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因為害怕入眠,伊瑟莉在黑暗中赤身**,從一個房間遊**到另一個房間,就這麽過了一個又一個小時。她的路線呈螺旋形:從她的臥室出發,沿著樓梯平台走到另一間她從未使用過的臥室,下樓,來到地板腐爛的玄關,進入空****的主臥,然後是堆滿樹枝的客廳、隻剩個空殼的廚房和濕冷的浴室。每進入一個房間,她都會在裏麵來回踱步,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她迄今為止的生活,以及盤算著她將來還能做些什麽。

在她考慮的所有事情當中,有一件她始終沒有中斷思索,並至少持續到了淩晨時分,那就是把小屋的內牆拆掉。走到樓下客廳時,這個念頭一下子冒了出來,她便冷不丁地撿起一根大棒,用盡全身力氣砸向最近的那麵牆壁。效果非常令人滿意:石膏在敲擊下碎裂開來,露出一個黑乎乎的空穴和一根粗糙的木頭。她又砸了一下,更多的碎塊隨之掉落。也許她會把這座小屋變成一個大房間。也許她會把這整棟該死的建築夷為平地。

不間斷地砸了大約二十分鍾後,她在牆上弄出一個能讓她勉強爬過去的洞,不過,現在揮舞大棒不再像最開始那幾下,能濺落那麽多石膏碎塊了。第六根手指被截掉之後留下的那條疤痕疼得突突直跳,猛力揮舞棒子也對她的脊柱造成了不良影響。所以她便放棄了砸牆,重新踱起步來,**的腳底沾滿了碎屑。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同時用指甲不停地輕敲牆壁。房子裏響起木地板的嘎吱聲和腳拖在地上的沙沙聲。小屋外麵,貓頭鷹在阿布拉赫農場的樹上彼此呼喚,像是人類女性**時的尖叫。風裹挾著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呼呼吹來。從更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嗚嗚的霧角[1]聲。

直到午夜過後,伊瑟莉終於累得無法繼續思考,上床休息去了。她現在有了一些還不太成熟的計劃,她希望自己能保持長時間的清醒,以確保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

她沉沉睡去,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但當她的意識浮出水麵,驚恐地大口喘息時,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床單緊緊纏繞著她的雙腿,濕乎乎的,上麵沾了石膏碎屑、樹枝碎片和塵土,讓她感覺有點兒磨得慌。她摸了摸渾身的皮膚:胳膊和肩膀就像剛從烤箱裏拿出來的烤肉一樣滾燙,但她的腿卻冰冷如石。在所有非自然醒來的睡眠階段中,這個階段是最糟糕的。

令人痛苦的是,盡管她的頭腦尚未來得及徹底放鬆,但它仍然陷入了通常會做的噩夢之中:被活埋,被遺棄,被宣判前往一個空氣沉悶不通風的地牢中了此餘生。

不過……那果真是她通常做的那種噩夢嗎?在夢境從腦海中漸漸消散的過程中,她瞥見了它的一抹殘影,意識到這場噩夢與此前做的那些略有不同。它們給她造成的感覺毫無二致,但這次的不同之處在於,夢境中的焦點人物似乎第一次變成了別人,而不是她自己。這種轉變不是在最開始,不是的——最開始的時候絕對是伊瑟莉,她被帶到了地底深處。但到了最後,她的外形、大小和物種似乎都變了。醒來前的最後幾秒鍾,夢中的主角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是一條狗,被關在一輛停在荒郊野外的汽車裏。它的主人不會再回去了,它必然難逃一死。

等到完全清醒過來時,伊瑟莉立刻解開纏結的床單,脫出身來,用溫暖的臂彎抱住冰冷的雙腿,開始勸解自己莫要跳下令人恐慌的懸崖。

她夢見的那條狗無疑就是昨日那個沃迪塞爾的,但她也沒必要因此做噩夢。那隻動物不會有事的。它的主人肯定會把車窗打開一條小縫。即便他沒打開,車廂也並非絕對的真空密封,而且天氣也很涼爽。至於擔心那條狗會被餓死,這個想法可就太愚蠢了。狗餓的時候,它會汪汪狂吠,附近的沃迪塞爾最終會不堪其擾,前往尋找這種噪聲的來源。況且,不管怎麽說,狗是死是活有什麽重要的呢?每天都有狗死去。她在A9公路上看到過很多被軋扁的狗的屍體,她自己也曾開車碾過那些屍體,而不是不顧危險地急轉彎繞開它們。輪胎從它們身上碾過時,車子隻會幾不可察地顛簸一下。而且,它們的意識僅有最原始的水平。

伊瑟莉揉了揉眼睛,仰頭去瞧。她昨天給鬧鍾換上了新電池,作為重新掌控自己生活的手段之一:閃著微光的數字計時顯示現在是四點零九分。或許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個小時太陽才會升起,但這對她來說反而是件好事。或許永遠不再醒來會更好。

