。”
“不是規定每人選兩家嗎?”許克疑惑不解。
“那倒沒有,規定的是不能超過兩家,並沒有說不許隻投一家。”
許克震驚之際已無心留意最終誰贏得項目,實際上二選一的結果就幾乎一邊倒了,那家日本公司以七票對四票勝出。 “你們的工作還是有不夠到位之處,”顧先生點評道,“喜歡你們的是真喜歡,把你們排在第一位,而不太喜歡你們的呢?就覺得你們最多隻能是第三名。如果能讓絕大多數人都認可你們是數一數二的,就不會有這種遺憾了。這次決策的過程很嚴謹很科學,隻有真正過硬的才能笑到最後啊。”言下之意,此時的許克隻有哭的份兒了。
許克倒沒哭,他還沒從噩耗中醒過味來,或者說,還沒意識到這一噩耗將給他帶來什麽後果。一夜沒睡的他到早晨才剛剛迷糊一會兒就被手機吵醒:“Kevin,同病相憐啊。就想告訴你一聲,沒想到你小子還真仗義,居然讓我進了第二輪。”
許克好不容易才把腦細胞聚斂到一處,在記憶中搜索良久方想起這位是那家歐洲公司的銷售,但再怎麽想也弄不明白對方話裏的意思。“怎麽是我讓你進了第二輪?我要有這本事還能連自己都沒進去?”許克懊惱之極。
“嗬嗬,相比之下,兄弟我就太小人了,慚愧啊。我聽說要有兩輪投票就馬上打電話囑咐德塞克的幾個人千萬不要在第一輪也投你們,先把你們擠出去再說,沒想到Kevin你就沒對我也玩兒這手。”
“你什麽時候知道有兩輪投票的?顧先生告訴你的?”許克覺得腦袋像要炸開。
“Kenny?別開玩笑了,就是他突然襲擊搞的兩輪投票,我是前天晚上從我的內線那裏探到的風聲。照Kenny透露給我的情況看,你們格恩對我們威脅最大,別怪兄弟我,兩軍交戰,各為其主啊。”
許克驚愕間含混地回一句:“Kenny對我說的正好反過來。”
“那家夥的話不能全信,把你玩兒了你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玩兒的,姓顧的道行太深,真不能把寶全押在他一個人身上。哎,你知道是誰在第一輪隻投了一家嗎?”
許克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但這答案讓他實在難以置信,果然,對方接著說:“昨天我打了一晚上的電話,差不多鬧明白了。你信嗎?姓顧的就是那兩個人之一,而且他投的既不是你們,也不是我們。”
“可是他和我們已經談得非常……非常……深入了。”
“回扣?嗬嗬,這沒什麽不好說的,彼此心知肚明。實話告訴你,顧和我們早就把雙方的承諾全都敲定了。”
“他和你們也談了?”許克覺得這個早晨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他和誰沒談呀?!現在看起來,和那一幫日本人談的最讓他滿意,咱們兩家都是他的備胎,萬一那家出局,他也能盆滿缽滿,真不愧是做采購的老手,誰贏都是他贏。”
星期一早晨許克一到公司就去找頭兒,頭兒一見他就是一臉的如喪考妣,許克慘然地問:“你都知道了?”
