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驅象刺棒

自天地間有露水起,這四樣東西沒知足過,貪得無厭:

鱷魚的嘴巴,老鷹的胃,猿猴的手,還有人類的雙眼。

——叢林諺語

大岩蟒卡阿自出生以來,也許已經是第二百次蛻皮了。莫格裏一直沒有忘記當年卡阿在冷窟忙活一夜,救了他一命,這件事也許你還記得吧?所以這次卡阿蛻皮,莫格裏跑去祝賀他。蛇在蛻皮時總是情緒不穩定,抑鬱而且易怒,要等到新皮生出光澤,看上去很漂亮,他才會恢複好心情。如今卡阿再也不取笑莫格裏了,而是像其他叢林居民一樣,接受他做叢林的主人,並且把他這個尺寸的蟒蛇自然會聽到的一切消息,都帶給莫格裏。對於所謂的中部叢林,卡阿幾乎無所不知:貼著地麵跑的,地底下鑽的,在大卵石上、在地洞裏、在樹幹中活動的生靈,他不知道的真是微乎其微,在他身上最小的那塊鱗片上麵都寫得下。

那天下午,莫格裏正坐在卡阿的身體盤成的巨大圓環上,用手指玩弄著卡阿蛻下的破損舊皮。薄如紙的一大堆,盤繞在岩石中間,還是卡阿蛻下它時的樣子。卡阿很殷勤地把身體墊在莫格裏**的寬肩膀下麵,這樣一來,男孩就等於坐在一張活的扶手椅裏了。

“連眼睛上的鱗片也很完美,”莫格裏玩弄著舊皮,輕聲說,“看到自己頭上的皮在自己腳下,多奇怪呀!”

“是啊,可我沒有腳,”卡阿說,“這是我們整個族類的習慣,所以我並不感到奇怪。你從來不感到自己的皮變舊變粗糙的嗎?”

“那我就去洗個澡,扁腦袋;不過,大熱天我真希望自己能沒有疼痛地蛻下皮來,光溜溜地奔跑。”

“我洗澡,我也蛻皮。這件新外衣怎麽樣?”

莫格裏的手撫著厚碩的蛇背,順著斜紋格子往下滑。“烏龜的背很硬,但色彩沒這麽鮮豔,”他很精辟地說,“和我同名的青蛙色彩更鮮豔,但不如你堅硬。真是美麗養眼喲——像百合花盞內側的斑紋。”

“還需要點水。一身新皮在第一次洗浴之前,不會展現出全部的色彩。我們去洗澡吧。”

“我抱你過去。”莫格裏說。他笑著彎下腰去,抱住卡阿碩大身體的中段,那正是蛇身最粗的地方。這樣子要把它抱起來,就仿佛一個人想抱起一根口徑兩英尺的總水管一樣。卡阿躺在那兒紋絲不動,安安靜靜饒有興致地噴著氣。接著,老一套的黃昏遊戲開始了——男孩鼓足了一身蠻力,蟒蛇剛換了一身華麗的新皮,他倆麵對麵昂著身子,準備來一場摔跤比賽——那是眼力和氣力的比試。當然,真摔的話,就算有一打的莫格裏,也會全都被卡阿壓扁的。但這樣玩的時候卡阿很小心,使出來的力量從來都是十分之一也不到的。從莫格裏長得足夠結實,能承受稍稍粗暴些的摔打時起,卡阿就教會了他這個遊戲。這樣玩耍可以使他的四肢變得柔韌,那是別的運動所不能達成的。有時,莫格裏幾乎被卡阿滑動的身軀纏繞到喉嚨口,他奮力反抗著,想要掙脫出一條胳膊來,反手卡住卡阿的脖子。這時卡阿會鬆開他,一邊往後退,一邊甩動巨大的尾巴摸索石頭或樹樁,想纏上去支撐住身體。莫格裏就飛快地移動雙腳,阻礙他的企圖。他們腦袋衝著腦袋,來回晃動著,各自都在尋找機會。最後,這一雙美麗的、雕塑一般對峙著的手驀地融為一體,黑黃相間的、盤繞著的蛇身同掙紮著的胳膊腿纏成一團,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倒下又站起來。“嗨!嗨!嗨!”卡阿說,腦袋一伸一伸發動佯攻,莫格裏的手再敏捷也無法抵擋,“瞧!我碰到你這兒了,小兄弟!這兒,還有這兒!你的手麻木了嗎?這兒又一下!”

遊戲總是以同一種方式結束——卡阿的腦袋猛地一記直擊,把男孩打倒在地,連翻好幾個跟頭。莫格裏總是學不會防備那閃電般的一撲,而且,正如卡阿所說,再怎麽防備都不會有絲毫作用。

“狩獵大吉!”最後,卡阿咕嚕道。莫格裏則像往常一樣,被摔到六七英尺開外,氣喘籲籲地大笑著。他沾了滿手青草,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卡阿,去這條聰明的蟒蛇最心愛的洗浴處——岩石環抱的一個漆黑的深水潭。一些沉陷在水中的樹樁,給水潭平添了一些情趣;男孩按照叢林方式,不出一聲地溜進潭中,潛遊到了對岸。他不出一聲地從水裏鑽出來,翻轉身體仰躺在水麵上,胳膊枕著腦袋,望著岩石上方升起的月亮,他的腳趾卻把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攪碎了。卡阿鑽石形狀的腦袋像一把剃刀一樣割開水麵,來到莫格裏身邊,冒出來,枕在他的肩膀上。他們靜靜地躺著,非常愜意地浸泡在潭水中。

