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猑
東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們像雪一樣在融化——
他們乞求咖啡和糖,白人去哪兒他們都緊跟。
西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們學會了偷盜和打架;
他們把皮毛賣給收購站,把靈魂賣給了白人。
南部冰原上的族人哦,他們和捕鯨船隊做生意;
他們的女人有許多飾帶,帳篷卻破爛,幾近無存。
但老冰原上的族人哦,他們在白人不到的地界——
他們的梭鏢是獨角鯨的角做的,他們是最後的族人!
“他睜開眼睛了。看!”
“把他放回皮袋裏去吧。他會長成一條強壯的狗。等到四個月大的時候,我們給他取個名字。”
“用誰的名字呢?”阿莫拉克問。
卡德魯轉動著眼珠子,打量了一遍襯著皮子裏子的雪屋,最後目光落到十四歲的柯圖柯身上。柯圖柯坐在睡凳上,正用海象牙做一顆扣子。“用我的吧,”柯圖柯說,咧開嘴笑著,“總有一天,我會用得著他的。”
卡德魯也咧開嘴,回了他一個笑容。他那張扁平的臉,笑得眼睛幾乎全陷進了肥肉裏;他又衝著阿莫拉克點了點頭。這時,小狗崽凶惡的母親嗚嗚地悲嗥起來,因為她看見自己的寶寶在海豹皮小袋裏扭動著,離她太遠了,夠不著:袋子懸掛在鯨油燈上方,比較暖和。柯圖柯繼續雕刻他的扣子。卡德魯把一卷套狗的皮子挽具扔進雪屋一側另辟出來的小房間裏,脫下沉重的鹿皮獵裝,放在另一盞鯨油燈上方懸掛著的鯨骨網籃裏,然後一屁股坐在睡凳上,開始切一塊冰凍的海豹肉。待會兒,他的妻子阿莫拉克會把主餐端上來,他們慣常的食譜是水煮肉和血湯。他一大早就出門了,去八英裏外的海豹冰洞邊狩獵,回來時帶回家三隻大海豹。你能聽見咬和吠的聲音,在通往雪屋內室門的那條又長又低矮的通道或者說隧道的半中央,那是他的雪橇狗隊裏的狗。他們幹完一天活以後得到了解放,在互相扭打著爭搶暖和的位置。
吠叫聲太響了,柯圖柯就懶洋洋地從睡凳上滾下地,抄起一根鞭子來:它的柄十八英寸長,是用有彈性的鯨骨做的;鞭身二十五英寸長,沉甸甸,是用皮子編成的。他一頭紮進了通道裏。聽裏麵的聲音,仿佛所有的狗要把他生吞活吃了似的,但那隻不過是他們進食前的慣常禮數而已。他從通道另一頭爬出來時,半打毛茸茸的腦袋在跟著他轉,眼巴巴地看著他走向鯨顎骨做的吊架,狗吃的肉就吊在那上麵。他用一支寬頭梭鏢把凍肉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站在那兒,一手拿鞭子一手拿著肉。畜生們一個個叫到名字才可以上前,最弱的最先叫到;沒輪到自己就搶先,那是要吃苦頭的:尖削的鞭子會像閃電一般唰地抽過來,抽去一英寸左右的毛和皮。畜生們一個個低沉地咆哮著,吠叫著,一口就把自己的一份肉滿滿地塞進嘴裏,然後趕緊回到通道裏免得挨抽。在炫目的北極光下,男孩站在雪上,公平地分發著食物。最後輪到的是大黑狗,他是狗隊的頭領,狗隊套上挽具後就由他來維持秩序。柯圖柯給了大黑狗雙份的肉,也啪地多給了他一鞭子。
“啊!”柯圖柯一邊把鞭子卷起來,一邊說道,“燈那邊我還有一個小家夥,他會嗚嗚地叫個沒完的。去去去!都給我進去!”
他鑽進通道,從擠成一團的狗身上爬回去,用阿莫拉克放在門口的鯨骨撣子撣掉皮襖上的雪花,又輕輕地敲敲襯著皮子的屋頂,把雪做的拱頂上垂掛著的冰棱震落下來,然後回到睡凳上,蜷縮起身子。通道裏的狗已經在睡夢中打鼾,發出嗚嗚的聲音;他的小弟弟在阿莫拉克深深的皮毛兜帽裏踢腿、打嗝、咯咯地笑;新取名字的狗崽的母親躺在柯圖柯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海豹皮袋子,它掛在鯨油燈寬寬的黃色火苗上方,溫暖而且安全。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北方很遠的地方,在拉布拉多[117]的另一邊,在巨大的浪潮卷吐著冰塊的哈德遜灣的另一邊,在麥爾維爾半島[118]以北,比狹窄的弗瑞赫克拉海峽[119]還要靠北——在巴芬島[120]的北岸,蘭開斯特海峽[121]的冰上,拜洛特島矗立著,就像一隻倒扣的布丁碗。從蘭開斯特灣往北,我們就所知甚少了,隻知道還有個北德文島和埃爾斯米島[122];可以說,它們已經接近北極了,但就連那兩個島上,也有一些零星的居民。
卡德魯是一個因紐特人,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愛斯基摩人。他的部落,總共不過三十來個人,屬於圖努尼爾繆特——“躺在某個東西背上的國家”。在地圖上,那一片荒涼的海岸標作“海軍部小灣”,但還是因紐特人的稱呼好,因為那片地帶正是位於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背麵。一年中,那地方九個月是冰天雪地,而且大風不斷;其寒冷的程度,沒有見過氣溫表上零度[123]的人,是無法了解的。那九個月裏,六個月那地方是漫漫永夜,這正是它如此可怕的原因所在。在夏季的三個月裏,那兒每天夜裏都結冰,每隔一個白天也結冰。夏季一到,向陽的斜坡上雪中就開始滲出水來,一些地柳發出絨絨的芽,一種景天一類的細小植物假裝開了花,鋪著細石子兒和圓石頭的海灘在開闊的大海麵前展露出來,雪沉下去變成顆粒狀,浮出光滑的大礫石和帶條紋的岩石。但幾個禮拜後這一切就消失了,狂暴的冬天重新把這片大地冰封起來,而在海岸視野之內的海麵上,浮冰上下顛動著,裂開來撞過去,互相擠壓著碰撞著,互相敲打著輾磨著,直到最後全部凍在一塊兒,從陸地上直凍到深海,結成十英尺厚的冰層。
