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屍者

當你和塔巴克稱兄道弟,當你呼喚鬣狗來吃肉,

即可與賈卡拉[91](四條腿扛著個肚子)全麵停戰。

——叢林法則

“尊重上了年紀的!”

那是一個重濁的聲音,模糊不清,你聽了會毛骨悚然——就像一件軟綿綿的東西裂成兩半時發出的聲音一樣。那裏麵有顫音,有怨言,有嗚咽。

“尊重上了年紀的!大河的夥伴啊,尊重上了年紀的!”

放眼望去,寬闊的河麵上什麽也看不到,隻有一支小小的船隊:幾條掛著方帆、帶木頭圍欄的駁船,裝著建築石料,剛從鐵路橋下鑽出來,正向下遊駛去。船夫們在扳動著粗笨的舵柄,避開河水衝刷橋墩所形成的沙洲。就在那三條船齊頭並進,從沙洲旁通過的時候,那個可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河裏的婆羅門啊,尊重年老體弱的!”

坐在船舷上的一個船夫轉過身來,舉起一隻手,嘴裏不知說了些什麽,反正不是禱告,那些船就在暮色中吱吱嘎嘎地繼續往前駛去。這條寬闊的印度大河,看上去不像是一條大川,倒像是串在一起的許多小湖泊。波平如鏡,河中間的航道倒映著沙紅色的天空,而低矮的河岸邊水花濺起,晃**著一片片黃色和暗紫色的倒影。多雨的季節會有許多小川匯入大河,但現在,它們幹涸的河口明顯地懸在大河水位以上。河的左岸,幾乎就在鐵路橋下,坐落著一個村莊,村子裏的房屋都是泥糊磚砌、茅草屋頂、細木頭桁梁的結構。此刻那條主街上正擠滿了回欄去的牛,它直通河邊,街盡頭是一個簡陋的磚砌凸式碼頭。村裏人想洗東西的話,可以從碼頭邊一級級台階下去,蹚進水裏。那就是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河邊台階。

夜色很快降臨到了種著小扁豆、稻子和棉花的田野上。那是一塊低窪地,每年發大水時,河水都會漫過河灣邊的一圈蘆葦**,再漫過寂靜的蘆葦**後麵那一片放牧牛群的雜亂叢林,把它淹沒。黃昏時分,鸚鵡和烏鴉一直在一邊飲水,一邊嘰嘰呱呱聊個不停,此時他們已經飛往內陸去宿夜。迎麵過來的是出來覓食的狐蝠大軍,還有烏壓壓一大片一大片的水鳥。各種水鳥哨叫著、發著雁鳴似的聲音,正湧向他們夜間藏身的蘆葦**;有黑背槍筒頭野鵝、短頸野鴨、赤頸鴨、綠頭鴨和翹鼻麻鴨,還有白腰杓鷸,還有東一隻西一隻的火烈鳥。

一隻笨拙的禿鸛落在最後麵,慢慢地撲動著翅膀,每一下都仿佛是他最後的搏擊似的。

“尊重上了年紀的!大河裏的婆羅門——尊重上了年紀的!”

禿鸛把腦袋偏過去一點,身體稍稍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僵直地著陸在橋下的沙洲上。現在你可以看清楚,他確實是一個長相很凶的家夥。從背後看過去,他是極其體麵的,因為他站直了有將近六英尺高,模樣挺像一個可敬的禿頂教區牧師。但從正麵看就是兩回事了,因為他阿利·斯洛珀[92]式的腦袋和脖子上沒有一根羽毛,下巴下麵的脖子上還有一個包著疙瘩皮的嗉囊——那是一個百寶箱,他的鶴嘴鋤一般的喙所竊取的東西,全藏在裏麵。他的腿長而細,皮包骨頭,但是移動起來很優雅。他驕傲地望一望自己的兩條腿,用喙梳理梳理煙灰色的尾羽,又扭過頭去,目光越過滑溜的肩胛瞥了瞥身後,然後身體僵直地來一個“立正”。

一隻身上長滿疥癬的小豺,剛才一直待在一處不高的陡岸上,饑餓地吠叫著。這會兒他豎起耳朵和尾巴,快步跑過淺灘,來到禿鸛身邊。

他在豺族中的地位是最低的,並不是說豺裏麵最好的能好到哪兒去,隻是這一隻豺特別下賤。他半是乞丐,半是罪犯,還是村子裏的垃圾堆的清理工。他要麽怯懦之極,要麽膽大包天,永遠吃不飽;一肚子的壞水,卻從未給他帶來過任何好處。

“呸!”他爬上岸來,垂頭喪氣地抖了抖身子,“但願紅疥癬把這個村子裏的狗給滅了!我身上的每一隻跳蚤都咬了我三口,隻因為我看了一眼——請你注意,隻是看了一眼——牛棚裏的一隻舊鞋子。總不能要我吃泥土吧?”他邊說邊撓著左耳朵下麵。

“我聽說,”禿鸛說道,聲音像一把鈍鋸在鋸一塊厚木板,“我聽說,那隻鞋裏有一隻剛生下來的狗崽。”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豺說,他對諺語知道得不少,都是拾人牙慧,夜晚從圍著篝火的村民那兒聽來的。

“十分正確。所以啊,為了查實消息,我乘著大狗們在別處忙活,去照看了一下那隻狗崽。”

“大狗們確實忙得很,”豺說,“嗯,這一陣子我不必去村子裏搜羅殘羹剩飯了。這麽說,那隻鞋裏還真有一隻還沒開眼的狗崽[93]?”