“真好啊,”最後,莫格裏睡意朦朧地說,“我記得,在人群裏,這個時辰他們正在泥砌的陷阱裏,躺倒在堅硬的木板上。他們仔細地把清新的風關在外麵,拉過一塊臭烘烘的布蒙住他們的笨腦瓜,從鼻子裏哼唱一些邪惡的歌。還是叢林裏好哦。”

一條行色匆匆的眼鏡蛇從岩石上溜下來,喝了點水,對他們說了聲“狩獵大吉!”,便離開了。

“噝!”卡阿仿佛突然記起了什麽事,“這麽說,你想要的東西叢林已經全都給了你,小兄弟?”

“沒有啊,”莫格裏笑著說,“要全給的話,得每個月新出一個強壯的謝爾可汗,讓我獵殺。現在我能用自己的雙手殺死他了,不再需要水牛的幫助。我還希望雨季的中段有太陽照耀,盛夏時節有雨水遮蓋住太陽。我餓肚子的時候,沒有不想著獵殺一頭山羊的;已經獵殺了一頭山羊的時候,沒有不想著獵殺一頭公鹿的;公鹿到手的時候,沒有不希望換成一頭大羚羊的。不過,我們全都是這樣想的,我們全都是這個德行。”

“你就沒有別的願望了嗎?”大蛇詢問道。

“我還能再想什麽呢?我擁有了叢林,還有叢林的恩惠!在日出和日落之間,天底下還有什麽地方比這兒更富麗嗎?”

“喏,眼鏡蛇說過——”卡阿開言道。

“什麽眼鏡蛇?剛才走開的那一條什麽也沒說。他在狩獵。”

“另一條。”

“你和有毒族類交往很多嗎?我和他們各走各的路。他們的門牙攜帶著死亡,那可不是好事——因為他們是那麽小。和你說話的眼鏡蛇的兜帽是什麽樣子的?”

卡阿在水裏慢慢地翻了個身,就像海上一艘橫對浪頭的輪船一樣。“三四個月以前,”他說,“我在冷窟狩獵。那地方你是不會忘記的。我追獵的東西尖叫著逃過蓄水池,跑進我曾經為了你的緣故撞破的那座房子,鑽到地下去了。”

“可是冷窟的居民並不住在地洞裏。”莫格裏知道卡阿說的是猴民。

“那東西並不是生活在地洞裏,而是要逃生,”卡阿答道,他的舌頭顫了一下,“他跑進了一個很長的地洞。我跟著他下去了,獵殺完畢後我睡了一覺,醒來後我又前行了一段。”

“在地下?”

“正是。最後我遇上了一個白兜帽(一條白色眼鏡蛇),他說了一些我不理解的事,還給我看了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是新獵物?狩獵大吉嗎?”莫格裏迅速地側過身來。

“那不是獵物,我要咬的話,會把所有的牙齒都崩掉的。可是白兜帽說——聽他的口氣好像很了解人類——他說,僅僅為了看一眼那些東西,人們會舍命相搏。”

“我倒要看一看是否真的會那樣,”莫格裏說,“現在我記起來了,我曾經是一個人呢。”

“慢慢來——慢慢來。吃太陽的黃蛇就是因為著急送了命。當時我們在地下交談起來,我說到了你,稱你是一個人。白兜帽(他確實像叢林一樣古老)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人了。讓他來吧,該讓他看看所有這些東西,許多人為了得到一點點,死都願意的。’”

“那一定是新獵物了。可是有毒族類得知有獵物活動,是不肯告訴我們的呀。他們是一個不友好的族群。”

“不是獵物。是……是……我說不清是什麽。”

“我們過去看一看吧。我還從來不曾見過白兜帽呢,我還想看看別的東西。他把那些東西殺死了嗎?”

“那些全是死的東西。他說,他是所有那些東西的看守者。”

“啊!一匹狼看守著他拖回窩裏的肉。我們走吧。”

莫格裏遊到岸邊,在青草上打幾個滾,弄幹身體,他們就動身去冷窟了,那座廢棄的城你大概是聽說過的。今非昔比,莫格裏已經一丁點都不害怕猴民了,猴民們卻對莫格裏恐懼之極。不過這會兒他們的族群正在叢林裏劫掠,所以,橫陳在月光下的冷窟裏安安靜靜,一片空寂。他倆來到露台上王妃涼亭的廢墟跟前,從垃圾上溜過去,進入了涼亭中央。通往地下的台階已經堵住了一半,卡阿一馬當先,下去了;莫格裏先發了一聲蛇類的呼喚:“你和我,我們血脈相同。”然後手腳並用,跟了下去。那是一條向下傾斜的通道,有好幾個拐彎,他們爬了很長時間,最後來到一棵參天大樹的樹根下麵。這時大樹的樹身,已經在他們頭頂上方三十英尺的地麵上。樹根把通道石壁上的一塊石頭頂出來,形成了一個豁口,他們穿過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大穹隆下麵。穹頂同樣已被樹根脹破,黑暗中幾道光線漏了進來。

“一個安全的巢穴,”莫格裏說,站起身來,穩穩地立住腳跟,“但要天天來拜訪的話,路太遠了。這兒什麽也沒有啊?”

