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 陰

估計是天皇覺得比起我的私生活來果然還是重修大德寺更重要些,所以他最終還是同意了我住回酬恩庵的條件。

於是我就過上了白天去大德寺上班,晚上四處跟那些有錢人吃飯喝酒順便籌錢,深夜回到酬恩庵睡覺的日子。

其實這種生活倒也不錯,很平和,很快樂,而且手裏的錢也一天天地多了起來,大德寺的伽藍工程也隨之開工了。

隻是沒想到這平靜還沒熬到半年就又被打破了。

今天傳來了一個消息——7月26日的時候,富樫政親被一群農民給打了城池,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富樫政親是加賀國(石川縣南)的守護大名,說真的,自應仁元年(1467)畠山家那倆活寶鬧事以來,雖然走卒百姓跟著遭殃死傷無數,可上頭那些個大人物,卻仍舊安然無恙,這回居然直接就差點死了一個諸侯,而且還是被一幫泥腿子給鬧騰的,這一時間真是舉國震撼,全民熱議。

我是一早去大德寺聽到的消息,本來也沒覺得在意,反正天天死人,諸侯的命和老百姓的命沒甚區別,打仗打得太激烈沒抗住被打死了而已,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於是便隨口問了一句,是被誰給逼成這副要尋死的德性的?

結果答案讓我虎軀一震:“幸千代。”

此人我見過,他是本願寺蓮如的高足。

在我多方詢問之下,這才明白了整樁事情的來龍去脈。

話說蓮如自從在吉崎開了道場之後,本來是想給他外甥報那奪地之仇的,隻因為那朝倉家勢大,無法在越前很理想地發展,所以就留了一部分弟子下來穩固根據地,自己則帶著更多的徒子徒孫跑去了加賀開辟新市場。因為加賀管得比較鬆,再加上那地方窮人也多,所以很快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雖然一向宗在加賀國的道場一般都是位於深山老林裏麵,但每每開講,都是人山人海座無虛席,去晚了連屁股都沒地方放。

這種近乎爆炸性的人氣,終於引起了當地政府的注意,統治加賀的富樫家生怕本願寺的一向眾教徒每天又是集會又是遊行的鬧出什麽亂子來,所以親自派人找到了蓮如,說要求他別這麽折騰,做人安分一點好,你給我安心,我讓你太平。

蓮如滿口答應,真心表示自己願意太平度日。

其實我很明白,那家夥是個本分人,盡管腹黑,但還不至於到殺人放火的地步,更何況出身又這麽高貴,而且還淡泊名利,怎麽可能有非分之想?

同時,他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和其他佛教門派相比,一向宗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擁有著為數眾多的底層信徒,這些人名義上說是老百姓,但真的鬧將起來,那就是洪水猛獸。所以蓮如曾三令五聲要求信徒們要好好做人,並且還製定出了相關條文來約束他們,大致有五條,分別是不要違抗地方政府;要按時交納公糧;不要詆毀其他佛教門派;要恪守仁義禮信;在宣教的過程中一旦聽者表現出不想聽的表情那就趕緊停止,不要強行。

問題在於,說是這麽說沒錯,但真做起來確實有難度,畢竟人多嘴雜想法也多,指不定出一兩個異類,再加上那幫北方農民本身就好煽動,所以在北陸地區經常發生一向宗教徒和當地領主相抗衡的武力衝突。盡管蓮如一再強調“不要與王法作對,不要抵抗政治權力,無時無刻不將佛法放於心中”等言論,但根本就沒用,一向宗的信徒們不但繼續和領主對抗,到最後還發展成了有組織有分工的團體,紛紛展開抗稅,反徭役等一係列農民運動。

這些事兒都讓蓮如感到非常奇怪,因為在他印象裏,自己的那幫農民徒兒們雖然勇猛善戰破壞力極強,可普遍都沒什麽腦子,給根杆子就能上樹,怎麽就會發展到這等有組織有紀律的田地?