頭兒點點頭:“老板告訴我了,他應該是聽Paul講的。”許克問他自己要不要去找副總裁匯報一下,頭兒看著他半天才說出一句:“隨你。”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許克找到副總裁,還沒開口老板已經說:“知道了。”許克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不該走,老板很和善地又說:“和Paul把案子好好回顧一下,輸要輸得明白,輸了也要有個說法。”
許克剛從老板房間出來,就發現全公司的人已經都知道德塞克項目輸掉了,在他看來每個人臉上浮現出的那點同情與惋惜就像一層透明的紙,遮不住紙下麵的幸災樂禍。
一連幾天許克都沒和保羅發生任何聯係,他覺得沒必要再和保羅談什麽,保羅也沒找過他,但他知道保羅不會閑著,隻是他無從了解保羅正在做什麽或將要做什麽。許克本以為保羅會大肆向他興師問罪,他把成都分公司年底前最為指望的大單子攪黃了,令保羅既折了麵子又丟了實惠,其罪當誅是顯而易見的,但保羅並沒有跳出來當麵和他交鋒,這種異常的平靜告訴他,大事就快要發生了。
一個星期的煎熬即將過去,但許克再也不必繼續煎熬下去了。周五許克剛吃完午飯回到公司就發現氣氛有些不對,沒人正眼瞧他但他分明感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剛要拐回座位,頭兒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叫住他,然後領他走到一間會議室,還沒坐下就又進來三個人——副總裁、人力資源總監和法務經理。坐下後許克才驚覺自己正處在四個人的對立麵,顯然,這是個臨時法庭了。
級別最高的副總裁卻一語不發,顯然他們都對類似場景比許克熟悉得多也默契得多。人力資源總監是一位看上去溫良恭儉讓的中年婦女,首先是她很平靜地開了口:“Kevin,這個星期你有沒有和成都的德塞克公司有過聯係?無論是對方的哪個部門或哪個人,也無論你是以個人身份還是以公司名義。”
她這一問倒讓許克意識到自己真的做得很絕,得知項目輸掉後竟然沒再給德塞克的任何人打過一個電話,這未免太實用主義了,過河拆橋固然不妥,河沒過去就更不該拆橋嘛。這麽想著他就答道:“沒聯係,不過確實應該和他們聯係一下。”
對麵四個人互相交換一下眼色,令許克頓時覺得自己的回答肯定有所失當。人事總監又問:“你確定嗎?”
“確定,沒聯係過。”許克不敢妄語了。
“但是我們都認為有理由相信你向德塞克公司發出過一封信件。你需要再仔細回想一下嗎?”
“我沒發信給他們,連個電話都沒打過。”
一張紙被推到他麵前:“這是信中的一部分內容,你看看能否幫你回想起來。”
許克沒敢去碰那張紙,仿佛紙上被人下了能讓手指潰爛的毒粉,而是抻長脖子低頭去讀,越看眼睛睜得越大、嘴巴張得越開、心髒跳得越亂。這顯然是封檢舉信之類的東西,旨在向德塞克高層揭露顧先生的所作所為。許克看得很仔細,深深體會到一句成語的生動和準確,那就是“觸目驚心”,信中列明了顧先生曾經向他提出的三項條件:第一,格恩公司要向美國的一家小型財務服務公司支付一筆十五萬美元的谘詢費;第二,格恩公司要向一家成都當地的工程公司支付九十萬元人民幣,委托該公司負責部分售後服務和技術支持;第三,格恩公司要授權一家北京的電器設備貿易公司代理格恩公司產品。
“這封信是由你所寫並發出的嗎?”
“我沒寫過。信裏的這些內容德塞克的顧先生曾經和我談過,我回來就馬上向……”許克正要說下去就見副總裁的身子已經挺直起來,法務經理反應更快,立刻阻止道:“我們不是要談信裏的內容,我們隻是在向你核實這封信是不是你寫的並發出的,你不要涉及無關的話題。”
“我再說一遍,不是我寫的,我沒向客戶發過什麽信。”
“今天德塞克公司把這封信傳給我們,因為寫信的人自稱是格恩公司的一名員工,德塞克要求我們調查核實一下。我們當然希望能夠答複德塞克說,這封信並非出自格恩公司任何員工之手,發信人所謂的格恩公司員工身份是假冒的,至於信中提及的內容我們毫無所知,也不會予以置評。”法務經理字正腔圓地說。
“我換個角度問吧,我們都知道你負責德塞克這個單子,也知道單子輸掉了你很不開心,你會不會出於某種目的,比如說出於氣憤、為了打擊競爭對手或者打擊客戶中的什麽人,而向德塞克公司發出這樣的一封信?”人事總監很和藹可親地問。
許克搖了搖頭:“我沒有。”
“那你覺得,會是什麽人做的呢?”