“在這兒哪,”禿鸛說,目光越過自己的喙,斜著看了一下鼓鼓的嗉囊,“一個小東西而已,不過,在這個慈善已經死去的世界上,還算是過得去的一餐吧。”

“唉!如今的世道很嚴酷啊。”豺哀嚎著說。這時,他那雙滴溜溜不停的眼睛捕捉到了河麵上最輕微的一點漣漪,便迅速地接著說道:“我們大家的生活都不易,我不懷疑,連我們優秀的主人,河邊台階的驕傲,大河上的受羨慕者……”

“騙子、馬屁精,所有的豺都是一個蛋裏孵出來的。”這話禿鸛並不是專門衝著誰說的,因為他遇上麻煩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利益,說起謊來也相當不賴。

“沒錯啊,大河上的受羨慕者,”豺抬高聲音重複道,“我不懷疑,就連他也發覺,自從橋造好後,好食物變得很稀罕了。不過話說回來——這話我決不會當著他高貴的麵說——他那麽聰明,那麽有德行,就像我一樣。唉,我的意思不是……”

“一隻豺承認自己灰的時候,那他得黑到什麽程度!”禿鸛咕噥道。他沒有看出即將要發生的事。

“我是說他從來不會短缺食物,因此……”

一下輕輕的刮擦聲,仿佛一隻船剛碰到淺灘似的。豺迅速地轉過身去,麵對著(麵對來者始終是最佳選擇)他剛才一直在談論的生靈。那是一條二十四英尺長的鱷魚,身體仿佛套在上了三倍鉚釘的鍋爐鋼板裏,綴了飾釘,安了龍骨,還加了頂飾。他上麵一排牙齒的發黃的牙尖,剛好懸在漂亮下顎上的凹槽上方。這就是澤鱷河邊台階村的闊鼻澤鱷。他的歲數比村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大,村子就是以他的名字來命名的。鐵路橋建成之前,他是淺灘上的惡魔,集殺手、食人怪和當地人迷信的神物於一身。此刻他趴在淺灘上,下巴浸在水裏,穩住身子待在那兒一動不動,隻有尾巴攪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豺清楚地知道,那條尾巴在水中一甩,就能像蒸汽發動機一樣帶動澤鱷衝上岸來。

“遇見你真幸運,弱者的保護神!”他奉承道,說一個詞退後一步,“聽到你的聲音真愉快。我們希望和你親切地交談一番,所以就過來了。我等在這兒原本是沒尾巴的瞎估摸[94],卻真的等到了機會,可以跟你聊上幾句了。希望我剛才說的話不曾被你無意中聽到。”

剛剛豺對禿鸛說的那番話,正是說給澤鱷聽的,因為他知道,弄到吃食的最好方法就是奉承拍馬。澤鱷知道豺的話正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豺知道澤鱷知道這一點,澤鱷知道豺知道他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們倆都很滿意,皆大歡喜。

老畜生咕嚕著,氣喘籲籲地使勁兒上得岸來,咕噥道:“尊重年老體弱的!”他叉開腿,推動著臃腫的桶狀身體前進。在他的三角形腦袋的頂上,那雙小眼睛在沉重的角質眼瞼下自始至終像燒紅的煤炭。接著他趴在那兒不動了。對於澤鱷的習性,豺已經習以為常,但即使已經看到過一百遍,每當他又一次看見澤鱷冒充木頭漂到沙洲上來時,仍然不由得感到吃驚。老家夥甚至煞費苦心,考慮到時間和地點的不同,考慮到不同季節的水流不同,相應地讓自己的身體與水麵形成不同的角度,做到和一根自然而然擱淺的木頭一模一樣。所有這一切,當然隻是個習慣問題,這一回澤鱷上岸來隻是為了開開心;但隻要是鱷魚,就永遠不會嫌吃得太飽,豺要是受這種表象的迷惑,就活不到今天,像哲學家一樣思考這個問題了。

“我的孩子,我什麽也沒聽見,”澤鱷閉上一隻眼睛,說道,“我耳朵裏進了水,而且餓得有些暈。自從鐵路橋造好後,我村子裏的子民就不再愛我了,這讓我心碎。”

“啊,真可恥!”豺說,“而且破碎的是這麽高貴的一顆心!不過在我看來,人都是一個德行。”

“不,其實差別是很大的,”澤鱷溫和地應道,“有的瘦得像船篙,另一些胖得像年輕的嗯……狗[95]。我從來不無緣無故地辱罵人。人有各式各樣的,不過多年來一次又一次的經曆告訴我,人都是很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我不曾發現他們有什麽過錯。記住,孩子,誰指責世界,世界就會指責他。”

“阿諛奉承比肚子裏裝個空罐頭還要糟糕。不過,我們剛才聽到的都是至理名言。”禿鸛放下一隻腳,說道。

“不過,想想看,對於這麽優秀的一個神物,他們竟然忘恩負義。”豺柔聲細語地開言道。

“不,不,談不上忘恩負義!”澤鱷說,“他們不為別人著想,僅此而已。不過我躺在淺灘下我的駐地時注意到,對於老人和小孩子,新橋的扶梯是極難爬的。說實在的,老人還不怎麽值得考慮,但是我很為胖胖的孩子們發愁,真的很發愁。但我想,稍微過一陣子,等橋的新鮮勁兒過去了,我們會看到我的子民們像從前一樣,光著棕色的腿,勇敢地濺著水花蹚水過河。到那時候,我老澤鱷會重新受人尊敬的。”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我千真萬確看見有金盞花花環從河邊台階的邊緣漂下水。”禿鸛說。

在全印度,金盞花花環都是崇敬的表示。

“一個誤會——那是個誤會。蜜餞商販的老婆幹的事。她的眼睛一年一年越來越不行了,分不清是木頭還是我——河邊台階的澤鱷。她拋出花環的時候,我就看出了她的錯誤,因為當時我正躺在河邊台階的最底下,如果她再向下走一步,我就會讓她看一看這裏麵的小小區別。不過她是好意,我們必須尊重這種奉獻精神。”

“但是一個動物快要上垃圾堆的時候,金盞花花環又有什麽用呢?”豺說,他在捉跳蚤,但始終有一隻眼睛盯著他所謂的弱者的保護神,一瞬也不放鬆警惕。

“這話不假,可是帶走我的垃圾堆還沒有開始堆呢。我看到過五次河道往後退,給村莊讓出地方,在街尾形成新的土地。我看到過五次村民們重修河岸,我還會見到他們五次重修。我不是獵魚為生、不講信義的恒河鱷;雖然像俗話說的那樣,我今天在卡西明天在普雷亞格[96],卻始終是蹚水過河處淺灘的忠實守護者。孩子,這村子以我的名字命名,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正像俗話說的那樣,‘長久的守候,終會得到酬報’。”

“我長久地守候——非常長久——差不多守候了一輩子,可我得到的酬報是被狗咬被人揍。”豺說。

“嗬!嗬!嗬!”禿鸛大笑。

八月裏生下了豺,

九月下了場雨;

“發過那麽可怕的大水,”

他說,“我怎麽記不起!”