冬天的時候,卡德魯會追蹤海豹來到這冰架的邊緣,趁它們浮上冰洞來換氣,用梭鏢叉住它們。海豹必須有開闊的水域供它們生存和捕魚,而有時在隆冬時節,冰架會從最近的海岸向海中延伸八十英裏沒有一條裂縫。春天裏,他和他的族人從大浮冰上撤回到多岩石的陸地,搭起皮子帳篷,張網捕捉海鳥,叉捕海灘上曬太陽的年輕海豹。一段時間之後,他們會南下,進入巴芬島追獵馴鹿,在該島內陸的幾百條河流和湖泊中捕捉大麻哈魚作為一年的食物儲備。九、十月份,他們會回到北方,狩獵麝牛,從事一年一度的冬季海豹捕獵。這樣的行程是靠狗拉雪橇來完成的,每天行進二三十英裏。有時,他們也會乘坐一種名叫“女人船”的大皮筏子,沿著海岸航行。這種時候,狗和嬰孩躺在槳手們的腳中間,女人們唱著歌,船兒在冰冷的、平滑如鏡的水麵上滑行著,從一個海角來到另一個海角。圖努尼爾繆特的全部奢侈品都是從南方置辦的,包括製造雪橇滑板的浮木,製造魚叉尖頭的鐵棒、鋼刀、比老式皂石[124]鍋具好用得多的白鐵皮鍋、燧石、鋼製器具,甚至還有火柴。還有女人紮頭發的彩色絲帶、便宜的小鏡子、給鹿皮衣服縫鑲邊用的紅布等。卡德魯用麝牛牙和昂貴的、奶油色帶旋的獨角鯨角(這些東西恰如珍珠一樣珍貴)同南部的因紐特人做交易,他們轉手又跟捕鯨人做交易,跟埃克塞特及坎伯蘭灣[125]的傳教所做交易。這樣就形成了一條交易鏈:本迪集市[126]上的一隻鍋子偶爾被一艘船上的廚子買了去,最後有可能會在寒帶北極圈裏某個地方的鯨油燈上方度過餘生。
卡德魯作為一個好獵手,擁有不少鐵魚叉、雪刀和捕鳥飛鏢之類的獵具;在極度寒冷的地方,它們能給生活帶來許多便利。他是部落首領,或者如他們所說,是“通過實踐了解一切的人”。這個身份並沒有給他實權,他隻會時不時地建議朋友換個狩獵場什麽的。倒是柯圖柯得了些好處: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月光下玩球,或者對著北極光唱兒歌的時候,常常會以懶散而肥胖的因紐特人的方式,稍稍耍一點橫。
不過,一個因紐特人到了十四歲,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柯圖柯已經厭倦了下套子誘捕野禽和小狐狸,他最討厭的事情是,在男人們出去狩獵的時候,長長一整天幫著女人們咀嚼海豹皮和鹿皮(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使皮子變軟)。
柯圖柯想進那間叫作“闊吉”的唱歌屋,看獵人們聚在裏麵幹神秘的勾當,看那個叫作“安吉闊克”的巫師在熄燈後嚇得大家一驚一乍,快活之極。你能聽見馴鹿精在屋頂上跺腳,看見一支梭鏢被投進遼闊的黑夜裏,飛回來時染著熱血。柯圖柯想做出一副一家之主的疲倦神態,把大靴子脫下來朝網子裏一扔,跟黃昏時順道來訪的獵人們賭牌,玩一種用白鐵皮罐和釘子做賭具的土法輪盤賭。有幾百件事情他想做,但是大人們笑他,對他說:“等到你穿上帶扣子的衣服時再說吧,柯圖柯。狩獵和下套子根本不是一回事喲。”
如今父親已經用他的名字給狗崽取了名,事情看來有希望了。一個因紐特人,不到他的兒子懂一些驅使狗的事情時,是不會把一條好狗浪費在兒子身上的。柯圖柯可是把握十足,認為自己什麽都懂。
一隻狗崽如果沒有鐵一般的體格,那他將來就會因為拉的東西太重、拉東西的次數太多而死去。柯圖柯給狗崽做了一副帶挽繩的小挽具,牽著他在屋子裏到處跑,吆喝著:“啊哇!駕啊哇!(向右)”“咵闊咿!駕咵闊咿!(向左)”“哦哈哈!(停)”小狗一點都不喜歡這樣,但做完之後吃魚時他倒是美滋滋的,隻要不讓他生平第一回套上雪橇就行。這一天終於來到的時候,他蹲在雪地上,隻管玩弄海豹皮挽繩。挽繩一頭係在他的挽具上,另一頭已係到“皮圖”,也就是雪橇架子前端中間的粗皮帶上。這時狗隊出發了,懵懂中狗崽發覺十英尺長的沉重雪橇正向自己的背上壓過來,拽著他在雪地上往前滑;柯圖柯見了,直笑得淚水滿麵。接下來的一天又一天裏,無情的鞭子呼呼直響,就像風刮過冰麵一樣。他的同伴們全都衝著他吠咬,因為他不會幹自己的活兒。挽具磨傷了他,人們再也不許他和柯圖柯一起睡了,他隻好躺在通道裏最冷的地方。對於狗崽來說,那是一段淒慘的時光。
雖然學習駕馭狗拉雪橇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男孩和狗崽都很快就學會了。畜生們一個個都套上了雪橇,最弱的離馭者最近,而且單獨用一根挽繩,它從狗的左前腿下麵過去,鉤在雪橇前端的粗皮帶上。它是靠一種搭扣和環一樣的東西鉤在上麵的,馭者轉動一下手腕就能使扣環滑動,這樣,一下子就能把一條狗放開。這十分必要,因為年輕的狗常常會被挽繩勒到後腿中間,割開皮肉直勒到骨頭。在跑動中,他們還會在挽繩間跳來跳去,一個個串門子到同伴的位置上去。這種時候他們往往會打起來,結果把挽繩弄得比第二天早晨才收的釣魚線還要亂。大部分麻煩可以通過科學地使用鞭子來避免。每個因紐特男孩都以長鞭在手而驕傲。拿根鞭子抽地上的目標容易,但在雪橇全速前進時,向前俯著身子抽偷懶的狗,而且鞭梢要正中狗的肩後,卻是很難的。如果你嘴裏訓斥一條狗“串門子”,手裏的鞭子卻意外地抽到另一條狗,兩條狗便會立刻通過打鬥來解決問題,弄得所有別的狗都停下來。再比如,如果你帶同伴一起出行時路上交談起來,或者你獨自出行時嘴巴裏哼哼唱唱,那些狗就會停住腳,轉過身,蹲下來聽你有什麽指令。有一兩回,柯圖柯停下時忘了刹住雪橇,結果自己掉下來,雪橇繼續往前跑。在他弄斷了許多靴子、毀壞了好幾根粗皮帶之後,總共有八條狗的整個狗隊和輕便雪橇,終於可以放心地托付給他了。於是他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大人物,在光滑的、黑黢黢的冰上,憑著一顆勇敢的心和兩隻敏捷的胳膊肘,一溜煙地馳過平坦的雪原,快得如同吠叫著追獵的狼群。他會飛馳十英裏去找海豹洞,到狩獵地之後,他會猛地一抽,從“皮圖”上鬆開一條挽繩,放開狗隊的頭領大黑狗。大黑狗是狗隊裏最聰明的,他一嗅到海豹的透氣洞,柯圖柯就會把雪橇翻過來。