“我在你們眼裏等於沒有嗎?”一個聲音在穹隆的中央說道。莫格裏看見一樣白色的東西在移動,最後一點一點地,豎了起來。這是他平生見過的最大的眼鏡蛇——將近八英尺長的一個生靈,因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而褪了色,變得像舊象牙那樣白;就連張開來的兜帽上的眼鏡標記,也已經褪成了淺黃色。他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紅,整個兒看上去,他的形象真是奇妙之極。

“狩獵大吉!”莫格裏說。他帶著禮貌,也帶著他從不離身的刀。

“有城市的消息嗎?”白色眼鏡蛇沒有回禮,隻問道,“那座有城牆的大城,有一百頭大象、兩千匹馬和數不清的牛羊的城市,二十個國王所臣服的王中之王的都城,它怎樣了?我的耳朵在這兒變聾了,我已經很久不曾聽到他們的戰鼓聲。”

“我們的頭頂上是叢林,”莫格裏說,“大象裏麵我隻認識哈提和他的兒子們。巴赫拉殺死了一個村子裏的所有馬匹,國王——國王是什麽?”

“我告訴過你了,”卡阿柔和地對眼鏡蛇說,“四個月前我就告訴過你了,你的城已經不在了。”

“森林裏的城池——有國王的塔樓守衛城門的大城,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我父親的父親還沒有從蛋裏孵出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建起了那座城;到我兒子的兒子像我一樣白的那一天,它也不會倒下!葉迦蘇裏的兒子維葉迦的兒子昌德拉比加的兒子沙洛姆希,在巴帕·羅瓦爾的時代建造了那城池。你是誰家的牲口?”

“沒頭沒腦的,”莫格裏轉過身去對著卡阿,說道,“他的話我聽不懂。”

“我也聽不懂。他很老了。眼鏡蛇的祖宗哦,這兒隻有叢林,一開始叢林就在這兒了。”

“那麽他是誰呢?”白眼鏡蛇說,“他坐在我麵前,不害怕,不知道國王的名字,用人的嘴說著我們的話。這個帶刀子說蛇語的,他是誰?”

“他們叫我莫格裏,”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我屬於叢林。狼是我的族類,這位卡阿是我的兄弟。眼鏡蛇的祖宗哦,你是誰呢?”

“我是國王的寶藏的看守者。往昔的歲月裏,我的皮還是黑色的時候,庫倫拉甲[113]建造了我頭頂上的這座石窟,好讓我用死亡來教訓進來偷盜的人。然後,我聽到我的婆羅門主人的歌聲,他們就從上麵把珠寶放進石窟。”

“呣!”莫格裏自言自語道,“我在人群裏的時候,和一個婆羅門打過交道,嗯……我自己心裏有數。過不了多久邪惡就會來這兒。”

“我來這兒以後,石頭已經被掀開過五次,但每一次都是再放一些東西下來,從來不曾拿走過。這些財寶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這寶藏中有一百位國王的金銀財寶。不過,已經有很久很久沒人開過石窟,我以為我的城把這地方遺忘了。”

“城已經沒有了。你抬頭看看。那邊大樹的根已經伸進石縫,把石頭擠開了。樹和人是不會一起生長的。”卡阿斬釘截鐵地說。

“有兩三回,人類找到了進來的路,”白眼鏡蛇凶狠地回敬道,“但他們默不作聲,我在黑暗中摸索著碰上他們,他們才叫起來,叫了幾聲就叫不出來了。可是你們倆,人和蛇,卻帶著謊話來這兒,要我相信城已經沒有了,我的守護使命已經結束。這麽多年來,人類變化很少,而我是永遠不變的!我要等到石窟的頂掀開,婆羅門唱著我熟悉的歌下來,喂我熱牛奶,帶我回到光明的地方。在此之前,我……我……我,隻有我,是國王寶藏的看守者!你們說,城池已經死亡,樹根長了進來?那你們俯下身去,隨意拿東西吧。大地上再沒有一處有這樣的金銀財寶。說蛇語的人,如果你能像進來時那樣活著出去,那些屬國的國王就做你的仆人!”

“又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莫格裏冷冷地說,“難道他被豺咬過一口?豺有本事打洞鑽下來嗎?這個好大的白兜帽一定是瘋了。眼鏡蛇的祖宗哦,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麽好拿的。”

“憑著太陽和月亮的神起誓,這男孩得的是沒救的瘋病!”眼鏡蛇噝噝地說,“在你閉眼之前,我準你一個恩惠。你看吧,看看從來不曾有人見過的東西!”