禿鸛有個非常令人厭惡的怪癖。說不準什麽時候,他的兩條腿就會突然安靜不下來或者說**,難受之極。鸛類都是極其可敬的,盡管禿鸛比任何一隻鸛都更加道貌岸然,他還是飛到一旁,翅膀半張著,禿腦袋上下顛動著,像踩著一高一低的高蹺一樣,狂野地跳起戰舞來。與此同時,出於他自己才最清楚的原因,他在小心翼翼地選擇時機,準備用最刻薄的言語發動最惡劣的攻擊。他唱完最後一個詞之後,又立正站好了,比先前更有禿鸛的派頭十倍。

豺本能地畏縮了,盡管他已經有整三歲,但如果侮辱來自一個喙有一碼長,並且有力量像投梭鏢一樣用喙來啄你的家夥,你是不能表示憤恨的。禿鸛是個最臭名昭著的膽小鬼,但是豺比他還要不如。

“我們首先得活下來,然後才能學到東西,”澤鱷說,“有一句話我得對你講,孩子啊,小豺是非常普通的,但我這樣一條澤鱷卻非同尋常。盡管如此,我並不驕傲,因為驕傲就是滅亡。不過要注意,這都是命運;麵對命運,無論是水裏遊的還是地上跑的,一句反對的話都不該說。我就對命運很知足。運氣好,眼睛尖,加上有個上岸前先考慮河灣或回水處[97]是否有安全出口的好習慣,許多事情是可以辦成的。”

“我曾經聽說,連弱者的保護神也犯過錯誤。”豺不懷好意地說。

“確實如此,但我的命運在那樁事情上幫了我。當時我還沒有完全長成,那是在倒數第四次饑荒發生之前。(那些日子裏,恒河左右兩邊,一條條支流裏水總是滿滿的!)是啊,當時我年輕,沒有頭腦,發洪水時誰有我那麽高興?我年輕的時候,隻要稍微發一點大水我就很快樂了。當時村子裏一片汪洋,我從河邊台階上方遊過,進入陸地深處,來到已成一片泥漿的稻田邊。我還記得,那天黃昏我碰上了一副手鐲(是玻璃的,它們添了不少麻煩)。是的,玻璃手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一隻鞋。我本該把兩隻鞋都抖摟掉的,可當時我很餓,就漏了一隻。以後我就學乖了。是的。我就那樣吃飽了,歇了一陣子。可是當我準備回到河裏去時,洪水退下去了,我在主街上的泥濘裏爬行著。除了我還有誰?我所有的子民都出來了,祭司、女人和孩子們也出來了,我用慈善的目光看著他們。泥濘中不是打鬥的好地方。一個船夫說:‘去拿斧子來劈死他,他是蹚水過河的淺灘那兒的澤鱷。’‘別這樣,’婆羅門說,‘瞧,他在驅趕洪水呢!他是我們村子的村神。’於是他們向我拋了許多花,有一個人想得周到,從路對麵牽了一頭山羊過來。”

“多好啊——山羊真是太好了!”豺說。

“毛多——毛太多了,而且假如在水裏碰上,感覺極有可能會藏一個十字鉤子。但我接受了那頭山羊,然後極其光榮地向河邊台階爬去。後來,我的命運又把那個想用斧子砍掉我尾巴的船夫送給了我。他的船擱淺在過去的一片淺灘上,那地方你們是不會記得的。”

“在座的可不全是豺喲,”禿鸛說,“是大旱那年石料船沉水形成的淺灘嗎?經過三次洪水後,那片長長的淺灘才被衝掉。”

“有兩片,”澤鱷說,“上遊一片下遊一片。”

“唉,我怎麽忘了。一條航道把它分成了兩片,後來航道又幹了。”禿鸛說,他很得意自己記性好。

“那個要我好看的家夥,船擱淺在下遊那片淺灘上。當時他正在船頭睡覺,半夢半醒中跳到齊腰深的水裏——不,水不止淹到他的膝蓋——去推船。他的船沒裝貨,往上行了一段,但還沒行到下一片水域就又觸了底,當時的河道就是這個樣子的。我跟了上去,因為我知道,會有人下來把船拖上岸去的。”

“有人下來了嗎?”豺問,他有些肅然起敬了,是狩獵的規模使他印象深刻。

“在船擱淺的地方和下遊一點地方,他們下了水。我沒有再往前,不過那樣一來,我一天逮到了三個——都是吃得很胖的曼吉斯(船夫),而且除了對付最後一個的時候(最後我有些大意了),我沒有讓他們叫喊出一聲警告岸上的人。”

“啊,幹得漂亮!這需要多麽聰明的頭腦,多麽非凡的判斷力啊!”豺說。

“不需要多麽聰明,孩子,隻要肯動腦筋。正如船夫們所說,生活中要動一點腦子,就像吃飯少不了鹽一樣。我一向是深深地動腦子思考的。我的堂兄,吃魚的恒河鱷,曾經告訴過我,他追蹤魚有多麽辛苦,魚和魚有多麽的不同,他必須全麵了解它們,了解它們的共同習性和各自特點。要我說,那是智慧。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堂兄恒河鱷是生活在他的子民們中間的;而我的子民不會像雷瓦那樣,嘴巴露在水麵上,成群結隊地遊;不會像莫霍和小查普塔那樣,不斷地浮到水麵上來,翻過來肚皮朝天;也不會像巴恰和契爾瓦那樣,洪水過後聚集到淺水處去。”[98]