漸漸地他才發現了這其中的奧妙:出去鬥毆的是農民不假,可帶領這幫農民搞暴動的,卻居然都是自己的正規弟子,也就是正兒八經的淨土真宗和尚。

這群人在長年累月和農民的接觸中,認識到了農民階級的純樸性,並且非常聰明地想到了利用農民來達到自己的某種私欲,比如先讓農民搞一揆,然後裝作調停人和領主去談判,在談判中收取一些好處;或者幹脆就不用談判了,直接讓暴動起來的農民把領主給趕走,然後自己成為新領主;等等等等。

比如那位幸千代同學,就是這樣的人。

其實這人不是和尚,算是蓮如的俗家弟子,他的全名叫富樫幸千代。

具體說來,是富樫政親的弟弟,親弟弟。

和畠山兄弟一樣,這哥倆的關係也不怎麽好,應仁之亂的時候,哥哥參加了東軍,弟弟則跟了西軍。然後哥哥勢大,把弟弟給完全壓製了,並且還占了整個加賀國。

如此一來弟弟當然會不爽,當然會想反咬哥哥一口,怎奈何手頭上要人沒人要家夥沒家夥。

於是這加賀的十幾萬一向宗門徒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的利用對象。

要說富樫幸千代雖然算不得蓮如真正意義上的弟子,可他真的是勝似弟子,做事風格跟其師傅幾乎一模一樣。

他也是端著一個破碗,裝了一堆稗子,然後擠在農民中間跟大夥兒一塊兒會餐。

蓮如這麽說,好歹多少還說得過去——你丫一出家人,多吃苦少享樂那是應該的。可幸千代就不同了,他可是富樫家的二少爺,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這些農民們都看在眼裏,現如今這麽一個少爺竟然會跑來和自己吃同一碗飯,你說農民們會怎麽想?

他們被感動了,感動得無以複加,幾乎就把幸千代當成了蓮如的代理人,見他如見蓮如。

在這種情況下,幸千代告訴農民們,你們現在吃稗子飯,是不是感覺很苦啊,知道為什麽嗎?那是因為你們每年都要交很多年貢,知道為什麽要交那麽多年貢而不能少交一點麽?那全都是因為我哥,他這個人最恨佛祖,看你們信了一向宗就故意來刁難你們,專門多抽稅。

於是農民們就憤怒了,首先怒的是被多抽了稅以至於吃稗子飯,其次則是由於富樫親政居然敢恨佛祖。

他們決定要給這個不要臉的臭東西一點顏色瞧瞧,而幸千代則自告奮勇地表示,自己會打仗,懂排兵布陣,願意帶著大家一起去討伐那該死的哥哥。

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縱然是蓮如本人也無法掌控局麵了,

到了7月26日,一向宗的教徒們終於把暴亂演繹到了一個**——有大概一萬多的信徒全副武裝,以“與佛為敵”為由,浩浩****地向富樫親政的居城高尾城發起了進攻,好在人家城牆又高又厚,這才沒被攻下,但親政本人也被嚇得不親,最後和一向宗達成了和議,表示你們愛傳教也好,愛少繳稅也罷,都可以,隻要別再隔三差五地攻城略地就行,自己身體不好,尤其是心髒,很弱,經不起這麽一而再再而三的驚嚇。

因為幸千代一時半會也攻不下他哥的城池,所以隻得裝出一副很大度的樣子表示同意,隨後也不回去了,直接就跟那些一向信徒們混在了一起,估計是在等著下一個時機的到來。

就這樣,加賀繼越前之後,成為了一向宗的又一個主要據點。

隻是這次本願寺蓮如不再寫信給我來曬成就了,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近日來所發生的那一切,並不是什麽值得稱頌的好事。

既然他不來,那就由我去,在中午吃過飯後,我寫了一封寄往加賀的短信,在信裏我告訴蓮如,趁著還沒被火完全燒的連灰都看不到的份兒之前,趕緊想辦法滅火或是幹脆退身吧,不然到時候就算你沒被燒死,你的子孫後代也很多半要在這事兒上倒黴。

這封信寄出去後,不曾收到過回函。

我知道這廝肯定是無言以對,或者根本是無暇應對,現在的他忙著收各種爛攤子都來不及,哪還有空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