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攝影師

侯爵夫人躺在旅館陽台的貴妃椅上。她身上隻裹著一件睡袍,柔順的金發剛剛打理過,別著發夾,還纏著一條和她眼眸相稱的綠鬆石色發帶。貴妃椅旁立著一張小桌子,上麵擺著三瓶顏色不同的指甲油。

她的三個手指已經分別薄塗上了這三種不同顏色。她把手伸到眼前端詳著。不行,大拇指上的顏色過分紅豔,使得暖黃色的纖纖玉指看起來格外刺目,仿佛一滴鮮血從剛剛開裂的傷口中滴落至此。

食指上那顯眼的粉色又無法訴說她此刻的心緒。這抹優雅濃鬱的粉色屬於宴會廳,屬於晚禮服。她會擦著這樣的粉色,徐徐扇動手中的鴕鳥羽扇,伴著遠處的小提琴聲,迎來送往。

中指上的顏色則泛著絲質光澤,既非緋紅,也非朱紅,而是一種更為柔和含蓄的顏色,宛若含苞待放的芍藥,尚未在白晝的溫熱中綻放,依然身沾晨露。這朵清爽未放的芍藥,仿佛正在露台邊垂首看向腳下蒼翠的草叢,隻待正午太陽高升時,盡情綻放。

是的,就是這種顏色。她拿起棉布,拭去其他不受青睞的顏色,然後慢慢地、認真地將小刷子浸入選好的指甲油中,如同藝術家般靈巧流暢地塗抹著。

結束後,她感到疲倦,便再次倚入貴妃椅,將手指揮舞在半空中,好讓指甲油快點兒幹。這個動作看著有點兒奇怪,好似在禱告的女祭司。她垂眼看著涼鞋中露出來的腳指甲,決定一會兒也要為它們塗上顏色。暖黃色的手,暖黃色的腳,看起來柔和、安靜,突然有了生氣。

但還不到時候。她現在必須休息放鬆。天太熱,她還不想從貴妃椅上坐起,往前蜷縮著去給腳指甲上色。她還有大把時間。時間啊,就在她麵前舒展著,鬆散地攤開在這漫長慵懶的日子裏。

她閉上眼睛。

旅館裏遠遠傳來人們日常起居的聲音,讓她仿若置身夢中。這些模糊不清的聲音令她感到舒適,因為她既身處其中,又可隨時抽離,還不必忍受像家中那般束縛。樓上的陽台,傳出椅子刮擦地麵的聲音;樓下的露台,侍者正為小餐桌支起色彩明豔的條紋傘。她可以聽見旅館領班在餐廳裏指揮的聲音。侍女在隔壁套房中打掃,她們搬動家具,床鋪咯吱作響。男侍從走進隔壁陽台,拿著掃帚清理。他們輕聲嘟囔著。等他們離開後,一切又回歸靜默。四下無聲,隻有海水懶懶地濺起,無力地漫上灼熱的海灘。遠處有聲音飄來,但微弱到構不成一絲打擾。那是孩子們的玩鬧聲,她的孩子也在其中。

樓下露台有位客人點了咖啡,他抽著雪茄,煙霧飄上陽台。侯爵夫人舒出一口氣,纖纖玉手如百合似的落在貴妃椅兩側。這就是安寧,這就是滿足。如果可以留住這份感覺就好了,哪怕再多一小時都好……但她知道,再過片刻,她又將感到不滿、沉悶,即便現在她終於能夠自由自在地享受假日時光。

一隻熊蜂飛進陽台,徘徊在指甲油瓶子上,而後鑽進邊上孩子們摘回來的花裏,翅膀扇動的嗡嗡聲也隨之消失。侯爵夫人睜開眼睛,看到蜜蜂昏昏沉沉地爬出來,然後暈頭轉向地振動翅膀,嗡嗡地離開了。咒語解除。侯爵夫人撿起掉落在地的信,那是她的丈夫愛德華寫給她的:“……另外,我最親愛的,我現在還沒辦法去找你和孩子們。家中有好多公事需要我在場處理。你知道的,這些事我都隻能靠自己。當然,我會盡量在月末來接你們。你在那裏盡情遊泳,好好休息吧,海邊的空氣對身體好。昨天我去看望了媽媽和瑪德琳,老牧師似乎……”

侯爵夫人由著信紙再度落到陽台地麵。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繃緊,泄露出這張美麗光滑麵龐下的心緒。又來了。又是工作。即便他鍾情於她,可莊園、農場、森林,還有那些他必須會見的商人,那些讓他脫不開身的突發行程,都讓她的丈夫愛德華無法伴她左右。

婚前他們就告訴過她會麵臨怎樣的生活。“侯爵先生做事非常認真,你要明白。”她當時一點兒也不在意,欣然點頭,還有什麽比嫁給一位做事認真的侯爵更好?還有什麽地方比大別墅和大莊園更美麗?還有什麽待遇比住在巴黎,被成群的用人簇擁著,個個都畢恭畢敬地稱自己為侯爵夫人更風光?她在法國裏昂長大,父親是個兢兢業業的外科醫生,母親則纏綿病榻。這樁婚事對她這樣的女孩而言就像童話一般。若非侯爵先生突然造訪,她可能已經嫁給父親年輕的助理,在裏昂過著泛不起一絲波瀾的生活。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浪漫的結合。一開始當然遭到他親戚們的反對。但是,侯爵先生,這位年逾四十歲的男子,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她又那麽美麗動人。之後這件事便再無爭議。他們婚後生下兩個女兒,過著幸福的生活。雖然有時……侯爵夫人從貴妃椅上起身,走進臥室,在梳妝台前坐下,把發夾從頭發上拆下來。即便隻是這幾個動作,也令她感到疲憊不已。她扔開身上穿著的睡袍,**地坐在鏡子前。她發現自己有時會懷念在裏昂的生活。她記得自己曾和其他女孩一起嬉鬧打趣;記得路上有男人看她們時,她們就會捂嘴偷笑;記得朋友來家裏喝下午茶時,她們會互相交換秘密和書信,在房間裏竊竊私語。

現在,她成了侯爵夫人,再也無人可以一起分享秘密、開懷大笑了。她身邊所有人都已到中年,沉悶無趣,墨守成規。她還要應付愛德華那些親戚沒完沒了地來莊園拜訪。他的母親、兄弟姐妹、嫂子弟媳。冬天待在巴黎的日子也是千篇一律。身邊沒有一張新麵孔,沒有一個陌生人到訪。唯一讓她興奮的,或許是愛德華一位生意上的朋友。那天,她去赴午宴,一走進廳裏,那位朋友就驚歎於她的美貌,滿眼閃著愛慕,向她鞠躬行禮,吻她的手。

在午宴中遇到這樣一個人,讓她不禁開始幻想兩人的地下情:出租車把她帶到他的公寓,她乘著昏暗狹窄的電梯上樓,按過門鈴後,身影便消失在一間沒人知道的陌生房間裏。但是,漫長的午宴結束後,那位朋友鞠了個躬便先行離開。後來,她心想,其實他的長相連中等都夠不上,牙齒還都是假的。但那克製的愛慕一瞥,是她想要的。

現在,她坐在鏡子前梳頭。她試著新樣式,把頭發側分,又在金色的發絲間纏上一條與指甲油同色的絲帶。很好,很好……一會兒還要穿上白色連衣裙,再將雪紡圍巾隨意地搭在肩上。如此一來,領著孩子們和英語家庭教師走進露台時,旅館領班就會向她鞠躬,引著她走向角落那張小桌子,讓她坐在條紋傘下。周圍的人定會低聲耳語,目光一路追隨,而她會故意彎下腰,充滿母愛地輕拍孩子們的鬈發,動作優雅美麗。