“在叢林裏,那些對莫格裏談恩惠的,可沒得著什麽好,”男孩從牙齒縫裏說道,“不過我知道,黑暗會改變一切。我就看一看吧,如果這樣做讓你高興的話。”

他眯起眼睛,目光在穹隆裏四處搜尋著,然後從地上抓起一把閃閃發光的東西。

“哦嗬!”他說,“這東西很像人群裏他們玩的那種,隻不過這是黃色的,那些東西卻是褐色的。”

他手一鬆,讓金幣滑落下去,又向前走了幾步。穹隆的地麵埋在五六英尺厚的金幣和銀幣下麵。它們原先是裝在袋子裏的,袋子破了,便瀉了出來,在漫長的歲月裏,堆壓得結結實實,就像落潮時積澱下來的沙一樣。在這一層金銀裏麵埋著、在它的外麵擱著,還有像沉船斜插在沙中一樣露出一半的,是一些鑲著珠寶帶有浮雕圖案的銀象轎。象轎上綴著錘打製作出來的金片,還裝飾著紅寶石和綠鬆石。還有些是王妃乘坐的大轎子和肩輿,框架是白銀和琺琅的,轎杠把手是綠玉的,轎簾上的環是琥珀的。還有黃金燭台,燭台的每一根枝架上吊著穿了孔的翡翠,碰一下就顫動起來;還有被遺忘的古老神祇的銀像,五英尺高,帶飾釘,眼睛是珠寶鑲嵌的;還有嵌金的精鋼鎖子甲,綴著已經朽壞發黑的細珍珠流蘇;還有頭盔,盔頂上像雞冠一樣鑲著一排鴿血紅的寶石;還有龜甲和犀牛皮製作的漆盾牌,盾麵上嵌著紅金的飾條和飾球,盾邊上鑲著翡翠;還有一捆捆柄上鑲鑽石的寶劍、匕首和獵刀;還有祭祀用的金碗和金勺,和一種形狀在光天化日下從未見到過的便攜式祭壇;還有綠玉杯和綠玉手鐲;還有香爐,梳子,用來裝香水、眼粉膏和散沫花指甲染料的鏤金瓶;還有無數的鼻環、臂環、頭箍、戒指和腰帶;還有七指寬的玉石帶,是切割成方形的鑽石和紅寶石綴合成的。一些加了三道鐵箍的木箱子,木頭已經朽爛成粉碴脫落下來,露出一堆堆未切割的星形藍寶石、蛋白石、貓眼石、藍寶石、紅寶石、鑽石、翡翠和石榴石。

白眼鏡蛇說得對,這寶藏的價值絕非金錢可以衡量。裏麵的寶貝是從幾個世紀的戰爭、劫掠、貿易和稅收所積累的財物中篩選出來的。且不算所有珍貴的寶石,單單那些錢幣,就已經是無價的了;僅僅金銀的自重,就有大約兩三百噸。今日印度的每一個土著統治者,無論多窮,都有一個藏寶窟,一直不斷地往裏麵添放財寶。盡管每隔較長的一段時間會出一位開明的王公,派人帶著四五十輛裝滿銀子的牛車,去換政府的債券;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牢牢地守著他們的財寶,秘而不宣。

莫格裏自然不理解那些物品的含義。他對寶刀稍稍有些興趣,但它們不如他自己的刀子順手,所以他又扔下了。最後,他發現了一樣真正令人著迷的東西。它躺在一頂象轎的前邊,半埋在錢幣裏。那是一根三英尺長的驅象刺棒,或者叫大象刺棒,樣子很像一支小小的帶鉤船篙。驅象刺棒把手的頂端是一顆圓圓的、閃閃發光的紅寶石,下麵的八英寸把手上密密麻麻地嵌滿了未雕琢過的綠鬆石,握起來舒服之極。再下麵是綠玉的輪圈,環繞著棒子雕成花的圖案——隻有葉子是翡翠的,花朵則是嵌進冰冷的綠玉中的紅寶石。把手的其餘部分是一段無綴飾的象牙,而刺棒的尖端——包括尖刺和倒鉤——是鋼製的,鑲嵌著黃金,雕刻著捕捉大象的圖景。那些圖案吸引了莫格裏,他看出來,它們跟他的朋友沉默者哈提有某種關聯。

白眼鏡蛇一直緊跟在他後麵。

“這一切難道不是看一眼死了也值嗎?”他說,“難道我不是向你施了一個大恩惠嗎?”

“我弄不懂,”莫格裏說,“這些玩意兒又硬又冷,根本就不可以吃。不過這東西……”他拿起驅象刺棒,“我想拿走,放在太陽底下看一看。你說這些東西全是你的?我去弄些青蛙來給你吃,你把這個給我好嗎?”

白眼鏡蛇喜上心頭,身子抖得相當厲害,“我一定會把它給你的,”他幸災樂禍地說,“這兒所有的東西我都送給你——但是你不能離開這兒。”

“可我現在就要離開。這地方又黑又冷,我希望把這個帶尖刺的東西拿到叢林裏去。”

“看看你腳下!那是什麽?”

莫格裏撿起一塊光滑的白色東西。“這是一塊人的頭骨,”他平靜地說,“這兒還有兩塊。”

“許多年前,他們來這兒想拿走財寶。我在黑暗中對他們說話,他們就躺下不動了。”

“可是我要這些叫作財寶的東西幹什麽呢?你隻要給我這根驅象刺棒,讓我拿走,就狩獵大吉了。如果你不給,仍舊是狩獵大吉。我不和有毒族類打鬥,你們族群的主人話語我也是學過的。”

“這兒隻有一種主人話語,那就是我的話!”