雪橇上裝著一對從鹿頭上鋸下來的鹿角,它們像嬰兒車上的兩個手柄一樣,從雪橇的靠背上戳出來。柯圖柯把這一對鹿角深深地插進雪裏,那樣,狗隊裏的狗便無法跑開了。然後他會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爬,等海豹上來換氣。海豹一露頭,他就迅速地把帶拖繩的梭鏢紮下去,迅速地將海豹拽上冰洞的邊緣。大黑狗會立刻跑上前來,幫著他在冰麵上拖死海豹,拖到雪橇跟前去。這種時候,套在雪橇上的狗會嘴邊冒出白沫,興奮得吠個不停。但柯圖柯手裏的長鞭仿佛是一根燒紅的鐵條,會擱在所有的狗麵前;要等到死海豹凍得硬邦邦的,他才會把鞭子收起來。回家是一件繁重的工作。拉著滿載的雪橇在粗糙的冰麵上走,必須順勢使巧勁兒才行。那些雪橇狗往往會蹲下來,用饑餓的目光望著海豹,而不是拉著它前行。最後,他們會低著腦袋翹起尾巴,踏上那條破舊的雪橇道,嘰嘰咕咕地行進在吱吱作響的冰上,打道回府。柯圖柯就唱起“安古提瓦恩泰納陶納內泰納”(歸來的獵人之歌),直唱到朦朧的夜色中,滿天的繁星下麵,一座座雪屋裏響起招呼他的聲音。
狗崽兒柯圖柯長成大狗後同樣也過得很快活。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打鬥,他過關斬將,在狗隊裏地位穩步提高。終於,在一個明朗的夜晚,在分食的過程中,他和大黑狗扭打在一起(男孩柯圖柯在一旁維持比賽公平),使原先的頭領成了他手下的二號狗——他們就是這麽說的。於是,他被提升到了頭狗的皮帶子上,跑在所有的狗前頭五英尺。他應盡的職責是製止一切打鬥,無論是套上雪橇的時候還是卸下挽具之後。他戴上了一個銅絲頸圈,很粗很沉。在特殊情況下,他們讓他在雪屋裏麵吃煮過的食物,有時還允許他和男孩柯圖柯一起睡在睡凳上。他是一條很棒的獵海豹獵犬。他會圍著麝牛轉圈子,咬它的腳跟,把它逼入絕境。他甚至還會——對於一條雪橇狗來說這是勇氣的終極證明——他甚至還會挺身而出,同骨瘦如柴的北極狼對抗。一般說來,北方所有的狗都害怕北極狼遠甚於雪地上行走的其他任何動物。日複一日,夜複一夜,他跟他的主人——他們不把狗隊裏的普通狗算作同伴——裹著皮毛的一個男孩,跟一身長毛、細眼睛、牙齒白森森的一條黃色猛犬,他們倆一起狩獵。一個因紐特人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為自己和家人弄到食物和皮子。家裏的女人把皮子做成衣服,偶爾也幫著誘捕一些小獵物;但是大量的食物必須由男人去尋覓,而因紐特人的食量是非常大的。如果斷了供應,則無處可買;想乞討或借貸,也是求告無門的。隻有死路一條。
一個因紐特人,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去考慮這種可能性的。卡德魯、柯圖柯、阿莫拉克,還有那個整天在阿莫拉克的皮毛兜帽裏踢腿和咀嚼小塊鯨脂的男嬰,一家子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不比天底下的任何一個家庭差。他們屬於一個非常溫和的種族:因紐特人極少發脾氣,幾乎從不打孩子,他們不知道真格的說謊是怎麽一回事,更不用說偷盜了。他們心滿意足地生活在苦寒之極之地,靠梭鏢謀活路,臉上露著油膩膩的笑容,在黃昏時分講述著奇異的鬼故事和童話故事,吃東西吃到再也吃不下去為止。女人們一邊修補狩獵用具和衣服,一邊唱歌:“阿姆那,啊呀阿姆那,啊!啊!”漫長的燃燈之晝裏,始終回響著她們無盡的歌聲。
但是有一個可怕的冬天,一切都背叛了他們。圖努尼爾繆特人一年一度南下捕捉大麻哈魚歸來後,在拜洛特島北部剛結凍不久的冰上建起了雪屋,準備好海麵一上凍,就去追獵海豹。但是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早而且來得凶。整個九月份,暴風刮個不停,使剛凍到四五英尺厚的光滑的海豹冰碎裂開來,逼迫一塊一塊尖利的碎冰移向內陸,堆成了一道大約二十英裏寬的巨大屏障。趕著狗拉雪橇,是不可能翻過那道屏障的。大浮冰的外側邊緣向來是海豹們冬天的捕魚之處,如今它也許已經在屏障以南二十英裏開外了,那是圖努尼爾繆特人無法到達的地方。盡管如此,靠著他們所儲備的冰凍大麻哈魚和貯藏好的鯨脂,這個冬天也還能設法勉強熬過去。可是在十二月份,他們的一個獵人偶然遇見了一個圖皮克(皮帳篷),裏麵有三個女人,一個半死的姑娘。他們是從北方很遠的地方南下,來到這兒的。她們的男人劃著狩獵小皮筏出海去追獵有長角的獨角鯨時,連人帶船被冰碾碎了。當然囉,卡德魯隻好把她們分攤到村子裏各家過冬的小雪屋裏去,因為,因紐特人是決不敢拒絕給陌生人一口飯吃的。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輪到自己乞食。阿莫拉克收下了那個姑娘,她大約十四歲,在他們家就算是個仆人吧。根據她的尖頂兜帽的式樣,根據她的白色鹿皮裹腿上的長菱形圖案,他們估猜她來自埃爾斯米島。她從未見過白鐵皮鍋,也沒見過木頭箍底的雪橇,但是男孩柯圖柯和狗兒柯圖柯都挺喜歡她。