但現在,鏡子前隻有**的身體和悲傷慍怒的雙唇。別的女人都有情人。這樣的閑言碎語會鑽進她耳朵,甚至在隆重的晚宴中,當愛德華就坐在長桌另一頭時,她也會聽到這樣的醜聞。這種事不僅出現在她從未深入交往的下等社交圈中,甚至在她現在所屬的名門望族中也是如此。“我和你說,你知道的……”接著,一個挑眉、一個聳肩便能將暗示的意味和閑言碎語傳開,讓人心領神會。

偶爾在茶會中,有些賓客不到六點就要離開,說是在其他地方還有事要辦。侯爵夫人便一邊附和著表示遺憾,和客人道別,一邊想著她是不是要去幽會?會不會在二十分鍾,甚至可能更短的時間後,那暗淡無光、其貌不揚的有夫之婦就會變得神采奕奕,嘴角浮出隱秘的微笑,任憑衣服滑落在地?

連她已經結婚六年的中學好友埃莉斯也有情人。她在信中從不寫出他的名字,總是稱他為“我的夥伴”。他們每周一、周四都會碰麵。他會開車帶她去鄉下,哪怕冬天也不例外。埃莉斯會給侯爵夫人寫信,說:“在你這樣上流社會的人眼中,我這等情事該是多麽平庸無趣啊!你肯定有無數仰慕者吧,多刺激啊!快和我說說巴黎,還有那些派對的事兒,告訴我今年冬天你選中了什麽樣的情人。”侯爵夫人在回信中會顧左右而言他,對埃莉斯的問題一笑置之,然後便把話題扯到她在宴會中又穿了什麽樣的裙子上。但她沒有告訴她朋友的是,這些宴會要開到半夜,正經八百且無聊沉悶,而她對巴黎的了解也僅限於和孩子們一起坐車經過的那些地方,比如開車去服裝設計師那兒再買一身裙子,或去造型師那兒重新設計發型時經過的路。至於莊園裏的生活,她隻會在信中寫寫那兒的房間,對,還有那裏眾多的賓客、門前長長的林蔭大道、一望無際的森林。但她不會提起春天沒日沒夜下著的雨,也不會提起初夏炙烤般的炎熱,每到這些時節,死寂就像巨大的白色棺罩,籠在這片土地之上。

“啊!對不起,我以為夫人出去了……”男侍從沒敲門就拿著掃帚進來了。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門,但已經看到她坐在鏡子前**的身體了。她剛剛還躺在陽台,他怎會不知道她還在房裏?他退出房門前,眼神裏流露出的是憐憫和愛慕嗎?似乎他心裏在想:“這麽美麗,卻孤獨一人?這在我們這家人人都來追求快樂的旅館裏可不常見……”

天哪,這裏好熱。沒有海風拂麵,汗珠從手臂滴到她的身上。

她懶洋洋地穿好衣服,套上涼爽的白色連衣裙,再次走向陽台,拉開百葉窗,讓全身都沐浴在熱浪之中。墨鏡遮住了她的眼睛,身上僅有的幾抹色彩,是她的嘴唇、她的腳、她的手以及繞在肩上的圍巾。墨鏡給白晝覆上一層深色調。本是泛著長春花般淺紫光藍色調的大海,在鏡片下變成紫色,白色的海灘也變成橄欖棕,露台缸子裏俏麗的花也鍍上了一層屬於熱帶的紋理。侯爵夫人剛把手搭在陽台上,曬得發熱的木製欄杆就燙到了她。又一次,陽台上飄進不知從何而來的雪茄氣味。侍者端著開胃菜走向露台上的餐桌,杯盤交錯,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有一個女人在說話,一個男聲也加入其中,笑著。

一條德國牧羊犬吐著舌頭,沿著露台的牆走著,想要找到一塊涼爽的石頭躺上去。一群古銅色肌膚的年輕人赤著胳膊從沙灘上跑來。他們身上還留著海水曬幹後的鹽分,邊跑邊喊著要喝馬丁尼。肯定是美國人。他們把毛巾甩到椅子上,其中一個還對著那條牧羊犬吹口哨,但它連動都不動一下。侯爵夫人鄙夷地俯視著他們,但她的鄙夷中糅雜著一種嫉妒。他們來去自在,可以隨時坐上車去往別處;他們成群結隊,盡情狂歡;他們差不多有六到八人,而且顯然互相傳情,兩兩成對。但是,她深深地鄙夷著,因為他們的狂歡沒有絲毫隱秘感,沒有人偷偷摸摸地等在虛掩的門後,他們的開誠布公讓生活失去懸念。

**的滋味可與這不同,侯爵夫人邊想邊折斷一株爬上陽台花架的玫瑰。她把玫瑰放在頸子下連衣裙敞口的位置。**是種不能言說的東西,緘默、溫柔,沒有刺耳的聲音,沒有迸發的笑聲,有的是從害怕中生出的鬼祟與好奇,而當害怕退去後,就隻剩下一個肆無忌憚的秘密包藏在心。那不是好友間的禮尚往來,而是陌生人間的隱秘**……

旅館的客人一個個從沙灘上往回走,餐桌邊慢慢坐滿了人。整個早上都因太過炎熱而無人問津的露台,現下又重獲生機。驅車前來用餐的客人與她眼熟的旅館住客們混雜在一起,右下方的角落裏聚著六個人,正下方還聚著三個。現在,喧鬧聲、交談聲和杯盤碰撞聲變得更響,以至從清晨起就蓋過一切聲響的海水飛濺聲,此刻已顯得遙遠模糊。退潮了,海水從沙灘上退去,留下痕跡。

孩子們和家庭教師克萊小姐過來了。兩個孩子像小玩偶一樣穿過露台。克萊小姐剛遊完泳,披散著鬈發,穿著條紋棉質連衣裙,跟在她們身後。突然,孩子們抬頭看向陽台:“媽媽……媽媽……”她俯身微笑。然後,一如往常,孩子們的喧嘩聲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人和她們一起微笑著抬頭往上看,左邊桌子上的一位男士歡快地向同伴指著。第一波的讚歎將在她下樓時再度全麵襲來。她,侯爵夫人,美麗的侯爵夫人,和她天使般的孩子們一同走過時,人們的私語聲就會宛如雪茄煙霧般飄向她,幾桌客人會交頭接耳地談論她。每天,當她去露台用午餐時,這一切都會迎向她。讚歎與尊敬如漣漪泛起,而後被慢慢湮沒。人們漸漸離席,去遊泳、打高爾夫、打網球、兜風,隻留下孩子們和克萊小姐,以及依然美麗自若的她。

“看,媽媽,我在海灘上找到一隻小海星,我要把它帶回家去。”

“不行,不行,不公平,是我的。我先看見的。”

兩個女孩漲紅著臉,吵了起來。

“噓,西莉斯特,海倫妮,你們倆吵得我頭疼。”

“夫人累了嗎?您午餐後一定要休息。這麽熱的天,休息一下對您身體好。”克萊小姐心思細膩,低下身批評兩個孩子。“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對大家都有好處。”她說。