“全是非常好吃的魚。”禿鸛吧嗒著他的喙,說道。

“我堂兄也是這麽說的。他狩獵的時候會造成一片大亂,但魚兒們並不會爬上岸去逃避他的尖嘴巴。我的子民就不一樣了。他們生活在陸地上,住在房子裏,待在牲口中間。我必須了解他們正在做什麽,正要做什麽。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我得尾巴加上長鼻子,把整個大象勾畫出來。門口掛著綠樹枝和鐵環?老澤鱷知道,那個人家剛生了個男孩,他總有一天會來河邊台階玩耍的。有個姑娘要出嫁?老澤鱷看得出來的,因為人們在來來回回地搬運禮物;這個姑娘也會到河邊台階這兒來,舉行婚禮之前先沐浴——老澤鱷在水裏等著。河水改了道,從前是沙灘的地方形成了新的陸地?老澤鱷也知道。”

“好吧,可這種知識有什麽用呢?”豺說,“我這麽年輕,也已經見過大河改道。”印度的河流,幾乎是在不斷地移動河床的,有時在一個季節裏,會移出去兩三英裏之多,淹沒一側的農田,在另一側鋪開肥沃的淤泥。

“沒有什麽知識比這更有用了,”澤鱷說,“因為新的陸地意味著新的爭執,澤鱷知道的。哦嗬!澤鱷知道的。水一退,他就爬進小河灣裏,人們以為那地方連一隻狗都藏不住,他卻守候在那裏。不久就過來一個農夫,說他要在這兒種黃瓜,在那邊種甜瓜,在河流讓給他的新土地上。他用光腳丫感觸著肥沃的泥。一會兒又過來一個農夫,說他要在這個那個地方種洋蔥、胡蘿卜和甘蔗。他們碰到一起就像兩隻在水上漂的船相撞,兩人都在寬大的藍布纏頭巾下麵衝對方翻著眼睛。老澤鱷看到了也聽到了。兩人都稱呼對方‘兄弟’,然後去標出新土地的邊界。澤鱷壓低身子在泥漿裏滑行著,跟著他們從一個界標點趕往另一個界標點。他們爭執起來了!他們說話帶火藥味兒了!他們扯掉了纏頭巾!他們舉起了拉提(棍子)[99]!最後,一個仰麵倒在泥漿裏,另一個跑了。跑的那個去而複返時,爭端已經解決了,輸家的鐵皮竹棍親眼一睹,可以作證。但他們並不感謝澤鱷。不,他們喊叫著:‘殺人犯!’雙方的家人掄起棍子打鬥起來,一邊二十來個人。我的子民都是些好人——高地的賈特人——低泛濫平原的馬爾瓦人[100]。他們打人並不是為了取樂。打鬥結束後,老澤鱷遠遠地在下遊等候著,躲在低矮的金合歡樹叢後麵,不讓村民們看見。接著,他們向下遊來了,我的寬肩膀的賈特人,在星空下,八九個人一夥,用床板抬著死人。他們是些灰白胡子的老人,說話聲音和我一樣深沉。他們點著了一小堆火——啊!我太了解火了!——他們抽水煙,他們圍成一圈一起向前點頭,又向側麵岸上的死人點頭。他們說,如果用英國人的法律來斷這件事,一根繩子就解決了,那個人的家庭會很丟臉,因為那個人必定會被吊死在監獄的大廣場上。死人的朋友們就說:‘那就讓他吊死!’然後這番談論又從頭再來一遍——在那個漫長的夜晚,重複了一遍、兩遍、二十遍。最後,一個人說道:‘這是一次公平的打鬥。我們接受撫恤金吧,數目要比打死人的一方開的價多些,給了錢我們就不再說什麽了。’接下來,他們為撫恤金的數目討價還價,因為死者是個強壯的人,留下了許多兒子。不過,阿姆拉特維拉(太陽升起)之前,他們總算按照習俗,從火堆上拿了一點火放在他身上,死人就漂到我跟前來了,對此,他本人倒沒有再說什麽。啊哈!我的孩子們,澤鱷知道的——澤鱷知道的——我的馬爾瓦賈特人是一族很好的人!”

“對於我的嗉囊,他們的手太摳了,”禿鸛嘰呱嘰呱地說,“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他們連牛角上沾的米糠都不浪費。再說了,誰能跟在馬爾瓦人後麵拾到麥穗呢?”

“啊,我——拾到了——他們。”澤鱷說。

“得啦,從前,在南方的加爾各答[101],”禿鸛接著說道,“什麽東西都扔到大街上,我們還可以挑挑揀揀呢。那些季節過得真是講究喲。可是如今,他們的街道收拾得像蛋殼一樣光溜,我的族類全都飛走了。愛幹淨是一碼事,可是一天七回撣灰、掃街、灑水,連天神也會厭倦的。”

“平原地區有一隻豺,告訴我他從一個兄弟那兒聽來的消息,說在南方的加爾各答,所有的豺都胖得像雨季的水獺。”豺說。他美滋滋地空想著,直流口水。

“唉,可是那兒有白麵孔——英國人,他們從河下遊什麽地方用船運了狗過去——很胖的大狗——讓那些豺一直瘦下來。”禿鸛說。

“這麽說來,他們和這兒的人一樣心腸硬?我早該知道的。無論是大地、天空,還是河流,都不會對豺表示仁慈。上一個雨季過去後,我看到一個白麵孔搭的幾頂帳篷,我還弄到一根黃色的新韁繩吃。白麵孔鞣製皮革不按正常方法,我吃下去以後覺得惡心得很。”

“比我遇到的事好多了,”禿鸛說,“我三歲的時候,是一隻年輕而勇敢的鳥兒,有一天來到大船駛進來的河口。英國人的船有這個村子三倍那麽大。”

“剛剛我說的那隻豺,他到過德裏那麽遠的地方,他還說那邊的人全都倒立著用腦袋走路呢。”豺咕噥道。澤鱷睜開左眼,目光銳利地看著禿鸛。

“我說的是真話,”大鳥毫不退讓,“騙子希望人家相信他時才說謊呢。沒有見過那些船,是不可能相信我說的是真話的。”

“這樣說比較合情合理,”澤鱷說,“後來呢?”

