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信者普倫的奇跡

夜晚,我們感覺到大地要移動,

我們偷偷地伸手去拽他,

因為我們愛他,那一種愛

體會得到卻弄不明白。

山坡轟隆隆地咆哮著崩塌了,

整個世界往下掉,劈頭蓋臉;

我們救了他,我們這些渺小的族類;

可是看哪,他沒有返回!

悲哀哦,我們救他是出於

野生生靈所擁有的一點愛。

悲哀哦!我們的兄弟不再醒來,

他的同類趕我們離開!

——葉猴的挽歌

從前有個人,是印度西北部一個半獨立的土邦的首相。他是個婆羅門,種姓[64]很高,所以對他來說,種姓已不具有任何特殊意義。他的父親曾在舊式印度宮廷裏,在一幫披紅戴綠的烏合之眾中間,做過大官。但普倫·達斯長大後,感覺到事物的舊秩序正在改變,任何人希望青雲直上,提高社會地位,就必須跟英國人搞好關係。凡是英國人認為好的東西,都要模仿;與此同時,作為一名土邦官員,又不能斷了主子的恩寵。這是個艱難的遊戲,但這位沉靜而且沉默寡言的年輕婆羅門,受助於孟買大學良好的英國式教育,沉著冷靜地玩著這個遊戲,步步高升,最後成了王國的首相。也就是說,他掌握了比主子土邦大君更大的實權。

不信任英國人,也不相信英國人的鐵路和電報的老君王死後,普倫·達斯的地位便和年輕的繼位者一樣高了。新大君是在一個英國老師的教導下長大的,普倫·達斯時時留意把榮譽讓給他,和他一起創辦女童學校,修築公路,開設公共診所,舉辦家具展,並且每年發表“邦國之道德和物質進展”藍皮書。對此,英國外交部和印度政府感到很高興。土邦國全盤接受英國式發展,這是非常罕見的,因為他們不願意相信,對英國人有好處的事情一定對亞洲人有雙倍的好處,而普倫·達斯的行動表明了他相信這一點。這位首相成了大家尊敬的朋友,他們中有總督、省長、副省長、醫療傳教士和普通傳教士,包括那些來土邦禁獵區打獵的難以駕馭的英國軍官,還有寒冷季節裏一大批一大批到印度各地旅遊的遊客;他向所有這些人解釋各種事務該如何處理。閑暇時間裏,他捐贈獎學金給嚴格按英國方式進行教育的學校,用於醫藥專業和製造專業的學習。他還寫信給印度最大的日報《先驅報》,解釋他主子的目標和目的。

最後,他在一次出訪時去了英國。回來後他不得不拿出巨款孝敬祭司們,因為,即使是普倫·達斯這樣高種姓的婆羅門,橫渡不吉利的海洋後也可能失去種姓。而在倫敦的時候,他與每一個值得認識的人會麵、交談,那都是些聞名世界的人物;他話說得不多,卻多多地觀察。他被一些知名大學授予榮譽學位,他發表演講,向穿著晚禮服的英國貴婦人講述印度的社會改革。最後,整個倫敦都在嚷嚷:“自從人類初次鋪上桌布以來,這是我們在餐桌上遇到過的最有魅力的人。”

他回到印度後,一片炫目的榮耀加在他身上。總督本人專程前來土邦訪問,授予土邦大君印度之星大十字勳章——琺琅質的勳章,鑲著鑽石,佩著綬帶。在同一儀式上,在禮炮聲中,普倫·達斯被授予印度帝國爵級司令勳章[65]。於是,他的姓名晉升為普倫·達斯爵士,印度帝國二級爵士。

當天晚上,在總督的大帳篷裏舉行了餐會。他胸前佩戴著代表勳級的勳章和項飾,站起身來發表演講,以答謝來賓們祝他家主子健康的祝酒辭。他的一番話精彩之極,那幫英國人幾乎沒有一個口才比他更出色。