休息……但是,侯爵夫人心想,每天除了休息,我什麽也沒做。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休息。“休息一下,休息,親愛的,你看起來狀態很不好。”無論冬夏,她的耳邊總是不斷出現這句話。丈夫、家庭教師、妯娌,還有所有上了年紀又單調乏味的朋友都不斷對她重複這番話。她的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重複,休息、起床、再休息,周而複始。因為她蒼白、寡言,他們就覺得她弱不禁風。

天哪,婚後的每一刻,她都在休息。房裏永遠是鋪好的床,拉起的百葉窗。無論是在巴黎的住所裏,還是在郊區的莊園中,兩點到四點,休息,永遠都在休息。

“我一點兒也不累。”她對克萊小姐說。她一向溫柔悅耳的聲音頭一回變得尖銳高亢,“午餐後我要去走走。我要去鎮上走走。”

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她,克萊小姐也瞠目結舌,她那看著就令人不甚喜歡的臉上顯出震驚的神色。

“這麽熱的天,您出去會受不了的。再說,鎮上那幾家店從一點到三點都關著門。何不等喝過下午茶之後再去呢?下午茶之後出門肯定才是明智之舉吧?孩子們可以和您一起去,我留下來熨熨衣服。”

侯爵夫人沒有回答,從桌旁起身。西莉斯特吃東西總是慢吞吞的,露台上幾乎已經沒人了。沒有任何重要的人會看到她們是如何返回房間的。

侯爵夫人上樓後,再次用粉撲了撲臉,又描了描嘴唇,用食指沾了一點兒香氛。她可以微微聽到隔壁房間裏孩子們的聲音。克萊小姐正關上百葉窗,讓孩子們上床睡覺。侯爵夫人拎上草編包,往裏放了一卷膠卷和一些零碎物件,踮著腳走過孩子們的房間,下樓走出旅館,踩上滿是塵土的馬路。

烈日當頭,她的露趾涼鞋裏很快就擠進了小碎石。剛剛的一時衝動現在看來又蠢又沒意義。路上沒有人,沙灘上也是。遊客們在外遊玩散步了一整個早上,當時她倒是閑散地躺在陽台上,現在其他人都和克萊小姐以及孩子們一樣,愜意地躺在房間裏。隻有侯爵夫人一人,在被太陽炙烤的馬路上走向小鎮。

到了那兒,她發現克萊小姐說得沒錯,商店都關著,百葉窗緊閉。雷打不動的午睡時光,封印住了這裏的商店和居民。

侯爵夫人沿著街道走著,手中的草編包晃呀晃,獨行於這個打著哈欠、昏昏欲睡的世界中。連街角的咖啡店都關了。一隻沙色小狗將臉埋在爪子間,不堪蒼蠅所擾,猛地齜起牙來,眼皮卻抬都不抬。到處都是蒼蠅。藥店裏擺著存放不明藥物的深色瓶子,邊上挨著保濕水、海綿和化妝品,蒼蠅在窗外嗡嗡作響;商店中放滿遮陽傘、鏟子、粉色玩偶和繩底鞋,蒼蠅在玻璃窗後飛著;它們還會飛進肉鋪的鐵窗戶,爬上沾血的空石板。商店上方收音機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跟著傳出粗重的歎息聲,有人準備午睡,不想被打擾。連郵局都關著。侯爵夫人本還打算買郵票,但是現在敲門也無濟於事。

她能感覺到汗水流入裙子裏。她並沒有走多少路,但薄底兒涼鞋裏的腳已經很疼了。日頭太毒辣,所有人都在享受午睡的平靜與美好。她看著空****的街道和門窗緊閉的房屋與商店,突然渴望進入一個涼爽幽暗的地方,哪兒都行,比如一間水龍頭滴著水的地下室。那種水滴到石頭地板上的聲音,可以舒緩她被烈日擾亂的神經。

她沮喪到幾乎要哭出來,旋即轉進兩家商店間的小巷,順著台階往下走,來到一小塊空地上。這裏曬不到太陽,於是她便稍作休息。她的手觸到牆麵,涼爽又結實。她把頭靠在身邊一扇關起的百葉窗上,突然,百葉窗被拉起,暗室裏出現一張看向她的臉。

“對不起……”她開口道。太荒唐了,她竟然在這裏被發現,好像在侵犯、偷窺商店下藏匿的隱私與勾當。她的聲音漸漸變弱,慢慢失聲,有些尷尬,因為窗戶裏的那張臉是那麽不同尋常、那麽溫文爾雅,簡直像是畫在天主教堂彩繪玻璃上的聖徒。他的臉嵌在如雲的黑色鬈發下,鼻子小而挺,嘴唇如同被精雕細琢過,一雙棕色眼睛無比莊嚴、溫柔,就像羚羊一般。

“您想做什麽,侯爵夫人?”他回應著那句她沒有說完的話。

他知道我,她好奇地想著。他之前見過我,但這並不奇怪,因為他的嗓音既不粗糙,也不刺耳,不是商店地下室裏的人會有的聲音,而是充滿教養的清澈嗓音,與他羚羊般的眼睛真是相得益彰。

“街上太熱了,”她說,“商店都關著,我覺得頭暈,就順著台階走下來了。非常抱歉,我知道這裏不對外開放。”

那張臉從窗戶邊消失。他打開一扇她剛剛並沒有注意到的門。等她回過神時,已經坐在裏頭的一把椅子上了。這裏涼爽幽暗,完全就是她剛剛想象中的地方。他遞來一個裝了水的陶杯。

“謝謝,”她說,“非常感謝。”她抬起頭,剛好遇上他的眼神。他手裏拿著水壺,眼中帶著謙遜與尊重。他用溫柔儒雅的聲音說:“還需要點兒什麽嗎,侯爵夫人?”

她搖搖頭,但內心已翻湧起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就是那伴隨愛慕而生的隱秘喜悅感。在他打開門的一刹那,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她拉緊肩上的圍巾,動作變得刻意。然後,她看到那雙羚羊般的眼睛看向玫瑰,那朵插在她連衣裙領口的玫瑰。

她說:“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他回答:“三天前您和孩子們一起來過我店裏。您還買了一卷膠卷。”

她困惑地看著他。她記得自己當時看到一家小店櫥窗上的柯達廣告,於是進去買膠卷。她還記得櫃台後接待她的是一個麵容醜陋的跛腳女人。那個女人走路一瘸一拐,她擔心孩子們看到會笑,也怕自己會因為緊張而昧著良心跟著笑,於是便買了點兒東西讓他們送到旅館,然後就匆匆離開。

“是我姐姐接待您的,”他解釋道,“我從裏屋看到您了。我很少接待客人,平時一般出去拍人物或鄉村風光,到了夏天賣給觀光客。”

“這樣啊,”她說,“我明白了。”

她又拿起陶杯喝了口水,一同喝下的,還有他眼中的愛慕。

“我有一卷膠卷要洗,”她說,“就在我包裏。你可以幫我洗出來嗎?”

“當然可以,侯爵夫人,”他說,“我願意為您效勞,無論您要我做什麽都可以。自從那天您來到店裏,我就……”他住了聲,臉頰泛起紅暈,尷尬不已地移開視線。

侯爵夫人壓抑住想要笑出聲的衝動。他的愛慕太荒謬了,但是,很奇怪……他的愛慕讓她覺得自己擁有一種權力。

“自從那天我來到你店裏,然後呢?”她問。

他再次看向她。“我就別無他想了,別無他想。”他的語氣是那麽激烈,幾乎要嚇到她。

她微笑著將水杯遞回。“我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她說,“如果你多了解我,就會對我感到失望。”多麽奇怪啊,她心想,我竟然能掌控這種局麵,而且一點兒也不生氣,一點兒也不震驚。我現在就在這裏,在一家商店的地下室裏,和一位剛剛對我表達了愛慕的攝影師說話。太有趣了。但是這可憐的家夥,卻是那麽情真意切。

“好了,”她說,“可以幫我洗照片了嗎?”