她從**爬起來,像往常一樣一瘸一拐。要是能對那些給她做這種手術的外科醫生施以報複,那該多好啊!她甚至沒有看到他們的臉,當他們把手術刀插進她的身體時,她已經被麻醉得昏睡過去了。而現在,他們很可能正在向維斯公司吹噓,他們從以往的錯誤中學到了太多太多,他們現在所能創造的奇跡,跟以前對埃斯維斯和伊瑟莉所做的粗糙試驗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如果上蒼是公平的,她會在死前得到一個機會,把那些外科醫生綁在厚板上,對他們做一些她自己身上的試驗。她會把他們的舌頭割掉,讓他們眼睜睜看著她把他們的**切除。為了讓他們別那麽大聲叫喚,她會把他們的尾巴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的,讓他們咬著。當她用鐵扡刺入他們的脊柱時,他們的肛門會縮得緊緊的。當她給他們雕刻出全新的麵孔時,他們的眼睛裏會淌出血珠。

伊瑟莉打開電視,開始鍛煉身體。

“我決不能忍受一輩子沒有愛。”一個很小的聲音在黑暗的臥室中響起。隨後,屏幕上顯出一幅黑白畫麵:一個嬌小的雌性沃迪塞爾緊緊抓住一個肩膀很寬的雄性,後者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仰望天空。

“別傻了,”他溫柔地責備道,“你不會的。”

畫麵裏,一架線條流暢的飛機飛進這個戲劇性的憂鬱場景,螺旋槳呼呼地轉著。這時,伊瑟莉伸出一隻腳,切換了頻道。

屏幕上彌漫著溫暖的色彩,圖像抽象,變幻不定。攝像機鏡頭向後拉遠,畫麵迅速定格為捏在巨大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的一片濕潤玻璃上,那片玻璃呈圓形,閃著色彩斑斕的光,就像一塊塗滿湯汁的眼鏡片。

“這種培養皿中所培養的東西,”一個聽上去很有權威的聲音說,“也許真的蘊藏著治愈癌症的希望。”

伊瑟莉站在那裏,凝視著她生起的那堆火,入迷得快要失了神。她用樹枝搭的這個柴堆比往日的大得多,在晨曦中,火焰閃耀著金色和杏黃色的光。她努力讓自己回過神來,從她的車旁走過——那輛汽車已被開出車棚,車頭朝向農場外麵,發動機空轉著。伊瑟莉一瘸一拐地向農場主樓走去,她的鞋子在石頭地麵上笨拙地拖著。她的脊柱底部感覺有些別扭,鍛煉後仍未有所好轉。

“伊瑟莉。”她對著對講機說。

無人應答,但那扇巨大的金屬門卻應聲而開。不出所料,門邊的地板上放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裏麵裝滿了昨天那個沃迪塞爾的隨身物品。她立刻抓起塑料袋,離開了主樓,免得值班的人從地底深處上來跟她聊天。

回到火堆旁,她從袋子裏掏出沃迪塞爾的鞋子、套頭毛衣和沾滿狗毛的西裝,並檢查了一下其餘的東西。袋子裏並沒有剩下多少東西——很顯然,他在套頭毛衣下麵隻穿了一件汙漬斑斑的T恤,而且沒穿**。他的外套口袋空空如也,褲兜裏除了車鑰匙和錢包之外,再無他物。

為了不讓套頭毛衣碰到掛著露珠的青草,她便將其擱在汽車引擎蓋上,然後往外套、T恤、褲子和鞋子上都灑上汽油,扔進火堆裏。她的手上沾了大量的狗毛,她不想用自己的衣服擦掉。運氣好的話,狗毛會自然而然地逐漸消失。

她跪下翻看錢包,這個動作讓她不舒服地呻吟起來。與她見過的其他錢包相比,這個錢包更加鼓囊,但裏麵的物品種類卻很少。錢包裏並沒有壓膜的塑料卡片、政府頒發的減價票、駕照、地址簿、票券和購物單據等常見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隻有錢和一張被折疊得很小、像是微型地圖的硬紙片。錢包鼓囊純粹是因為裝了太多現金。除了一點兒硬幣之外,還有一厚遝紙鈔,大部分麵值二十英鎊,此外還有些麵值十英鎊和五英鎊的,紙幣加起來總共三百七十五英鎊。伊瑟莉從未見過這麽多現金,這些錢足夠買下五百三十五升汽油,或者一百九十二瓶藍色的洗發水,或者一千多片剃刀刀片……或者……五十七瓶這個沃迪塞爾所說的那種發酵的馬鈴薯汁。她把鈔票分成兩份,分別揣進兩個褲兜,以免單個褲兜太過鼓脹。

那張硬紙片其實是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被折疊了許多下。她將紙片展開、撫平,出現了那個沃迪塞爾的肖像,比昨天看上去年輕得多,他懷裏抱著一個身穿白色薄紗連衣裙的雌性沃迪塞爾。他們都長著烏黑亮澤的頭發,麵頰紅潤,嘴巴咧得大大的,笑成了兩彎月牙兒。照片中雄性沃迪塞爾的胡子刮得很幹淨,臉上不見一道皺紋,而且衣服上也沒有汙垢。他的牙齒上並未沾有食物殘渣,嘴唇很濕潤,呈粉紅色。從表情上來看,她認為他的快樂是發自內心的,當然,這隻是她的推斷。她想知道他叫什麽名字。硬紙片右下角刻著一個字跡華麗的簽名:彭寧頓工作室。伊瑟莉覺得這像是個外國名字,盡管那個沃迪塞爾聽著並沒有外國口音。

