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叢林來吞噬

遮住它們,蓋住它們,圍住它們,

哦,花朵、藤蔓和野草——

讓我們忘記那些景象和聲音,

忘記那個族類的氣味和特征!

祭壇石旁厚厚的黑色灰燼哦,

白足的雨水來了,接著吧;

雌鹿在未耕種的田地裏產崽,

沒有誰再去驚嚇她們;

沒了門窗的牆坍了,無人知曉,

裏麵再也不會住人!

你一定記得,莫格裏把謝爾可汗的皮釘在會議岩上之後,他對西奧尼狼群裏殘留的所有狼說,從此以後,他要在叢林裏單獨狩獵了。狼媽媽和狼爸爸的四個孩子說,他們要和他一起狩獵。但是,要在一分鍾裏完全改變生活方式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在叢林裏。亂哄哄的狼群不聲不響地溜走後,莫格裏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到自家的洞穴,睡了一天一夜。然後,他從自己在人類中間的冒險經曆裏,挑出狼媽媽和狼爸爸能夠理解的,講給他們聽。他把剝皮刀——就是他剝下謝爾可汗的虎皮的那把刀——解下來,讓早晨的陽光在它的刀刃上來回閃爍。狼媽媽和狼爸爸說,人崽兒已經學會一些本領了。然後,阿克拉和灰兄弟隻好把他們參與行動,在溝壑裏驅趕大水牛的事講解了一遍。巴洛吃力地爬上山來,從頭到尾聽了他們的講述;巴赫拉把全身都撓了一遍,純粹是因為高興:莫格裏居然能用那樣一種辦法來鬥謝爾可汗。

太陽已經升起來好長時間了,但誰也想不到要去睡覺。大家說著話,狼媽媽不時地揚起頭,滿意地深吸一口氣,嗅著風兒從會議岩那邊吹送過來的虎皮的氣味。

“這件事多虧了阿克拉和灰兄弟幫忙,”莫格裏最後說道,“否則我什麽也做不成。媽媽啊,媽媽!黑色的公牛群奔湧著衝下溝壑的情景,還有人群向我扔石頭時他們衝進村子大門的情景,要是給你看見就好了!”

“我很高興沒有看到事情的過程,”狼媽媽嚴厲地說,“心疼地看著我的崽子像豺狗一樣被人趕來趕去,那可不是我的習慣。我會向人群討還公道的,但我會放過那個給你牛奶喝的女人。沒錯,我就放過她一個人。”

“別激動,平靜些,拉克夏!”狼爸爸懶洋洋地說,“我們的青蛙又回來了,他這麽聰明,他的親爹真該舔舔他的腳。頭上破了一兩個口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別去招惹人類。”巴洛和巴赫拉齊聲附和道:“別去招惹人類。”

莫格裏把腦袋靠在狼媽媽身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說,拿他自己來講,他再也不想看見人類,不希望再聽到他們的聲音,嗅到他們的氣味。

“但是如果,”阿克拉豎起一隻耳朵,說道,“如果他們來招惹你,那怎麽辦呢,小兄弟?”

“我們有五個呢。”灰兄弟看著身旁的夥伴們,說道。說最後一個詞時,他哢嗒一聲做了個咬的動作。

“那種狩獵我們也會到場的,”巴赫拉說,他輕輕地甩甩尾巴,看著巴洛,“但是,現在幹嗎要想到人類呢,阿克拉?”

“嗯,是這麽回事,”孤狼答道,“黃皮賊的皮貼在石頭上的時候,我踩著自己的腳印,沿著我們走過的路跑回村子。我朝旁邊岔著跑,又躺下身子,把蹤跡弄亂,以防有人跟蹤我們。當我把蹤跡破壞得一塌糊塗,連自個兒也幾乎認不出來的時候,蝙蝠芒恩飛到樹叢中捕食來了。他懸停在我頭頂上,說道:‘把人崽兒趕出來的那個人群的村子,像大黃蜂的巢一樣嗡嗡嗡地吵。’”

“那是因為我扔了一塊大石頭。”莫格裏咯咯地笑道。為了取樂,他常常把成熟的番木瓜扔進大黃蜂的巢裏,然後飛快地跑,在大黃蜂追上他之前,跳進離他最近的池塘。

“我問芒恩看到了什麽。他說,村子的大門口開著紅花,人們帶著槍,坐在紅花旁邊。他這一說我就明白了。我是有根有據的,”阿克拉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側腹上幹結了的舊傷疤,“人類身上帶槍可不是鬧著玩的喲。用不了多久,小兄弟,就會有人帶著槍來追蹤我們——也許,實際上他已經上路了。”

“可他幹嗎要跟蹤我們呢?人類已經把我趕出來了。他們還想怎麽著?”莫格裏生氣地說。

“你是一個人,小兄弟,”阿克拉回敬道,“你的同胞要幹什麽,為什麽要幹,不該讓我們自由獵手來告訴你。”

他的爪子唰的一下剛離地,剝皮刀已經深深地紮進土裏。莫格裏出擊的速度之快,一般人的眼睛是跟不上的,但阿克拉是一匹狼。即便是一條狗,已經和自己的野狼祖先隔了許多代的狗,也能在車輪子碰到側腹時從熟睡中醒來,不等它軋上來,就安然無恙地跳開。

“下一回,”莫格裏把刀插回刀鞘,若無其事地說,“說到人群和莫格裏時,要分開來,別攪在一起。”

“哇!那東西牙齒挺鋒利,”阿克拉說,嗅了嗅地上的切口,“不過你和人類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眼力受損不少,小兄弟。你出擊的那一會兒工夫,我都能殺死一頭公鹿了。”

巴赫拉一躍而起,盡量把頭往上抬,嗅著空氣,身上的每一根曲線都緊繃起來。灰兄弟很快也學著他的樣子,身體稍稍偏向左邊,嗅著從右邊吹過來的風。阿克拉則迎著風跳出去五十碼,半蹲著,也繃緊了身體。莫格裏羨慕地看著他們。他能嗅到極少有人能嗅出來的東西,但是,他的嗅覺從來都趕不上叢林動物的鼻子那種精細入微的靈敏度;可悲的是,他在煙熏火燎的村子裏待了三個月,嗅覺又退步不少。不過,他還是用手指蘸了點口水,擦擦鼻子,挺直身體,去捕捉從上風頭飄過來的氣味。它雖然弱得不能再弱,卻是再真切不過的。

“人!”阿克拉低沉地咆哮道,一屁股坐了下來。

“布爾迪奧!”莫格裏說,也坐了下來,“他追蹤我們,那邊的亮光是太陽照在他的槍上。瞧!”