他似乎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她便大起膽子直視他,他才又紅著臉,收回目光。

“您可以沿著台階原路返回,”他說,“我會為您打開店門。”現在,換她的視線逗留在他身上了——敞開的背心,沒穿襯衫,露出的手臂,喉嚨,滿頭的鬈發。她說:“何不就在這裏呢?”

“這可不行,侯爵夫人。”他對她說。

她笑起來,轉過身,踩著台階走上炎熱的街道。她站在步道上,聽到門後有鑰匙的聲音,門開了。她故意站在外頭不進去,就讓他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悠悠地走進店裏。店裏有些悶熱,不通氣,全然不似清爽安靜的地下室。

站在櫃台後的他,令她感到失望。這會兒,他已經穿上一件廉價的灰色外套,就是店員們都會穿的那種,隨處可見。他的襯衫非常死板,顏色也藍得過頭。他從櫃台後伸手拿膠卷,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店主。

“什麽時候能洗好?”她問。

“明天。”他邊說邊再度用黯然的棕色眼睛看她。她忘掉那件普通的外套和死板的藍色襯衫,看到他外套下的背心和露出的手臂。

“如果你是個攝影師,”她說,“不妨來旅館為我和孩子們拍點兒照片?”

“您想要我去拍嗎?”他問。

“為什麽不想呢?”她答道。

一抹神秘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他彎腰探過櫃台,假裝在找繩子。她暗暗發笑,因為她看到了他顫抖的手,看出了他內心的激動。出於同樣的原因,她也心跳加速。

“沒問題,侯爵夫人,”他說,“我隨傳隨到。”

“可能早上最好,”她說,“十一點。”

她漫不經心地離開,甚至沒有說再見。

她穿過街道,並不關心對麵商店的櫥窗裏陳列著什麽,而是透過櫥窗玻璃映出的影子看著他走出店門目送她。他已經脫去外套和襯衫。午休時間尚未結束,店門將再次關起。這時她才第一次注意到,原來他和他姐姐一樣,也是殘疾。他的右腳裹在一隻定製的高筒靴裏。但是,不知為何,她並沒有像之前看到他姐姐時那樣感到厭惡,或是緊張得想發笑。那隻高筒靴散發出一種奇怪而未知的魅力。

侯爵夫人順著滿是塵土的路走回旅館。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旅館門房前來通傳,說攝影師保羅先生已經在樓下大廳等待侯爵夫人的吩咐。

侯爵夫人請門房遞話,讓保羅先生上樓到套房裏來。不久,她就聽到門上傳來猶豫、怯生生的敲擊聲。

“請進。”她喊出這話時,正站在陽台上,雙臂環繞著兩個孩子,刻意營造出美好的畫麵給他看。

今天,她穿的是一條淺黃綠色的山東繭綢裙子,頭發也不像昨天那般孩子氣地係著絲帶,而是將發絲中分,梳到耳後,露出黃金耳飾。

他站在門口沒有動。孩子們有些害羞,好奇地盯著那隻高筒靴,但什麽也沒說,母親已經事先提醒過她們不要談及此事。

“這兩個是我的寶貝女兒,”侯爵夫人說,“現在你該告訴我們要站在哪裏、擺什麽姿勢了。”

孩子們沒有像平時見到客人時那樣行屈膝禮。母親已經告訴她們沒必要這麽做,因為保羅先生是小鎮商店裏的攝影師。

“如果可以的話,侯爵夫人,”他說,“就這樣站著就好。很美麗。非常自然,無比優雅。”

“是嗎?好的,如果你喜歡的話。海倫妮,站好別動。”

“不好意思。架相機要花點兒時間。”

他已不再緊張,此刻正熟練地操弄著手裏的機器。看著他架好三腳架,搭好絨布,調整好相機,她發現他的手靈巧嫻熟。那不是一雙工匠的手,不是店主的手,而是一雙藝術家的手。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靴子上。他沒有他姐姐跛得那麽厲害,走路不至於歪斜搖擺到讓人心裏直想尖叫。他拖著腳,走得很慢。侯爵夫人對他的殘疾心生憐憫,想著靴子裏那隻畸形的腳一定讓他飽受痛苦,尤其在如此灼熱的天氣裏穿著高筒靴,一定又擠又悶。

“準備,侯爵夫人。”他說道。她內疚地將視線從靴子上收回,擺好姿勢,優雅地抱住孩子們微笑著。

“沒錯,”他說,“就這樣。非常好。”

那黯然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她。他的聲音低沉溫柔。愉悅感再次襲來,一如昨天。他按下快門,相機發出“哢嚓”一聲。

“再一次。”他說。

她繼續擺姿勢,嘴唇含著微笑。她知道剛剛他在按下快門之前突然停下,並不是出於技術上的需要,比如她或者孩子動了之類的,而是因為他喜歡這麽注視著她。

“去那邊吧。”她說道,停下動作,也解除了咒語,哼著歌往陽台走去。

一個半小時後,孩子們累了,待不住了。

侯爵夫人向他道歉。“天氣太熱,”她說,“請原諒她們。西莉斯特,海倫妮,拿上玩具到陽台那邊的角落玩吧。”

她們嬉鬧著跑進自己的房間。侯爵夫人背對著攝影師。他正往相機裏放一塊新的感光板。

“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這樣,”她說,“幾分鍾的新鮮勁兒一過,就開始感到厭煩,想要別的東西了。你非常有耐心,保羅先生。”

她從陽台摘下一朵玫瑰,捧在掌心,微噘嘴唇輕碰著。

“我想拜托您,”他急切地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鬥膽請問……”

“什麽?”她說。

“請問能否讓我為您單獨拍一兩張照片?”

她笑了,把玫瑰從陽台丟進樓下的露台。

“當然可以,”她說,“悉聽尊便,反正我也無事可做。”

她坐在貴妃椅邊緣,靠著一個墊子,將頭倚在手臂上。

“像這樣?”她說。

他消失在絨布後,過了一會兒,他調好相機,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他說,“手可以抬高一點兒,這樣……頭可以稍稍往邊上靠一些。”

他扶起她的手,按照他的想法擺著,然後帶著猶豫,溫柔地托起她的下巴。她閉上眼睛。他沒有抽回手,大拇指微不可察地拂過她長長的頸部線條,其他手指也跟著大拇指一同滑過,仿佛羽毛般輕盈,猶如鳥的翅膀掠過她的肌膚。

“就這樣,”他說,“完美。”

她睜開眼睛。他又跛著走回相機邊上。

侯爵夫人不像孩子們那樣一會兒就累了。她允許保羅先生為她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孩子們遵從母親先前的囑咐,回到陽台遠端的一角玩耍,她們說話的聲音成了拍攝的背景音。侯爵夫人和攝影師不時為孩子們說的話相視一笑,他們之間生出一種大人間的親昵,氣氛也不像之前那樣緊張。

他變得更加大膽、自信。他對她的姿勢提出建議,她一一默許。有一兩次她擺的造型很糟,他還會直接指出來。

“不是的,侯爵夫人。不是那樣,要這樣。”

