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十三年(1481) 十一月二十日

自應仁之亂結束之後,全日本便開始過上了一段很長時間類似於不死不活不痛不癢的日子,即既沒有大亂子,但生活質量和從前卻又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意思。

大家雖然覺得苦,卻倒也挺滿足,畢竟窮歸窮,但好歹還太平,正所謂寧做太平狗不為亂世人,真要再像十四年前那樣一夜之間天下大亂,那恐怕連今天這種質量的生活都會成為一種奢望。

雖然我依然堅信,不是不亂,時候未到。

不過對於我而言,這幾年卻是相當的幸福和快樂。

因為有她在我邊上。

盡管外麵的謠傳並沒有因為時間這玩意兒而減弱,反而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但這卻絲毫不影響我和她的甜蜜關係。

而且每次有重要客人來訪或是節日出席各種例會,我都會讓她坐在我的身邊,似乎是打算藉此來告訴全世界,這是我的女人,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女人。

日子一過,便是十七八年。

這些天因為眼瞅著快要到新年了,雖然不景氣,但家家戶戶還是依然開始準備起了過年要用的各種東西,酬恩庵自然也不例外,昨天上午,她對我說,周吉想買門鬆,不知該挑哪種好。

所謂門鬆就是在過年時候捆在大門口的一種植物,一般來講這戶人家的主人年齡有多大就捆上多少道兒,如果酬恩庵的話,那就得捆八十八道了。

“不要,我討厭那種虛偽的東西。”我搖了搖頭,“你不覺得門鬆捆越多,就代表離死越近麽?”

一聽這話她趕忙就來捂我的嘴:“不捆就不捆,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幹嘛?”

“什麽叫不吉利,人總歸要死的不是麽?命這種東西,本身就是借來的,無論借期長短,終究是要歸還的。”

“借…?”

“昨月昨日道借用,今月今日道奉還,借時為五還時四,本來無一物,空道莫須有。”

她“看”著我,眼神相當放空。

“想不到大師也有那麽悲觀的時候呢。”

“這不是悲觀,這是現實。你不覺得最近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麽?搞不好明天一早你醒來的時候,我卻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她不做聲了。

“哀愁也沒用,畢竟都這把年紀了。”我安慰她道,“每個人都會有這麽一天的。”

“大師。”她緩緩地開了口,“你覺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看到自己的樣子過,所以想聽你告訴我。”

“恩…一開始覺得你像海棠,後來麽,覺得你像水仙。”

“現在呢?”

“木耳,銀木耳。”

“那是什麽?”

“一種從大明傳過來的食物。”

她的神情相當不滿意:“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完全沒明白。”

我摸著她的頭發:“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如果這個天下總共有十分漂亮的話,你一個人便占了七分。”

“七分漂亮的銀木耳?”她笑了起來。

“恩,七分銀木耳。”我也笑了,“話說回來,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

“什麽?”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應該是看不見我的吧?可為什麽就會知道我是和尚然後又叫了我一聲大師呢?”

“啊…你說的是那一回啊?”她想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就笑出了聲來,“大師,你應該還記得吧?是你自己先說的‘貧僧’吧?”

“好像還真的是…”於是我也想了起來。

“大師,你也有那麽不機靈的時候呢。”

“嘖,我隻有在你麵前才會這樣。”

其實,如果真要說我在離開人世前還有什麽放不下的話,那也隻有她而已。

這應該是年齡差太大的唯一壞處吧。

沒轍,人扛不過天,欠債的倔不過討債的。

這兩天身體愈發感到沉重了,連提筆寫東西的力氣都沒了,估計是快不行了,這多半該是最後一篇了日記了吧。

要不趁著還沒咽氣,先寫個辭世詩什麽的,也省得真到了臨終的時候手忙腳亂沒靈感。

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末期糞土暴曬敬梵天。

那…就這麽著吧。

遺囑(給周吉和太郎)

一、酬恩庵就交給你們打理了,記得幫我照顧好小森。

二、追悼會的時候最好別哭,萬一哭的話離我遠點,千萬別把眼淚鼻涕什麽的弄我身上,不然我爬起來抽你們。

三、遺體要火化。

四、這條最重要,周吉你要是做不到的話以後別說是我弟子:我估計朝廷和幕府那邊都會派人來參加追悼會,所以在我死後,你記得在壽衣裏塞幾個炮仗,等到火化的時候,嚇死那幫王八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