光隻閃了一下,隻有幾分之一秒的時間。那是舊塔瓦式滑膛槍的黃銅夾扣,叢林裏沒有一樣東西的閃光和它一模一樣。隻有當雲彩在天上疾馳的時候,才會有一片雲母,一個小池塘,甚至一片極光滑的樹葉,會像日光儀那樣亮光閃爍。但是那一天沒有一片雲,沒有一絲風。

“我就知道人類會跟來,”阿克拉得意揚揚地說,“我當狼群的首領可不是白給的。”

四隻狼崽兒一句話也沒說,肚皮貼著地跑下山去,像鼴鼠消失在草地上一樣,鑽進荊棘和林下灌草層裏,不見了。

“你們去哪兒,也不吱一聲就走?”莫格裏喊道。

“噓!不用到中午,我們就會在這兒拿他的腦殼滾著玩!”灰兄弟答道。

“回來!回來待著!人是不吃人的!”莫格裏尖叫道。

“是誰剛才還自認是狼來著?是誰怪我認為他是人,用刀子紮我?”阿克拉說。這時,四匹狼已經反身跑回來,鬱悶地往地上一趴。

“難不成我每做一件事都要說明理由,是不是?”莫格裏怒不可遏地說。

“這就是人類!人類就是這樣說話的!”巴赫拉的嘴巴在髭須下麵嘀咕道,“在烏代浦,大公的籠子周圍,人也是這樣說話的。我們叢林居民知道,人類是所有動物中最聰明的。如果我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會知道,人類又是萬物中最愚蠢的。”他抬高聲音,加上一句,“人崽兒在這件事上做得對。人類是成群結隊狩獵的。殺死一個人,又不了解別的人會搞什麽名堂,那樣的狩獵不是好事情。好吧,我們來看看這個人打算對我們怎麽著。”

“我們不去,”灰兄弟低沉地咆哮道,“你自己去吧,小兄弟。我們知道自己的想法。要不是你,我們這會兒已經搞定,可以把他的腦殼兒弄到這裏來了。”

莫格裏一直在挨個兒地看著朋友們,他的胸膛起伏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他大步上前,單腿跪在四匹狼跟前,說道:“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嗎?看著我!”

他們不自在地看著他,他們的目光遊移開去後,他又一再地叫他們收回目光。最後,他們四肢發抖,渾身的毛直立起來,而莫格裏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現在你們說,”他問道,“我們五個,誰是首領?”

“你是首領,小兄弟。”灰兄弟說,舔了舔莫格裏的腳。

“那就跟我來。”莫格裏說,四匹狼就夾著尾巴緊緊地跟在他後麵。

“這是在人群中生活的結果,”巴赫拉說,悄悄地跟了上去,“現在,除了叢林法則之外,叢林裏又有別的規矩了,巴洛。”

老熊嘴上什麽也沒有說,心裏卻想了很多。

莫格裏無聲無息地在叢林裏穿行著,衝著布爾迪奧的行走路線,抄近路向右前方斜插過去。終於,他撥開林下灌草層,看見那老頭兒肩上挎著滑膛槍,正沿著前一天晚上他們留下的蹤跡小跑著。

你一定記得,莫格裏離開村子時,肩上扛著剛剝下不久的謝爾可汗的皮。虎皮很重,又有阿克拉和灰兄弟跟在他後麵,所以,他們留下的三條足跡是非常清晰的。你知道,阿克拉回來後又回過頭去把腳印弄亂了,這會兒布爾迪奧已經來到那地方。他坐下來,咳嗽著、咕嚕著,然後在周圍林子裏繞了幾個小圈子,想重新找到他們的蹤跡。這段時間裏他隨便什麽時候扔一塊石頭,都能砸到正盯著他的這幾位。沒有誰能夠像狼一樣,不想讓別人聽見的時候,決不出一丁點聲響。莫格裏雖然在狼的眼裏動作很笨,卻也能像影子一樣來去。他們像一群海豚包圍一艘全速行駛的蒸汽輪船一樣,把老頭兒圍了起來。他們一邊包抄過去,一邊還滿不在乎地交談著,因為他們的說話聲低於人類聽力範圍的下限,未經訓練的人是聽不到的(人類聽力範圍的上限是蝙蝠芒恩的高聲尖叫,許多人是根本聽不到的。所有的鳥類、蝙蝠和昆蟲,都用超過這個上限的高音交談)。

“什麽樣的獵殺也比不上這個,”灰兄弟說,這時布爾迪奧正喘著粗氣,彎著腰四下裏窺望,“他的樣子就像叢林裏一頭在河邊迷了路的野豬。他嘴巴裏在說什麽哪?”布爾迪奧正惡狠狠地嘟囔著。

莫格裏翻譯道:“他說,狼群一定在這四周跳過舞。他說,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腳印。他說,他累了。”

“他要先休息一下,然後再找蹤跡,”巴赫拉冷冷地說,他從樹幹上滑下來,加入到正在進行的這場捉迷藏遊戲中,“這會兒,瘦子在幹什麽哪?”

“把煙吃進嘴裏,再吐出來。人類總是玩他們的嘴巴。”莫格裏說。這些悄無聲息的追蹤者看見老頭兒給水煙管裝上煙絲,點著了,噴出煙來。他們牢牢地記住了煙草的氣味,憑著這種氣味,將來如果有必要,即使在最黑的夜裏,也能確定布爾迪奧的位置。

這時,沿著山道走來了一小群燒炭夫。他們自然要停下來和布爾迪奧聊幾句,至少在方圓二十英裏內,老頭兒是個很有名的獵人。所有的人都坐下來抽煙了,巴赫拉和大家一起靠過去監視著他們。布爾迪奧開始講惡魔孩子莫格裏的故事,講完一個又講一個,添油加醋,外帶胡編亂造。如何如何謝爾可汗其實是他本人殺死的。如何如何莫格裏把自己變成一匹狼,和他鬥了整整一個下午,又變回一個男孩,對他布爾迪奧的槍施妖術,所以他把槍瞄準莫格裏,射出去的子彈卻拐彎打中了他布爾迪奧自家的水牛。如何如何那些村民認定他是西奧尼地區最勇敢的獵手,派他出來獵殺這個惡魔孩子。他說,村民們派他出來的同時,已經抓住梅蘇阿和她的丈夫,他倆肯定是這個惡魔孩子的父母。村民們把他們關在自家的小屋裏,沒多久就要動刑,逼他們招供自己是女巫和男巫,然後,他們會被燒死。

“什麽時候?”燒炭夫們問。他們非常樂意去現場觀看火刑。

布爾迪奧說,他不回去,他們就不會動手,因為村民們希望他先殺死叢林裏的男孩。完成這件事後,他們再處置梅蘇阿和她的丈夫,並且分了他們的土地和水牛;梅蘇阿的丈夫有幾頭水牛還是特別出色的。他布爾迪奧認為,消滅男巫和女巫是一件大好事;能收留叢林裏的狼孩,明擺著是女巫中最壞的女巫。

可是,燒炭夫說,如果英國人聽說這件事,會不會出什麽岔子?他們聽說,英國人是十足的瘋子民族,他們是不會讓誠實的農夫太太平平地殺死女巫的。

嗯,布爾迪奧說,村子裏的頭人會報告說梅蘇阿和她的丈夫是被蛇咬死的。那些事已經全安排好了,現在唯一要辦的事,是殺死狼孩。你們有沒有碰見過那樣一個畜生?