然後他便會走到椅子邊,跪在她身旁,有時移動一下她的腳,有時轉動一下她的肩,每一次的觸碰都越來越明確、越來越強烈。但是,每當她逼著他與自己對視時,他就會轉開,態度變得謙遜,仿佛羞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溫柔的眼睛映射出他的本性,這種本性讓他想要抽回伸出的手。她感受到他內心的掙紮,心生愉悅。

最後,當他第二次擺好她的裙子時,她發現他臉色發白,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

“天太熱了,”她說,“或許我們今天已經拍得夠多了。”

“若您不介意的話,侯爵夫人,”他回答,“今天確實非常熱,我想我們最好就此停下。”

她從椅子上站起,神情自若。她不累,也不覺得麻煩。相反,她神清氣爽,渾身充滿新的能量。她想等他走後,就去海裏遊泳。但攝影師卻並非如此。她看到他用手帕擦臉,在收拾相機和三腳架時,他看起來筋疲力盡,拖著高筒靴的步子顯得更加沉重。

她假裝在看昨天請他衝洗出來的那些照片。

“拍得太差了,”她小聲說,“我覺得我不太會用相機。應該請你給我上幾節課的。”

“您隻需要稍加練習就好,侯爵夫人,”他說,“我一開始用的相機和您這台很像。即使是現在,我出去拍外景時,還是會帶上小相機。在海上的懸崖邊,用小相機拍出來的照片和大相機一樣好。”

她放下手中的照片。他拿著工具盒,已經準備要離開。

“這個季節你肯定非常忙,”她說,“怎麽還有時間拍外景?”

“我會擠時間去,侯爵夫人,”他說,“比起拍人像,我更喜歡拍外景。我偶爾才會從拍人像中找到真正的滿足感,比如,今天。”

她看著他,再一次從他眼中看到愛意和謙遜。她就這麽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局促地低下眼睛。

“海岸沿途的風景非常美麗,”他說,“您散步的時候肯定已經注意到了。我常常在下午帶著小相機去懸崖邊拍攝,就在海灘右側那塊很顯眼的巨石上頭。”

他從陽台向外指,她順著他手的方向望去。熱浪中,綠色的海岬若隱若現。

“昨天您來的時候,我隻是湊巧在家,”他說,“我當時在地下室衝洗照片,因為我答應了今天要離開的遊客把照片洗好給他們。否則,那個時間我一般都在懸崖邊。”

“肯定很熱。”她說。

“或許吧,”他回答,“但是海上會有微風。而且最棒的是一點到四點人非常少。大家都在睡午覺。我可以獨享美景。”

“是的,”侯爵夫人說,“我懂。”

他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兩人似乎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把玩著手裏的雪紡手帕,把它鬆鬆地繞在手腕上,動作慵懶隨性。

“我哪天也一定要試試,”她說,“走在白天的熱浪裏。”

克萊小姐走進陽台,叫孩子們準備洗洗去吃午餐。攝影師帶著歉意,恭敬地站在一旁。侯爵夫人看了眼手表,才發現已是正午時分。樓下露台的餐桌邊已經坐滿人,如同往常一樣,閑聊喧嘩,觥籌交錯,杯盤碰撞,而她竟渾然未覺。

她回過頭告訴攝影師他可以離開了。她故意用冷漠自持的語氣告訴他拍攝已經結束,克萊小姐來接孩子們了。

“謝謝你,”她說,“我過幾天會去店裏看看拍出來的照片。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他就像剛剛完成差事的雜役,鞠了一躬,離開了。

“希望他拍出了好照片,”克萊小姐說,“侯爵先生到時候看到一定會非常開心。”

侯爵夫人並未應聲。她摘下黃金耳飾。不知為何,這個耳飾和她現在的心情已不相稱。她打算不戴任何首飾下樓用餐。她覺得今天她自身散發的美已經足夠。

接下來三天,侯爵夫人都沒有去鎮上。第一天,她上午去遊泳,下午看人打網球。第二天,她和孩子們一起度過。她給克萊小姐放了一天假,讓她可以坐著遊覽車,沿海岸參觀內陸古城。第三天,她遣克萊小姐領著孩子們一起去鎮上取照片。她們帶回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侯爵夫人仔細看著盒子裏的照片,確實拍得非常好。那幾張單人照稱得上是她拍過的照片中最好看的了。

克萊小姐興高采烈地懇請她加洗幾張寄回英國。“誰能相信呢,”她驚呼,“一個在這種地方的小攝影師竟然可以拍出如此出色的照片?在巴黎找那些專業攝影師拍可要天價呢。”

“他沒說,”克萊小姐回道,“他似乎有點兒失望您沒有親自去拿。他說昨天就已經洗好了。他問起您是否安康,孩子們告訴他媽媽去遊泳了。她們對他很友好。”

“鎮上太熱,灰塵太多。”侯爵夫人說。

第二天下午,克萊小姐和孩子們都在休息,整個旅館在烈日的照射下似乎也睡著了。侯爵夫人換上一身非常簡潔樸素的無袖短款連衣裙,為了不吵醒孩子們,悄悄地下了樓。小小的相機在她胳膊上晃動著。她穿過旅館來到海灘,走上通往上方綠草地的窄道。烈日毫不留情,但她並不在意。在這裏,鬱鬱蔥蔥的草地上沒有塵土,懸崖邊上繁茂的蕨菜正輕撫她露出的腿。

蕨菜讓出的小道蜿蜒曲折,有幾處離懸崖邊僅有咫尺,若不小心踩空就會有危險,但侯爵夫人絲毫沒有感到害怕或疲倦。她慢慢地走著,慵懶地挪動著她特有的步伐,一心隻想走到那個可以鳥瞰巨石的地方。她獨自站在海岬上,周圍空無一人。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旅館的白牆和海灘上一排排淋浴房,看起來就像孩子們玩的積木。海麵風平浪靜,即便海水湧向海灣上的岩石,也泛不起一絲漣漪。

突然,侯爵夫人看到麵前的蕨菜叢中閃著光。是照相機的鏡頭。她沒有理會,轉過身,假裝在檢查自己的相機,接著舉起相機,擺出在拍風景的模樣。她拍了一張,又拍了一張,然後就聽到蕨菜叢裏傳來沙沙聲,有人正向她走來。

她轉身,一臉驚訝。“呀,下午好,保羅先生。”她說。

他沒穿那件廉價死板的外套和鮮藍色的襯衫,此時的他並非在工作。現在是午休時間,他不再屬於原來的世界。他隻穿著背心和深藍色的褲子,那天上午來旅館時戴的那頂讓她驚愕的灰色軟呢帽,這會兒也不見了,濃密的黑發框住他溫柔的麵龐。見到她時,他眼中溢出的喜悅讓她不得不背過身去藏起笑容。

“你看,”她輕輕地說,“我聽了你的話,到這兒來看看。但我敢肯定我拿相機的動作不對。告訴我要怎麽做。”

他站在她身後,拿著她的相機,把她的手穩定移動到正確的位置上去。

“果然應該是這樣。”她說著從他身邊移開。她微微發笑,因為當他站在她身後指導她怎麽拿相機時,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這聲音讓她興奮不已,但她並不想讓他看穿。

“你帶自己的相機了嗎?”她說。

“帶了,侯爵夫人,”他答道,“和外套一起放在那邊的蕨菜叢裏。那是我最喜歡的位置,靠近懸崖邊。春天我會來這裏觀鳥,給它們拍照。”

