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4

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腿受傷了。雖然阿福奈爾死了,但我所有的努力正在指向一個巨大的失敗——這時我的腦子給我傳遞了一個新的信息:你跪在過道上,你的手槍沒有子彈了,而你的脖子後麵有把槍頂著。

我馬上僵住了,慢慢地把華瑟槍放在地上。

脖子上的槍是由一隻很穩的手持著的。槍口帶來小小的壓迫感。信息很明確,我把華瑟槍遠遠地撥開,它滑了差不多兩米以後停下了。

我被騙得體無完膚。我把兩臂張開以示我不會反抗,慢慢地轉過身,低著頭,避免一切劇烈的動作。

要弄清是誰在後麵等著殺我是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猜的。當我看見鞋子的時候,猜測馬上就得到了確認:鞋子碼數很小,侏儒穿的鞋子。我的腦子瘋狂地轉著,想找到一條脫身之法。大腦此時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他怎麽來到你麵前的?

但我不能在對自己失敗的分析上耽擱,因為在得到解答之前,我的頭就會吃上一槍。另外,槍管已經移到了我的腦袋上,對準我的額頭,正停在與阿福奈爾挨第二顆子彈相同的地方。我抬起了頭。

“晚上好,馬勒瓦勒。”範霍文對我說道。

他穿著外套,頭上戴著帽子,一隻手插在兜裏,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不祥的信號是,他的另一隻手,也就是持槍的那隻,套上了手套。我開始恐慌了。就算我動作再快,如果他開槍,我也死了。尤其是還有一條瘸腿。我猜我流了不少血,沒法準確知道,但它很疼,我不知道如果我要讓這條腿行動起來的時候它會有什麽反應。

而範霍文對這一點非常清楚。

出於謹慎,他後退了一步,手臂仍然僵著,保持完美的直線。他不害怕,很果決,棱角分明的臉龐表現著一種清醒而適度的平靜。

我跪著,他站著,我們的眼睛不處於同一水平線上,但也差不多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的機會。他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如果我能爭取到幾厘米,幾分鍾……

“我發現你想得總是這麽快,我的大塊頭。”

“我的大塊頭”——他總是這樣,這個範霍文,總是保護著兒女般的父親的形象,不過鑒於他的身材,這真是荒謬。而我對他很了解,我知道他腦子裏想的不是那些美好歲月。

“好吧,腦子快……”他重新開口說道,“過去一直如此。但是今晚,你的腦子似乎遲鈍了點。(他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如果你是來找一個裝滿錢的箱子的,你會很滿意,因為確實有這麽一個箱子。一個小時前,阿福奈爾的女人把錢帶走了。而就是我本人幫她叫的出租車。你知道我的,我總是一個對女人很殷勤的人,無論她們是帶著箱子還是在餐廳裏爭吵,我都隨時準備幫忙。”

他不會犯錯,他的手槍上了膛,而且這不僅僅是個用來自衛的武器……

“是的,”他好像跟著我的思路似的接著說,“這把槍是阿福奈爾的。在二樓有一個軍火庫,你都想象不出來是他建議我選的這一把。我嘛,在這種狀況下這一把那一把都可以……”

他還是一直盯著我,像是被催眠了一樣。在我為他工作的時候,我就常常注意到這個,他冰冷的目光像一把刀。

“你在問自己我是怎麽到這兒來的,尤其是在思考要以什麽方法脫身。因為你猜到我已經憤怒到了什麽程度。”

他的靜止讓我相信想脫身不過是時間問題。

“而被刺激,”範霍文接著說,“尤其是被刺激到,對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來說這是最壞的。憤怒能對付得過去,把它中和掉,最後總能平靜。但自尊,自尊帶來的傷害是恐怖的。尤其是對於一個無可失去,一無所有的男人來說。比如一個像我一樣的家夥。一次對自尊的傷害會讓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什麽也沒有說,咽了咽口水。

“你,”他說,“你想跑。我感覺到了。(他微笑。)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麽做。逃跑或欺騙,這是我們的天性。我們很接近,不是嗎?我們倆非常像。我覺得,也是因為這個,才讓這段故事成為可能。”

他說著長篇大論,但始終注意著形勢。

我繃緊了肌肉。

他把放在兜裏的左手抽出來。

眼睛一動不動,我在估計我的路線。

他兩手握著槍,直直地對著我的目光。我要出其不意:他料想我會進攻或者躲開,而實際上我會後退。

“嘀嘀嘀……”

他的一隻手放開了槍,移到耳朵上。

“聽!”