這時所有的狐狸都已經去了南方,連雪地裏的鈍頭小賊——那些老是在低聲咆哮的小動物狼獾——也不肯費些事追蹤柯圖柯布下的一串陷阱,去偷裏麵的東西了。部落裏失去了兩個最好的獵人,他們跟一頭麝牛搏鬥時受重傷成了跛子,這樣一來,就把更多的活兒丟給了別的獵人。柯圖柯日複一日地出去,帶著六七條最強壯的狗,乘著輕便狩獵雪橇,瞪大眼睛搜尋清澈的冰塊——那樣的冰旁邊也許會有海豹刨了透氣洞。累得眼睛疼。狗兒柯圖柯搜尋的範圍更遠更寬,在冰原上死一般的寂靜中,男孩柯圖柯能聽見狗兒柯圖柯興奮時那種半是哽咽的嗚嗚叫聲。聲音遠在三英裏外的一個海豹洞上方,他卻聽得清楚分明,仿佛狗兒就在他胳膊肘旁邊似的。狗兒找到洞後,男孩就會在洞邊為自己造一堵小小的、低矮的雪牆,擋開大部分的刺骨寒風。他會在洞旁邊等上十小時、十二小時、二十小時,等海豹上來換氣。他在洞口做了個小標記,眼睛緊盯著它,待會兒,魚叉向下紮的方向就靠它指引。他的腳底下鋪了一張海豹皮小墊子,兩條腿用圖塔瑞安(老獵人們說起過的那種搭扣)綁束在一起;海豹耳朵靈敏,在等待它浮上來的漫長過程中,這樣做可以避免腿抽筋。整件事並沒有令人興奮的地方,但你不難相信,在大概零下四十度[127]的氣溫下,用搭扣綁束著腿,一動不動地坐著,是因紐特人所知道的最艱苦的工作。捕捉到一頭海豹後,狗兒柯圖柯會拖著挽繩躍上前來,幫著把海豹屍體拉到雪橇跟前;其餘又累又餓的狗則一直待在雪橇旁,悶悶不樂地躺在碎冰背後避風。
靠一頭海豹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因為小村子裏的每一張嘴裏都有權填些食物;不但海豹的骨頭和皮,就連海豹的筋都沒有浪費。喂狗的肉都拿去給人吃了,阿莫拉克就從睡凳下麵把夏天用的舊皮子帳篷翻出來,割成碎片喂狗群。他們嗥叫個不停,嗥叫著睡過去,醒過來因為饑餓而接著嗥叫。從各家小屋裏的皂石燈盞上,你也能看出饑荒已經逼近。在光景好的冬季,鯨脂很充裕,船形燈盞上的火焰會有兩英尺高,旺旺的,油滋滋的,呈黃色。如今它勉強隻剩下六英寸高了:阿莫拉克小心翼翼地戳短了苔蘚做的燈芯。她這麽做的時候火焰意外地變亮了片刻,全家人的目光都跟隨著她的手。在北方這種極寒冷的地方,饑荒的恐怖並沒有那麽重的死亡氣息,死亡氣息更重的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所有的因紐特人,都害怕每年不間隙地壓迫他們六個月的那種無邊的黑暗;雪屋裏燈盞上的火苗變小以後,人的精神就會開始動搖,頭腦就會變得混亂。
但最壞的情形還沒有到來。
吃不飽的狗兒們夜夜瞪著天上的寒星,嗅著刺骨的風,在通道裏低沉地咆哮著、吠叫著。他們停止咆哮時,寂靜便重新降臨了,如雪堆堵著門一般嚴實和沉重的寂靜。人們聽得見自己的血在薄薄的耳蝸中搏動,聽得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那聲音就像巫師在雪地上敲鼓一樣響。這一陣子狗兒柯圖柯有些反常,套上挽具時總是悶悶不樂。一天夜裏,他跳到上麵來,用腦袋拱柯圖柯的膝蓋。柯圖柯拍拍他,但是狗兒仍然搖著尾巴無目的地往前拱。這時卡德魯醒了,他緊緊抓住那沉重的、狼頭一樣的狗腦袋,盯著那兩隻呆滯的狗眼睛看。狗兒嗚嗚咽咽地叫著,在卡德魯的膝間發抖。他脖子上的毛豎了起來,仿佛門口有陌生人似的開始咆哮;然後,他又快活地吠叫著,在地上打滾,像小狗崽一樣輕輕地咬柯圖柯的靴子。
“他怎麽了?”柯圖柯說,他開始有些害怕了。
“生病了,”卡德魯答道,“這是一種狗病。”狗兒柯圖柯昂起鼻子,嗥叫了幾聲。
“我以前沒見過。他會怎樣?”柯圖柯問。
卡德魯稍稍聳了一下一隻肩膀,穿過小屋去拿他的短柄魚叉。那大狗看著他,又嗥叫了幾聲,便溜走了。他下了通道,通道裏的狗避讓到左右兩邊,留下寬敞的空間讓他通過。他出了通道,來到雪地上,仿佛是在追蹤麝牛似的狂吠起來。他吠叫著、跳躍著、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從視野中消失了。他得的並不是狂犬病,隻是普通的瘋病。寒冷和饑餓,尤其是黑暗,把他的腦子搞壞了。這種可怕的狗病一旦在狗隊裏現身,就會像野火一樣蔓延。下一個狩獵日又一條狗病了,他在挽繩中間亂咬,拚命掙紮,被柯圖柯當場斃殺。接著二號狗,就是曾經當過頭領的那條大黑狗,在幻覺中以為發現了馴鹿的蹤跡,突然狂吠起來。他們把他從“皮圖”上鬆開後,他撒腿就向一座冰崖下的咽喉要道奔去,像他的頭領柯圖柯一樣跑掉了,挽具還搭在背上。此後誰也不願再帶狗出去了。他們需要狗派某種別的用場,這一點狗兒們也是知道的。盡管被捆起來後,人把食物喂到他們嘴裏,他們的眼睛裏還是充滿了絕望和恐懼。使情形變得更糟的是,老婦人們開始講鬼故事,說她們遇見了當年秋天喪生的幾個獵人的鬼魂,它們預言了各種可怕的事情。
失去狗,柯圖柯比失去其他任何東西更傷心。因紐特人雖然食量很大,卻也懂得忍受饑餓。但是饑餓加上黑暗和寒冷,再加上在戶外風吹雪漬,他的體力受到了影響。他開始聽到自己腦袋裏有說話的聲音,從眼角看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人。一天夜裏,他在一個“瞎”海豹洞跟前白白守候了十個小時之後,給自己解開了搭扣,暈暈乎乎、腳步蹣跚地回村子裏去。半道上,他停下來背靠在一塊大卵石上歇一歇,碰巧那塊石頭像搖擺石一樣,隻靠冰麵上一個突出的點支撐著。他的分量破壞了它的平衡,它笨重地翻了個跟頭,柯圖柯剛閃身避開,它就滑了過來,吱吱地沿著傾斜的冰麵滑走了。
對於柯圖柯來說,發生這樣一件事已經足夠了。從小到大,族人們教他相信,每一塊大岩石和大卵石都有自己的印努阿(主人),通常是一個獨眼族的女性靈物,叫作托那克。托那克打算幫一個人的時候,就在那人的身後滾動著,推他進她的石室,問他是否願意接受她做他的守護精靈。(夏天冰雪融化的時候,原先被冰支撐著的大岩石和大卵石就會滾動和滑行,散布到冰原上各處。所以不難看出來,石頭有生命的想法是怎樣產生的。)柯圖柯聽見血液在耳朵裏搏動著,他整天都聽到這種啵啵聲。他想,這是石頭的托那克在對他說話。回到家之前,他就已經十分肯定,自己和她進行過一次長談;回家後,沒有一個人反駁他,因為他的族人都相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她對我說:‘我跳下來,我從我雪原上的住所裏跳下來。’”在燈光半明半暗的小屋裏,柯圖柯瞘著眼睛,向前傾著身子,嚷嚷道,“她說:‘我要當向導。’她說:‘我要引導你去找有海豹的海豹洞。’明天我出門去,托那克會引導我。”