一個月後,城裏恢複了那種太陽炙烤下的寧靜。就在這個時候,他做出了一件英國人夢裏也不會做的事:世上的諸多事務如常進行著,他卻消失了。他鑲珠寶的騎士勳章回到了印度政府手裏,土邦任命了一位新首相來處理事務,下屬班子任命大調整的激烈角逐開始了。發生了什麽事,祭司們是知道的,百姓們則紛紛猜測。不過,印度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地方:一個人在這兒可以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有人問原因。地萬[66]普倫·達斯爵士,印度帝國二級爵士,辭去官職,告別宮廷,放棄權力,拿起乞食缽,穿上了苦行僧[67]或者說聖人的赭色袍子,這樣一個事實並沒有被視為離奇出格。如印度教古代律法所建議的那樣,他一生中二十年是青年,二十年是武士——雖然他一天也沒有拿過武器,二十年是家族首領。財富和權力他用在了自己認為值得的地方;榮譽不期而至時他得到了它們;他看過了遠遠近近的人和城市,人和城市在他麵前起立,給他榮耀。現在,他要拋開那一切,就像一個人拋掉一件不再需要的鬥篷一樣。

他胳膊下麵夾著一張羚羊皮和一根銅柄拐杖,手裏拿著一隻光滑的棕色複椰子[68]乞食缽,獨自一人,赤著腳,眼睛看著地麵,走出了城門。他的身後,人們正在棱堡[69]上鳴放禮炮,向幸運的繼任者致敬。普倫·達斯點點頭。那一種生涯徹底結束了。惡意也好,善意也罷,他不再承受那一切,就好比一個人在夜間做完了一個無色的夢。現在他是一個苦行僧,一個沒有家、到處漂泊的托缽僧,靠鄰人施舍每日的吃食。在印度,隻要還有一小口食物可以分著吃,不論祭司還是乞丐,都不會挨餓的。他一生從來不曾嚐過肉,連魚也非常難得吃一口。過去的許多年裏,他是百萬錢財的絕對主人,但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就足夠其中任何一個年頭他個人的全部食物開銷。甚至早在他周旋於倫敦結交名流的時候,他就已經懷抱著他的平和與寧靜之夢——長長的、白蒙蒙的、颺起塵土的印度道路上,布滿了光腳板的腳印;無盡的、緩緩移動的人流;暮色中的無花果樹下,刺鼻的柴火煙嫋嫋升起,那是徒步旅行者在圍坐著吃晚飯。

夢想成真的時候到了,這位首相采取了適當的步驟,三天後,普倫·達斯便淹沒在無數來來往往、漂泊不定、聚散離合的印度人裏麵了。即使在浩瀚的大西洋的海槽裏找一粒氣泡,也可能比在人群中找到普倫·達斯更加容易。

夜晚,黑暗在哪兒追上他,他的羚羊皮就鋪在哪兒——有時在路邊的苦行僧寺院裏,有時靠著卡拉·皮爾[70]聖地的泥柱。在卡拉·皮爾聖地,懂得各種姓各派別價值的修行者,都會得到另一個神秘的聖修者派別——瑜珈修行者的收留,普倫·達斯也會被收留。有時在一個印度小村莊的村邊,孩子們會悄悄地靠近他,送上父母叫送的食物;有時在光禿禿的草場的斜坡上,他用枯樹枝點燃的火焰會驚醒瞌睡的駱駝。對於普倫·達斯——現在他自稱虔信者普倫——在哪兒都一樣。大地、人、食物,都一樣。不知不覺中,他的雙腳帶著他向北、向東;從南方北上到了羅塔克[71],從羅塔克到了科努爾[72],從科努爾到了已成廢墟的撒瑪納,沿著隻有山中降雨後才會有水的古格河的幹涸的河床,向上遊而去。終於有一天,他望見了遠處巍峨的喜馬拉雅山的輪廓。

這時虔信者普倫露出了笑容,因為他記起來了,他的母親出生於拉傑普特邦的一個婆羅門家庭,在古盧[73]式的環境中長大——她是個山裏的女人,總是思念著家鄉的雪。最終,這一點點山區的血脈,將一個人帶回到了他所屬的地方。

“到了那邊,”虔信者普倫說,胸口抵著塞瓦列克群山[74]低處的山坡,坡上立著的一棵棵仙人掌,就像一個個七枝的枝形燭台,“到了那邊,我會坐下來悟道。”他走在通往西姆拉[75]的路上時,喜馬拉雅山涼爽的風在他耳邊嘯鳴。