燒炭夫們小心翼翼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說感謝老天爺沒讓他們碰見他,不過,如果有誰能找到他,那肯定是布爾迪奧這樣勇敢的人。太陽快落山了,他們有個想法,想趕到布爾迪奧的村子裏,去看看那個邪惡的女巫。布爾迪奧說,盡管他的責任是殺死惡魔孩子,但也不能不聞不問,讓一群手無寸鐵的人穿過叢林;沒有他的護送,這樣在叢林裏行走,隨時隨地都可能招來那狼魔。所以,他要陪他們回村。如果巫師的孩子露頭——嗯,他就給他看一看,西奧尼地區最好的獵手是怎樣對付這種事情的。他說,婆羅門給過他一個鎮壓邪靈的符咒,能保他諸事大吉,一切平安。

“他說的是什麽?他說的是什麽?他說的是什麽?”每隔幾分鍾,狼兄弟們就會重複問一次。莫格裏不斷地給他們翻譯,但說到女巫那一段的時候,就有些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了;於是他解釋說,對他很好的男人和女人掉進了村民們的陷阱。

“人類用陷阱捕捉人類?”巴赫拉問。

“他就是這麽說的。那段話我弄不明白。他們全都瘋了。說什麽梅蘇阿和她的男人跟我有什麽幹係,應該把他們套住。還有,他們說到了紅花,這和紅花有什麽關係?我一定要留心這件事。無論他們要怎樣對付梅蘇阿,布爾迪奧回去之前他們不會動手。所以……”莫格裏用手指撫弄著剝皮刀的刀柄,苦苦地思索著。這時,布爾迪奧和燒炭夫們排成一列縱隊,英勇無畏地出發了。

“我急著要趕回到人群中去。”莫格裏終於說道。

“那麽這些人呢?”灰兄弟說,饑餓的目光追隨著燒炭夫們的棕色脊背。

“唱歌送他們回家,”莫格裏咧開嘴笑了,“我希望他們天黑之前到不了村子大門口。你能拖住他們嗎?”

灰兄弟不屑地露出滿口白牙:“我們能領著他們兜圈子,就像用繩子牽著山羊一樣——如果說我對人類還算了解的話。”

“這倒不需要。稍微給他們唱唱歌就行了,免得他們路上寂寞,還有,灰兄弟,歌兒不需要唱得太甜。和他們一起去吧,巴赫拉,幫著把歌兒編一編。夜色合攏來的時候,在村邊跟我會合——那地方灰兄弟知道的。”

“這是摸黑狩獵,為人崽兒幹活。我該什麽時候睡覺呢?”巴赫拉說,他打著哈欠,眼睛裏卻流露出興奮的神色,顯然他很高興參加這種娛樂活動,“讓我給沒毛的人唱歌!我們就試一試吧。”

巴赫拉壓低了腦袋,這樣聲音才傳得遠。他把調子拖得長長的,喊了一句“狩獵大吉”——這是在下午發出半夜的狩獵呐喊。唱歌這樣開頭,可真夠嚇人的。莫格裏聽見這聲音在身後隆隆地響著,起伏著,收尾的時候變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嗥。他一邊在叢林裏奔跑,一邊暗自竊笑。他能看見燒炭夫們擠成一團,老布爾迪奧的槍管像香蕉葉子一樣揮舞著,東南西北各個方向一下子全都指到了。接著,“呀——啦——嘿!呀——啦——哈!”灰兄弟發出了驅趕公鹿的叫喚聲。狼群往前驅趕印度大羚羊(那種青色大母獸)時,也是這樣叫的。這聲音仿佛起於大地盡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會在尖叫聲中戛然而止。另外三匹狼呼應著灰兄弟,到最後莫格裏簡直可以起誓,是整個狼群在竭盡全力地叫喊著。接著,他們突然全體唱起了華麗的叢林晨歌;狼群裏凡是叫聲深沉洪亮的狼都會唱的每一個轉折音,每一個裝飾顫音,每一個倚音,全都唱了出來。下麵是叢林晨歌的大意,不過你一定要想象一下,當那歌聲突然打破叢林下午的寂靜時,聽起來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再過片刻,我們的身體

將不會在平原上投下影子;

此刻它們仍然黑而清晰,

一路緊跟著我們跑回家去。

在寂靜的早晨,石頭和灌木叢

堅硬而粗糙,高高地挺立;

號令發出來了:“所有遵守

叢林法則的,好好休息!”

此刻叢林居民的犄角和皮毛

已和隱蔽的居處融為一體;

此刻,叢林大王們正彎腰低頭

悄無聲息地走向洞穴和山丘。

此刻,人類的壯實平庸的耕牛

在使勁兒拉著新套上的犁;

此刻,萬物敬畏的紅色晨曦

映亮了聖湖,一抹抹懸在天際。

謔!回窩去吧!太陽在閃耀著,

從吐納著氣息的青草後麵:

示警的低語一路颯颯地響著

穿行在青青的嫩竹林中間。

我們閃爍著眼睛巡視的樹林

白天變得陌生,麵目全非;

而野鴨從天上飛下來,叫嚷著:

“白天——白天屬於人類!”

幹了哦,浸潤我們皮毛的露水,

濺濕我們路徑的露水;

我們的飲水處那泥濘的河岸

正在幹結成泥塊,卷起脆皮。

叛變的黑夜出賣了每一道

張開或蜷起的爪子的痕跡;

這時號令響起:“所有遵守

叢林法則的,好好休息!”

但是,任何翻譯都無法傳達它唱出來的效果,無法透顯出四匹狼在一字一句中嗥出來的輕蔑。他們聽見那些人慌忙爬上樹去,弄出劈裏啪啦的聲音;聽見布爾迪奧開始一遍一遍地念咒語。於是,他們躺下來睡覺了。跟所有憑自己的努力在天底下生存的動物一樣,他們的頭腦構造是有條理的;無論是誰,不睡覺頭腦就無法思考。

這時,莫格裏已經以每小時九英裏的速度,把好幾英裏的路拋在身後。他大搖大擺地繼續前行,很高興發現自己還行:在人群中過了幾個月受拘束的日子後,依然那麽強健。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梅蘇阿和她的丈夫從陷阱裏救出來,不管那是個什麽樣的陷阱。他天生就不信任陷阱。他在心裏麵立誓,以後要和村子算總賬。

黃昏時分,他看見了那片難以忘懷的草場和那棵鴿豆樹。殺死謝爾可汗的那天早晨,灰兄弟就是在那邊等他的。他對人類這個種族和群體很生氣,所以一望見村子裏的屋頂,就有個東西湧到喉嚨口,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很不尋常地早早從田地裏回了村,而且不去做晚飯,全都聚集在村子裏的那棵村樹下麵,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還大喊大叫。

“人一定得不斷地設陷阱對付人,否則他們就不舒心,”莫格裏說,“昨晚對付莫格裏——不過,隻隔一天就像已經過去了好幾個雨季。今天對付梅蘇阿和她的男人。明天和以後的許多夜晚,又回過頭來輪到莫格裏。”

他躡手躡腳地沿著村子的圍牆往前走,來到梅蘇阿家的小屋邊,透過窗戶向裏麵張望。梅蘇阿躺在地上,嘴裏塞著東西,手腳都被捆著,呼吸困難,在悶聲悶氣地呻吟。她的丈夫被綁在漆了鮮豔顏色的床架上。朝向街道的屋門緊閉著,有三四個人背靠著門,坐在門外。

村民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莫格裏了解得很清楚。他的看法是,隻要他們飯沒吃完,話沒說完,煙沒抽完,就不會幹別的事。但是一旦吃飽喝足,他們就會變得很危險。用不了多久,布爾迪奧就會回村;如果莫格裏派給他的護送隊完成了任務,他會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可以講給大家聽。於是,莫格裏從窗戶跳進屋子裏,彎下腰,給男人和女人割斷捆在身上的皮帶子,拿掉塞在嘴裏的東西,然後他在小屋裏張望著,想找點牛奶給他們喝。

梅蘇阿已是痛苦與恐懼交加,處在半瘋狀態(整個上午,她都在挨打,挨石頭砸),還好莫格裏及時用手捂住她的嘴,才沒讓她尖叫出來。她丈夫隻感到迷惑不解和憤怒,坐在那兒,清理被揪壞了的胡須上的灰土和碎屑。