卡阿目光灼灼地撲上前來。“是誰吩咐我把人帶來的?”他噝噝地說。

“當然是我啦,”老眼鏡蛇口齒不清地說,“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人類了,而且這個人還會說我們的蛇語。”

“但你沒有說要殺人。如果我領他來送死,回到叢林我怎麽交代?”卡阿說。

“不到時候,我是不會說殺人的話的。至於你,走也好,不走也好,那邊牆上有個洞。現在你給我安靜些,你這個獵殺猴子的胖家夥!我隻要碰一下你的脖子,叢林裏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從來不曾有人類來這兒以後,還能喘著氣兒離開的。我是國王之城的財寶看守者!”

“可是我告訴你,你這條黑暗中的白色蚯蚓,已經沒有國王和城了!我們的四周都是叢林!”卡阿嚷道。

“寶藏還在。不過,事情可以這樣辦:岩石的卡阿呀,且等上一會兒,看男孩奔跑。這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好好消遣一番。生命是好東西。來來回回跑上一會兒,消遣消遣,男孩兒!”

莫格裏平靜地把手放在卡阿的頭上。

“到現在為止,這白家夥隻跟人群裏的人打過交道。他不了解我,”莫格裏耳語道,“是他要求這次狩獵的。那就讓他嚐嚐狩獵的滋味兒吧。”他一直是站著的,手裏的驅象刺棒尖頭朝下,這時他飛快地把它投了出去。它橫切著正中白眼鏡蛇的巨大兜帽後麵,把他釘在了地上。電光石火之間,卡阿的重量已經壓住了扭動的蛇身;從兜帽到尾巴,眼鏡蛇一下子就渾身動彈不得了。但他的兩隻紅色的眼睛燃燒著,沒有釘住的六英寸蛇頭還在狂怒地左右撲擊。

“殺了他!”卡阿說,這時莫格裏正伸手去抽他的刀子。

刀子抽了出來,他卻說:“不,除非為了食物,我決不會再殺生。你來看,卡阿!”他一把揪住眼鏡蛇的兜帽後麵,用刀子撬開蛇嘴,露出他上顎上麵可怕的毒牙。它們萎縮在牙床裏,已經發黑。白眼鏡蛇活得太久了,不再有毒液,毒蛇老了以後都是這樣。

“‘樹烏’。”(‘已經幹了’,字麵意思是爛得差不多了的樹樁)莫格裏說。他拔出驅象刺棒,放開白眼鏡蛇,示意卡阿離開。

“國王的寶藏需要一個新的看守者了,”他鄭重其事地說,“樹烏,你的活兒沒有幹好。來來回回地跑跑吧,消遣消遣,樹烏!”

“我沒臉活下去了,殺了我吧!”白眼鏡蛇噝噝地說。

“殺這個字已經說得太多。我們要走了。帶尖刺的東西我拿走,樹烏,因為我打敗了你。”

“那你要小心,千萬別最後為它送了命。它就是死亡!記住,它是死亡!那東西有足夠的力道殺死我城裏的所有人。叢林人,你不會握有它很久,從你手裏拿走它的人也不會握有它很久。為了它的緣故,他們會殺人,殺人,再殺人!我的力氣已經幹枯了,但是這根驅象刺棒會替我盡職的。它是死亡!它是死亡!它是死亡!”

莫格裏從破洞裏爬出穹隆,回到通道裏。他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白眼鏡蛇齜著無毒的牙齒,在狂怒地攻擊躺在地上的那些無表情的神祇的金臉,噝噝地說:“它是死亡!”

重新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很開心。回到自己的叢林裏以後,莫格裏把驅象刺棒放在早晨的陽光裏,看它熠熠生輝。他那副高興的樣子,簡直就像找到一束新種類的花插在頭發裏一樣。

“這東西比巴赫拉的眼睛還要明亮,”他快速地轉動著那顆紅寶石,欣喜地說,“我要拿給他去看看;可是,樹烏說過死亡什麽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我也說不上來。沒讓他挨你的刀子,我真是遺憾到了尾巴尖梢。地上也好地下也罷,冷窟裏總是有一些邪惡的東西。不過現在我餓了。這一大早,你和我一起去狩獵嗎?”卡阿說。

“不了,一定得讓巴赫拉看看這東西。狩獵大吉!”莫格裏手舞足蹈地離開了。一路上他揮舞著那根非凡的驅象刺棒,還不時地停下來欣賞一會兒。最後,他來到了叢林裏巴赫拉最常待的那個區域,發現他獵殺了一頭大獸之後,正在飲水。莫格裏把自己的冒險經曆從頭到尾給巴赫拉講了一遍,巴赫拉一邊聽,一邊不時地嗅一嗅驅象刺棒。當莫格裏講到白眼鏡蛇的最後幾句話時,黑豹發出了讚同的嗚嗚聲。

“那麽,白兜帽說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莫格裏性急地問。

“我出生在烏代浦國王的籠子裏,我肚子裏對人類多少有些了解。就為了一大塊紅石頭的緣故,許多人一夜之間會三次殺人。”

“可是大紅石頭拿在手裏很沉很累的。我亮閃閃的小刀就好多了,你看,紅石頭又不可以吃。他們幹嗎要為了它殺人呢?”