“當時他們正從大船裏往外搬一種很大很大的白色東西,有些一會兒就變成水了,還掉下來許多碴,岸上落得到處都是,剩下的被他們飛快地放進一間牆壁很厚的房子裏。可是一個船夫笑嗬嗬地,拿起一塊跟一條小狗差不多大的,丟給了我。我——我們這個族類都是這樣——吞食東西時是想也不想的,我就按照習慣把那塊東西吞下去了。立刻一陣奇冷弄得我好難受,從嗉囊開始一直冷到腳趾尖,冷得我連話也說不出來,那船夫卻看著我哈哈大笑。我從來不曾覺得那麽冷過。我悲傷而且迷惑,不停地跳著舞,終於緩過氣來,於是我一邊跳舞,一邊叫喊著,咒罵這個虛偽的世界。那些船夫一直在嘲笑我,最後笑得直不起腰來。除了冷得出奇之外,這件事最讓人驚訝的地方,是我悲痛完了之後,發現我的嗉囊裏什麽也沒有!”

禿鸛做這一番描述已經盡其所能,那是他吞下一塊七磅重的溫罕湖[102]冰塊後的感覺,它是從一艘美國的冰船上卸下來的,當時加爾各答尚未自己用機器製冰。但是禿鸛並不知道什麽是冰,澤鱷和豺就更不知道了,所以這個故事算是放了個啞炮。

“有可能的,”澤鱷說,他的左眼重新閉上了,“一條有澤鱷河邊台階村三倍大的船,卸下來任何東西都是有可能的。我的村子可不是一個小村子。”

頭頂上的大橋上響起了一陣汽笛聲。德裏的郵政列車從橋上滑過,一節節車廂閃爍著燈光,列車的影子一步不落,忠誠地在河麵上移動著。列車哐啷哐啷地又消失在黑暗中了,而澤鱷和豺對此已習以為常,連腦袋也沒有轉一下。

“這東西不是也很神奇嗎,跟一條有澤鱷河邊台階村三倍大的船比,一點也不差?”大鳥抬頭看著上麵,說道。

“我是看著橋造起來的,孩子。我看著橋墩子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壘上去,人掉下來時(他們大部分腳步穩得出奇,我說的是萬一他們掉下來),我在下麵等著。第一個橋墩子造好後,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下河來尋找屍體,把它火化。這就又給我省了不少麻煩。造橋的時候發生什麽事都不稀奇。”澤鱷說。

“我說的是從橋上通過,拉著許多有屋頂的大車的東西!那東西很新奇吧。”禿鸛把話重說了一遍。

“毫無疑問,那是一隻新品種的小公牛。總有一天,它在上麵會站不穩腳跟,像人一樣掉下來。到時候,老澤鱷會在下麵等著。”

豺看看禿鸛,禿鸛看看豺。如果有一件事最讓他們確信不疑的話,那就是火車頭可以是這廣闊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但決不會是一頭小公牛。豺曾經不止一次躲在鐵路旁的蘆薈叢中觀察過它;禿鸛呢,自從印度一開始有火車在鐵路上跑,他就見過火車頭了。但是澤鱷隻從下麵仰視過它,那樣看過去,火車頭上的銅圓蓋還真像小公牛隆起的背。

“呣——沒錯,新品種的小公牛。”澤鱷生硬地重複道,要讓自己在心裏麵確信不疑。“肯定是小公牛。”豺說。

“也可能是……”澤鱷有些不高興地開言道。

“肯定——肯定無疑。”豺說,沒等澤鱷把話說完。

“什麽呢?”澤鱷很生氣,因為他感覺得到,另外兩位知道得比他多,“有可能是什麽呢?剛才我沒把話說完。你說它是小公牛。”

“弱者的保護神高興說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我是弱者的保護神的仆人,不是從橋上過河的那個家夥的仆人。”

“無論它是什麽,它是白麵孔造出來的,”禿鸛說,“拿我自己來說,我可不願意四仰八叉地躺在靠近它的地方,比如這片沙洲。”

“你對英國人不如我了解,”澤鱷說,“建橋的時候這兒來過一個白麵孔,黃昏時候他總是駕一條船,腳在船底滑來滑去,嘴裏悄聲說著:‘他在這兒嗎?他在這兒嗎?把槍給我。’看到他之前我就能聽出是他——他弄出來的每一個聲音——他在河上來往時的吱嘎聲、噗噗聲和哢嗒哢嗒拉槍栓的聲音。我確實撿了他一個工人,省了他花很大代價買木頭火化,所以他肯定會到河邊台階來,大聲喊叫要獵殺我,從河裏除掉我——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除掉我!孩子們,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他船底下遊著,聽見他拿槍對木頭開火。當我十分確定他累了的時候,我從船邊冒出來,張開上下顎衝著他的臉啪嗒一咬。橋造好以後他就走了。所有英國人狩獵時都那個樣子,可他們自己也有被獵殺的時候。”

“誰獵殺白麵孔呢?”豺興奮地狂吠道。

“現在沒有了,不過我盛年的時候曾經獵殺過他們。”

“獵殺白麵孔的事我記得一點點。那時我年紀還很小。”禿鸛說,意味深長地哢嗒了幾下他的喙。

“那一年我在這兒已經站穩腳跟了。記得當時我的村子正在第三次重建,我的堂兄恒河鱷給我捎話來,說貝拿勒斯[103]發大水。一開始我不想去,因為我堂兄是吃魚的,並非一向都弄得清好與壞。不過,這件事我的子民也有議論,幾個黃昏聽下來,我終於拿定了主意。”

“他們說了些什麽?”豺問。

“他們說的話足夠讓我,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離開水上岸步行。我在夜間趕路,哪怕是一點點小的河流,隻要能利用,我都用上了。但當時炎熱氣候剛開始,所有的河流水位都很低。我穿過塵土飛揚的道路,鑽過高高的草叢,在月光下爬過山丘。我甚至從岩石上爬過去,孩子們——仔細想想吧。我越過錫爾欣[104]沒水的尾巴,然後才遇上了一係列流向恒河的小河。我離開自己的子民和熟悉的河流,走了一個月的路。那是很神奇的!”