他在前麵引路,一路低聲說著“抱歉”。沿著這條他自己開出的小徑,他們來到一小片像鳥巢一樣的空地上。它隱在及腰高的蕨菜叢中,隻有一麵敞開著,麵向懸崖與大海。

“這裏太美了。”她說著穿過蕨菜叢,走進這塊隱匿之所。她微笑地看著四周,然後優雅又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像在野餐的孩子一樣。她拿起放在相機旁外套上的書。

“你經常看書嗎?”她說。

“是的,侯爵夫人,”他回答,“我非常喜歡看書。”她瞥了一眼封麵上的書名,是那種她和朋友在中學時代會藏在包裏的廉價愛情小說,她已經多年不讀這類書了。她再次偷偷藏起笑容,把書放回外套上。

“這本書好看嗎?”她問他。

他鄭重地低頭看著她,眼睛就像羚羊一樣。

“這本書很溫柔,侯爵夫人。”他說。

溫柔……多麽奇怪的表達。她開始和他聊起他在這兒拍的照片,告訴他為什麽她更喜歡其中某幾張。整個過程中,她的內心都在歡呼雀躍,慶賀自己竟然能掌控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說什麽,何時該微笑,何時該嚴肅。很奇怪,這讓她想起童年時光,那時她和朋友們會戴著媽媽的帽子,說:“我們來假裝當淑女吧。”她現在就在假裝,不過不是像那時一樣假裝當淑女,而是什麽呢?她不確定。但絕不是現在的自己,不是那個已經做了太久真正淑女的自己。一直以來,她終日都在莊園的廳堂中小口啜著茶,身邊圍繞著的盡是些古董和仿佛已然作古的人。

攝影師沒怎麽說話。他傾聽著侯爵夫人的話語,或是讚同地點頭,或是緘默不語。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可思議地顫抖起來。他隻是一個可以被她忽視的觀眾、一個可以任意擺布的木偶,而她正聽著一個突然做回自己的既聰慧又有魅力的女人在訴說。

終於,這隻有一人開口的交談停下了,於是他羞澀地問她:“我可以鬥膽請求您一件事嗎?”

“當然。”她說。

“我可以為您在這裏拍張照嗎?”

隻是這個請求?他是多麽膽小、多麽拘束啊!她笑了起來。

“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吧,”她說,“我坐在這裏很愜意,甚至可能會睡著。”

“睡美人。”他脫口而出,接著又似乎為自己的這份親熱感到羞愧,再次小聲說著抱歉,伸手去拿放在她身後的相機。

這次他沒有讓她擺姿勢或換位置。他就拍她坐在那裏慵懶地輕咬草稈的樣子。他自己移動著位置,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好拍到各個角度的她,她的正麵、她的側顏,還有她微微側臉的樣子。

她開始犯困。太陽直射著她沒戴帽子的頭。花哨的蜻蜓,綠的、金的,在她眼前飛舞逗留。她打著哈欠,靠著蕨菜躺下。

不等她回答,他已拿起外套,小心地疊好、卷起,靠著蕨菜放下。她把頭枕上去,那件她之前鄙夷的灰色外套為她的腦袋提供了一方柔軟,令她感到自在又舒適。

他跪在她身邊,專心擺弄相機,調整膠卷。她打著哈欠,半眯著眼看他。她注意到他跪下時,會將身體重量都傾向一側膝蓋,高筒靴裏那隻畸形的腳則擺向另一邊。她漫不經心地想著他是否會感到疼痛。高筒靴被擦得很亮,比他左腳上的皮鞋要亮許多。她眼前突然浮現出他每天早上穿衣服時,費勁地擦拭靴子,為它拋光的模樣,或許他還專門用了軟革布料來清理。

一隻蜻蜓在她手上駐足。它蜷縮著,等待著,陽光照亮了它的雙翅。它在等待什麽?她往手上吹了口氣,蜻蜓便飛走了。不久它又飛回來,執著地徘徊著。

保羅先生已經放下相機,但仍跪在她身邊。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心想:“如果我動了,他就會起身,那麽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便繼續盯著閃爍著光芒的蜻蜓,但心裏知道再過一小會兒,她就得看向別處,否則要麽是蜻蜓飛走,要麽是現在的沉默會緊繃到讓她隻能用笑聲來打破,從而毀了一切。她隻好不情願地轉向攝影師,目光迎上那雙正在注視她的大眼睛,謙卑且充滿愛意,他已像奴隸一般,深深臣服於她。

“你為什麽不吻我?”她說出這番話時,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頓時手足無措。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隻是繼續注視著她。她閉上眼睛,蜻蜓從她手上飛走了。

攝影師彎下腰撫摩她,那感覺和她所設想的並不一樣。不是狂風暴雨,而是恰似那隻蜻蜓又飛回來,用絲綢般的翅膀輕撫她光滑的肌膚。

他很有分寸,貼心地先行離開,把她單獨留下,讓她免於尷尬難堪,也卸下需要突然刻意開口說話的負擔。

侯爵夫人躺在蕨菜叢中,把手覆在眼上,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感到羞恥。她頭腦清醒,心平氣和,盤算著要等一會兒再走回旅館。她得多給他點兒時間,好讓他可以先走回海灘,這樣哪怕旅館裏的人看到他,也不會把他和她聯想到一起。她要過大概半小時再動身。

她起身,整理好裙子,從口袋裏拿出粉餅和口紅。沒帶鏡子的她憑直覺小心地補妝。此時,陽光已不像之前那麽毒辣,涼爽的微風從大海吹向陸地。

“如果天氣繼續如此,”侯爵夫人邊整理頭發邊想,“我就可以每天這個時候出來。沒有人會發現。克萊小姐和孩子們都會午休。如果我們倆像今天這樣分開過來,再分開回去,躲在這蕨菜叢中,是不會被人發現的。假期還剩下三周多,現在要祈禱的就是讓這種炎熱的天氣繼續下去。如果下雨的話……”

當晚,她坐下來給她的朋友埃莉斯寫信。“……這裏太棒了,”她寫道,“我一如往常在此享受生活,當然,我丈夫不在身邊!”雖然她在信裏提到了蕨菜叢和今天這個炎熱的下午,但沒有具體描述那個被她征服的男人。她覺得寫得含糊些,埃莉斯就會把對方幻想成一個有錢的美國人,沒帶妻子,獨自旅遊尋樂子。

第二天早上,她格外用心打扮。她在衣櫃前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挑了一件比平時更加精致的連衣裙。她是特地這麽打扮的,因為今天她要和克萊小姐還有孩子們一起去鎮上。這天是趕集日,石子路和廣場上熱鬧非凡。有許多從鄉下趕來的人,也有大量來自英國和美國的遊客,他們有的信步前來觀光,順帶買些紀念品和明信片,有的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隨處張望。

侯爵夫人的出場明豔動人。她穿著精美的裙裝,邁著慵懶的步子,沒戴帽子,撐著一把遮陽傘,兩個女兒朝氣十足地走在她旁邊。許多人回頭看她,有些甚至不自覺地臣服於她的美貌,為她讓道。她悠閑地逛著市集,買了些東西,克萊小姐便接過放進購物袋中。她始終是一副隨性的樣子,一邊歡快懶散地以幽默的方式回答孩子們的問題,一邊拐進櫥窗上展示著柯達廣告和照片的商店。

店裏擠滿了人,都在等著店員接待自己。侯爵夫人並不趕時間。她假裝拿起一本當地風光冊子看著,其實已經默默地將店裏的一切盡收眼底。保羅先生和他姐姐都在。他穿著死板的襯衫,這次是難看的粉色,比之前的藍色還糟糕,襯衫外依然套著那件廉價的灰色外套。他姐姐和所有在櫃台後服務的女人一樣,皮膚黝黑,搭著一件披肩。