“我知道的——我知道他會來的,”梅蘇阿終於嗚咽著說出話來,“現在我知道了,他確實是我的兒子!”她緊緊地將莫格裏摟在胸前。莫格裏一直十分鎮定,這一下卻讓他渾身顫抖起來。他驚訝極了,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

“幹嗎弄這些皮帶子?他們為什麽綁你?”頓了一下之後,他問道。

“因為生了你這個兒子,就要被處死了——還能是什麽原因呢?”男人繃著臉說道,“瞧!我流血了。”

梅蘇阿什麽也沒有說。這時莫格裏在查看她的傷口,他看見血的時候,他們聽見他牙齒咬得咯咯響。

“這是誰幹的?”他說,“他得付出代價。”

“村子裏人人都有份。我太富了。我的牛太多了。所以我們收留了你之後,她和我就成了女巫和男巫。”

“我不明白。讓梅蘇阿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我給你喝牛奶,納索。你還記得嗎?”梅蘇阿怯怯地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被老虎叼走的兒子,因為我深深地愛你。他們說我是你的母親,魔鬼的母親,所以該死。”

“魔鬼是什麽?”莫格裏問,“死我倒是見過的。”

男人抬起眼睛,愁容滿麵地看了他一眼,梅蘇阿卻笑了。“你看!”她對丈夫說道,“我知道的——我說過,他不是巫師。他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兒子也好,巫師也罷,對我們有什麽好處?”男人應道,“我們已經死定了。”

“那邊的一條路通向叢林,”莫格裏指著窗外說,“你們的手和腳已經自由了。快走。”

“我們不熟悉叢林,我的兒子,不像……不像你,”梅蘇阿開言道,“我覺得我們走不遠的。”

“那些男女會撲到我們背上,把我們拖回來。”她丈夫說。

“呣!”莫格裏用剝皮刀的刀尖撓著自己的手掌,說道,“我不想傷害這村子裏的任何人——眼下還不想。不過我想,他們是留不住你們的。稍微過一會兒,他們就有許多別的事要考慮了。啊!”他抬起頭,聽著外麵的喊叫聲和雜遝的腳步聲,“聽這動靜,幾個家夥終於放布爾迪奧回家了?”

“今天早晨他們派他去殺你,”梅蘇阿哭著說,“你遇到他了嗎?”

“是的——我們——我遇到他了。這會兒他有故事要講,他講故事我們就有時間辦事了。不過我要先聽聽他們的打算。你們想好去什麽地方,我回來時就得告訴我。”

他縱身一跳,出了窗戶,仍舊沿著村子圍牆的外側往前跑,直到能聽見菩提樹周圍聚會人群的說話聲了,才停下來。布爾迪奧正躺在地上,咳嗽著、呻吟著,人人都在問他話。他的頭發披散在肩頭,手和腿都因為爬樹蹭掉了皮。他幾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卻仍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重要地位。他不時地提到魔鬼,唱歌的魔鬼,還有魔法什麽的。這隻是個開頭,先吊一吊大家的胃口,接著他就要水喝。

“呸!”莫格裏說,“喋喋不休地說啊說,說啊說!人類真是班達爾·洛格的骨肉兄弟。這會兒他肯定要用水漱口了;這會兒他肯定會吐煙了;幹完這些事,他還有故事要講。他們是非常聰明的種族——人類。不等到布爾迪奧的故事塞滿耳朵,他們是不會留下一個人去看守梅蘇阿的。而我……這會兒我變得和他們一樣懶了!”

他抖擻了一下身子,悄悄地溜回小屋。剛到窗戶跟前,他就感覺到腳被碰了一下。

“媽媽,”他說,碰他的那根舌頭他太熟悉了,“你來這兒幹嗎?”

“我聽見我的孩子們一邊穿過樹林一邊唱歌,就跟著我最愛的那一個孩子過來了。小青蛙,我有個願望,想見見給你牛奶喝的女人。”狼媽媽說。她渾身都被露水打濕了。

“他們把她綁起來,打算殺死她。我割斷了帶子,想讓她,和她男人,穿過叢林離開這地方。”

“我也會跟著的。我老了,但牙齒還沒掉光。”狼媽媽踮起後腳,趴著窗戶向黑黑的屋裏張望。

過了一分鍾,她悄無聲息地落下身子,沒說別的,隻是歎道:“你小時候吃的是我的奶,但巴赫拉說的是實話:人終歸要回到人身邊去的。”

“也許吧,”莫格裏說,臉上露出很不愉快的神情,“但不是今夜,我走上那條路還早著呢。在這兒等著,別讓她看見。”

“你從來不怕我,小青蛙。”狼媽媽一邊說,一邊退回到高高的草叢中去,按照她知道的辦法,把自己隱蔽起來。

莫格裏身子一**,又從窗戶進了屋子。他高高興興地說:“這會兒,他們所有人正圍坐在布爾迪奧身邊,聽他講那些並不曾發生過的故事。他們說定了,等他一講完,就帶著紅花——帶著火來這兒,把你們倆燒死。你們是怎麽打算的?”

“我和我男人商量過了,”梅蘇阿說,“可汗席瓦拉離這兒三十英裏,但是在可汗席瓦拉我們可以找到英國人……”

“他們是什麽族群?”莫格裏問。

“我不知道。他們是白皮的人,據說他們統治著所有的土地。沒有證據就打人、燒死人,這種事情他們是不容忍的。今夜我們如果能到那兒,就能活命。不然我們就得死。”

“那就活命。今夜沒有人能出村子的大門。可是,他在做什麽?”這時,梅蘇阿的丈夫正跪在屋子的一角,用兩隻手挖東西。

“那是他的一點點錢,”梅蘇阿說,“我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帶走了。”

“啊,沒錯。就是那種從一隻手裏遞到另一隻手裏,永遠不會變暖和的東西。在別的地方,也用得著它嗎?”莫格裏說。

男人生氣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是魔鬼,是傻瓜,”他咕噥道,“用這些錢我可以買一匹馬。我們傷得很厲害,走不遠的,村子裏的人不用一個小時就能追上我們。”

“聽著,隻要我不想讓他們追上,他們就追不上。不過弄一匹馬倒是個好主意,因為梅蘇阿很累。”這時梅蘇阿的丈夫站起身來,把最後幾個盧比塞進圍腰布,打了個結。莫格裏幫著梅蘇阿翻出了窗戶。夜間的空氣那麽涼爽,她為之精神一振。但是星光下的叢林看上去很黑,很可怕。

“你們認識去可汗席瓦拉的路嗎?”莫格裏悄聲地問。

他們點點頭。

“好。你們記著,不用害怕,也不用走很快。隻是……隻是在你們前麵或後麵,叢林裏可能會有細微的歌聲。”

“就算冒險在叢林裏走一夜,再怎麽的,也不會比被他們燒死更可怕吧,你說呢?被野獸殺死,總比被人弄死的好。”梅蘇阿的丈夫說。梅蘇阿臉上洋溢著笑容,隻看著莫格裏,不說話。

“聽著,”莫格裏接口說道,就仿佛他是巴洛,在對著一個小崽子,重複某一條叢林法則第一百遍一樣,“聽著,叢林裏不會有誰向你們齜一下牙,也不會有誰衝你們抬一下腳。無論是人還是獸,不會有誰阻擋你們。你們可以一直走,走到看得見可汗席瓦拉的地方。有夥伴在你們身邊守護著。”他迅速地轉過身去對著梅蘇阿,說道:“他不相信,可是你相信吧?”