“路上吃些什麽呢?”豺說,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對於澤鱷的陸上旅行一點都無動於衷。

“找到什麽吃什麽,表弟。”澤鱷慢吞吞地說,每一個字都帶著拖腔。

在印度,除非你覺得能夠攀上某種血緣關係,否則別堂兄表弟地隨便亂叫。隻在古老的童話裏,澤鱷和一隻豺結過婚;這隻豺知道,正是由於這個緣故,這會兒他突然被抬舉到了澤鱷的家族圈子裏。如果隻有他們倆,澤鱷拿他這樣打趣開涮,他是不會在意的;可現在禿鸛眨巴著眼睛,正開心地看他的笑話。

“確實是的,老爹,我本該想到的。”豺說。一條澤鱷,是不介意被豺稱作老爹的。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為此說了許多許多話,在這兒就不必重複了。

豺對那些話是這樣回答的:“弱者的保護神認了親戚。我怎麽記得準確的輩分呢?而且,我們吃同樣的食物,這話他說過的。”

末一句話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因為豺在話裏麵暗示,澤鱷在陸地上行進的時候,肯定每天吃的是新鮮食物,而不是讓食物放一段時間,到適當狀態再吃;條件允許的時候,每一條有自尊的澤鱷和大多數野獸都是這樣做的。事實上,沿河一帶最具蔑視意味的一個詞兒就是“吃鮮肉的家夥”,差不多跟稱呼一個人“吃人肉的家夥”一樣糟。

“三十個寒暑之前那些食物就已經吃到肚子裏去了,”禿鸛平靜地說,“我們再聊上三十個寒暑,它們也不會回來。好了,給我們說說吧,你經過最奇妙的陸上旅行,到達發大水的地方時,發生了什麽事。如果每一隻豺的嚎叫聲我們都仔細去聽,鎮子裏的事務就得停下了,俗話就是這麽說的。”

澤鱷一定很感激禿鸛打斷了豺的話頭,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接口道:

“憑著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到那兒時,看到的是從未見過的大水!”

“那麽,比上個季節的大洪水還要大嗎?”

“大!那不過是五年一遇的洪水,隻有一小撮淹死的異鄉人,幾隻小雞,還有洪水回頭的地方泥漿水裏一頭死去的小公牛。而我回憶的那個季節,水位很低,水勢平緩,水麵很平靜;可是正如恒河鱷預先通知我的那樣,死去的英國人互相挨著碰著,往下漂。那個季節我的腰身變粗了——腰身粗了,腹腔也變深了。一片汪洋,從亞格拉,挨著埃達沃,挨著阿拉哈巴德[105]……”

“啊,大水打著漩從阿拉哈巴德的要塞城牆下湧過!”禿鸛說,“他們被卷進旋渦裏就像赤頸鴨湧進蘆**裏一樣,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像這樣!”

他又飛到一旁跳他那可怕的舞去了,豺嫉妒地觀看著。另外兩位談論的是當年發生兵變的可怕情景,他自然是無法在回憶中找到的。澤鱷接著往下說:“是的,在阿拉哈巴德,你靜靜地躺在平緩的水中,放二十個過去,撿到一個就成。最棒的是,英國人不像如今我的那些女性子民,他們身上沒有珠寶、鼻環和腳鐲之類的累贅。俗話說,喜歡裝飾品,最終會得到一根繩子當項鏈。那一段時間,所有河流裏的所有澤鱷都長得很肥,但我的命運讓我長得比他們更肥。有消息說,英國人正被獵殺,被趕下河去。憑著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們相信那消息是真的!以我南下時一路所見,我相信那消息是真的;我順流而下,到了蒙吉爾[106]和許多臨河墳墓的南邊。”

“我知道那地方,”禿鸛說,“發大水的日子過去以後,蒙吉爾就成了一座廢城,現在幾乎已經沒人住了。”

“此後,我逆著水流,費了些力氣,慢吞吞地往回遊。剛過蒙吉爾沒多遠,就從上遊下來整整一船白麵孔——是活的!我記得,全是女人,躺在一塊用棍子撐起來的布下麵,大聲哭叫著。沒有一支槍開火時衝著我們——那些日子裏蹚水過河處的守候者。所有的槍都忙著向別處開火。那些日子,日夜都聽得見內陸有槍聲,隨著風向的改變飄忽不定。在那艘船跟前,我把整個身體浮上了水麵,因為此前我還從來不曾見過活的白麵孔。是,我對他們是很了解,不過那是在另一種情形下[107]。一個光著身子的白皮小男孩跪在船邊,彎下腰來,一定是想把手插進水裏,掬著玩。看見一個孩子那麽愛流動的水,是一件很妙的事情。那一天我已經吃飽了,但肚子裏仍然有一小塊地方空著。不過,我躥出水麵咬孩子的手不是為了食物,而是為了取樂。那兩隻手是很清晰的目標,我看也不看,就合上了嘴巴。但它們太小了,盡管我的上下顎真真地哢一響——對此我很確定——孩子的手還是飛快地縮了上去,沒有受傷。它們一定是從牙縫中間逃了出去——那雙小小的白手。我本該橫著咬他的胳膊肘的,可我說過,我浮上水麵隻是為了取樂,想看個新鮮而已。船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叫起來,我立刻又浮上去望著她們。船太沉了,沒法掀翻它。那隻是些女人,但俗話說,相信女人,等於在池塘裏的浮萍上行走:憑著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這話一點都不錯!”