即便彭寧頓的衣服已被燒光,伊瑟莉仍然在有意無意地盤算著如何將他營救出來。阿姆利斯不費吹灰之力就放走了幾個沃迪塞爾,她肯定也可以,隻不過比他稍微多費點兒勁兒而已。地下那些男人都蠢得很,而且他們大部分此時還在呼呼大睡。

但毫無疑問,現在去營救已經來不及了。彭寧頓的舌頭和睾丸昨晚肯定就已被割掉了。反正他本來就不想繼續活下去了,現在更不可能改變主意。所以把他丟在那裏等死對他來說更好。

伊瑟莉用棍子攪動篝火,很疑惑自己幹嗎費盡心思考慮得如此周密。應該是習慣使然。她把棍子扔到火堆上,然後朝她的車子走去。

當伊瑟莉沿著A9公路向前行駛時,太陽正在地平線上升起,不管在夜間於積雪蓋頂的高山後麵遭受過怎樣的折磨,它都在漸漸恢複過來。太陽已完全躍出雲層的遮擋,陽光驟然增強,為整個羅斯郡慷慨地投下耀眼的金色光芒。由於恰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方,伊瑟莉變成了這幅風景的一部分。她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也被染成了金色。

能看到這般美麗的陽光,付出一切代價——或者說,絕大部分該死的代價——是值得的,她心想。拋開被扭曲的骨骼和疤痕累累的肉體不談,生活其實還不錯,根本就不是狗屎。

將彭寧頓的套頭毛衣穿在身上,她的皮膚仍然覺得有點兒怪怪的,但她已經開始習慣穿它了。她喜歡袖口緊緊裹住手腕的感覺,褪色的衣物纖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低頭看向胸部時,看到那裏覆著的毛衣料子像是自己的皮毛那般毛茸茸的,而不是看到那令人極度反感的人造脂肪球擠出的光**溝,這讓她有一種恢複本來樣貌的幻覺,她喜歡這樣。

前方不遠處的路邊站著一個搭車客,正對她招手示意。他很年輕,身材瘦弱,舉著一個破舊的紙板牌子,上麵寫著“尼格村”。伊瑟莉徑直開了過去,壓根兒都沒減速。她在後視鏡裏看見那個沃迪塞爾比畫了一個罵人的手勢,然後轉身準備迎接下一輛車的到來。

* * *

她讓彭寧頓上車的地點很容易就能找到。通往那裏的車道異常狹窄——這也是她身後的車輛堵得老長的原因——而且那附近還有一塊非常顯眼的停車標誌牌。找到那個地方時,她把車停在昨天停車的位置,可能也就有幾英尺的偏差。她下了車,鎖上車門,然後尋找能夠鑽進田地的最近的一條農場小徑。

找到彭寧頓的麵包車也比她預想中的更加容易。在一排高大樹木的庇蔭下,矗立著一座廢舊的磨坊,磨坊已沒有屋頂,牆壁也已傾頹,僅剩一副骨架結構,骨架旁堆著一捆捆幹草。在不合節令的天氣的侵襲下,幹草已然腐爛。如果A9公路上的司機往這邊瞥上一眼,那麽除了廢墟和幹草之外,他們什麽也看不見。如果從半英裏外的農舍的角度來看,就隻能看到一叢樹林,會讓農場主想起這邊還有一些廢棄的財物,但若要清除幹淨還得花錢。彭寧頓的麵包車就停在樹木和磨坊中間的空地上,唯有擅自闖入農田者才能看見。假如她想把車藏在這片農田內,也會停在那個位置。

麵包車比伊瑟莉想象的要豪華得多。她本以為會看到一輛鏽跡斑斑、破舊不堪、幾乎沒法開上路的爛車,車身也許是深藍色,側麵的文字早已褪色。但實際上,那輛車是奶油色的,車身鋥亮,再加上拋光的鉻合金保險杠和毫無老化痕跡的黑色橡膠輪胎,它看上去就像唐尼汽車修理廠裏展示的全新車輛。

在亮堂堂的車廂內,被彭寧頓關住的那條狗正從一個座位上跳到另一個座位上,同時狂亂地吠叫著。伊瑟莉看得出來,這隻動物叫得極其用力,不過聲音透過緊閉的車窗傳出來時,卻顯得低沉且模糊不清——隨著她靠得越來越近,它叫得越發拚命起來。但她覺得這種叫聲能傳出很遠,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乖哦。”她說著走到車旁。

當伊瑟莉用彭寧頓的鑰匙打開麵包車的側門時,她壓根兒就沒想過會害怕。這條狗要麽逃跑,要麽攻擊她。所以,她要麽看著它驚惶地奔向遠處,要麽不得不殺死它。不論做出哪種選擇,她都會得到良心上的安寧。

她打開車門,那條狗猶如發動機回火時猛烈噴出排氣管的廢氣那般飛速躥了出來。它近乎頭朝下腳朝上地落在草地上,然後轉身麵對著伊瑟莉,身體哆哆嗦嗦、抽搐不止。它的毛發隻有黑色和白色,仿佛一個動物形態的微型阿姆利斯。它對她怒目而視,神情中寫滿困惑,黝黑的額頭蹙了起來,毛發隨之起伏,使那裏看上去像是一塊皺起的橡膠。