“嗯,當然相信,我的兒子。無論夥伴是人,是鬼,還是叢林裏的狼,我都信。”

“聽到我的夥伴唱歌時,他會害怕的。到時候你們就明白了。那好,你們走吧,慢些,不用急著趕路。村子的大門已經關上了。”

梅蘇阿嗚咽著撲倒在莫格裏腳下,男孩一個哆嗦,慌忙把她扶起來。接著,她吊著莫格裏的脖子,念著她能想到的每一個神的名字祝福他。她丈夫卻嫉恨地望著他的田地,說:“我們要是能走到可汗席瓦拉,我一定讓英國人聽聽這件事。我要告那個婆羅門,告老布爾迪奧和別的人,讓他們不死也脫層皮。他們讓我的田撂荒,讓我的牛挨餓,就得付出雙倍的代價。我要大大地討回一個公道。”

莫格裏笑了:“我不知道什麽是公道,不過……下個雨季你們回來看看,看看這兒還剩下些什麽吧。”

他們向著叢林出發了,狼媽媽從藏身處跳了出來。

“跟著他們!”莫格裏說,“一定要讓整個叢林都知道,這兩個人必須平安無事。稍微吠一吠。我去叫巴赫拉。”

低而悠長的狼嗥聲起起伏伏地響了起來,莫格裏看見梅蘇阿的丈夫畏縮著轉過身來,差一點就想跑回小屋去。

“繼續往前走啊,”莫格裏愉快地喊道,“我說過會有歌聲的。這歌聲會一路跟著你們到可汗席瓦拉。這是叢林的庇護。”

梅蘇阿催促她的丈夫往前走。黑暗合攏來,吞沒了他們和狼媽媽的身影。這時巴赫拉就像從腳下冒出來的一樣,驀地出現在莫格裏身邊;使叢林居民狂野的夜之喜悅,使他快活得直打哆嗦。

“我為你的同胞感到丟人,”他說,喉嚨裏呼嚕嚕地響著,“什麽?他們沒有甜甜地唱些歌兒給布爾迪奧聽嗎?”莫格裏說。

“唱得太好了!太好了!他們甚至讓我忘記了自尊心。憑著我砸開後獲得自由的鐵鎖起誓,我一路唱著歌穿過叢林,仿佛春天裏出來求偶一樣!你沒有聽見我們的歌聲嗎?”

“當時我手頭在玩別的把戲。我們去問問布爾迪奧喜歡不喜歡你們的歌。可是,四兄弟在哪兒呢?今夜,我不希望人群裏麵有一個人走出村子的大門。”

“還找四兄弟幹嗎?”巴赫拉說,他倒換著腳,眼睛放光,喉嚨裏的呼嚕聲比什麽時候都響,“我能擺平他們,小兄弟。要以獵殺告終嗎?聽到那些歌,看到人們爬上樹的情景,我早就躍躍欲試了。我們關照的人是誰——那個棕色皮膚、光著身子挖土的家夥?那個沒有毛也沒有牙齒的家夥?那個吃泥土的家夥?我跟他一整天了——中午——在白晃晃的太陽底下。我照看他就像狼照看公鹿一樣。我是巴赫拉!巴赫拉!巴赫拉!我和那些人跳舞,就像和我自己的影子跳舞一樣。瞧!”大豹蹦躂著,就像一隻小貓跳躍著想抓住頭頂上旋轉的一片枯葉。他左右開弓,擊打著空無一物的空氣,舞出呼呼的風聲。他悄無聲息地落地,又一次次地跳起來,那半是咕嚕半是吼叫的聲音鑽進人的腦袋,就像水壺裏咕嘟咕嘟燒開的水。“我是巴赫拉——在叢林裏——在夜裏,我渾身是勁兒。有誰抵擋得住我的撲擊?人崽兒哦,我一爪子摑過去,就能把你的腦袋拍平,讓它的樣子像夏天被踩死的青蛙!”

“那你就摑吧!”莫格裏說,他說的是村民們的土語,而不是叢林的語言。聽到人類的話語,巴赫拉驀地愣住,不舞也不言語了。他一屁股坐下來,兩條後腿直打哆嗦,這個姿勢使他的腦袋正好和莫格裏的頭齊平。莫格裏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他像先前看著那四個想造反的狼崽兒一樣,直視著巴赫拉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直到那藍色後麵的灼灼紅光漸漸泯滅,變得像海麵上二十英裏外燈塔上的光。最後那雙眼睛垂了下來,長著那雙眼睛的大腦袋也越垂越低,越垂越低,那根銼刀般的紅舌頭舔到了莫格裏的腳背,發出沙沙聲。

“兄弟——兄弟——兄弟!”男孩低語著,不斷輕輕地拍著巴赫拉,從脖子開始,沿著隆起的脊背一路拍下去,“安靜,安靜!這是黑夜的錯,不是你的錯。”

“是因為黑夜的氣味,”巴赫拉後悔地說,“這夜的空氣向我大喊大叫。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自然,一個印度的村莊,周圍是會彌漫著各種各樣的氣味的;而對於任何一個幾乎完全通過鼻子來思考的生靈,氣味會使他發狂,就像音樂和毒品會使人類發狂一樣。莫格裏又安撫了大豹幾分鍾,他終於像貓躺在爐火跟前一樣躺了下來,將爪子縮攏在胸前,半閉著眼睛。

“他們在樹下說話很長時間了,”莫格裏說,沒注意巴赫拉的最後一句話,“布爾迪奧一定已經講了好多故事。他們很快就會過來,動手把女人和男人從陷阱裏拖出去,丟進紅花裏。他們會發現陷阱已經空了。哈哈!”

“你,聽我說,”巴赫拉說道,“我的血現在已經退燒了。讓他們在陷阱裏找到我吧!幾乎沒有人遇見我以後,敢不躲在家裏不出門。這不是我第一回待在籠子裏;我想,他們是不會拿繩子綁我的。”

“那你要機智些。”莫格裏大笑著說,他像黑豹一樣,開始生出一種想胡來的感覺;這時,巴赫拉已經悄悄地溜進小屋。

“呸!”巴赫拉咕嚕道,“這地方一股子人類的臭味兒,不過這有張床,當年在烏代浦,在國王的籠子裏,他們給我睡的床就是這個樣子。我來躺一下,”莫格裏聽見棚床的棚繩在大獸的重壓下,發出劈劈啪啪的斷裂聲,“憑著我砸開後獲得自由的鐵鎖起誓,他們一定會以為自己逮到了一個大獵物!過來坐在我身邊,小兄弟;我們一起給他們一個‘狩獵大吉’!”

“不了,我肚子裏有另外一個想法。我不想讓人群知道我在這遊戲中的角色。你自己狩獵吧。我不想看見他們。”

“那好吧,”巴赫拉說,“啊,他們來了!”

在村子的另一頭,菩提樹下的集會越來越吵,終於爆發出一陣狂喊亂叫,男男女女揮舞著木棒竹竿、鐮刀菜刀,衝到街上。布爾迪奧和婆羅門衝在頭裏,暴民們緊隨其後,喊叫著:“巫婆和巫師!我們來瞧瞧,燒燙的錢幣會不會讓他們坦白!放火燒他們頭頂上的屋子!好好教訓他們,竟敢收留狼魔!不,先揍他們一頓!火把!多帶些火把!布爾迪奧,讓你的槍管發燙吧!”