上一回他走這條路時,威儀隆重,由蹄聲嗒嗒的馬隊護送著,去拜訪總督中最溫文爾雅殷勤好客的一位。他們倆在一起談了一個小時,聊他們在倫敦的共同的朋友,聊印度普通民眾對一些事情的真實想法。這一次虔信者普倫不去造訪故交,而是靠在林蔭路的欄杆上,一直望著下方綿延四十英裏的平原,將一幅壯觀的景象盡收眼底。最後,一個本地的穆斯林警察對他說,他妨礙了交通。虔信者普倫很虔敬地向法律1[76]了穆斯林額手禮,因為他懂得法律的價值,並且正在尋找他自己的法律2[77]於是他繼續往前走。那天夜裏,他睡在喬塔·西姆拉[78]的一間無人的茅舍裏。那地方看上去就像是大地的盡頭,其實隻是他旅途的起點。他循著“喜馬拉雅山—西藏”之路前行。那條十英尺寬的小道,是用爆破法從堅硬的岩石上開鑿出來的,有些地方在百丈深淵上架了木頭。小道時而降下去,潛入溫暖潮濕而幽閉的溪穀;時而升上來,在燃燒的玻璃一般的太陽直射下,爬過荒涼的、長滿野草的山胛;有時還拐一個彎,穿過到處滴著水的幽暗森林,林中的樹幹從頭到腳都被桫欏[79]纏裹著,野雞呼喚配偶的叫聲,時而可聞。他遇見了帶著狗趕著羊的西藏牧人,每一隻綿羊的背上都搭著一小口袋月石;他碰到過到處遊**的伐木人,和披著袈裟、裹著毯子,來印度朝聖的西藏喇嘛。一路上他還見到過偏僻的山區小國的信使,騎著有環狀花紋的花斑矮腳馬遞送急件;他還碰到過一位拉甲[80]的馬隊,趕赴某地拜訪某人。有時,在一個晴朗而漫長的白天,他什麽人也遇不到,隻見到一隻黑熊,在下麵的溪穀中一邊咕嚕著一邊拱土覓食。當初他出發的時候,他所拋下的塵世的喧囂,這時依然在他耳邊鳴響;就像火車開過後很久,隧道中還回響著它的轟鳴聲一樣。可是,當他將穆提安尼山隘丟在身後時,一切的喧囂都結束了,虔信者普倫隻剩下獨自一人,行走著,訝異著,思索著。他的眼睛看著地,他的思想在雲端。

一天黃昏,他翻過了一個迄今為止他遇到過的最高的山隘——他攀爬了兩天才上到隘口。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排積雪的山峰,它們圍住了整個地平線——這一片群山高達一萬五千至兩萬英尺,看上去離得很近,幾乎扔出去一塊石頭就能砸到,實際上卻在五六十英裏開外。山隘頂上覆蓋著黑森森的密林——雪鬆、胡桃樹、野櫻桃樹、野橄欖樹和野梨樹,但最多的是雪鬆,這是喜馬拉雅山雪鬆。在雪鬆的陰影下,立著一個廢棄的神祠,它供奉的是迦利女神——她是難近母杜爾迦、女神濕陀羅,有時被人當作對抗天花的神來崇拜[81]。

普倫·達斯把石頭地麵掃幹淨,衝著齜牙咧嘴的神像笑了笑,在神祠背後用泥巴給自己糊了個小爐灶,又把新鮮鬆針墊在下麵,鋪上他的羚羊皮當作床,然後把他的拜拉吉——他的銅柄拐杖——夾在腋下,坐下來休息。

就從他的棲身之處開始,山坡向下傾斜。下麵有一千五百英尺的坡麵幹幹淨淨,一覽無餘。底下是一個小村莊,那些村舍都是石頭牆,屋頂是用打過的泥坯做的,全都緊挨著陡峭的坡麵。村子周邊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梯田,向外麵延伸開去,就像小布片拚縫起來的圍裙,遮在大山的膝頭。不比甲蟲大的母牛,在一片片用光滑的石頭圈起來的打穀場之間吃草。而當目光越過山穀眺望時,眼睛就要受蒙騙,認不準物體的尺寸了。第一眼望過去,對麵大山的側麵長著的好像是低矮的灌木叢,其實呢,那是一大片鬆林,一棵棵鬆樹高達上百英尺。虔信者普倫看見一隻鷹從巨大的山穀上空掠過,但那隻大鳥還沒飛到半中間,就已經縮成了一個小圓點。幾條狹長的雲帶排成一行,在山穀中沉浮著,時而被山絆住,時而升起來,升到和隘頂齊平的地方,便從視野中消失了。“我將在這兒找到寧靜。”虔信者普倫說。