他準是看到她進店來了,因為他幾乎馬上走出櫃台,留他姐姐獨自應付排隊的客人,來到她身邊謙遜、禮貌、急切地等候吩咐。他的眼中沒有透露出一絲兩人熟識的線索,她也故意直視他的眼睛,還讓孩子們和克萊小姐也加入交談中。她請克萊小姐挑選要加印哪些照片寄回英國,而讓他一直站在邊上,並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待他,甚至還對其中幾張照片吹毛求疵,告訴他那幾張照片沒把孩子們拍好,她絕不可能寄給她的丈夫侯爵先生。攝影師道了歉,說自己確實沒把孩子們拍好,願意再去旅館為她們拍一次,並且不收取額外費用。他說或許可以幫她們在露台或者花園那裏拍攝,效果更佳。

其他客人開始不耐煩起來,一個個腳蹭著地,等著他姐姐來接待。而她忙得不可開交,可憐巴巴地瘸著腿從櫃台一頭走到另一頭,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剛剛突然丟下自己的弟弟,看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回來解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侯爵夫人的態度終於緩和下來。她已經心滿意足。那種偷偷摸摸的刺激感打從她走進店裏就油然而生,現下已漸漸平息。

“我會告訴你具體哪天上午過來的,”她對保羅先生說,“到時候你就再來給孩子們拍照。對了,我把賬結一下。克萊小姐,麻煩你處理一下,好嗎?”

然後她就不再多說什麽,把手往兩個孩子身上一搭,慢慢走出店門。

她沒有為午餐更衣,依然穿著這身迷人的連衣裙。今天旅館的露台比平時更加熱鬧,因為有很多遊客前來遊玩。她聽到人們在低聲交談,看向端坐在角落桌子邊的她,讚歎她的美貌。旅館領班和侍者,甚至經理也都被她吸引,微笑著奉承她。她不時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這一切都讓她內心歡呼雀躍:人潮、酒食香氣、煙草味道,還有缸子裏俏麗的鮮花,灑在身上的陽光,以及不遠處海水濺起的聲音。最後,當她起身和孩子們一起上樓時,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大的喜悅,是那種隻有歌劇女主唱在麵對持續不斷的歡呼鼓掌時,才會感受到的喜悅。

孩子們和克萊小姐一起回她們的房間休息。侯爵夫人迅速換了條連衣裙和鞋子,踮著腳走下樓梯,走出旅館。她穿過滾燙的海灘,走上小徑,來到長著蕨菜的海岬上。

正如她所料,他已經等在那裏。他們兩人都絕口不提早上的事,也不追究她今天下午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他們立刻來到懸崖邊的那塊小空地上,一起坐了下來。侯爵夫人調侃地說起今天午餐時有多麽熱鬧,還說自己麵對露台上的擁擠和可怕的喧囂有多麽疲倦,而現在終於可以遠離人群,在海岬這裏俯瞰大海,呼吸新鮮空氣,這一切是多麽愉悅。

他謙遜地表示讚同,看著她,聽她說著這些細碎日常,仿佛全世界的智慧都流淌在她的言語之中。隨後,就像昨天一樣,他懇請為她拍照。她同意了,不一會兒便躺下來,閉上眼睛。

在這漫長慵散的午後,時間也失去了意義。蜻蜓又一次在叢中繞著她飛,陽光直射在她身上。她感受到深深的歡愉,同時莫名卻滿意地發現,自己在做這一切時不帶絲毫情緒,沒有動任何心思或情感。此刻的她是那麽放鬆,就如同躺在巴黎的美容院裏,享受著別人為她撫平臉上初顯的細紋,為她用香波洗淨頭發。當然,美容院隻能帶來安逸的享受,帶不來歡愉。

她運氣不錯,這段時間都沒有下雨。每天一吃完午餐,待孩子們去休息後,侯爵夫人就會漫步至此,然後在四點半時回去喝下午茶。克萊小姐一開始還驚歎於她充沛的精力,之後便漸漸把這看作是一件平常事,畢竟選擇在大熱天出門,也是侯爵夫人的自由,更何況出門走動走動對她也有好處。開始這麽做之後,她對待克萊小姐的態度變得更加友善,也不再那麽愛嘮叨孩子們,之前常犯的頭痛和偏頭痛也不見了。侯爵夫人似乎真的非常享受和克萊小姐以及兩個女兒在海邊的簡約生活。

兩個星期後,侯爵夫人發現一開始的那種快樂漸漸消退。這和保羅先生無關,隻是她自己開始對此習以為常。就像接種疫苗一樣,第一次接種時效果斐然,但持續幾次後便覺得收效甚微,之後便再無起色。侯爵夫人發現,想要再度體驗那種快樂,她就必須停止像對待一個木偶,或像對待自己的發型設計師一樣對待這位攝影師,而是要把他當作一個人,一個感情可以為她所傷的人。於是,她開始挑剔他的外表,抱怨他頭發太長,或是衣服太廉價、剪裁太差,甚至還會批評他不懂經營,說他用來洗照片的材料和紙張都太劣質。

她說這一切時會看著他的臉。隻有看到焦慮與心痛鑽進他的大眼睛,看到他麵色蒼白,看到他整個人沮喪不已,意識到自己是多麽配不上她,多麽微不足道時,她心中才會重新燃起最初的興奮。

她開始有意縮短下午和他見麵的時間。她會故意姍姍來遲,而他早已麵帶焦慮,等在蕨菜叢中。如果她心情欠佳,便一臉不情不願,草草了事後就打發他離開,然後在腦海中想象他跛著腳,疲憊又難過地走回店裏的樣子。

她仍然允許他給她拍照,這成了他們見麵時的固定安排。為了拍下她最完美的樣子,他會煞費苦心,而她對此感到心安理得。有時她還會讓他早上到旅館給她拍照。她會打扮得很精致,在地上擺造型,孩子們也會在她身邊。目睹這一切的克萊小姐總是不住地讚歎,其他客人也會從房間裏或是從露台上看她。

在他們之間,早上與下午是那麽不同。早上,他是一個腿腳不方便的雜役,在她的指示下,一瘸一拐地來回走動,一會兒把三腳架移到這裏,一會兒又搬到那邊。下午,在烈日下,在蕨菜叢中,他們卻突然變得親密無間。到了第三個禮拜,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感到刺激。

終於有一天,海上吹來冷風,變天了。於是,她沒像往常一樣去他們幽會的地方,而是躺在陽台上看小說。這樣的改變讓她鬆了一口氣。

“昨天我在這裏等了您整整一個下午,”他說,“發生什麽事了?”