“莫格裏,去睡你的覺吧。你在人類中間生活過,而且……”

“我記起來了。人類殺生不是為了獵食,而是因為閑得無聊,為了取樂。醒醒,巴赫拉。這根帶尖刺的東西做在上麵是派什麽用處的?”

巴赫拉半睜著眼睛——他非常困——不懷好意地眨了一下。

“人類造它出來,是要用它紮進哈提子孫的腦袋裏,讓血呼啦啦地流出來。在烏代浦的大街上,我看到過那種事,就發生在我們的籠子跟前。這東西嚐過哈提許多同類的血。”

“可是,他們把它紮進大象的腦袋,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教他們人類的法律。人類沒有尖爪利齒,就造出這種東西來——還有更厲害的呢。”

“我走到哪裏,哪裏就會流更多的血;就連人群造出來的這玩意兒,居然也是,”莫格裏厭惡地說,驅象刺棒挺沉,他拿著覺得有些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拿走它了。先是梅蘇阿的血流在皮帶子上,現在是哈提的血。我再也不用這刺棒了。看著!”

驅象刺棒閃著光芒飛出去,落在三十碼開外的林中,尖刺插進了土裏。“這樣我的手就不沾死亡了,”莫格裏在清新潮濕的泥土上擦著手掌,說道,“樹烏說死亡會跟著我。那個變白了的老東西,真是瘋了。”

“白也好黑也好,死也罷生也罷,我要睡覺了,小兄弟。有些家夥能狩獵一整夜,然後再嚎叫一整天,我可不行。”

巴赫拉走了,他去了大約兩英裏外的一個狩獵用的巢穴。莫格裏圖省事,就近上了一棵樹,把三四根藤蔓結在一起,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在離地五十英尺的吊**晃**了。莫格裏雖然對強烈的日光並不特別反感,但是他循著朋友們的習慣,盡可能地不利用白晝。當他在很吵的樹上居民中間醒來時,已經是又一個午夜了。他夢見了自己扔掉的那些美麗的鵝卵石。

“我至少得再看一眼那東西。”他說,順著一根爬藤滑落到地上。巴赫拉比他先醒。莫格裏聽見他在半明半暗中吸著鼻子。

“帶尖刺的東西哪兒去了?”莫格裏嚷道。

“一個人把它拿走了。這是他的腳印。”

“這一下行了,我們可以看看樹烏的話是不是真的。如果帶尖刺的東西是死亡,那人就會死。我們跟著他。”

“先去獵殺吧,”巴赫拉說,“肚子空著,眼睛就會花。人類走起來是很慢的,而且叢林裏夠潮濕,最輕微的腳印也留得下來。”

他們盡快完成了獵殺,但是過了將近三小時,他們才吃完肉飲了水,開始循著腳印認真地追蹤。叢林居民都知道,吃飯匆忙的損失,什麽也不能補償。

“你覺得,帶尖刺的東西會在人的手裏掉過頭來,把他殺死嗎?”莫格裏問,“樹烏說它是死亡。”

“找到他以後就知道了,”巴赫拉說,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快步走著,“是獨腳(他的意思是隻有一個人),那玩意兒的重量壓得他腳後跟印子陷下去很深。”

“嗨!這腳印就像夏天的閃電一樣清晰。”莫格裏應道。他們開始快步奔跑起來,追著兩隻光腳板的印子,猛跑一陣,猛地又停一下,一會兒來到月光下,一會兒跑進月影裏。

“這一段他跑得很快,”莫格裏說,“他腳趾分開了,”這時他們正跑過一段潮濕的地麵,“到了這兒他為什麽拐向旁邊?”

“等一等!”巴赫拉說,盡全力一躍。這超乎尋常的一躍跳出去很遠。當足跡突然發生原因不明的變化時,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前跳躍過去,別讓自己的腳印落在地上,把蹤跡弄亂。巴赫拉落地後,轉過身來麵對著莫格裏,喊道:“這兒有另外一行足跡迎著他過來。留下這第二行足跡的腳比較小,腳趾內翻。”

莫格裏跑上前去觀看。“這是一個岡德族獵人的足跡,”他說,“瞧!這是他的弓在草上拖過去的痕跡。第一行腳印拐彎那麽猛那麽急,原因就在這兒。大腳躲避小腳。”

“確實是這樣,”巴赫拉說,“那好,為了避免你我腳印交叉,把他們的蹤跡弄亂,我們還是各追一行足跡吧。我,大腳;你,小腳的岡德人。”

巴赫拉跳回來追蹤原先那行足跡,丟下莫格裏一個人彎著身子,察看小個子林中人所留下的狹小奇特的足跡。

“這會兒,”巴赫拉說,他一步一步,循著那一串腳印往前走著,“我,大腳,在這邊拐彎了。現在我躲在一塊岩石後麵,一動不動地站著,不敢挪動腳。報一下你的蹤跡,小兄弟。”

“這會兒,我,小腳,來到了岩石跟前,”莫格裏說,沿著蹤跡跑上前來,“現在,我在岩石下方坐下來,右手支撐著身子,弓放在腳趾中間。我等了很久,因為我在這兒留下的腳印很深。”

