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永三年(1523) 七月二十日 晴

自從跟著奈良屋混之後,情況著實是好轉了不少。因為我每天所販賣的油,都是以批發價從奈良屋給拿來的,同時,進貨的錢可以在貨賣完之後付,而且所賺的部分不用跟奈良屋分成,等於說除了我尚且還需親自做生意之外,其他的基本和分號掌櫃沒甚區別,甚至比掌櫃的日子還要好過一些,說得誇張一點就是穩賺不賠。

很快,我就攢下了一筆錢,然後在奈良屋的扶持下開張了一家屬於自己的門麵,取名為山崎屋。

這種生活很平靜,很安逸,很容易讓人習慣起來,然後忘記過去,忘記自己曾經發誓想要得到的某些東西。

在很多時候人的欲望確實是無窮無盡的,但有的時候,人也會變得極其容易滿足。

本來我也覺得就這樣混混過一輩子也挺好,畢竟這年頭亂成這德行,溫飽都已經成了大多數人的奢望,像我這種已經過上小資中產的社會精英要是再不知足再折騰的話,似乎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然而,正當我想著就此過上一輩子的時候,一個昨天突然冒出來的不速之客又徹底打破了我的那一份淡定。

他叫日護,通常喜歡別人叫他日護上人,這樣顯得有地位。

日護是我的舊友,確切的說,是我的師弟。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在京都的妙覺寺出家當過和尚來著,法號叫日蓮房,那時候的我可謂是相當拉風,不光人長得帥,人家大媽老太太小媳婦兒家裏要做法事頭一個挑的就是我,而且我對佛法的鑽研也可謂是非常專業,當時整個妙覺寺裏,說起辯論佛經奧義,我可是頭一把交椅。

因為種種優勢,所以我在做和尚時期,也得過一個外號,叫鳳雛,就是人中之鳳的意思。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這位日護上人,不過那會兒的他還隻是個小毛孩子,整天跟在我後麵師兄長師兄短的,幾乎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而我因為也沒什麽兄弟或是特別好的朋友,所以也樂得跟他混在一起。

後來我還俗了,他卻還留在寺裏敲鍾,幾年之後,他離開了妙覺寺,雖然身份還是和尚,但卻不再願意留在京都,而是選擇了雲遊四方。

多年不見再度重逢,不管是他還是我,心情都很激動。

日護告訴我說,他這次是專門來京都找我的。

從他一進門我就不斷上下打量著他,覺得他變了很多,最明顯的是穿著打扮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一身上好料子做的紅色袈裟,一串上好的念珠,身上還散發著一股人為塗抹上去的熏香,這都讓我不由地心生疑慮:現在雲遊僧的日子怎麽那麽好過了?

“我現在在美濃的常在寺裏當住持。”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難怪穿那麽好…”我不由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知道這是一句廢話,可眼下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當年的跟屁蟲現在成了一寺之主,而我這個師兄卻隻是個賣油的。

雖說表麵上我是挺坦然的,但心裏麵總不是滋味。

“師兄。”日護開了口,“我記得師兄以前跟我說,自己是武門出身,對吧?”

“恩。”我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我們鬆波家從很久之前開始,便代代都是北麵武士。

所謂的北麵武士,通俗地講就是直接保護天皇,聽皇家調遣的武士,由三百年前的後白河天皇所首創。

按說地位其實也不低,隻是到了我爹鬆波基宗那一代的時候,也不知他幹了什麽事兒,突然就被罷黷了職務,成了一介待罪之身的浪人,從那以後,我們家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到了我長大之後,不得已被送去廟裏出家,以便減輕家中負擔。

這是一段我不怎麽想提起的往事,知道的人很少,日護雖是其中一個,可卻也不知他今天怎麽就提起這茬兒了。

“師兄,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想當武士麽?”

我愣住了。

想不想當武士?廢話,當然想,我做夢都在想。這還需要問麽?

隻是,現在的我說到底不過是一介販夫,憑什麽再去當回武士?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坐在對麵的日護一看我不說話,突然就噌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然後扯起大嗓門來:“師兄,我真是看錯你了!”

我莫名地看了看他,說你抽什麽風呢,毫無征兆地就這麽大鳴大放,想嚇死我啊?

“師兄,從妙覺寺的時候起,你就是誰也奈何不了的人中之鳳,你當年信誓旦旦說要奪取天下,雖然其他師兄弟都在笑話你,但我卻把它當了真,結果沒想到,你現在不過隻是當上了一家小雜貨鋪店的小老板,居然就把自己的誌向給丟了!”

原來這廝看我沉思不語還以為我安於現狀而不思進取呢。

現狀,我確實是正安著沒錯;但進取,我也從來都沒有不思過,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我到底怎麽做,才能去當武士?

“師兄,這個你不必擔心。”在聽了我的疑問之後,日護非常胸有成竹,“一切教給我來打理就成。”

我說你怎麽個打理法,總得跟我說個大概吧。

“你明天跟我走就是了。”他依然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於是在今天上午時分,日護帶我來到了京中一家宅邸,他告訴我,這是他們家。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武士打扮的人,不管從衣服的款式不料還是其舉手投足,都能判斷出這是一個地位相當了不得的人物。

“我叫長井利隆,是美濃土岐家的家臣。”他這麽自我介紹道。

美濃位於京城東麵,距離非常之近,領地大概有六十萬石,相當富饒。

當時那裏的守護大名是土岐政賴,他有個弟弟叫土岐賴藝,兄弟倆曾經為了家督的位置大打出手過一場,結果是以哥哥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弟弟賴藝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被流放到了美濃境內一座叫鷺山城的小城裏過著鬱鬱不得誌的小日子。

而這對兄弟盡管明麵上還保持著一種相當微妙的和平,但背地裏都在巴不得對方趕緊去死,與此同時,雖然弟弟名義上依然是哥哥的家臣,可實際上兩人卻已經斷絕往來很久了,即便是逢年過節,弟弟也一直在自己的鷺山城裏,從來都不去給哥哥拜年什麽的。

不過,說起這個土岐賴藝,倒也算是個人物。

雖然他那一手治國安邦的能耐實在是不值得一提,可要論起琴棋書畫之類的藝術造詣,我估計整個日本都沒幾個大名能夠與其相提並論。

此人擅長作畫,尤其擅長畫鷹,其技能可謂是出神入化,土岐賴藝畫的老鷹,因為有名,所以被稱之為土岐之鷹,據說那逼真的程度,已經到了放在大門口能夠嚇走看門惡犬的地步。

有時候真覺得這人是生錯了時代,他要是生個太平時節,估計就是一代名君,隻可惜,現在這時候,畫出來的鷹還不如一包能直接吃的米飯。

而那位長井利隆,便是土岐賴藝手底下的重臣,同時他也是日護的親哥哥,我的那位師弟則正是想通過他哥的關係,讓我去土岐家謀一個家臣的位置,先實現自己的武士夢,然後再圖其他。

雖然時為兄弟相殘的大亂世,可總也會有那麽幾對相親相愛的好例子,在聽了弟弟的請求和跟我交談了一番之後,長井利隆非常爽快地表示,過幾天就帶我去美濃,將我引薦給他家的那位畫鷹的主公。

我搖了搖手,說不急,怎麽著你也得給我留個七八天的空閑,讓我去準備一下。

日護很不解,問我為什麽要準備那麽久?

我笑笑,說你到時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