要知道,一個山民上山下山走幾百英尺山路是不當一回事的。村民們一看見廢棄的神祠裏冒出煙來,村裏的祭司就立刻爬上開了梯田的山坡,去歡迎異鄉人。

當他和虔信者普倫目光相遇,看到那一雙往常統治千萬人的眼睛時,他一躬到地,一言不發地接過了乞食缽。他回到村裏,對大家說:“我們終於迎來了一位聖人。我從來不曾見過這樣一個人。他是平原上的人,但皮膚很白,是婆羅門中的婆羅門。”於是,村子裏所有的主婦都問他:“你覺得他會留在我們這兒嗎?”每一位主婦都使出渾身解數,為這位虔信者烹製最美味的飯食。山民們的飲食是非常簡單的,但是山裏有蕎麥和玉米、大米和紅胡椒,山穀裏的溪流中有小魚,築在石壁上的、管風琴風管一樣的蜂窩裏有蜂蜜,還有杏幹、薑黃、野生薑和麵餅。有了這些東西,一個虔誠的主婦是能夠做出好東西來的。她們做出來的飯食,祭司帶了滿滿一缽去送給虔信者。他會留下來嗎?祭司問。他是否需要一個弟子為他乞食?他有沒有毯子禦寒?飯食好吃嗎?

虔信者普倫吃了飯食,謝了布施者。他心裏想著要留下。這就好,祭司說,就把乞食缽放在神祠外麵吧,擱在那兩道盤繞在一起的樹根中間的凹槽上,每天都會有人來送飯食的,因為有這樣一個人留在這兒——說到這裏他怯怯地看著虔信者的臉——村民們感到榮耀。

這一個日子,成了虔信者普倫流浪生活終結的見證。他已經來到上天指定給他的地方——靜寂與空曠之地。從現在起,時間停止了,他坐在神祠的口子上,已經說不清自己是生還是死,說不清自己是一個尚能控製自己四肢的人,還是群山、行雲和不斷輪替的雨和陽光的一部分。他喃喃自語著,把一個名字重複上萬次,到最後,每重複一次,他似乎就遊離出自己的身體一分,然後快速地飄升起來,升向某個非凡極致的發現的門口;但是,那道門正要打開,他的軀體又把他拉了回來,他悲痛地感覺到,自己被閉鎖在虔信者普倫的骨與肉之軀中。

每天早晨,裝滿飯食的乞食缽被人靜悄悄地放在神祠外的天然樹根托架上。送飯的有時是祭司,有時是一個借宿在村子裏、急著要得到這份榮譽的拉達克[82]商人,他沿著那條小道走上來時很吃力。但更多的時候,送飯的是頭天晚上做這頓飯的婦人;她會幾乎不出聲地喃喃念叨著:“虔信者呀,請為我在眾神麵前說些好話吧。就說是某某樣子的一個婦人,某某人的妻子!”時不時地,還會有個勇敢的孩子獲準得到這份榮耀;虔信者普倫會聽到他放下乞食缽,撒開小腿就溜,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但是虔信者從來不曾到下麵的村子裏去過,它鋪展在他腳下就像一幅地圖。他能看見黃昏時分的聚會,地點是打穀場一帶,因為那是唯一的一片不傾斜的平地;他能看見稻田裏那一片奇妙的未名之綠,靛青色的玉米,一小片一小片酸模草似的蕎麥;他能看見當令的莧菜開著紅花,它們那細小的種子既不是糧食也不是豆子,做成食物,可以在齋戒期給印度人食用而不違反戒律。