伊瑟莉把麵包車門敞開著,然後離開,回到了A9公路上。那條狗一直跟在她身後,嗅著彭寧頓套頭毛衣的腰部位置——這件套頭毛衣的下擺都垂到伊瑟莉的大腿上了,看著跟裙子似的——她對此絲毫不覺得意外。那條西班牙獵犬用鼻子不停地輕觸她的臀部,接著,它開始用濕乎乎的舌頭舔舐她的雙手。她厭惡地呻吟一聲,仿佛投降似的舉起雙手,急匆匆地趕到她的車旁。

在她關上車門並小心地不夾到它鼻子的當口,彭寧頓的狗趁機又舔了一下她的手。它仰起頭,透過車窗玻璃困惑不解地望著她轉動點火開關。

“你現在隻能靠你自己了,小狗。”雖然知道那條狗與她語言不互通,但伊瑟莉還是對它如此囑咐道。

然後她便開車離開,留下那隻動物獨自蹲坐在路邊。

* * *

在回家的路上,伊瑟莉發現自己還在琢磨昨晚反複思考的那個問題:她將如何度過餘生。

她當然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至於選哪條,取決於她能鼓起多大的勇氣,或者她能忍受多少身體上的痛苦。每個計劃都很可能既讓她收獲甜美的回報,又讓她承受可怕的後果。但她已經厭倦了在各種可能性之間進行權衡。她已經考慮得太多了。

是時候用直覺來做決定了。到時候,她會將手指懸在控製按鈕觸手可及的上方,如果手指按下了那個按鈕,那麽……這一切就會徹底終結。

沒過幾分鍾,她就駛到了那塊寫著“B9175:通往波特馬霍默克村和海濱村莊”的路標附近。她查看了一下後視鏡,又看了看前方的道路:前後方向都沒有車輛駛來,她既不會被催促加速向前,也不會被迫停在路邊給別的車讓路。她的手指在轉向燈開關上方舉落不定。她踩在油門上的腳像癱瘓了似的動彈不得。那塊路標一閃而過,拐向B9175公路的岔路口迅速隱沒在樹叢後麵,而她還在繼續往北行駛。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回阿布拉赫農場了。

伊瑟莉一直向北開,過了一會兒,她把車拐到多諾赫大橋上,腹內立刻產生一種惡心欲吐的感覺。那並非饑餓感——雖然她現在確實很餓,而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大橋另一側有不好的事情在等待著她。

她開到大橋中間時,找到一處為遊客提供的停車區停了下來。那裏已經有一個遊客了,他正越過欄杆望向閃亮的峽灣,隨時準備用雙筒望遠鏡搜尋海豹或海豚的身影。伊瑟莉把車停在他的豪華房車後麵,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那個遊客意識到她的到來,便轉過身來看她。他又矮又胖,雙腿細長纖弱,肯定達不到獵物的理想標準。

“你好哇。”他揮揮手,眯眼看著太陽。

“你好。”伊瑟莉站在地上,隔著她的汽車對他回應道。她確信他不會走過來,於是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順著橋麵遙望前方的陸地。她把一隻手窩起來,遮住臉龐,然後摘下眼鏡,用那雙大眼睛眺望遠處,將目光聚焦在環島的車流上。那邊的交通似乎堵得很嚴重,一小隊車輛踟躕不前,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拐到通往科拉什莫爾的那條路上,還是該拐到通往多諾赫的那條路上。

隨後,她發現了警察的頭盔,在車輛中間閃避和穿梭。

伊瑟莉身子一晃,坐進車裏,發動引擎。她以超出自己預期的技巧和膽識在橋麵中央掉了個頭,這麽做無疑是嚴重違法的,但那些身影極小的警察全都遠在天邊,根本無力追究。她越過肩膀,扭頭朝站在欄杆旁邊的遊客瞥了一眼:當她驅車離開時,他正畏怯地盯著她,不過他沒用望遠鏡,所以他很可能並不打算記住她的樣貌或她的車牌號。

我想回家,她心想,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沒有家了。

她一路向南,沒過幾分鍾,就已經駛過了泰恩——雖然很想掉頭開進泰恩,但她對這個念頭未予理會。如果她願意離開A9公路,驅車穿過泰恩的中心,她就可以從鎮子另一頭出來,駛上另一條路,前往波特馬霍默克村——以及阿布拉赫農場。但現在,阿布拉赫農場對她來說已經大門緊閉了。如果她交不出貨物,維斯公司決不會照管她,她對此心知肚明。公司為她提供居所和食物並非因為它大發善心。

至於阿姆利斯,他說過他還會再回來……但是,他們那種人總是喜歡信誓旦旦地開空頭支票,不是嗎?還記得她長到快要被劃分等級的年齡時,那些男人是怎麽承諾保護她安全的嗎?“伊斯特德那種鬼地方?把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送過去?讓他們試試!伊斯[2],我會跟我父親打個招呼,不會讓你淪落到那種地方的。”那幫嬌生慣養、裝腔作勢的紈絝子弟,沒有一個說話算話。去他們的,都他媽去死吧!

“這個世界很容易就能讓人看得入迷,”阿姆利斯曾經一邊說,一邊輕觸她的手臂,“它確實非常非常……迷人。”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是否在暗示她也很美呢?要不然他幹嗎在說這些的時候撫摸她呢?他的手指啊……但是,不對,他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他當時凝望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大海和雪花紛揚的天空,她隻是他身旁的一個嚴重殘廢、大汗淋漓的怪物。她疤痕累累的肉體根本無法與這個盡情**的誘人的新世界相提並論,不是嗎?