這時,村子裏的安吉闊克[128]走了進來,柯圖柯把他的故事又對巫師講了一遍,從頭到尾一個細節也沒有漏。
“跟著托內特(石頭精靈),她們會重新把食物帶給我們。”安吉闊克說。
那個北方來的姑娘一直躺在鯨油燈旁邊,過去的幾天裏她吃得很少,說話更少;但是第二天阿莫拉克和卡德魯為柯圖柯打包行李,往一輛小型手拉雪橇上綁東西的時候,她撿起牽拉繩,勇敢地走出來,站在了男孩身邊。這時,他們正往雪橇上裝狩獵用具,能勻出來的鯨脂和冰凍海豹肉也盡量往上麵裝。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她說,在可怕的北極黑夜裏,小型獸骨滑板雪橇在他們身後吱吱地響著,顛簸著。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柯圖柯說,“但是我想,我們倆會一起去見塞德娜的。”
這個塞德娜是地下世界的女主人,因紐特人相信,人人死後都必須先去她的可怕國度裏過上一年,然後才能去極樂世界闊德裏帕繆特,那兒永遠不結冰,你一聲喚,肥肥的馴鹿就會小跑著來到你跟前。
整個村子的人都在喊叫著:“托內特對柯圖柯說話了。她們會把開闊的冰原展現在他麵前。他會重新給我們帶來海豹!”很快,他們的聲音就被寒冷空寂的黑暗吞沒了;柯圖柯和姑娘肩並肩地向著北極海的方向而去,有時拉緊牽拉繩,有時讓雪橇在冰上順勢滑行。柯圖柯堅持說,石頭裏的托那克吩咐他去北邊,他們就在馴鹿圖克圖克德瓊的星光下向北去了。因紐特人的馴鹿星座我們叫作大熊星座。
在這種到處是亂糟糟的冰碴和棱角鋒利的冰磧[129]的地方,沒有一個歐洲人一天能走上五英裏。但是,這兩位懂得準確地轉動手腕,巧妙地擺弄雪橇繞過冰丘;懂得怎樣猛地一拽,險險地將雪橇從冰縫裏拉上來;懂得在一切看來已經無望的情形下,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沉著地用梭鏢頭戳幾下,給雪橇開出路來。
姑娘一言不發,隻顧低著頭趕路;她的貂皮兜帽邊上的長長的狼獾皮毛流蘇,被風吹起來,貼在了她淺黑色的寬臉盤上。他們頭頂上的天空黑得像厚密的天鵝絨,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則變幻成了一道道印度紅的鑲邊;在那些鑲邊上,碩大的星星像街燈一樣灼灼地放著光。時不時地有一波泛著綠的北極光從高處空洞洞的天幕上滾過,像一麵旗幟一樣拂動著,驀地又消失了;有時會有一顆流星閃爍著從黑暗中出現,身後拖曳著一簇火花,複又隱沒在黑暗之中。流星劃過天幕的時候,他們能看見大浮冰表麵的溝溝脊脊,看見它的周邊和那些冰尖尖上泛著奇幻的色彩——紅色、紫紅色和淺藍色;而在平常的星光下,一切隻會呈現出一種被冰霜侵蝕過似的灰色。你們一定記得,大浮冰是經過秋季暴風的轟擊和折騰,仿佛經曆過一場地震之後,才凍結成一整塊的;上麵有隘穀和溝壑,礫石坑一樣的坑洞,恰似冰上的傷口。到處散布著的一塊塊形狀各異的冰,凍結在大浮冰原先的冰麵上;起暴風的時候一度被壓擠到冰麵下的黑黢黢的舊冰複又被推擠上來,像一塊塊斑疹;有些冰呈圓形,如同大卵石;另有一些冰的邊緣像鋸齒一樣,那是暴風之前飄舞的雪雕刻出來的。還有些陷下去的大坑,每個有三四十英畝,躺在冰原其餘部分的水平高度以下。從稍遠一些的地方看過去,你會以為那些形狀各異的冰塊是海豹或海象,是傾覆的雪橇或出遠門狩獵的獵人,甚至以為是十條腿的巨大的白熊精現身。這些冰形狀千奇百怪,仿佛喊一聲就能讓它們醒過來變成活物似的,但是這兒卻聽不到一丁點聲音,也沒有哪怕最微弱的一絲絲回音。這一片有光倏忽飄來倏忽消逝的靜寂與荒涼之中,天地間匍匐著一架雪橇和兩個拉雪橇的人,他們緩慢地行進著,如同夢魘中的怪物——在世界盡頭一個世界末日的夢魘之中。
他們走累了的時候,柯圖柯便會築起一座很小的雪屋,獵人們稱之為“半屋”。他們會擠進去,點燃旅行燈,用它化開一兩塊冰凍的海豹肉。睡過一覺之後,他們又開始行進——每天走三十英裏路可以向北推進十英裏。姑娘總是靜默不語,柯圖柯卻會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還會放聲歌唱,唱他在那間唱歌屋裏學會的歌——歌唱夏天的歌,詠唱馴鹿和大麻哈魚的歌——全都是極不合時宜的,跟眼下的季節格格不入。柯圖柯會宣稱自己聽到托那克低沉地向他咆哮,他激動萬分地跑上冰丘,揮舞著胳膊,用威脅的語調大聲說話。說實話,柯圖柯當時已經非常接近於瘋狂,但姑娘堅信,柯圖柯的守護精靈正在引導著他,一切都會好的。所以,第四段行程結束之際,當柯圖柯眼睛像兩隻燃燒的火球,對姑娘說,他的托那克正顯形為雙頭狗跟在他們後麵時,姑娘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她向柯圖柯指點的方向望去,看見仿佛有個東西溜進了溝壑。它當然不是人,人人都知道,托內特喜歡顯形為熊和海豹之類的動物。
它可能是十條腿的白熊精現身,但也可能是別的東西,因為柯圖柯和姑娘的眼睛已經不可以相信,他們餓得厲害,他們的眼睛已經花了。自從離開村子後,他們沒見到任何獵物的蹤跡,什麽也沒有誘捕到;他們的食物已經維持不到下個禮拜,而且一場暴風就要來了。在北極,一場風暴可以不停歇地刮上十天,這期間隻要待在室外,就必死無疑。柯圖柯砌了一座大一些的雪屋,能容下手拉雪橇(人決不能和肉食分開)。就在他切削最後一塊不規則的冰塊,做屋頂上的拱頂石時,突然看見一個怪物在半英裏外一個小冰崖上望著他。空氣中霧蒙蒙的,那怪物看上去有四十英尺長,十英尺高,尾巴有二十英尺,身形的整個輪廓線在顫抖。姑娘也看見了,她沒有嚇得大聲喊叫,而是平靜地說:“那是蒯猑。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呢?”