顧先生那三項條件許克隻向副總裁匯報過,至於副總裁在向上報請審批或具體實施中是否向其他人轉述就不得而知。也有可能是參與項目的其他廠商假托格恩的名義舉報顧先生,以求攪亂項目甚至重新招標,如果顧先生確實曾向多家索要好處那麽競爭對手也就很容易列出上麵那三條。不過從此舉的效果來看,似乎並沒打擊到那家日本公司,甚至對顧先生也無大礙,倒是他許克首當其衝。如果矛頭真是對準許克的,那倒不難猜出是誰的手筆了。
許克正在想是否有必要把上述推理陳述出來,人事總監的助理火急火燎地敲門進來,把幾張紙放在她老板麵前,說:“公關那邊讓我馬上給您。”這幾張紙看來果然神奇,竟讓人事總監的臉變得異常凝重,她看過後一邊遞給副總裁一邊對許克說:“Kevin,能不能先請你到外麵等一下,我們需要商量件事。”隨即又對許克的頭兒說:“要不請你也在外麵陪一下Kevin吧。”
這個“陪”字讓許克心頭驟然一緊,看來自己現在就連上廁所也會有人陪同了。兩人站在會議室門外,許克仿佛芒刺在背,那一刻有種感覺讓他這輩子難以忘懷,就是人的目光真的是有分量的,要想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須得練就一番功力才扛得住。其實他的頭兒比他更難受,眾人想不通他為什麽也站在那裏,他更不知道如何撇清,就像座無虛席的劇場裏大家都在欣賞單口相聲,而說相聲那人旁邊還戳著一個他。
好像過了很久,法務經理打開門請二人進來,人事總監劈頭問道:“Kevin,我還想問你,你今天在天涯網上發過帖子嗎?”
“天涯網?沒有啊,從來沒發過,我幾乎都沒去過。”
那幾張紙被推過來,許克已經大致猜到是什麽,畢竟他的謀房網上也有論壇,不過他仍然沒想到這個帖子的熱度竟如此火爆,才貼出來幾個小時就已經有近萬個點擊、數百個回帖,難怪這麽快就已經被加為精華帖了。帖子題目就很吸引眼球——“偶在成都德塞克被客戶強X的實錄”,署名ID是“被玩兒也是一種經曆”,核心內容也是顧先生所提的那三條,並指明了顧先生與那三家公司的密切關係,不過從檢舉變成了聲淚俱下的控訴,更為生動翔實,全部真名實姓,由不得你不信,極為熱烈的網友回帖中罵聲一片,被“頂”得最多的回帖隻有四個字——“一群混蛋!”
“我們已經讓人查了一下,這個ID是今天上午剛剛注冊的,換句話說,就是專門為了發這個帖子,注冊和發帖的IP地址是同一個,在北京。”人事總監一邊說一邊留意許克的反應。許克乍一聽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帖子應該發自成都,隨即意識到人家不會這麽蠢,如此費盡心機可真夠累的,想到這些他下意識地聳了聳肩。
副總裁見狀不再沉默,而是前所未見地嚴厲說道:“這個帖子已經不像那封信還僅是局限在兩家公司的高層中間,這次事件已經成了我們格恩在中國從未有過的公共危機,我們格恩的形象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損害。不管是什麽人,也不管他是出於什麽樣的動機,我們都會追究到底,都會追究他的一切責任,包括刑事責任!”
人事總監站起來說:“Kevin,因為你和這一事件關聯很緊密,公司決定在調查期間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請你馬上把你的筆記本電腦交出來,你的郵箱也會暫停使用,在公司通知你之前先不要再到公司來,但務必要讓公司隨時隨地可以聯絡到你。有什麽不清楚的嗎?”
許克搖搖頭,心想,那台該死的筆記本電腦啊,真該早把你毀掉,結果卻是我被你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