我在聽。是警笛聲,來得很快。範霍文沒有笑,沒有在回味他的勝利,他很憂傷。

如果不是處在這種情況中,我會同情他的。

我一直知道我愛著這個男人。

“逮捕的罪名是殺人,”他說(他的聲音很低,要很專注才能聽見),“持槍搶劫,一月的同謀殺人……對於哈維克的案子,是折磨和殺人,對他的同伴,是謀殺。你他媽的要在牢裏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了,這讓我不好過,你明白嗎?”

他是真誠的。

警笛聲很快匯集到這座房子周圍,至少有五輛警車,可能還要更多。旋閃燈的光線透過窗戶照亮了房子內部,像是集市的霓虹燈。在廳室的那邊,阿福奈爾陷在扶手椅裏,了無生氣的臉孔上交相輝映著紅藍光。

倉促的腳步聲慢慢接近。大門似乎被撞得飛裂。我轉過頭。

是路易,我的夥計路易先進來了。他幹幹淨淨,頭發梳得像一個初領聖餐的人。

“嗨,路易……”

我想做出一副超脫的神情和玩世不恭的樣子,繼續表演我的短劇,但是以這種方式重新見到路易,想起所有的過往和所有被糟蹋的東西,這讓我心碎。

“嗨,讓-克勞德……”路易邊靠近邊說著。

我的視線回到範霍文身上。他不在那兒了。

22:30

獨棟小樓都亮了起來,花園裏也是。所有的房主都在門前台階上,有些互相打個招呼,有些人走到了籬笆邊上,其他更大膽一些的甚至一直走到了路中間,但還是猶豫著要不要靠近。兩個穿製服的警員過來站在了邊上,為了製止別人冒失地靠近。

範霍文警官帽子壓得低低的,手插在外套兜裏,背朝著案發現場,看著被照亮得仿佛聖誕夜的筆直街道。

“請原諒,路易。(他說得很慢,像一個被疲憊擊垮的人。)我把你放在一邊,就好像我不信任你似的。但完全不是這樣,你知道嗎?”

這個問題並不隻是隨口問問。

“當然。”路易說。

他想爭辯,但範霍文已經移開了目光。他們之間永遠是那樣,一旦開始,就很難結束了,這一次顯然不一樣。他們倆都感覺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

這個想象讓路易有了少有的莽撞。

“這個女人……”他開口道。

像這樣的四個字,對路易來說已經非同小可了。卡米爾馬上回應:“啊,不是的,路易,千萬別這樣想!(卡米爾沒有生氣,隻是有點激動,就好像他即將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一樣。)當你說‘這個女人’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要成為一段愛情故事的受害者了。”

他再次望向街道,望了好長時間。

“不是愛情讓我行動,是形勢。”

小樓邊的街道窸窣響起來,是發動機的嘈雜聲,能聽見人聲、命令聲,氣氛一點也不緊張,很安靜,甚至是有利於專心學習的那種安靜。

“伊琳娜死後,”卡米爾接著說,“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實際上,我心裏的灰還沒有完全滅盡,隻是我不知道而已。在恰當的時機,馬勒瓦勒往上頭吹了吹氣,這就是全部了。實際上,你說的‘這個女人’……她在其中算不了什麽。”

“還是有的,”路易堅持道,“欺騙,背叛……”

“噢,路易,話是這麽說……當我理解了整段故事,我本可以停止一切,謊言在那時就可以終結了,所以就沒有背叛了。”

路易的沉默像是在說:所以呢?