“他會對我說話。”柯圖柯說。但他說話時,手裏的雪刀在顫抖。一個人嘴上無論多麽相信怪物是奇異而醜陋的精靈朋友,心裏麵也很少願意把自己的話當真。蒯猑也是一種精靈怪物,他的形象是一條無牙無毛的巨犬。據猜測,他住在很遠的北邊,哪個地方有事情要發生了,預先就會見到他遊**的身影。說不上他讓人喜歡還是厭惡,不過連巫師也不願意提“蒯猑”兩個字。蒯猑會使狗發瘋。他像熊精一樣,多長了幾雙腿,可能有六條或八條。這種在霧霾裏上躥下跳的怪物腿太多,一條真正的狗是不需要那麽多腿的。柯圖柯和姑娘飛快地縮進了雪屋裏。當然,如果蒯猑真要捉他們的話,他能夠把他們頭頂上的屋子撕個粉碎;但有一堵一英尺厚的雪牆隔在他們和邪惡的黑暗中間,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暴風襲來了,它的尖嘯聲就像火車的汽笛一樣。暴風刮了三天三夜,沒有換過一個方位,沒有停歇過一分鍾。他們把皂石燈夾在膝間添加鯨油,一點一點地啃食半溫的海豹肉,在漫長的七十二小時裏,一直呆呆地望著屋頂上越積越多的黑乎乎的煙垢。姑娘清點了一下雪橇上的食物,算下來最多隻夠他們吃兩天。柯圖柯一會兒察看一下魚叉上的鐵叉頭和鹿筋綁繩,一會兒又察看一下叉海豹的梭鏢和捕鳥飛鏢。沒有別的事可幹。
“我們很快要去見塞德娜了,很快的,”姑娘悄聲說,“三天後我們就會躺下,去她那兒。你的托那克什麽也不幹嗎?給她唱一首安吉闊克的歌,喚她到這兒來。”
他開始唱,用很高的音調號叫著巫師的巫術歌。暴風漸漸地減弱了。他唱到一半的時候,姑娘驀地一驚。她把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放在了小屋的冰地板上,然後又把腦袋貼在地麵上。柯圖柯也照著她的樣子做了,兩人跪著,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繃起每一根神經傾聽著。雪橇上放著一張捕鳥網,柯圖柯從網邊上撕下薄薄的一長條鯨魚骨,把它繃直,然後豎插在冰上的一個小孔裏,把他的連指手套塞在四周將它卡緊。那東西幾乎像羅盤的針一樣靈敏精準,現在他們已經不必用耳朵聽,隻要看著它就行了。薄薄的簧片稍稍顫了一顫,那是天底下最輕微的震動。接下來,它持續地顫動了好幾秒鍾,停一停,又再次顫動起來。這一次,它在向“羅盤”的另一端擺動。
“太快了!”柯圖柯說,“遠處有些大浮冰已經裂開了。”
姑娘指指簧片,搖了搖頭。“是大爆裂,”她說,“你聽聽底下的冰,它們在碰撞呢。”
這一回他們跪下後,聽到的是沉悶的咕嚕聲和碰撞聲,這種再奇怪不過的聲音顯然就在他們腳下。有時,聲音聽起來仿佛是一隻尚未開眼的小狗在燈的上方吱吱地叫,然後又仿佛是一塊石頭在堅硬的冰麵上磨,再接下來就像是沉悶的鼓聲。但所有這些聲音都是被拉長和減弱過的,恍如透過遠處的一個小號角發出來,經過一段疲憊的旅程才傳到這裏。
“我們不會躺著去見塞德娜了,”柯圖柯說,“這是冰層破裂。托那克騙了我們。我們要死了。”
這一切聽起來似乎夠荒唐的,但兩人確實正麵臨著一個極其真實的危險。三天的暴風將巴芬灣深處的水從南方驅趕了過來,堆積在從拜洛特島向西延伸出去很遠的陸緣冰的邊緣。這時,強大的水流又從蘭開斯特灣向東湧來,挾帶著綿亙數英裏、尚未凍結成冰原的亂哄哄的浮冰——他們稱之為浮冰群。風暴作用下,奔湧翻騰的海水原本就在削弱與破壞大浮冰,現在它同時又遭到了浮冰群的轟擊。柯圖柯和姑娘一直在聽的聲音,正是三四十英裏外浮冰群與大浮冰大戰的微弱回音,那小小的指示簧片正是隨著大震**而顫動的。
正如因紐特人所說,一旦冰從漫長的冬眠中醒來,隻有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因為堅固的大浮冰形狀變化的速度幾乎跟雲彩一樣快。這場暴風來得不是時候,顯然是一場不當令的春天風暴——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然而,兩人的心裏比先前愉快多了。如果大浮冰碎裂,他們就不用再等待,不用再遭罪。到那時,精靈、妖怪和巫師巫婆會在變形的冰上到處走動,他們也許會發現,自己正和各種野蠻的怪物肩並肩,一起邁步走進塞德娜的國度,興奮的紅暈定格在臉上……暴風過後,他們從小屋裏出來時,地平線那邊的喧響聲還在不斷增強,他們周圍的堅冰也在呻吟,發出嗞嗞的聲音。
“他仍然在那兒等著。”柯圖柯說。
在一座冰丘的頂上,坐著或者說蹲著他們三天前見到過的八腿怪。他可怖地嚎叫著。