年末歲初,村舍的所有屋頂就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純金的廣場,因為村民們是把玉米棒子攤在屋頂上曬幹的。蜂群貯蜜和莊稼收獲,稻子播種和碾米去糠,都從他眼前過,都在下麵一塊塊多邊形的田地裏,繡著它們的圖案。他思索著那一切,想知道經過許多辛勞之後,所有這些人最終將被引向什麽樣的歸宿。

即使在人口眾多的印度,一個人也不可能整天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野生動物把他撞倒,從他身上跑過去,仿佛他就是一塊石頭一樣。而在那一塊荒涼的地方,那些原本就很熟悉迦利女神神祠的野物,很快就回來察看入侵者了。自然,最先回來的是葉猴,那種體型大、長著灰髭須的喜馬拉雅山猴子,因為他們充滿了好奇心。他們弄翻了乞食缽,撥弄著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在銅柄拐杖上試了試牙齒,又對著羚羊皮做了幾個鬼臉,然後斷定,那個一動不動地坐著的人類是無害的。黃昏時分,他們會從鬆樹上跳下來,伸手討要東西吃,然後**著優美的弧線離開。他們也喜歡火的溫暖,會團團地圍住泥灶,直到要添柴了,虔信者普倫不得不把他們推到一邊。早晨醒來時,他多半會發現一隻毛茸茸的猿猴在和他分享毯子。從早到晚,猴群裏總有一兩隻猴子陪他坐著,瞪大眼睛眺望著遠處的雪,嘴巴裏哼哼唧唧,臉上流露出無法言喻的智慧和憂傷。

猴子之後來的是沼鹿,那是一隻大鹿,很像我們的紅鹿,但更強壯。他希望在冰冷的迦利女神石像上,蹭去他鹿茸上的絨毛狀嫩皮。看見神祠前有人,他跺了跺腳,但是虔信者普倫紋絲不動。一點一點地,那高貴的公鹿擠上來,用鼻子觸了觸人的肩。虔信者普倫抬起一隻冰涼的手,摩挲著他兩隻發燙的鹿角。這觸摸使煩躁的獸漸漸平靜下來,他低下頭,虔信者普倫輕輕地揉擦著,使那一層嫩皮剝落下來。後來,沼鹿將他的母鹿和小鹿帶了過來,那些溫和的生靈就跑到聖人的毯子上,咕咕噥噥地不知說著些什麽話語。白天不來的話,他就會晚上獨自過來,享用分給他吃的新鮮胡桃,這時他的眼睛在閃爍的火苗映照下,會閃出綠光。最後,那最害羞的,幾乎是小鹿中個頭最小的鹿——麝鹿,也來了;她把兔耳一般的長耳朵一直豎著。就連很安靜的、有深色斑紋的灰色穆錫克那巴[83],也一定要弄明白神祠那邊的火光是怎麽回事;她低下頭,把麋鹿一樣的鼻子湊到虔信者普倫的腰膝之間,然後在火光映照下跑來跑去,她的影子也跟著她在動。虔信者普倫稱他們“我的兄弟”,中午他低低地喚幾聲:“布亥!布亥!”[84]他們隻要在聽力所及的範圍裏,就會從林子裏跑出來,走到他身邊。那頭喜馬拉雅山黑熊索納,易怒而且多疑,他的頦下有一個V形標記。他不止一次地從神祠前走過,虔信者普倫並沒有流露出恐懼,索納也就沒有表示憤怒,而是專注地觀察著他,然後走近些,乞求一份關愛,討要一點麵餅或野漿果。寂靜的拂曉時分,有時虔信者會爬上隘口之巔,看紅色的曙光走過一個個積雪的山峰;這時他往往會發現,索納拖著腳,咕嚕著從他腳下走過,好奇地將一隻前爪塞到倒伏的樹幹下麵,不耐煩地大叫一聲把它搬開。有時,他早起的腳步聲會吵醒蜷著身體睡覺的索納;那巨獸會直立起來,一副想要打鬥的架勢,直到聽見虔信者的話語聲,知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過來了,才作罷。