她心裏襲來一陣刺痛。她已經開始想念阿布拉赫的海岸了。昨晚她在空****的小屋裏不停遊**,那些時間她本可以去海岸那邊度過,她可以在月光下的海水邊,或者沿著懸崖漫步。但即便是在那時,她大概已經知道,親身前往海岸,向那裏道別,隻會讓她更加難受。

在小屋的各個房間裏踱步時,她考慮過一個不太可能的未來:住到阿布拉赫海岸邊的一個山洞裏。那邊有好幾個洞穴,由於有幽閉恐懼症,她從未探索過它們。當然,這也正是她否定了住進洞穴裏的想法的原因所在。

海灘上還有一間石屋(埃斯維斯曾擺出男人所特有的那種無所不知的嘴臉,稱其為“釣魚小屋”)。石屋的門已經風化腐朽,像窗簾一樣在風中搖擺。牆上一扇窗戶也沒有,室內的地上滿是焦油和腐爛的羊糞。不過,住在石屋裏的主要阻礙是,地板上還用螺栓固定住了一台大型機械,那是用鑄鐵製造的,得有一頭牛那麽大,用途是把船拖到海岸上。當然,它可能不會再被使用了,但她沒法確定這一點。如果她正一絲不掛地攤開身體躺在小屋的角落裏熟睡,突然漁船上岸,裏麵的漁民全都走了進來,那她的麻煩可就大了。

她也考慮過在阿布拉赫的懸崖上,找個地方自己建一座小屋,材料就是樹枝、浮木,興許還能用上她經常看到被衝上岸的那種大塊波紋鐵皮。但是如果農場裏忽然多出一座小屋,埃斯維斯肯定會注意到,特別是當她失蹤後,他在尋找她的時候。況且,維斯公司一旦知道她逃跑,定會派埃斯維斯全力搜尋她。

伊瑟莉眉頭緊鎖,想起了那些警察。她決不能被他們攔住,因為貼在車上的繳稅單已經過期,而且她也沒有駕駛執照。她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暫且不再開車。這沒什麽難的,甚至非常容易。畢竟,她將不必再被束縛在A9公路上,她可以探索偏僻的道路,那些路上車輛極少,向遠處延伸著進入一片荒無人煙的森林。她可以像野雞一樣鑽進樹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天後,伊瑟莉從一場盡情釋放性欲的美夢中醒來,用拳頭緊緊攥著軟毛。這團軟毛屬於防寒服的帽子。防寒服被她放在汽車後座上當作枕頭。盡管她十分不舒服,腦子裏卻仍然充滿了對性**的幻想,那種美妙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笑。

她的車子停在狹長海灣邊緣處的一叢高大的蕨類植物下麵。植物嫩枝的末端輕拂著車窗,小鳥在車頂和樹枝之間跳來跳去,纖細的爪子踩在金屬車皮上嗒嗒作響。視野之外的某些生物,可能是野鴨或天鵝,時常會在附近不受潮汐影響的平靜海水中嬉鬧,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尤其是在下午的時候。頭頂上方,樹枝十分稠密,使得雪花永遠都不會降到地麵上,而且,從海麵上反射過來的陽光也比透過樹枝鑽下來的陽光顯得更充足一些。

總而言之,這叢植物下麵是個絕佳的藏身之地,甚至在伊瑟莉幾天前剛把車子緩緩開進來時,她發現這裏已經停了一輛車,幸好沒有沃迪塞爾棲居在裏麵。那輛車僅剩下一副骨架:內部徹底損毀,沒有車輪,車身上生出各種顏色的斑斑鏽跡,並且長滿了苔蘚。伊瑟莉把她的車停在它旁邊,算是給自己多一層掩蔽。

不可否認,第一晚,伊瑟莉睡得非常難受。雖然後座隻比她短幾英寸,但事實證明,這幾英寸對她舒展身體至關重要。不過她還是挺了過來,接下來的兩個晚上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她並不想睡在車裏,但在找到另一個住處之前,她別無選擇。在田野深處蜷著身子,露宿在璀璨星空下,這種想法非常浪漫,也非常大膽,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如果這麽做,第二天脊柱就會讓她痛苦難耐。她需要一張床,或者至少得有一團柔軟的東西讓她躺在上麵。汽車後座最起碼有軟墊,還很平坦,不硌得慌。而且,假如有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疼得無法起身,她也可以抓住前座的頭枕把自己拽起來。

如果在這個世界中,她想住哪裏就能住哪裏,那麽對她來說,最理想的棲居之所、最完美的家,就是一座廢棄的燈塔。但燈塔會被遺棄嗎?她希望會。它們聳立在陸地的邊緣,緊挨著無垠的大海,高高的塔尖都快觸到雲層了。她能想象到自己住在那上麵,在塔的頂端,睡在柔軟的床墊上麵,四壁全是窗戶,太陽剛一升起,陽光就能照射進來。

但現在,她得藏在這裏避避風頭。她餓得身體越來越虛弱,今天必須吃點兒東西了,而且得是比前天晚上從田裏偷來的生蘿卜更能頂飽的東西。

做完鍛煉之後,她立即蹚進海灣的冰冷淺水裏清洗身體。接著,她一手舉著鏡子,一手捏著刀片刮掉身上的毛發,然後將刀片浸入波光粼粼的水中,把沾在上麵的洗發水泡沫涮掉。她希望洗發水不會對生活在這片海灣裏的生物造成任何傷害。在這樣一片巨大且純淨的自然水庫中滴入一些化學肥皂泡沫,肯定不會造成什麽影響吧?