對付門閂費了點周折,太緊了。那幫人索性用身體把門撞開。火把的光照進屋子,隻見一個家夥伸直身子趴在**,兩隻前爪交叉著從床頭耷拉下來一點點,像地獄一樣黑,像魔鬼一樣可怕。那正是巴赫拉。死一樣的寂靜持續了半分鍾,前排的人驀地轉過身,扒開人群,跨出門檻,奪路而去。就在這一刻,巴赫拉抬起頭,打了個哈欠——很複雜、很刻意、很誇張地打了個哈欠。他想侮辱對手時,總是做這樣一個動作:唇邊長著髭須的嘴巴向後拉,張開來;通紅的舌頭卷起來;下顎不斷往下拉,直拉至你能看到熱乎乎的喉嚨一半深的地方;一顆顆巨大的犬牙白森森地立在深淵邊的牙**,最後上下牙床合攏來,哢嗒一響,就像保險箱的門合上時,三個邊上的鋼貼麵簧舌彈回去時的聲音一樣。轉眼間,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巴赫拉跳出窗戶,跑回來站在莫格裏身邊;與此同時,竄逃的人流中一片吱哇亂叫聲,人們在恐慌中爭先恐後、互相磕絆著踐踏著,急忙逃回各自的小屋去了。

寂靜籠罩了村子,仿佛是午睡時的那種寂靜。不過他們仔細地聽,還是能聽出來沉重的糧食櫃子拖過泥地頂住門的聲音。巴赫拉說得對,天亮之前,村民們不會再有動靜了。莫格裏靜靜地坐著,想著,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

“我做錯事了嗎?”巴赫拉問。最後他站起身來,搖著尾巴表示討好。

“沒有,你幹得很棒。天亮前盯著他們。我要去睡一覺。”莫格裏離開巴赫拉,跑進了叢林。他倒在一塊岩石上,睡得像死人一樣。他睡啊睡,睡過白天,一直睡到黑夜再次降臨。

莫格裏醒來時,巴赫拉站在他身邊,腳下是一頭剛殺死的公鹿。莫格裏用剝皮刀割肉的時候,巴赫拉好奇地看著。吃喝完畢之後,莫格裏又手托著下巴思考起來。

“男人和女人一路平安,已經到了能看見可汗席瓦拉的地方,”巴赫拉說,“你狼窩裏的媽媽托老鷹蘭恩捎話過來了。獲得自由的那個夜晚,他們前半夜找到了一匹馬,走得很快。這不好嗎?”

“這很好。”莫格裏說。

“今天,太陽很高了村子裏的人群才有動靜。他們吃了東西,很快又回屋了。”

“他們有沒有,嗯,碰巧看見你?”

“可能看見了。拂曉的時候,我在村子大門口的塵土中打滾,可能我還對著自個兒稍微唱了幾句。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幹了,小兄弟。回去跟我和巴洛一起狩獵吧。他有些新蜂窠想給你看看,我們都希望你回來,就像從前一樣。去掉你臉上那副神情吧,連我看了都害怕!男人和女人不會被他們扔進紅花裏了,叢林裏一切都好。難道這不是實情?我們忘掉人群吧。”

“稍微過一陣子就會忘掉的。今夜哈提在哪兒進食?”

“看他願意在哪兒囉。那個沉默的怪物,他的事有誰答得上來呢?問這幹嗎?有什麽事我們幹不了,非得哈提來幹?”

“吩咐他和他三個兒子來這兒見我。”

“可是,說實話,真的,小兄弟,好像……好像對哈提呼來喝去不太合適。別忘了,他是叢林的主人,在人群還沒有改變你臉上的表情時,他教過你叢林的主人話語。”

“那也沒什麽兩樣。現在我就有一句主人話語給他,咐吩他來見青蛙莫格裏。如果一開始他不聽,你就吩咐他為了洗劫伯特坡田地的事過來。”

“洗劫伯特坡田地,”巴赫拉為了不至於弄錯,重複了兩三遍,“我去了。最壞的情形也就是哈提很生氣而已。我願意犧牲月光下的狩獵機會,去試一試主人話語,看它能不能逼迫沉默的怪物順從。”

巴赫拉走了,丟下莫格裏在那兒生悶氣。他怒氣衝衝地把剝皮刀紮進土裏。在捆綁梅蘇阿的皮帶子上,他看到了,並且嗅到了她的血;在這之前,他有生以來不曾見過人類的血。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同小可。梅蘇阿一直對他很好,就他對愛的了解而言,他對梅蘇阿的愛之徹底,正如他對其餘人的恨之徹底。他深深地厭惡他們,厭惡他們的談話,他們的膽怯。無論叢林對他施加什麽,他都不會讓自己去過人類的生活,再讓自己的鼻子嗅到那種可怕的血腥味。他的計劃簡單得很,但更徹底得很。正是布爾迪奧晚上在菩提樹下講的一個故事,使他腦子裏產生了這個主意,想到這一點,他暗自竊笑起來。

哈提和他的三個兒子已經到了,他們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他們側腹上的河泥還沒有幹。哈提若有所思地嚼著一棵大蕉樹的青綠的樹幹,那是他用象牙刨倒的一棵幼樹,但是,在遇上事情總是能看明白的巴赫拉眼裏,他龐大身軀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表明,這不是叢林的主人在對人崽兒的發話,而是心懷恐懼者來到無所畏懼者跟前。哈提的三個兒子左右搖晃著,站在他們的父親身後。

哈提祝莫格裏“狩獵大吉”的時候,莫格裏幾乎頭也沒抬。他不停地搖晃著身子,倒換著腳,過了好長時間才開口;而且他說話時沒有對著大象們,而是對著巴赫拉。

“我要講一個故事,是你今天狩獵的那個獵人講給我聽的,”莫格裏說,“事關一頭年老睿智的大象,他掉進了陷阱,坑裏的尖樁傷了他,從腳跟以上一點點直到肩隆,給他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疤痕。”莫格裏一甩手,哈提便轉過身子,把藍灰色身體的一側展現在月光下。一道長長的白色傷疤,仿佛被燒紅的鋼鞭抽出來的一樣。“人過來了,把他弄出陷阱,”莫格裏接著說道,“但是他很強壯,掙斷繩索跑了,養好了傷。然後他懷著憤怒,在夜間來到那些獵人的田地裏。對了,我想起來了,他有三個兒子。這件事發生在好多好多個雨季之前,離這兒很遠——在伯特坡的田野裏。後來收割莊稼的時候,那些田地裏發生了什麽事,哈提?”

“莊稼被我和我的三個兒子收割了。”哈提說。

“收割完之後,耕種的時節呢?”莫格裏問。

“那些田地沒有耕。”哈提說。

“那些靠地裏的綠色莊稼生活的人呢?”莫格裏問。

“他們離開了。”

“那些人睡覺的小屋呢?”莫格裏問。

“我們把屋頂扯得稀爛,叢林吞噬了屋牆。”哈提說。

“還有呢?”莫格裏問。

“我從東到西走了兩夜,由北向南走了三夜,被我踏過的好地都被叢林占了。我們讓叢林吞噬了五個村莊,包括那些村子的土地、草場和鬆軟的莊稼地。那些地方,從土地裏取得食物的人如今一個也沒有了。這就是洗劫伯特坡田地,是我和我的三個兒子幹的;現在我想問一聲,人崽兒,這消息是怎樣到你這兒的?”哈提說。

“是一個人告訴我的,現在我明白了,即使是布爾迪奧,也可能會說真話。幹得好,帶白色記號的哈提;不過第二次會幹得更好,因為這一次有一個人來指揮。你們知道把我趕出來的那個人群的村莊嗎?他們懶、蠢而且殘忍;他們耍嘴皮子,他們殺死弱者不是為了得到食物,而是為了取樂。他們吃飽以後,會把自己的同類扔進紅花裏。這些我都看見了。不該再讓他們住在這裏,我恨他們!”