幾乎所有遠離大城市獨居的隱士和聖人,都有能在野生動物身上造奇跡的聲名,但所有的奇跡都係於保持安靜,決不倉促行動,並且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直視來訪的動物客人。村民們看見沼鹿的輪廓像個影子似的,從神祠後麵黑森森的林子裏昂首闊步地走過;看見喜馬拉雅山棕尾虹雉在迦利女神石像前,煥發和閃耀出她最鮮豔的色彩;看見葉猴蹲坐在神祠裏,在玩胡桃殼子。有些孩子還聽見索納在塌下來的石頭後麵對著自個兒唱歌,唱熊的那種歌。虔信者普倫的造奇跡者的聲名,就這樣樹立了。

其實,奇跡這個東西與他的心神離得最遠。他相信所有事物是一個一體的大奇跡,一個人如果懂得了這一點,就會懂得一些使他繼續前行的東西。他確確實實地懂得,塵世間沒有什麽事物偉大,也沒有什麽事物渺小:他日日夜夜地努力思索著,要想出一條途徑,通過它進入事物的中心,回歸他的靈魂的來處。

他就這樣冥思著,一直沒理過的頭發披散在肩頭。羚羊皮旁邊的石板被他的銅柄拐杖的頭搗出了一個小凹洞;那個樹幹之間的樹根托架,因為日複一日地擱放乞食缽而陷下去,磨出了一個凹坑,它變得幾乎跟那棕色的椰殼乞食缽一樣光滑了。每一隻獸都知道自己在灶火旁的準確位置。田地隨季節而變換著顏色,打穀場堆滿了又清空,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入冬以後,葉猴們在綴著一層薄薄的雪的樹枝間蹦跳,一直跳到春天到來時,猴子媽媽們帶著眼神憂鬱的小寶寶們從溫暖的山穀裏重上山隘。村子裏幾乎沒什麽變化。祭司老了,當年常常送飯食的小孩子裏麵,如今許多已經在差自己的孩子幹這件事。你要是問村裏人,他們的聖人在隘頂上的迦利女神神祠裏住了多久,他們會答道:“他一直住在那兒。”

後來下了一場山區多年未見的夏季豪雨。一連三個月,山穀籠罩在雲層和潮濕的霧氣之中,暴雨持續不斷、不依不饒地下著,剛停一會兒便打雷,一陣雷雨接著一陣雷雨。大部分時間裏,迦利女神神祠處於雲層之上;有整整一個月,虔信者不曾瞥見過一眼下麵的村莊,它被厚厚的白色雲層擠壓在下麵了。雲層晃**著漂移著翻滾著,向上方膨脹著,但永遠突不破它的防波堤——淌瀉著雨水的山穀兩側。

那段時間裏,他什麽也聽不到,隻有百萬條涓涓細流的流淌聲從頭頂上的樹身而來,從腳下的地麵而來。雨水浸透了鬆針,從垂軟下來的羊齒草的葉舌上往下滴,沿著斜坡上新衝開的泥溝縫往下瀉。然後太陽出來了,挑動雪鬆和杜鵑散發出清香,又從遠方招來了那種山民稱之為“雪的氣味”的清新氣息。灼熱的陽光照耀了一個禮拜,然後雨又聚集在一起,做它們最後的大傾瀉。雨水瓢潑而下,剝去一層地表,變成泥漿從地上濺起來。那天晚上,虔信者普倫把柴堆得高高的,讓火燒得旺旺的,因為他確信他的兄弟們需要取暖。但一隻獸也不曾到神祠跟前來。他徒然地呼喚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一邊琢磨著林子裏發生了什麽事,一邊耷拉下腦袋,睡著了。

就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午夜時分,雨聲像一千麵鼓在咚咚地敲,有誰拽了拽毯子,把他弄醒了,他伸過手去,摸到了葉猴的一隻小手。“待在這兒比待在樹林裏好,”他睡意朦朧地說,把折疊成兩層的毯子攤開來,“蓋上,暖和暖和。”猴子捉住他的手,使勁兒地拽。“那你是想要吃的?”虔信者普倫說,“等一下,我給你弄一點。”他起身跪著給灶火添柴,葉猴跑到神祠門口,嘯叫了幾聲,又跑回來,拉扯他的膝彎。

“怎麽了?你遇上了什麽樣的麻煩,兄弟?”虔信者普倫說。葉猴的眼睛裏全是話語,說不出來。“難不成一個和你同族的家夥掉進了陷阱?可這兒沒人設陷阱呀。這種天氣我可不願出去。兄弟你看,連沼鹿也來避雨了!”