“我們跟上去,”姑娘說,“他也許知道一條不是去塞德娜國度的路。”但是她拿起牽拉繩的時候,因為虛弱,身子搖晃著。怪物緩慢而笨拙地開始移動,翻過雪丘的脊背,向西,向陸地走去。他們跟了過去。這時從大浮冰的邊緣,隆隆的咆哮聲正滾滾而來,越來越近。大浮冰的邊沿崩裂了,向內陸的各個方向裂開了三四英裏。十英尺厚的巨大冰塊,從幾碼見方到二十平方英畝不等,在水麵上顛簸浮沉,互相頂撞,衝撞著大浮冰尚未破裂的部分;而巨大的浪湧在這些冰塊中間激**起無數的浪花,晃**著它們,把它們卷走。可以說,這些攻城槌式的冰塊,是大海正在向大浮冰發動猛烈衝擊的軍隊的前鋒。大片大片的浮冰整個兒被推擠到大浮冰底下,就像卡片被疾速塞入桌布下麵一樣,發出剌啦啦的撕裂聲;但在攻城槌冰塊不停歇的嘩啦聲和軋軋聲裏,這聲音幾乎完全被淹沒了。哪裏水淺,那些大片的浮冰就會一塊一塊堆起來,壘上去,直到最底下的一塊碰到十五英尺深的水底的泥。變了色的海水被圍堵在渾濁的冰堰後麵,壓力越來越大,最後,一切又重新被推送向前。除了大浮冰和浮冰群,暴風和水流還額外帶來了真正的冰山和漂航在海上的冰山群,它們是從這一片海域的格陵蘭島一側,或者從麥爾維爾灣的北岸斷裂下來的。海浪拍打著它們,在周圍激起白色的浪花;它們威武莊嚴地開過來,像一支張滿風帆的古代艦隊一般,向大浮冰逼近。有一座冰山似乎準備一舉大獲成功,將大浮冰攻克,卻不免無能為力地擱淺在深水中,一個趔趄摔倒,在泡沫、泥漿和飛濺的冰碴中打滾。而一座矮小得多的冰山則向扁平的大浮冰猛攻,馳過去陷進大浮冰裏,向兩側濺起成噸成噸的碎冰,破開一條長達半英裏的水道,然後才停住。有的冰山像劍一般倒下來,斬開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水渠。有的冰山碎裂成許多大冰塊,像一陣冰雹一樣落下來,每一塊都有幾十噸重,打著旋,在一座座冰丘中間繞來繞去地滑行。還有些冰山駛入淺水處時,整個兒冒出水麵,好像很痛苦似的扭擺著,一個側翻,結結實實地摔倒了,海水立刻湧過來,鞭打著它們的肩頭。極目望去,沿著大浮冰的北邊沿,到處是冰在互相踐踏,互相推搡,扭曲,變形,拱起,最終變成千奇百怪的各種形狀。從柯圖柯和姑娘所在的地方望過去,那一片大混亂隻不過像是地平線下方一場小小的**,海麵上起了些皺,起了些漣漪而已。但每時每刻,它都在不停地向柯圖柯他們這邊運動。他們聽得見從遠處向陸地方向傳來的低沉的隆隆聲,仿佛是大炮的轟鳴聲透過大霧傳來一樣。這說明,大浮冰正受著要它性命的擠壓,被擠向拜洛特島海邊鐵一樣硬的峭壁,擠向南邊柯圖柯他們身後的陸地。
“跟著那家夥!”姑娘嚷道,手指著他們前方的怪物。它的樣子一半像是在蹣跚地走,一半像是在心神不定地跑。他們使勁兒拽著手拉雪橇,跟了上去。這時,咆哮著向前挺進的冰正在不斷地逼過來。終於,他們周圍的冰原劈劈啪啪、呈輻射狀地向四麵八方開裂了,裂縫像狼的牙齒一樣張開來,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但是怪物停下的地方卻巋然不動。那是一個堆積著許多分散的舊冰塊的冰丘,有大約五十英尺高。柯圖柯拽著姑娘,發瘋似的朝前蹦,爬到了冰丘的底部。他們周圍,冰的交談聲越來越響,但是冰丘依然穩如磐石。姑娘望著柯圖柯,他向外屈著右臂,高高舉起,做出了因紐特人表示登陸島形地域的姿勢。是八條腿的瘸子怪物引領他們在這個地方登陸的,這是海岸外的一個小島,頂端是花崗岩,海灘上是沙子。它從頭到腳裹著一層冰,所以沒人能把它跟大浮冰區分開來;但它的底下是堅實的大地,而不是漂移的冰!大浮冰在這兒擱淺、碎裂,發出嘩啦聲而且彈開,這標誌著碰到了小島的邊緣。一片對小島很有利的沙洲向北伸出去,把衝向小島攻勢最猛的冰塊分擋到兩邊,恰如犁頭將沃土翻開一樣。當然,某一塊受到沉重擠壓的冰原疾速撲上海灘,把小島的頂整個兒削平,這種危險性是存在的。但柯圖柯和姑娘才不願費心勞神擔憂此事,他們已經造好雪屋,開始吃東西,任憑喧鬧聲在耳邊響個不停,那是冰塊在錘擊小島,沿著海灘滑行。怪物已經失蹤了,柯圖柯蹲在燈旁,正在起勁地講他如何有本事支配精靈。他的瘋言瘋語還沒講完,姑娘就已經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在她的肩膀後麵,兩個腦袋正慢慢地、悄悄地擠進雪屋裏來。一個黃腦袋,一個黑腦袋。它們分屬於兩條天底下最歉疚最羞愧的狗。一條是狗兒柯圖柯,另一條是曾經的頭領大黑狗。兩條狗現在都很肥,很好看,頭腦已經恢複正常,隻是他們成雙捉對的方式不正常。你一定記得,大黑狗跑掉的時候挽具依然套在身上。他一定是遇上了狗兒柯圖柯,和他打鬧過或者打鬥過,因為他的肩環鉤住了狗兒柯圖柯銅絲編的頸圈,一拉一拽,就死死地纏在了一起,誰的嘴巴也夠不著挽繩把它咬斷,隻好脖子挨脖子並排緊扣著。一定是這種情形,加上有了獨立狩獵的自由,幫助他們治好了瘋病。他們現在非常清醒。
姑娘把兩隻滿臉羞愧的狗東西推向柯圖柯,含笑抽噎著,嚷道:“這就是帶我們來安全地帶的蒯猑,瞧瞧它的八條腿和兩個腦袋!”