“實際上……”

卡米爾轉向路易,他好像在這個年輕小夥子的臉上尋找自己想說的話。

“我不想停止,我要一路走到底,為了了結。我想……這就是忠誠。(他好像自己也對這一用詞很驚訝。他笑了。)而這個女人……我從不相信她的動機是不好的。如果我相信這回事,我馬上就會把她抓起來。當我得知情況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但我能接受損失,我還是能做好我的本職工作。但不行。我一直認為要忍受她所忍受的……這不可能是為了什麽惡劣的理由。(他搖了搖頭,一副醒過來的樣子,他笑了。)而我是對的。她為了弟弟犧牲了自己。是,我知道,‘犧牲’是個可笑的詞……今天已經不用這樣的詞了,那是老古董了,但總歸……看看阿福奈爾,他不是個天使,但他為他的女孩們犧牲了。安妮,她是為了她的弟弟……這樣的事情還是存在的。”

“您呢?”

“我也是。”

他遲疑了一會兒,開口了。

“除了要身處險境之外,我發現有一個能讓你犧牲一點重要東西的人也是很不錯的。(他笑了。)在這個自私的年代,這很奢侈,你不覺得嗎?”

他把外套的領子立起來。

“好了,這還不是全部,我還沒過完這一天呢。我還有一封辭職信要寫。我好多天都沒睡……”

然而,他沒有動。

“喂,路易!”

路易轉過身去。一個技術人員在十幾米之外阿福奈爾小樓前的人行道上叫他。

卡米爾做了個手勢,去吧,路易,別磨蹭了。

“我等會兒再回來。”路易說。

但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卡米爾已經走了。

1:30

在看到房子裏的燈是亮著的時候,卡米爾感覺到心跳一陣急劇加速。

他馬上停了車,熄掉引擎。他坐在方向盤前,自問要怎麽做。安妮就在那裏。

他不想再去經受失望和考驗了,他需要的是能一個人靜靜。

他歎了口氣,拿起外套,拿上帽子和大檔案夾,然後走上了回家的路。他一邊自問他們會怎麽相見,他要說什麽,他怎麽對她說出口。他想象對方還在同一個地方,坐在地上,在廚房水槽的旁邊。

平台的門微微開著。

客廳裏,彌漫的光線來自小夜燈,在樓梯下麵,弱得看不清安妮在哪兒。卡米爾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握住落地玻璃窗的把手,把門打開。他笑了。

他是一個人。沒有必要發問,但總歸:“安妮,你在嗎?”

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走到爐子旁邊,這永遠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放捆柴火,然後打開抽風機。

他脫下外套,順便打開了電熱水壺,但又馬上關掉了。他徑直走到酒櫃,猶豫著是要威士忌還是白蘭地。

選個白蘭地吧。

隻剩一點點了。

他轉身走出門,把放在地上的東西拿了,重新關上玻璃門。

他沉浸其中,抿著酒。他愛這棟房子。在房子的上麵,玻璃屋頂被陰暗而飄動著的樹葉蓋著。在這裏感覺不到風,隻是能看見它。

奇妙的是,這一刻——雖然他已有著大人的年歲——他想念他的母親,非常想。如果放任自己的話,他會哭出來。

但他克製了。一個人哭,一點意義都沒有。

於是他放下杯子,跪下來,打開裝有照片、報告、匯報和剪報的檔案夾,在裏麵應該有伊琳娜最後的照片。

他沒有找,沒有看,隻是有條理地、一把一把地把這些東西都撒進爐子張開的大嘴裏,爐子發出安寧的鼾聲,飛速運轉。

庫爾布瓦,2011年12月

[1] 卡拉瓦喬(Caravaggio), 16世紀意大利畫家。

[2] “媽媽”巴克(Ma Barker), 20世紀初美國臭名昭著的犯罪團夥“巴克幫”首領,團夥成員均為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