“曾經有個女人給了我幾片魚皮幹,”豺說,“我原本希望逮住她的寶寶的,可是俗話說,得到馬兒的食物總比被馬踢一腳好。你那個孩子的女人是怎麽辦的?”

“她向我開火,用的是一種我先前和後來都沒見過的短槍。五槍,一槍接一槍(澤鱷碰上的大概是一種老式轉輪手槍);我目瞪口呆地張開嘴巴,頭上冒著煙。我從來不曾見過這種事。五槍,像我揮動尾巴一樣快——像這樣!”

巨大的尾巴像一柄長鐮刀一樣甩過來時,已經對故事越來越感興趣的豺,差一點就沒來得及向後跳開。

“開完第五槍,”澤鱷說,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夢想過要打暈他的聽眾似的,“開完第五槍我才沉下去。我重新浮起來時,正好趕上聽到一個船夫對所有那些白皮女人說,毫無疑問我已經死了。一顆子彈穿透了我脖子上的鱗甲。我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嵌在肉裏,因為我的頭一直無法轉動。喏,孩子,你看一看。這證明我講的故事是真的。”

“向我證明?”豺說,“我一個吃舊鞋、嚼骨頭的家夥,怎麽敢懷疑大河上的受羨慕者的話呢?如果我謙卑的心裏閃過一絲絲這樣的念頭,就讓我的尾巴被沒開眼的狗崽子咬掉!我就是弱者的保護神的一個奴仆,他肯屈尊告訴我,他一生中曾經被一個女人打傷,這就很夠意思了。我會把這個故事告訴我所有的孩子,不要求任何證明。”

“這事兒早就忘啦!從來不曾說過!從來不曾有過白皮女人!那條船不存在!根本就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豺揮動著尾巴,表示一切都徹底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了,然後他裝模作樣地坐了下來。

“事實上發生過很多事情。”澤鱷說,這是他當天夜裏第二次企圖占朋友的上風遭到挫敗(不過兩次都沒有惡意。在大河上下,吃和被吃都是公平的法則。豺來到這兒,是為了在澤鱷吃完後,分得一份殘留的髒物),“我離開那條船,逆流而上,到達阿拉[108]和阿拉城後麵的回水處之後,就沒有英國人的屍首了。有一會兒河麵上空無一物。然後漂來一兩個死人,穿著紅色外套,不是英國人。接著並排漂過來五六個,清一色的全是印度人和珀比阿[109]。最後,從阿拉到亞格拉以北,那些人仿佛是整個村子整個村子地走出來投了水。他們從一個接一個的小河灣裏漂出來,就像雨季順水而下的木頭一樣。河水漲上來以後,他們也跟著成批成批地從他們原先擱淺的沙洲上漂起來;洪水落下去時,他們被大水揪著長發拽走,漂過田野,穿過叢林。北上的途中,我還整夜地聽見槍聲;白天我聽見人們穿鞋子的腳蹚過淺灘,還聽見沉重的大車輪子在水下的沙子上軋過的聲音。每一圈漣漪都帶來更多的死人。最後連我也害怕了,我對自己說:‘這種事在人身上都能發生,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怎麽能免得了呢?’河上還有些船,從我後麵趕上來,沒有帆,像棉花船有時會燒起來那樣不停地冒著火,卻從來不沉。”

“啊!”禿鸛說,“那種船是開到南方的加爾各答去的。很高大,黑乎乎的,船後麵有尾巴打著水,它們……”

“有我的村子三倍大。我的船卻很矮,而且是白色的,在船兩邊打著水,大小正合適,說真話的人擁有的船就應該這般大小。那些大船使我很害怕,我離開那片大水,動身返回這條屬於我的河。我找不到小河幫忙,就白天躲起來,夜間走路。我回到了我的村子,並沒有指望見到我的子民還在村子裏。可他們卻好好地在那兒,耕地、播種、收割,在田野上來來去去,像他們的牲口一樣太平。”

“河裏仍然有好食物嗎?”豺問。

“多得我都不想要了。連我——我不吃泥土——連我也感到厭倦了。我記得,仍然不斷有沉默的家夥漂下來,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聽到我的子民們在我的村子裏說,英國人已經全部死光;但那些臉朝下順著水流漂下來的並不是英國人,我的子民們也看出來了。於是我的子民們就說,最好還是莫談此事,老老實實交稅和種地。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河水才變明淨;我看得很分明,漂下來的屍首全被洪水淹沒了。這一下,覓食就不那麽容易了,可我從心底裏感到高興。時不時地稍稍獵殺一下並不是壞事——可是俗話說,連澤鱷也有滿足的時候。”

“我對自己說——憑著恒河的左岸和右岸起誓,我把自己的嘴鎖在了這個誓願上!——我對自己說,我決不再出去遊**了。於是我生活在河邊台階旁,離我自己的子民們很近,一年又一年地照看著他們。他們很愛我,隻要看見我的頭浮上水麵,就向它拋擲金盞花花環。是啊,我的命運對我很仁慈,大河也足夠敬重我這個體弱的老東西,隻是……”

“沒有一隻鳥從喙到尾巴都是幸福的,”禿鸛同情地說,“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還缺什麽呢?”

“我沒到口的那個白皮小男孩,”澤鱷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他個子很小,但我一直忘不了他。現在我老了,死之前我的願望是嚐一樣新東西。沒錯,那是一個腳步沉重,很吵、很蠢的民族[110],和他們玩兒也沒多大意思,可我忘不了過去在貝拿勒斯北邊的日子;如果那孩子還活著,他也不會忘記的。也許,他就在某一條河的河岸上,跑遍大河上下到處跟人講,有一回他的手,怎樣從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牙齒縫裏逃過一劫,他才能活下來講這個故事。我的命運一向很仁慈,但這件事有時會在夢中折磨我——想到船頭的那個白皮小男孩,我就很煎熬,”他打了個哈欠,合上了上下顎,“現在我要歇一歇,想一想。保持安靜,我的孩子們,尊重上了年紀的。”

他僵直地轉過身去,拖著腳爬到了沙洲頂端。豺和禿鸛則退回到最靠近鐵路橋的另一端,躲在一棵擱淺的樹下麵。

“這樣過日子倒是舒適又有益。”豺咧開嘴笑道。他抬起眼睛,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居高臨下的大鳥:“你注意到沒有,他從來不覺得應該告訴我,河岸上哪兒可能還剩下一口吃食;我卻告訴過他一百回,有好東西在水中沉浮著從上遊漂下來。俗話說得真好:‘消息一說出豺和理發師的口,全世界就把他們忘了!’現在他去睡覺了!啊呀呀!”