為了吃上離開農場後的第一頓熱飯,她開車去了一個加油站。她知道那個加油站,以前她曾在那裏買過汽油。

也許將來有一天,她會克服內心的恐懼,開車進入一座大城市,把車停在數百輛汽車中間,然後走進一家超市,就像沃迪塞爾需要食物時所做的那樣。那一天還很遙遠。就在前不久,她開車經過一家大型超市時,還在尋思自己是否敢冒險走進去。那家超市緊挨著通往阿伯丁的A9公路,距離公路非常近,她幾乎能透過彩色玻璃門看清裏麵的樣子。她在電視上見過的所有東西或許都能在那棟巨大的混凝土建築裏找到,但是,有一大群沃迪塞爾正在裏麵挑挑揀揀,爭先恐後地撲向精挑細選的美食。不,她還沒準備好。

她在加油站加了二十英鎊的汽油,還從一塊貼著“好滋味街邊小食”標識、用金屬和塑料製成的自助式點餐顯示屏上選了一份預先包裝好的肉食。屏幕上有三種選擇:熱狗、雞肉卷和牛肉漢堡。每份食物都用白紙包著,所以她看不見裏麵的東西是什麽樣。她選擇了雞肉卷。因為她以前聽電視上說過,牛肉很危險,甚至有可能致命。如果牛肉能殺死沃迪塞爾,那麽能把她折磨成什麽樣,她想都不敢想。至於熱狗嘛,怎麽說呢……前幾天她剛費勁地救出一隻狗,現在又要吃下一隻,想想就很奇怪。

她拿起選定的紙包,放進微波爐裏,然後按照指示按下按鈕。四十五秒後,她取出雞肉卷,捧在手心裏,熱氣騰騰的。

四十五分鍾後,她蜷縮在薩爾特本的一個停車場後麵的草地上,拚命地嘔吐著。她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唾液從舌尖上淌下,但是,當嘔吐物終於湧上來時,卻鑽進了她的鼻子裏,像酸澀的肉汁似的從她縮窄的鼻孔裏一邊向外噴,一邊吐著泡泡。有那麽一分鍾,她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或者嘔吐物會燙穿她的鼻孔,湧進她的淚腺,從眼睛裏滴下來。但這些都是驚恐之下產生的錯覺,不一會兒,胃部的**就平息了。

當身體歸於平靜時,伊瑟莉用顫抖的雙手擰開一個大瓶的蓋子,瓶身上印著“純淨”的標誌,裏麵裝的顯然是水。這瓶水是跟雞肉卷一起買的,假如她吃不慣那種從未吃過的肉食,可以事後用水漱漱口。她強烈懷疑自己確實不適合吃雞肉卷,但她還是給了它一個機會。“她可以安全地吃什麽食物”這個謎題不會在一天內就能解開。不斷試錯能讓她知道自己可以吃什麽。她嘬著水瓶的塑料瓶口,大口大口地灌下裏麵的透明**,身體也隨之平靜下來。

她不會餓死的。農田裏種著土豆,給羊吃的蘿卜在地裏散得到處都是,樹上還結著蘋果。這些都十分適合人類食用。阿布拉赫農場的男人每天都在食堂裏證明這一點。雖然這些還不夠多,但她會活下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找到一些目前根本無法想象的美食,那些食物會讓她想起童年時享用過的美味佳肴,吃完那些食物後,她會感到慵懶、滿足和完滿。

她確信,那些食物在某個地方一定都能找到。

在伊瑟莉開車沿著狹窄的林間小道向她在海灣邊藏身的那叢蕨類植物駛去的途中,她驚恐地看到前方有一個沃迪塞爾,正發瘋似的衝她打手勢,示意她停下來。他不是警察,而是一個搭車客,但他非常焦慮不安,看上去像是在公路上手舞足蹈。她試圖從他身邊繞過去,可他卻突然蹦到她的車道上,雙臂大張,迫使她猛地刹住車。

他身材魁梧,歲數不大,皮夾克下的肌肉非常發達,但神情卻顯得很瘋狂。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他哭喊道,手掌砰的一聲拍到她的引擎蓋上,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她,“但是我必須得讓你停車!”

“請你閃開!”伊瑟莉透過擋風玻璃大聲說,同時威脅似的發動引擎,“我不載搭車客。”

“我女朋友要生了!”他衝她大吼道,朝森林外的某個看不見的地點揮舞著肌肉結實的胳膊,“行行好吧!我已經走了一百五十英裏了,現在就剩他媽的五英裏了!”

“我幫不了你!”伊瑟莉大喊道。

“哦,上帝啊!”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拍打著自己的額頭,“我決不會對你動手動腳。我就一動不動地坐著!你可以把我綁起來,用刀子指著我的喉嚨,我都不在乎——我女朋友要生了!我快當爸爸了!”