“一堆白骨對我有什麽用?”莫格裏生氣地回應道,“難道我是一隻在太陽底下玩骷髏頭的狼崽兒?我殺死了謝爾可汗,他的皮在會議岩上腐爛;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謝爾可汗去了哪裏,我的肚子裏仍然是空****的。這一回,我要事情的結果看得見摸得著。讓叢林來吞噬那個村子,哈提!”

巴赫拉哆嗦起來,身子縮成一團。按他的理解,最壞最壞的情形,也就是迅速地衝上村子裏的街道,在人群裏左衝右突地攻擊;或者玩個陰的,乘著人們在暮色中耕地時,將他們殺死。但這卻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謀劃,要把整個村子從人和獸的眼前抹去。他嚇壞了。現在,他明白了莫格裏為什麽派他去叫哈提。這樣一場戰役,除了長壽的大象,是沒有誰能夠部署和完成的。

“讓他們逃跑,就像當年人們逃離伯特坡田地一樣。最終我們會用雨水取代最後一架犁,用厚厚的葉子上的雨聲取代紡錘的嗒嗒聲——最後,巴赫拉和我會把窩安在婆羅門的家裏,公鹿會到神廟後麵的水槽裏飲水!讓叢林來吞噬吧,哈提!”

“可是我……可是我們並沒有和他們鬧翻。必須受了巨大的痛苦,盛怒之下,我們才會搗毀人類睡覺的地方。”哈提猶疑地說。

“難道你們是叢林裏唯一的食草動物嗎?把你們的族類驅趕過來。讓鹿、野豬和大羚羊來料理這件事。你們不必露出一手寬[89]的皮,隻管等著看那些田地變成光禿禿的一片。讓叢林來吞噬吧,哈提!”

“不殺人吧?洗劫伯特坡田地的時候,我的象牙都染紅了,我不想再喚醒那種氣味的記憶。”

“我也不想。我甚至不想讓他們的骨頭躺在幹淨的土地上。讓他們走,去找新的窩。不能再讓他們待在這兒了。給我食物的那個女人,我看到並且嗅到了她的血——要不是我,他們已經把她殺死了。隻有他們家屋門口台階上新長出來的青草的氣息,才能去掉那種氣味。它在我嘴裏像火燒一樣。讓叢林來吞噬吧,哈提!”

“啊!”哈提說,“尖樁留下的傷疤當年也這樣燒我的皮。直到我們看著那些村莊湮沒在春天長出來的草木下麵,那種感覺才消失。現在我明白了。你的戰爭就是我們的戰爭。我們會讓叢林來吞噬的!”

莫格裏心中充滿憤怒和仇恨,渾身一直在發抖。這會兒他幾乎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大象們剛才站著的地方就已經空了,巴赫拉正驚恐地望著他。

“憑著我砸開後獲得自由的鐵鎖起誓!”黑豹終於開口道,“當年大家都年輕的時候,我在狼群裏為他說話的那個沒毛的小東西,他是你嗎?叢林的主人啊,等到我的力氣消失的時候,請為我說話——為巴洛說話——為我們大家說話!在你麵前我們是小崽子!是腳下劈啪斷裂的小樹枝!是失去了母鹿的小鹿!”

這個時候,哈提和他的三個兒子已經在分頭行動。羅盤上的四個方向,他們各去一個。他們正默不作聲地,沿著一英裏外的山穀,大踏步往前走。他們不停地行進著,在叢林裏走了兩天——這就是說,走了長長的六十英裏。他們邁出的每一步,他們長鼻子的每一次揮動,蝙蝠芒恩、老鷹蘭恩、猴民們和所有的鳥類都見到了,注意到了,並且探根究底討論了一番。然後他們開始進食,安安靜靜地吃了大約一個禮拜。跟岩蟒卡阿一樣,哈提和他的兒子們不到迫不得已,從來是不著忙的。

那段時間快結束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從誰那兒開始的,一個謠言在叢林裏流傳開來,說是在怎樣怎樣的一個山穀裏,有更好的食物和水。為了飽餐一頓,野豬自然是走到天邊也願意的,他們第一個結伴動身了,翻過山岩,急匆匆地往前趕路。隨後是鹿,鹿的後麵,緊跟著小個子野狐狸,他們是靠吃獸群中已死和將死的動物為生的。肩膀厚重有力的大羚羊和鹿平行移動著,沼澤裏的野水牛跟在大羚羊後麵。一個個獸群疏疏落落,零星散亂,吃草、閑逛、喝水又吃草。本來,一件最小的事情也可能使他們改變方向,但是無論何時,一有驚慌發生,就會有一個動物挺身而出安撫他們。這一回是豪豬伊基,帶來一大堆好消息,說前麵不遠的地方就有好牧草;下一回是蝙蝠芒恩,他快活地叫喊著,拍著翅膀沿林中通道往前飛,做給他們看:什麽危險也沒有;要不就是巴洛跑出來,滿嘴的塊根,在他們旁邊蹣跚地走著歪歪扭扭的路線,又做出半是嚇唬半是玩鬧的樣子,笨拙地回到正常路徑上去。許多動物或者突然折返,或者跑開,或者失去了興趣;但仍有許多動物留在隊伍裏,繼續前進。又是十來天過去了,這個過程快結束的時候,正是這樣一個情形。鹿、野豬和大羚羊在一個半徑八到十英裏的圈子裏漫無目的地亂轉,食肉動物們則在這個圈子的外圍有目的地打轉。圈子的中心正是那個村莊。村子周圍的莊稼已經成熟,莊稼地裏有一些像鴿子棲木一樣的小台子,他們叫作“狩獵台”,是在四根柱子頂上架些木棍搭起來的,上麵坐著人,為的是嚇跑鳥兒和其他偷吃莊稼的動物。這時鹿已經用不著再哄了,有食肉動物緊跟在他們後麵,逼迫著他們往前走,往裏走。

哈提和他的三個兒子溜出叢林悄悄走過來的時辰,是一個漆黑的夜。他們用長鼻子折斷了狩獵台的柱子,它們便劈裏啪啦地全倒了,那響聲就像正開花的毒芹倒下時莖梗折斷的聲音一樣脆。從台子上摔下來的那些人,聽見耳邊響著大象們深沉的咯咯聲。這時,不知所措的鹿的大軍的先頭部隊,像決堤的水一樣湧進了村子的草場和耕地。蹄子鋒利、刨土覓食的野豬跟著他們一起衝了進去,鹿放過的,野豬接著來糟蹋。時不時地,一聲狼來了的警訊在鹿群中引起震動,他們就拚命地來回奔突,踩倒了大麥的秧苗,踏平了灌溉渠的堤埂。拂曉之前,圈子外圍的壓力在一個點上消失了:食肉動物後撤,留出了一條向南的通道,一群接一群的公鹿順勢逃了出去。一些膽子大的則躲進了灌木叢,準備第二天夜裏接著吃完這頓大餐。