沼鹿大步走進神祠裏來,鹿角磕磕碰碰,撞到了齜牙咧嘴的迦利女神石像。他把犄角垂下來衝著虔信者普倫,不安地跺著腳,從半閉的鼻孔裏發著噓噓的聲音。

“嗨!嗨!嗨!”虔信者一邊說,一邊劈劈啪啪打著榧子,“這就是讓你們宿夜的報酬?”可是鹿隻管頂著他向門口走。這時虔信者普倫聽到了一種聲音,好像什麽東西張開嘴歎了口氣;他看見地上兩塊石板分開了,石板下黏濕的泥土叭嘰叭嘰地咂著嘴唇。

“我明白了,”虔信者普倫說,“難怪我的兄弟們今夜沒有在灶火旁蹲著。這山要崩塌了。可是——我幹嗎要走呢?”他的目光落在空空的乞食缽上,頓時變了臉色,“自從……自從我來這兒以後,他們每天給我好飯食,我要是不趕緊的話,明天山穀裏就一張吃飯的嘴也沒有了。不行,我一定得下去給他們發警報。讓一讓,兄弟!讓我點個火。”

沼鹿很不情願地退讓到一邊,虔信者普倫將一支鬆木火把深深地插進灶火中,快速轉動著,把它點旺。“啊!你們跑來警示我,”他直起身子,說道,“這很好,但我們要做得更好,做得更好。現在出去吧,兄弟,把你的脖子借給我,因為我隻有兩條腿。”

他右手抓住沼鹿毛發直立的鬐甲[85],左手舉著火把,起步走出神祠,走進狂暴的黑夜裏。一絲風也沒有,可是大鹿因為急著下坡,一屁股坐在地上往下滑時,大雨差一點澆滅搖曳的火焰。他們一出林子,虔信者更多的兄弟就加入了進來。他雖然看不見,卻聽見葉猴們簇擁在左右,索納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麵。他的長長的白發被雨水纏結成一綹綹濕漉漉的繩子,他的光腳板踩下去水花四濺,他的黃色長衫粘貼在他孱弱衰老的身軀上。但是他靠在沼鹿身上,一步一步堅定地往下走。他不再是一個聖人,而是普倫·達斯爵士,印度帝國二級爵士,一個不算小的土邦的首相,一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此刻正出門去拯救他人的生命。虔信者和他的兄弟們簇擁在一起,沿著積滿水的陡峭山道蜂擁而下,不停地往下走往下走,最後沼鹿的腳絆到了一片打穀場的石頭圍欄,他嗅到人的氣味,打了個響鼻。此刻他們到了村子裏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的口子上,虔信者用拐杖敲打起鐵匠家帶柵欄條的窗戶,他的火把有了屋簷遮雨,變旺了起來。“快起床,出來!”虔信者普倫喊叫著;他認不出自己的聲音,因為他已經有好多年不曾大聲對著人說話,“山塌了!山在崩塌!裏麵的人,快起來啊,出來!”

“是我們的虔信者,”鐵匠的妻子說,“他站在他的野獸中間,快把小的們叫到一起,出去報警。”

警報一家一家傳遞著。那些獸擠在狹窄的小街上,在虔信者周圍湧動著,互相靠攏著。索納不耐煩地噴著氣。

村民們慌忙地跑到街上——總共不超過七十口人——在火把的照耀下,看見他們的虔信者正拽住受了驚嚇的沼鹿,猴子們可憐兮兮地拉著他的衣角,索納一屁股坐在地上,咆哮著。

“穿過山穀,到另一邊的山上去!”虔信者普倫喊叫著,“一個也別落下!我們跟在你們後麵!”