他顯然沒打算放她走,於是她便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讓他上了車。

“謝謝,”他羞怯地說,“你人真好。”

修娜,他心想,堅持住啊,修娜。

伊瑟莉對他的感激之言未作回應,隻是猛地發動汽車,變速箱的齒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隻有五英裏,然後她就可以擺脫他了,如果她不說話,或許他也不會主動開口。

“我對你的感激真的無以言表。”沒過幾秒鍾,他便用嘶啞的聲音說。

“不客氣,”伊瑟莉說,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道路,“讓我專心開車就好。”

“我太愛她了。”他說。

“很好。”伊瑟莉說。

“她昨晚打電話把我叫醒,那會兒我已經上床睡覺了,躺在毯子上,你知道吧?‘吉米,我快生了,’她說,‘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周。我知道你趕不回來。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然後我就像火箭一樣從毯子上飛快地爬了起來!”

“很好。”伊瑟莉說。

他們沉默片刻。汽車像往常一樣,以每小時四十五英裏的速度行駛。兩旁的樹木在伊瑟莉的眼裏一閃而過,顯得模糊不清,但她必須承認,前方空寂的路麵看起來卻像靜止一般。

“你能稍微開快一點兒嗎?”沃迪塞爾終於忍不住說道。

“我盡力了。”伊瑟莉用警告的口吻說,但她還是輕輕踩了踩油門。接著,為了轉移他對車速的注意力,她問道:

“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嗎?”

“是啊,是啊。”他興奮地說,然後深吸一口氣,“生命就永生不滅了。”

“你說什麽?”

“生命永生不滅啊。生孩子的意義就在於此,你知道吧?通過生孩子,讓曆史不斷地向前發展,你知道吧?人死後靈魂還在這種事情,我覺得很有道理。你相信這些嗎?”

伊瑟莉在辨識他的口音和話語中的某些關鍵詞方麵十分力不從心,所以壓根兒就沒聽懂他的問題。

“我不知道。”

但他絲毫沒有住嘴的意思。他心裏的痛處被觸碰到了,盡管是他自己觸碰的。

“自由教會的人說我的孩子是個雜種,”他抱怨道,“因為我跟我女朋友沒結婚。他們憑什麽這麽說?那幫賤貨真該死,你知道吧?”

伊瑟莉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困惑地搖搖頭。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她承認道。

“你信什麽教啊?”他立即反問道。

“我什麽教也不信。”她說。

“那你父母呢?”

伊瑟莉想了一會兒。

“我來的那個地方,”她謹慎地回答說,“宗教已經……消亡了。”

沃迪塞爾同情地哼了一聲,然後繼續他那難以理解的布道。在此期間,車子進一步向森林深處駛去。

“輪回轉世對我很有吸引力,”他說,並竭力抑製住自己的興奮,“修娜——我女朋友——說這種事聽著就很蠢。但我認為這裏邊還是有點兒道理的。每樣東西都有靈魂,你沒法摧毀靈魂。而且,靈魂這種東西還能給你再試一次的機會——轉世之後可以做得更好。”他大聲笑起來,笑聲中含有一種炫耀的意味,仿佛在邀請她加入進來,“誰知道呢,嗯?我下輩子有可能轉世成女人,或者小動物!”

繞過一處拐角,他們轉而朝下飛馳,駛入一道小山穀裏。伊瑟莉輕輕踩著刹車,同時轉動方向盤。底盤的異響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這次的響聲比以前大得多,就連整個車身都在震動。轉瞬間,汽車駛到了斜坡的最低點,被刹車卡死的輪子觸及地上滑溜溜的灰白凍霜。

伊瑟莉察覺到她的車與柏油路之間毫無摩擦,飛快地向前滑動,就像車體下了水或是被發射到空中一樣,那種感覺猶如置身於夢境之中。那雄性的兩隻大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方向盤,試圖幫她扳回來,但一點兒作用也沒起。車子毫無阻攔地衝出公路邊緣,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猛地撞到一棵樹上。

伊瑟莉隻昏迷了一小會兒,至少在她看來是如此。她的意識像從高空跌落般墜回她的身體,就像她每次給沃迪塞爾注射伊卡帕圖亞時感覺到的那樣。如果非要說她現在跟給他們注射完伊卡帕圖亞之後的感覺有什麽不同,也主要是意識落回身體時的衝擊力似乎比以往要輕一些。她並未覺得呼吸有多麽費力、心跳有多麽劇烈。眼前的樹木顯得異常逼真,她這才意識到,眼鏡和擋風玻璃都已經不見了。

那個沃迪塞爾已經不在她的身邊了。他撞破擋風玻璃飛了出去。從她坐著的地方,看不見他的身體。

被扯爛的褲腿布料開始發出輕微的拍打聲和吮吸聲,她感到極度惡心,但還是努力將目光從腿上移開。她注意到伊卡帕圖亞的針頭從副駕駛座的襯墊裏探了出來。肯定是出故障了。雖然知道這麽做很荒謬,可伊瑟莉還是用沾滿鮮血的拳頭無力地捶打著座椅的邊緣,試圖讓針頭縮回去。但一點兒效果也沒有。