“我也是,”巴赫拉躲在岩石後麵說道,“我在等待,帶尖刺的東西的柄端擱在一塊石頭上。它滑了一下,因為石頭上有一道刮痕。報一下你的蹤跡,小兄弟。”

“這兒有一兩根小樹枝和一根大樹枝折斷了,”莫格裏壓低嗓門說道,“喲嗬,這個我怎麽報呢?啊!明白了。我,小腳,走開時弄出聲音,腳步很重,好讓大腳聽見。”他一步一步離開岩石,鑽進林子去了。他在遠處提高了說話的聲音,因為他來到了一道小瀑布跟前:“我……走得……很遠了……這兒……瀑布的……聲音……蓋住了……我的……聲音;我……在這兒……等著。報一下你的蹤跡,巴赫拉,大腳!”

剛才,黑豹一直在四下裏打量著,看大腳的足跡是怎樣從岩石後麵離開的。這會兒他開腔了:“我膝蓋著地從岩石後麵出來,拖著帶尖刺的東西。看看沒人,我就跑了起來。我,大腳,跑得很快,足跡很清楚。我們各自追蹤吧。我跑起來啦!”

巴赫拉沿著清晰的足跡飛奔,莫格裏跟蹤著岡德人的腳步。一時間,叢林裏一片靜寂,鴉雀無聲。

“你在哪兒,小腳?”巴赫拉喊道。莫格裏的聲音從右邊不到五十碼的地方給了他一個回應。

“呣!”黑豹低沉地咳嗽了一聲,說道,“兩個人在並排向前跑,離得越來越近了!”

他們又賽跑了半英裏,期間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距離。最後,莫格裏,他的腦袋不像巴赫拉那樣貼近地麵,他喊了起來:“他們碰上了。狩獵大吉——瞧!小腳站在這兒,膝蓋抵住一塊岩石——那邊不就是大腳嗎!”

他們前方不到十碼遠的地方,在一堆碎石上,躺著當地一個村民的屍體;一支尾端帶小羽毛的長箭,從他的後背貫穿到前胸。

“還說樹烏又老又瘋嗎,小兄弟?”巴赫拉溫和地說,“至少,這兒死了一個。”

“接著追。可是,飲大象血的東西——那個紅眼睛的刺棒——哪兒去了?”

“也許,到了小腳的手裏。現在又是獨腳了。”

這道單行足跡是一個身體很輕的人留下的,他跑得很快,左肩扛著一個分量很重的東西。他繞著一道長長的、滿是幹草的矮山嘴,一直往前。在目光銳利的追蹤者眼裏,他落下的每一步,都像燒紅的烙鐵留下的印跡一樣清晰。

他倆都不說話,直到足跡延伸至一堆隱藏在溝壑裏的篝火灰燼跟前,才打破沉默。

“又是一個!”巴赫拉說,停在那兒仿佛變成了一尊石像。

幹癟的小個子岡德人的屍體躺在地上,兩隻腳擱在灰裏,巴赫拉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莫格裏。

“是用一根竹子幹的,”男孩瞄了一眼後說道,“我在人群裏當差的時候,曾經用竹竿趕過水牛。眼鏡蛇的祖宗——很抱歉,我取笑過他——很了解人這個種族,我本該很了解他們的。我不是說過,人類殺戮是因為無聊嗎?”

“其實,他們殺人是為了那些紅色和藍色的石頭,”巴赫拉答道,“別忘了,我曾經在烏代浦,在國王的籠子裏待過。”

“一道、兩道、三道、四道足跡,”莫格裏俯身看著灰燼,說道,“四道穿鞋的人的足跡。他們沒有岡德人走路那麽快。嗨,難道小個子林中人作了什麽惡,跟他們結了仇?看,他被殺之前,他們交談過,全部五個人,站在這兒。巴赫拉,我們回去吧。我感覺到肚子很沉,卻又上下顛動著,就像樹枝末梢的黃鸝窩一樣。”

“正追著獵物卻半道上丟下,這可不是好的狩獵。跟上去!”黑豹說,“那八隻穿鞋的腳還沒有走遠。”

整整一個小時,他們沒再交談,隻管悶聲不響地使勁兒向前跑,跟著四個穿鞋的人留下的一排寬寬的足跡。

這時已經是大白天,沒有雲彩,很熱。巴赫拉說:“我嗅到了煙味。”

莫格裏回答說,人類總是喜歡吃,懶得奔跑。他們已經到了那片新擴展出來的叢林裏,正在低矮的灌木叢中穿行著,摸索前進。巴赫拉和他隔著一小段距離,在他左邊走著,喉嚨裏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聲音。

“這兒有一個,吃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他說。一叢灌木下麵趴著一堆東西,它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周圍灑了一些麵粉。

“又是竹子幹的,”莫格裏說,“看!白色的粉就是人類吃的食物。這個人幫他們拿著食物,他們卻從他手裏奪走了獵獲的東西,還把他丟下來喂老鷹蘭恩。”

“這是第三個了。”巴赫拉說。

“我會帶著新獵殺的大青蛙去見眼鏡蛇的祖宗,把他喂得肥肥的,”莫格裏對自己說,“飲大象血的東西就是死亡本身——可我還是沒弄明白!”