過去的幾個禮拜裏,這兩個家夥一直被迫同吃同睡,一同狩獵;這會兒他們問候完柯圖柯之後,立刻轉過身來撲咬對方的喉嚨,一場好看的打鬥在雪屋裏開始了。“空肚子的狗是不會打鬥的,”柯圖柯說,“他們找到了海豹。我們睡吧。會找到食物的。”
他們醒來的時候,小島北麵的海灘上已經是一片開闊的水麵,所有鬆動的冰已經被水流推往陸地方向。對於因紐特人來說,第一陣拍岸的濤聲是世上最悅耳的聲音之一,因為它意味著春天已經在來北極的路上。柯圖柯和姑娘手拉著手,臉上洋溢著笑容,因為浮冰間浪濤雄渾嘹亮的轟鳴聲使他們想起了捕捉大麻哈魚和馴鹿的時光,想起了地柳花開時的芳香。就在他們望著那片水麵的時候,漂浮的冰塊之間的海水已經開始結起一層薄冰,天氣實在太寒冷了。但是在地平線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大片耀眼的紅光,那是映照在天邊的落日餘暉。這情景更像是聽見他在睡夢中打了一個哈欠,卻並不曾看見他真的起床[130]。雖然那片耀眼的光隻持續了幾分鍾,但它標誌著季節的轉換輪替。他倆意識到,這是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的規律。
柯圖柯發現兩隻狗在打鬥,爭奪一頭剛殺死的海豹。暴風常常會擾亂魚群,這頭海豹正是追逐受驚的魚群而來的。它隻是第一頭,那一天陸陸續續有二三十頭海豹登上小島,而在海麵凍結實之前,未結冰的淺水中已經有幾百個尖尖的黑腦袋在歡快地攢動,同一塊塊浮冰一起,在水麵上漂浮。
再一次吃到海豹肝,毫無顧慮地給皂石燈添滿鯨油,望著火苗在空中躥起三英尺高,感覺真好。但是海麵上新冰層剛能承重,柯圖柯和姑娘就把手拉雪橇上裝滿,驅使兩條狗以他們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拉著雪橇上路了。他們擔憂村子裏會發生不測。氣候像往常一樣嚴酷無情,不過拉著滿載好食物的雪橇,相對於餓著肚子狩獵,總是一件比較舒適的事情。走之前他們留下了二十五頭死海豹,都是經過處理隨時可食用的,埋在海灘上的冰裏麵。這件事辦妥後他們才急忙往回趕,柯圖柯一聲令下,兩條狗開始領路。盡管冰原上沒有路標,兩天後,兩條狗就已經在卡德魯家的雪屋外麵大聲吠叫了。隻有三條狗回應他們,其餘的都已經被吃掉了。屋子裏沒有一點亮光,但是柯圖柯叫了一聲“喔嚼!”(煮肉)之後,有微弱的聲音答應他了。他按著村子裏的人數,清清楚楚挨個兒點了名:一個人都沒少。
“所以說,托那克並沒有忘記我們,”柯圖柯說,“刮了風暴,冰破裂了,風暴嚇壞了魚群,海豹跟在魚群後麵遊了過來。如今離這兒不到兩天路程的地方就有新的海豹洞。明天讓幾個好獵人過去,把我叉死的海豹運回來——有二十五頭,埋在冰裏。吃完以後,我們大家去追獵大浮冰上的海豹。”
“那麽你幹什麽呢?”巫師問柯圖柯,用的是慣常對卡德魯說話的口吻。卡德魯是最富有的圖努尼爾繆特人。
柯圖柯[131]看著北方來的姑娘,平靜地說:“我們造一座雪屋。”他指指卡德魯屋子的西北邊,兒女結婚後通常是住在父母西北邊的。
姑娘把手掌翻過來,掌心向上,絕望地輕輕搖了搖頭。她是個異鄉人,快餓死時被人撿來的,沒有一點嫁妝可以帶到新家裏去。
坐在睡凳上的阿莫拉克一躍而起,開始風卷殘雲一般地朝姑娘裙兜裏堆放什物——皂石燈、鐵製刮皮刀、白鐵皮水壺、用麝牛齒刺繡過的鹿皮……還有正宗的水手用帆布縫針——這是北極圏北部能拿出來給姑娘的最好嫁妝。北方來的姑娘對著阿莫拉克一躬到地。
“還有這兩件東西!”柯圖柯說,笑著指了指兩條狗。兩個家夥正把冰冷的鼻子嘴巴硬貼到姑娘臉上去。
“啊,”安吉闊克說,他像煞有介事地咳嗽一聲,似乎剛才他一直在仔細斟酌要說的話,想好了才開口的,“柯圖柯一離開村子,我就到唱歌屋裏去唱魔法歌了。我整夜整夜地唱,召喚馴鹿精。是我的歌聲讓暴風起來,使浮冰破裂,把兩條狗趕到柯圖柯身邊的,否則他的骨頭早已被冰壓碎了。是我的歌聲引著海豹跟隨破碎的冰來到。我的身體躺在闊吉[132]裏不動,但是我的魂靈卻在冰上四處奔走,引導柯圖柯和兩條狗做所有的事情。是我幹了那些事。”
人人都吃飽了,昏昏欲睡,所以沒有人反駁他。安吉闊克憑借著職務上的優勢,又自己動手拿了一塊煮肉吃,然後才躺下來,和其他人一起,在溫暖明亮、彌漫著油味兒的屋子裏睡著了。
後來,柯圖柯按照因紐特人的風俗,在一支長而扁平、一端有一個圓孔的海象牙上,把這一次的全部冒險經曆刻畫了下來,畫得非常之好。有一年冬天“溫暖如春”,他和姑娘去北方的埃爾斯米島[133],刻著故事圖畫的海象牙便寄放在卡德魯身邊。又有一年夏天,卡德魯在尼科瑟林的內提爾林湖[134]的湖灘上時,狗拉雪橇壞了,海象牙因此也弄丟了。第二年春天,一個湖區因紐特人撿到了它,在伊米根[135]把它賣給了一個在昆布蘭灣[136]一艘捕鯨船上做翻譯的人,翻譯又把它轉賣給了漢斯·奧爾森,後來奧爾森到一艘向挪威北角[137]運送遊客的大輪船上做舵工。旅遊季節過去後,那艘船改跑倫敦到澳大利亞之間的航線,在錫蘭[138]停靠,奧爾森上岸後拿海象牙跟一個錫蘭珠寶商換了兩顆贗品藍寶石。我在科倫坡[139]一所房子裏的垃圾底下發現了它,把上麵的故事從頭到尾翻譯了出來。
(這是“歸來的獵人之歌”的譯文,因紐特獵人常常在叉捕到海豹後唱這首歌。他們唱歌時喜歡重重複複地唱同樣的內容,所以翻譯時做了許多不受原歌詞限製的處理。)
我們的手套沾了血結凍發硬,
皮毛的外套上雪花積滿,
當我們滿載著,滿載著海豹
歸來,從大浮冰的邊沿!
嗚駕哪!啊哇!哦哈!哈克!
吠叫著的狗隊奔跑在冰原,
長鞭劈啪地響,獵人們正在
歸來,從大浮冰的邊沿!
我們追蹤海豹到隱秘的所在,
聽見它在下麵刨挖冰層,
我們做好標記,然後在旁邊
守候,在大浮冰的邊沿。
他上來換氣時我們舉起梭鏢,
猛地紮下去——如此這般!
我們就這樣耍他,我們就這樣
殺他,在大浮冰的邊沿。
我們的手套沾了血結凍發硬,
雪花遮住了我們的雙眼;
可是我們回來了,回到妻子
身邊,從大浮冰的邊沿!
嗚駕哪!啊哇!哦哈!哈克!
狗隊滿載著奔跑在冰原,
妻子們聽見丈夫回來的聲音。
回來了,從大浮冰的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