“豺怎麽能跟澤鱷一起狩獵呢?”禿鸛冷冷地說,“大賊和小偷,誰到手贓物那是不用說的。”

豺轉過身去,焦躁地哀嚎著。他正要在樹幹下麵蜷起身子,突然抖縮起來,抬起頭,透過耷拉的樹枝,仰望著幾乎就在頭頂上的大橋。

“有什麽不對頭的嗎?”禿鸛不安地張開翅膀,問道。

“等一下,看看再說吧。風是從我們這兒向他們那邊吹的,但他們不是在找我們——那兩個人。”

“人,是嗎?我的職責保護著我。全印度都知道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禿鸛作為第一流的清道夫,在印度可以到處隨意走動,所以這一位是從不畏縮的。

“那就給他個警示呀。剛不久還有個家夥,好像是餓著肚子的豺,稱他是弱者的保護神呢。”

“讓我的表哥自個兒保護他的皮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過我,白麵孔沒什麽好怕的。那兩個人肯定是白麵孔。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村民沒有一個敢跟蹤他的。看,我說過的,是一支槍!這一下,要是運氣好的話,天亮前我們可以喂飽肚子了。他出了水,耳朵就聽不太清楚,而且——這一回拿槍的不是一個女人!”

月光下大橋的工字梁上,一根發亮的槍管閃爍了片刻。澤鱷躺在沙洲上,安靜得像他自己的影子一樣。他的兩隻前爪稍稍向兩邊伸開著,腦袋耷拉在兩隻前爪中間,正在打鼾——像一條澤鱷那樣打著鼾。

大橋上一個聲音悄悄地說:“這樣開槍真是奇特——幾乎是垂直向下——不過倒是安全到家了。最好射在脖子後麵。天哪!多麽大的一個畜生!可如果把他射殺了,村民們一定會抓狂。在這一帶地方,他是德奧他(小神)。”

“一絲一毫也不用去管它,”另一個聲音答道,“造這座橋的時候,他奪走了我大約十五個最好的苦力,是製止他的時候了。我已經坐船跟蹤他好幾個禮拜了。我的雙筒槍一開火,你立刻用馬提尼[111]支援我。”

“開槍時小心後坐力。一支四倍口徑雙筒槍[112]可不是開玩笑的。”

“是不是開玩笑,那要由他來判斷嘍。來了!”

轟的一響,就像一尊小加農炮的怒吼聲一樣(最大號的獵象槍原本就比某些炮差不了多少),兩道火光閃過之後,緊跟著響起了馬提尼槍尖厲的劈啪聲,它的長子彈打在鱷魚的鱗甲上一點效果也沒有。但是雙筒槍的兩顆開花彈起了作用,其中一顆正中澤鱷的脖子後麵,打在背脊骨左側一手寬的地方;另一顆稍稍偏下了些,在尾根處開了花。一條受了致命傷的鱷魚,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下,是能夠爬到深水處逃脫的;但是澤鱷河邊台階村的澤鱷實實在在地斷成了三截。他連腦袋都沒有動一下,就已經一命嗚呼,躺在那兒直挺挺的,像沙洲另一端的豺。

“打雷閃電!打雷閃電!”那可悲的小獸說,“難道,拉著帶蓋兒的大車過橋的東西,終於摔下來了?”

“隻不過是轟了一槍,”禿鸛說,不過,他的尾翎在簌簌地顫抖,“隻不過是轟了一槍。他肯定死翹翹了。白麵孔過來了啦。”

“上一回我的手伸進澤鱷的嘴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中一個英國人彎下腰來,說道(他就是造這座橋的人),“當時我大約五歲,乘坐開往蒙吉爾的船順流而下。他們都叫我兵變寶寶。可憐的母親也在船上,後來她經常給我講,當時她怎樣拿著爸爸的老式手槍,向那畜生的腦袋開火。”

“好啦,雖說槍的後坐力把你的鼻子弄出了血,你無疑已經在澤鱷族的首領身上複了仇。嗨,你們這些船夫!把那個腦袋拖上岸去,趕明兒煮一下,好取頭骨。鱷魚皮打得太爛,沒法收拾保存了。我們這就走吧,先去睡覺。這一整夜熬得很值,不是嗎?”

奇怪得很,那些人離開後不到三分鍾,豺和禿鸛說了一句一模一樣的話來評論這件事。

漣漪之歌

金色的夕照燒紅了大河,

一片漣漪**漾到岸邊

又回到蹚水過河的灘頭,

輕輕拍打少女的小手。

秀美的雙腳溫柔的胸——

過河前高高興興歇一歇吧。

漣漪說:“姑娘,等一等,

等一等吧,我是死神!”

“愛人叫我了,我要過去,

對他冷淡是現眼丟人——

水裏麵是一條魚兒打轉,

是大膽的魚兒翻了個身。”

秀美的雙腳溫柔的胸,

就等渡船來載你過去吧。

漣漪說:“啊,等一等,

姑娘,等一等,我是死神!”

“愛人叫我了,我得趕緊——

怠慢人的女子嫁不出去!”

漣漪漣漪圍著她的腰,

流水起了旋渦多清晰。

傻傻的心眼兒忠誠的手,

姑娘的小腳已觸不到河底。

漣漪漣漪迅速地遠去,

漣漪漣漪,泛紅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