她驚詫地看著他。

“昨天天氣不好,”她回道,“我想待在旅館陽台看書。”

“我擔心您,以為您生病了,”他接著說,“我差點兒打電話到旅館去找您。昨晚我幾乎一夜沒睡,一直在擔心。”

他跟著她走進蕨菜叢中的隱蔽處,眼神依舊焦急,眉頭緊鎖。雖然他的痛苦和焦慮讓侯爵夫人感到刺激,但同時也讓她惱怒,因為他竟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膽敢責怪起她來,就好像巴黎的發型設計師或按摩師因為她沒有如約到店而對她發脾氣一樣。

“如果你以為我每天都非來這裏不可的話,你就大錯特錯了,”她說,“我還有很多別的事可做。”

他馬上向她道歉,低聲下氣地求她原諒。

“您不明白這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麽,”他說,“自從認識您以後,我的人生就改變了。我活著就隻為了午後與您相見。”

他的屈從讓她覺得很受用,她心中再度激起火花,但同時又同情起躺在身邊的他,他竟然如此迷戀自己,像個孩子一樣依賴自己。她觸摸著他的頭發,滿心憐憫,幾乎萌生出母性。可憐的家夥,昨天為了她一路拖著殘腿走到這兒,還在刺骨的寒風中等她,形單影隻,悲慘淒涼。她開始在腦海中構思要寫給埃莉斯的信。

“恐怕我已經傷了保羅的心。他對這樁假日情事認真了。但我能怎麽辦呢?歸根結底,我們遲早都要做個了斷。我不可能為了他而改變生活。畢竟他是個男人,最終一定能從這段感情中走出來的。”埃莉斯應該會想象出這樣一幕:一個英俊的美國金發花花公子無力地坐進豪華轎車,絕望地駛向未知的地方。

午後時光結束後,攝影師並沒有離開。他在蕨菜叢中坐起,眺望著海中的巨石。

“我已經做好了對未來的打算。”他輕聲地說。

侯爵夫人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兒。他要自殺嗎?太可怕了。他要自殺也可以等到她離開旅館回家後再自殺啊。不需要讓她知道。

“說說看。”她柔聲道。

“我姐姐可以照看店鋪,”他說,“我會把店鋪全麵托付給她。她很能幹。至於我自己,我想跟著您,去巴黎也好,去郊區也好,天涯海角我都要追隨您。無論何時,隻要您需要,我就會出現。”

侯爵夫人咽了咽口水。她的心依然平靜。

“你不能這麽做,”她說,“你要怎麽謀生呢?”

“我知道這麽想很丟人,”他說,“但我想善良的您會接濟我的,我要得很少。離開您我會活不下去,我隻求永遠追隨您。我會在您巴黎的房子附近找一間屋子,郊區那邊我也會找一間。我們肯定會找到辦法相見。熾熱的愛可以克服一切困難。”

“你瘋了,”她無暇顧及自己的儀表和淩亂的頭發,坐起來語氣激烈地說,“我一旦離開這裏,就不再自由。我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和你見麵,那樣太危險了,很容易被發現。你明白我的處境嗎?如果被發現了,我該怎麽辦?”

他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悲傷,但依然很堅定。“這些我都想過了,”他回答,“但您知道,我做事一向小心,您不用擔心被發現。我想過,或許我可以做您的男仆。我不在乎什麽尊嚴。我知道這並不光彩,但這麽做的話,我們就可以繼續像現在這樣。您的丈夫侯爵先生那麽忙,白天經常要外出,而您的孩子們和那個英語老師定會在下午去鄉間散步。您看,隻要我們有勇氣,一切都很簡單。”

侯爵夫人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她想不出還有什麽能比他去她家做男仆更可怕、更災難的了。她隻要想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寬敞的餐廳裏就不寒而栗。即便撇開他的殘疾不談,光知道他就在家裏,一直等著她下午回到房間裏,她就感到痛苦。她無法忍受房門外怯生生的敲門聲,無法忍受他的呢喃細語。這個低到塵埃裏的……東西,她真的想不出用什麽詞來描述他了,這個東西會一直在她家裏等她,一直心懷希望。

“恐怕,”她堅定地說,“你的提議是絕對行不通的。什麽要來我家當男仆,什麽我回家後還能和你再見麵,通通不可能。你用自己的常識想一想就知道。在這裏度過的午後確實很快樂,但我的假期就要過完了。再過幾天,我的丈夫就要來接我和孩子們,到時候一切就都結束了。”

為了表示一切到此為止,她站了起來,撫平裙上的褶子,梳好頭發,補好妝,然後伸手拿過包,翻找錢夾。

她抽出幾張一萬法郎的鈔票。

“拿去給店裏用,”她說,“給店裏添置點兒東西,也買點兒東西給你姐姐。記住,以後我想起你時,永遠會充滿柔情蜜意。”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情緒激動地站起身來。

“不,不,”他說,“我絕對不會要的。您太殘忍了,竟然說出這麽可惡的話來。”突然,他開始抽泣。他把臉埋進手裏,肩膀隨著激烈的情緒而上下起伏。

侯爵夫人無助地看著他,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他劇烈的痛哭讓她害怕他會無法自控。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深深地可憐他,但更可憐自己,因為現在,在即將分別之際,他在她眼中成了這樣一副可笑的樣子。放任自己情緒潰堤的男人讓她嗤之以鼻。在她眼中,蕨菜叢裏這片曾經隱秘又溫暖的空地,此刻已變得肮髒羞恥。他的襯衫掛在一株蕨菜稈上,看著就像浣衣女晾在太陽下的舊亞麻床單。邊上是他的領帶和廉價的軟氈帽。隻要再擺上點兒橘子皮和包裝巧克力的錫紙,這窮酸的畫麵可就算完整了。

哭聲停止了。他把手從涕泗縱橫的臉上拿開。他瞪著她,渾身發抖,棕色的眼睛裏滿是痛苦。“我看錯你了,”他說,“我現在看清你的真麵目了。你就是個毒婦,到處去摧毀像我這樣無辜男人的生活。我會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你丈夫。”

侯爵夫人默不作聲。他現在是精神錯亂,發瘋了……

“沒錯,”攝影師依然上氣不接下氣,“我就要這麽做。你丈夫來接你時,我就馬上告訴他一切。我會把我在海岬這裏給你拍的照片都拿給他看。我會向他證明你對他不忠,證明你就是個毒婦。他會相信我的。他沒法不相信我。他會怎樣對我都無所謂,沒有什麽會讓我比現在更痛苦。但我敢保證,你的人生就要完蛋了。他會知道,那個英語老師會知道,旅館經理會知道,我會告訴所有人這些下午你都幹了些什麽。”

他拿起外套和帽子,把相機掛在肩膀上。她心中的恐慌油然而生,直騰到嗓子眼兒。他會說到做到,他會等在旅館大堂前台,等著愛德華來的。

“聽我說,”她開口了,“我們再想想,或許可以想出什麽法子……”

但他沒有理會。他的臉篤定、蒼白。他站在懸崖邊,彎腰去拿拐杖。看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生出一種可怕的衝動。這種衝動瞬間席卷她全身,讓她無法抗拒。她往前探了探身,麵對他彎下的身軀,伸出雙手,猛地一推。他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就掉了下去,消失了。

侯爵夫人跪倒下來。她一動不動,就那麽等著。汗水順著她的臉往下滴,滴到她的脖子,滴到她的身體。她的雙手濕透了。她跪在空地上等待著。等她覺得自己鎮定了一些,便掏出手帕,擦去額上、臉上、手上的汗水。

天似乎突然冷下來,她渾身戰栗。她站起來,但是雙腿僵硬。由於害怕,她無法行走。她的視線越過蕨菜叢,看向四周。這裏空無一人,如同往常一樣,海岬上隻有她。五分鍾過去了,她逼自己走到懸崖邊上往下看。漲潮了。海水衝刷著懸崖底部,浪潮湧起,拍向岩石,而後退去,又再度湧起。懸崖邊沒有他的屍體,也不可能有,因為這裏的懸崖非常陡峭。海裏也沒有。如果他掉下去又浮起來,屍體應該會出現在平靜的藍色海麵上。但是沒有。看來他掉下去後,一定立刻就沉入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