忽然間,她身後的公路上傳來尖銳刺耳的刹車聲,接著是猛地關上車門的聲音,隨後是雙腳慌亂地踩在碎石上的沙沙聲。

伊瑟莉下意識地將手伸進手套箱裏,取出碰到的第一副眼鏡,然後塞到自己的臉上,視線立刻變得模糊不清:因為這是真正的光學鏡片,而不是透明玻璃。

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來到她身旁,朝駕駛室窗口的位置俯下身子。那個身影很小,粉紅色的喉嚨朦朦朧朧,穿著明黃色的衣服,頭發像是一團膨大的黑色光暈。

“你還好嗎?”一個雌性沃迪塞爾用顫抖的聲音說。

伊瑟莉無力地笑了笑,一個鼻孔裏淌出一股濕乎乎的東西。她用手腕將其拭去,手臂扭曲的幅度過大,再加上毛線貼在臉頰上的陌生觸感,讓她頗為吃驚,遂將手腕稍稍縮回去一點兒。

“別動。”那個雌性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我去找人幫忙。你坐好別動。”

伊瑟莉又哈哈大笑,這次,那個女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但後者的笑聲更像是一種緊張的嘶嘶聲。

模糊的色彩從伊瑟莉的視野裏飛快掠過,旋即,她聽到車子前方的灌木叢中發出一陣踩斷樹枝的劈啪聲。那個女人的聲音再次傳來,比剛才更加響亮,而且吐字幹脆利落。

“這是……你的同伴嗎?”她大喊道,聲音聽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一個搭車客,”伊瑟莉說,“我不認識他。”

“他還活著,”那個女人說,“他還有呼吸。”

伊瑟莉把頭靠在座椅上,深吸一口氣,同時試圖搞清她對於這個沃迪塞爾還活著一事是怎麽想的。

“先把他帶走吧,拜托了。”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拜托了,拜托你先把他帶走吧。”伊瑟莉說,眯起眼睛在迷蒙的綠色和棕色裏尋找她的身影。

“我真不能這麽做,”那個女人堅持說,聲音已經鎮定下來,“他的脊柱可能損傷了。他需要專業人員的幫助。”

“我擔心我的車會起火。”伊瑟莉說。

“你的車不會起火的,”那個女人說,“別驚慌。保持冷靜。你會沒事的。”

“至少拿上他的錢包,”伊瑟莉懇求道,“那裏邊有他的身份證件。”

灌木叢又傳來一陣劈啪聲,明黃色再次飄進伊瑟莉的視野。那個女人又一次站在破碎的駕駛室車窗旁邊,伸出一隻溫暖的小手放在伊瑟莉的脖子上。

“聽著,我要去找個電話,得離開你幾分鍾。我叫到救護車就立刻回來,好嗎?”

“謝謝你。”伊瑟莉說。當那個女人越過伊瑟莉的肩膀,從後座上拿起一樣東西時,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對方蒼白的鎖骨和桃紅色上衣下麵隆起的胸部曲線。

“仁慈醫院[3]離這兒很近,”那個女人安慰道,“他們很快就能過來把你帶走。”

伊瑟莉再次感覺到那雙溫暖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這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十分冰涼。那個女人把帶帽防寒服蓋在她身上,然後把袖子輕輕掖到她的肩膀下麵。

“你會沒事的,放心吧。”

“好的,”伊瑟莉點點頭,“謝謝你。”

那個女人消失不見了,隨後便是車子發動的聲音,引擎聲漸漸變小,四周再次陷入寂靜。

伊瑟莉摘下眼鏡,丟在腿上,最後它嗒嗒地滾落到擋風玻璃的碎片上。視野怎麽還是一片模糊?她便眨了眨眼。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透過破碎的擋風玻璃望出去,視野終於恢複了清晰。

伊瑟莉檢查了一下儀表板的頂部,恩斯當初在那裏搭建觸發伊卡帕圖亞的線路時,順便還對汽車的原裝設計做了另一處小小的改動:在這裏安裝了一個操控阿維爾的按鈕。控製伊卡帕圖亞的係統由脆弱的電路和液壓裝置所組成,顯然已在這場事故中損壞了,而儀表板按鈕和儲存阿維爾的圓筒僅靠一根結實的管子相連,時刻等待她觸發開關,向其中的油質**噴出一股異物。

緊接著,阿維爾就會把她的汽車、她的身體和一大片土地炸成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微小的粒子。爆炸會在原地留下一個又大又深的坑,就像遭受了隕石撞擊一樣。

她呢?她會去哪裏呢?

組成她身體的原子將會與空氣中的氧分子和氮分子相互混合。她最終將成為天空的一部分,而不是被深埋在地下:從這個角度來想,她的結局還不賴。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無形的遺骸將與太陽下的所有奇景結合為一體。下雪時,她會成為雪花的一部分,輕柔地降到地麵上,並在蒸發作用下再次升到空中。雨過天晴時,她會飄浮在跨越峽灣和地麵之間的天空的拱形彩虹裏。她會使蒙在田野上的薄霧微不可察地稍濃一些,但星光可以毫無阻礙地穿透她,投射到大地上。她將永遠活下去。她隻需鼓起勇氣,按下一個按鈕,同時確信連接按鈕與圓筒的管子沒被破壞。

“我來了。”她說。

[1] 向霧中的船隻發出警告的喇叭聲。

[2] 伊瑟莉的昵稱。

[3] 仁慈醫院的英文名為“The Mercy Hospital”,名稱中第二個單詞與前文圈養的沃迪塞爾寫在地上的單詞“MERCY”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