那天晚上,村民們已經沒有心思在田地裏點火,於是哈提和他的三個兒子跑過去撿拾遺漏的莊稼;凡是哈提拾過漏的地方,就沒有必要跟在後麵再撿拾一遍了。村民們決定靠儲存的穀種過日子,熬到雨季來臨,然後去外麵打短工做幫傭,接續上損失的年成。可糧食販子正盤算著把一個個柳條箱裝滿穀物,賣了以後會得到多少贏利,哈提尖銳的象牙已經鑿破了他的泥屋的一角,捅開了那個外麵糊著牛糞、裏麵裝著寶貴貨物的大柳條糧囤。

這個最後的損失曝光之後,輪到婆羅門出來說話了。他已經向自己的神祈禱過,但是沒有得到回音。他說,這也許是因為無意之中,村民們冒犯了叢林裏的神,因為毫無疑問,叢林在跟他們作對。於是,他們派人去請來了離村子最近的岡德部落的頭人。岡德部落是一個流浪狩獵部落,岡德人矮小、聰明,膚色很深,住在叢林深處;他們的祖先源自印度最古老的種族——這片土地最原始的主人。村民們把拿得出來的東西全拿了出來,招待岡德頭人。他用一條腿站著,手裏拿著弓,頭頂上的發髻裏插著兩三支毒箭,半是恐懼半是輕蔑地看著焦慮的村民和他們被毀的田地。他們想知道,是不是他的神——古老的神祇——對他們動了怒,應該獻祭什麽樣的犧牲[90]。那岡德人什麽也沒有說,隻撿起一長串苦瓜藤——那種結出葫蘆形苦味野瓜的藤蔓,當著怒目圓睜的印度教紅色神像的麵,纏繞在神廟的門上。然後,他抬起一隻手,順著通往可汗席瓦拉的道路方向,對著空氣做了一個推的動作,就回他的叢林裏去了。在叢林裏,他看見叢林居民正在遷移;他知道,當叢林移動的時候,隻有白人才有望把它擋開。

沒有必要詢問他那些動作的意思了。他們祭拜神靈的地方,將來會生長出野苦瓜;他們必須自己救自己,越早越好。

但要讓一村的人割舍故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隻要還有一丁點夏天收獲的吃食剩下,村民們就拖著不走。他們去叢林裏撿拾堅果,但是,目光灼灼的身影盯著他們,甚至中午也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他們驚恐地往回跑,回自家的屋子去,一路上經過的樹木,不到五分鍾就會被剝了樹皮,留下巨爪擊打形成的凹痕。他們越是待在村子裏不出來,維恩根加河畔的草場上那些歡蹦亂跳、你呼我叫的食草野物就越大膽。他們沒有時間修補背對叢林的那些空牛棚的後牆,給它們抹灰泥。野豬把它們踩倒了,根上多節疤的藤蔓急忙跟過來,把一節一節的胳膊肘甩出去,占住新贏得的土地。粗糙的野草像豬鬃般地在藤蔓後麵冒出來,像妖怪大軍的槍騎兵追擊潰退的敵人一樣。先逃走的是村子裏的未婚男子,他們把消息傳到遠近各處,說他們的村子注定要毀滅了。他們說,菩提樹下的平台下麵,眼鏡蛇也已經棄洞而去,有誰鬥得過叢林,或者叢林裏的神呢?村子與外界的貿易本來就很少,隨著曠野裏人踩出來的小徑日漸減少日漸模糊,越發萎縮得可憐了。最後,哈提和他的三個兒子夜間不再用喇叭似的吼叫聲騷擾村民,因為村子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打劫。地麵上的莊稼和地麵下的種子都已經被掠食,邊遠地帶的農田已經不成形,是時候去可汗席瓦拉投奔英國人,靠他們的施舍度日了。

當最後一家人肩扛手提地從村子的大門魚貫而出時,他們聽見,村子的圍牆裏麵傳來了房頂的茅草和桁梁轟然塌落的聲響。刹那間,他們看見一根閃著亮光的、黑黑的、蛇一樣的長鼻子舉起來,在空中揚灑濕透的茅草。它不見了,又是嘩啦一陣響,緊跟著是一聲長長的尖叫。哈提一直不停地掀屋頂,就像你從水中撈睡蓮一樣。一根桁木反彈回來,紮了他一下。要讓他釋放出全部的力量,缺的就是這一下。因為叢林裏的所有動物中,被激怒的野象是最狂野無羈、最具破壞性的。他向後踹了一腳,一堵泥牆便應聲坍塌成一堆碎土,緊接著又被瓢潑大雨澆成了黃色泥漿。然後他像車輪一樣轉動身體,長聲尖叫著,在狹窄的街道上狂奔,用身體壓歪街道兩旁的小屋,搖撼晃晃****的屋門,把屋簷撞得七撬八裂。他的三個兒子跟在他後麵,也在不停地逞凶肆虐,就像當年洗劫伯特坡田地時一樣。

“叢林會吞沒這些殼子的,”一個平靜的聲音在殘垣斷壁中說道,“必須得推倒的是外麵的圍牆。”從一堵像疲憊的水牛一樣臥著的牆上,莫格裏跳回到了地麵,他光溜溜的肩膀和胳膊上,雨水如注。

“快了,別急,”哈提氣喘籲籲地說,“啊,我的長牙在伯特坡可是見了紅的。我們來推圍牆,孩子們!用頭頂!一起使勁兒!開始!”

四頭大象肩並肩一起頂,圍牆鼓起來了,裂開來了,倒了下去。村民們嚇得不敢出聲,透過參差不齊的豁口,他們看見了破壞者那凶蠻的、被泥土弄成了五花的腦袋。這時,那些沒有了家也沒有食物的村民,終於離開這地方,沿著山穀落荒而去。在他們身後,他們的村莊被撕開,拋到空中,踩在腳下,化成了汙泥。

一個月後,這兒已經成了一個酒渦狀的土丘,上麵覆蓋著新長出來的柔嫩的綠色植被。雨季結束的時候,不到六個月前還是耕地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叢林,大風過時,嘯嘯作響。

莫格裏的反人類之歌

我要針對你們釋放出捷足的藤蔓,

我要召來叢林踏平你們的營地!

屋頂將在它麵前化為烏有,

屋梁將塌落無遺;

苦瓜,苦澀的苦瓜枝葉

將覆蓋這裏的一切!

我的子民將在你們議事的門裏唱歌,

蝙蝠族將攀附在你們的穀倉裏麵;

守著無人打掃的爐邊石板;

因為苦瓜,苦澀的苦瓜

將在你們睡覺的地方結瓜!

你們看不見襲擊者,隻能聽和猜想;

月亮升起之前,我會派手下去收稅,

狼將成為牧人,放牧你們

在已經前移的界標周圍,

因為苦瓜,苦澀的苦瓜

將在你們所愛的地方種下!

田主開鐮之前,我就收你們的莊稼;

你們沒了吃食,就撿拾遺落的麥穗,

鹿群將取代你們的耕牛,

站在無人耕犁的田頭,

因為苦瓜,苦澀的苦瓜

將在你們造屋處開枝散葉!

我要針對你們釋放出畸足的藤蔓,

我已經派叢林淹沒了你們的營地。

樹木,樹木在跟你們作對!

屋梁將塌落無遺;

苦瓜,苦澀的苦瓜枝葉

將覆蓋你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