村民們奔跑起來,隻有山裏人才能那麽跑,因為他們知道,發生山崩的時候,必須爬到山穀對麵最高的地方去。他們逃啊逃,嘩啦啦地濺著水涉過穀底的小溪,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爬上山穀對麵的梯田,虔信者和他的同胞們跟在後麵。他們在對麵的山上不斷地不斷地往上爬,互相喊叫著名字——給全村的人點了一次名。大個子沼鹿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麵,虔信者普倫的氣力越來越弱,身子倚靠著沼鹿越來越沉,使沼鹿走得很累。最後,沼鹿在一片很深的鬆林的樹蔭下停了下來,這裏已經離坡底五百英尺。先前本能曾經向他預警山體滑坡,這時本能告訴他,在這兒是安全的。

虔信者普倫在沼鹿身子一側暈倒了,寒冷的雨水和劇烈的攀爬正在消耗他的生命。但他還是對著前麵分散開來的火把,大叫了一聲“停下來點一下人數”,然後,他看著圍攏來的火光,聲音很輕地對沼鹿說:“待在我身邊,兄弟。陪著我……等我……去了再……”

空中響起一聲歎息。歎息變成咕噥,咕噥又變成吼叫,吼叫聲超出了所有動物的聽覺極限。村子所依傍的那麵山坡在黑暗中被擊中,被擊中而搖晃起來。然後,一個音調,如管風琴的深沉C大調一樣平穩、深沉、真切的音調,淹沒了一切大約五分鍾之久;與此同時,這邊山坡上的鬆樹的樹根在不停地顫抖著回應它。它漸漸地變弱,停止了;方圓好幾英裏內雨點般砸在堅硬地麵和草地上的聲音,變成了柔軟的泥地上悶鼓般的水聲。這幾分鍾裏發生了什麽事,這些聲音已經告訴了我們。

沒有一個村民,包括祭司,有足夠的勇氣,對救了他們的命的虔信者開口說話。大家蜷縮在鬆樹下,等待天明。天終於亮了,他們向山穀對麵望去,看見曾經是林子、梯田、小徑穿插其間的草場的地方,變成了一片毛糙的、紅色的、扇形的狼藉之地,幾棵樹頭朝下倒插在斜坡之上。那片扇形區域地勢高過他們避難的山頭,堰塞住了那條小溪,溪水開始漫開來,形成一個磚紅色的湖。村莊、通往神祠的路、神祠本身、神祠後麵的樹林,都已經沒了蹤影。一英裏寬、足足兩千英尺深的側麵山體已經剝離,被從頭到腳削平了。

村民們一個個靜悄悄地走出林子,來到他們的虔信者麵前祈禱。他們看見沼鹿站在旁邊守護著他,沼鹿看見他們走近便逃了。他們聽見葉猴們在樹枝中間哀嚎,索納在山頭上嗚咽。他們的虔信者死了,背靠在樹上,盤腿坐著,拐杖夾在腋窩下,臉朝著東北方向。

祭司說:“我們看到了奇跡之後的又一個奇跡,因為所有的苦行僧都必須以這種姿勢下葬的!因此,我們要在他現在所待的地方,為我們的聖人建廟。”

不到一年時間,廟就建成了,那是一座石頭和泥土建造的小小神祠;時至今日,他們一直用香燭、鮮花和祭品供奉著他。但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崇拜的聖人是前任普倫·達斯爵士,印度帝國的二級爵士;他擁有教會法規博士、哲學博士等頭銜,曾經擔任過進步開明的莫希尼瓦拉土邦國的首相;他還是許多學術團體和科學學會的榮譽會員或通信會員: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在另一個世界[86],諸如此類的團體和學會如果太多,是沒有什麽益處的。

伽比爾的一首歌[87]

啊,塵世在他手裏掂量著很輕!

啊,他采邑千戶,良田萬頃!

他已經離開寶座,穿上屍衣,

離開人世時的身份如拜拉吉[88]所示!

去德裏的白茫茫的路是他的腳墊,

婆羅雙樹和金合歡樹為他抵禦酷暑;

帳篷、荒地和人群中間是他的家——

他在尋找拜拉吉所示的道路!

他目光清澈,已見識過人(伽比爾說:

有過一個,有一個,隻有一個);

滾滾紅塵已經淡如一片雲霧——

他走上了拜拉吉所示的道路!

他要去了解和辨認他的泥土兄弟,

他的野獸兄弟,他的天神兄弟,

他已經退出會議,穿上屍衣,

(“你聽得見麽?”伽比爾問)如拜拉吉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