“跟上!”巴赫拉說。

他倆還沒走出半英裏,就聽見烏鴉克沃在一棵檉柳樹頂上唱死亡之歌。樹蔭下躺著三個人。在他們形成的圈子中央,一堆將熄未熄的火冒著煙,火上擱著一隻鐵盤子,盤子裏有一塊未發酵的麵做的餅,黑糊糊的,已經烤焦了。就在火堆旁邊,躺著那根紅寶石綠鬆石的驅象刺棒,在陽光下,它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對於有毒的植物和漿果,叢林居民有機會從經驗中獲得的知識,並不比許多醫生知道得少。莫格裏嗅了一下火堆上飄過來的煙,然後掰下一塊焦黑的麵餅嚐了嚐,又吐了出來。

“死亡的蘋果,”他嗆咳著說道,“一定是先前那個人下在食物裏對付這幾個人的,他們殺死岡德人以後,把他殺了。”

“真是狩獵大吉啊!一場獵殺接著一場獵殺。”巴赫拉說。

“死亡的蘋果”是叢林裏對曼陀羅的果子或者達圖拉[114]的稱呼,在整個印度,它是最容易弄到的毒藥。

“接下來幹什麽呢?”黑豹說,“為了那邊那個紅眼睛的凶器,你我是不是得殺了對方?”

“它會開口說話嗎?”莫格裏悄聲說道,“我把它隨手扔掉,是不是做錯了?在我們之間,它是沒法幹壞事的,因為人類想要的東西我們並不想要。如果把它丟在這兒不管,它一定會一個接一個地繼續殺人,就像刮大風時堅果一個個掉下來一樣快。我對人類沒有愛意,但也不願意他們一夜之間死掉六個。”

“有什麽關係呢?死了幾個人而已。他們互相殺戮,殺死了人還高興得很,”巴赫拉說,“那個小個子林中人倒是很會狩獵。”

“可他們隻是些小崽子。小崽子去咬水裏的月亮,就會被水淹死。這是我的錯,”莫格裏說,聽他的語氣,仿佛他一切都明白了似的,“我永遠不會再帶一樣新奇的東西到叢林裏來——即使它像花兒一樣美。這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撫弄著驅象刺棒,“還是送回眼鏡蛇的祖宗那裏去吧。不過我們得先睡上一覺,而且不能睡在這些長眠的人旁邊。還得把這東西埋起來,免得它跑掉,再去殺死六個人。幫我在那棵樹下麵挖個坑。”

“好吧,”巴赫拉一邊說,一邊朝樹下挪著步子,“不過小兄弟,我跟你說,錯不在這飲血的東西。麻煩出在人的身上。”

“一回事,”莫格裏說,“坑挖深些。醒來後,我會把它弄出來,送回去。”

兩夜之後,白眼鏡蛇正盤坐在黑暗的穹隆裏傷心,因為他被搶了。他感到丟臉,他很孤獨。這時從石壁上的洞裏,綠鬆石驅象刺棒打著旋飛了進來,嘩啦一聲砸在金幣鋪成的地麵上。

“眼鏡蛇的祖宗,”莫格裏說道(他小心翼翼地待在石壁的另一邊),“從你的族類中找一個年輕力壯的來,幫著你看守國王的寶藏吧,那樣就不會再有人類活著離開這兒了。”

“啊哈!這麽說,它回來了。我說過,這東西是死亡。你怎麽會還活著呢?”老眼鏡蛇咕噥道,親熱地用蛇身盤繞著驅象刺棒的柄。

小個子獵人之歌

孔雀莫奧還沒振翅,猴民還沒叫喊,

老鷹蘭恩還沒猛撲下來一個弗隆[115],

叢林裏輕輕掠過一個影子一聲歎息——

他是恐懼,小個子獵人啊,他是恐懼!

林中空地上輕輕跑著一個守候的影子,

遠遠近近,到處散布著悄聲喁語;

你額頭冒汗,因為他正從旁邊經過——

他是恐懼,小個子獵人啊,他是恐懼!

月亮還沒爬上山巒,岩石上還沒有斑駁的光,

一條條耷拉的尾巴濕漉漉沒精打采,

呼哧呼哧,夜色中你背後響起沉重的鼻息——

他是恐懼,小個子獵人啊,他是恐懼!

你跪下來拉開弓,叫箭矢呼嘯而去;

長矛投進空****的灌木林,招來嘲笑;

你的手鬆癱軟了,血從臉上淌下來——

他是恐懼,小個子獵人啊,他是恐懼!

當滾熱的雲吮吸著暴雨,鬆樹被劈開後倒下,

當迷蒙耀眼的雨颮[116]忽東忽西地抽打;

從雷霆的戰鬥鑼聲中鑽出一個最響的聲音——

他是恐懼,小個子獵人啊,他是恐懼!

洪水蓄住了,那麽深;沒有腳的大卵石在蹦跳,

閃電把每一條最細小的葉脈照得那麽清晰——

你的喉嚨卻又幹又堵,你的心錘打著胸腔:

恐懼,小個子獵人啊——這就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