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上)譯序 《魔山》:一個階級的沒落

楊武能

20世紀伊始,德語文學誕生了一部劃時代的傑作:托馬斯·曼的長篇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1901)。這部僅用四年時間寫成的“偉大小說”,不僅奠定了年方二十六歲的作者在德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文壇地位,還開啟了德語文學的一個新時代,一批世界級的大師隨之崛起,原本薄弱的長篇小說創作園地裏更是人才輩出,特別是長篇小說的創作可謂碩果累累。於是在20世紀上半葉,德語文學出現了一個堪與歌德、席勒時代媲美的高峰,而托馬斯·曼本人,則被譽為這一興旺發達時期的“火車頭”,並且於1929年當之無愧地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托馬斯·曼能戴上這頂桂冠,一如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的頒獎詞所宣示的,主要由於他那被稱頌為“第一部也是迄今最卓越的德國現實主義小說”[1]《布登勃洛克一家》。但是,在獲獎之前不久出版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魔山》(1924),對作者獲此殊榮至少起了同樣重要的作用,因為是它使托馬斯·曼真正舉世聞名。為證明此言不虛,可以舉出兩個事實,一是1927年,《魔山》經Helen Tracy Lowe-Poters翻譯成英文The Magic Mountain,很快便暢銷美國,受歡迎的程度明顯超過了《布登勃洛克一家》[2];二是近年來在德國和世界範圍內評選20世紀最佳德語長篇小說,托馬斯·曼入選的多為《魔山》,而且總是名列前茅。

托馬斯·曼創作的長篇小說在十部左右,幾乎都是鴻篇巨製,如單單取材於《聖經》故事的《約塞夫和他的兄弟們》(1933—1942)就是四部曲,和其他的大長篇加在一起,便構成了20世紀德語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一個可觀的組成部分。這十部左右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公認為上述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再加上《浮士德博士》。這些作品盡管題材不同,風格、手法也有發展變化,但是都一樣從精神、文化和哲學的高度,深刻而直率地提出了時代的根本問題,生動而多彩地描繪人生、社會和世態,恰如巴爾紮克所做的那樣。也就難怪德國著名的評論家漢斯·馬耶爾要將托馬斯·曼的小說與《人間喜劇》相比擬。[3]

對《布登勃洛克一家》外國文學界的同行已經談得比較多了。《魔山》可以視為《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後續之作,且對托馬斯·曼小說創作的許多方麵都明顯地有所突破。因此,無論研究托馬斯·曼個人或是研究20世紀的德語長篇小說,《魔山》都是一個很好的範例和著力點。

托馬斯·曼1875年出生在德國呂貝克城一位富商家中。父親曾做過這座享有自治權的北方海港城市的市議員。托馬斯·曼中學未畢業,父親便去世了,家業隨之衰敗,全家遷到了南方的慕尼黑。托馬斯·曼十九歲即在當地一家保險公司做見習生,同年發表小說《淪落》獲得好評,決心走文學道路,開始在慕尼黑大學旁聽曆史、文學和經濟學課程,並參與編輯《20世紀》和《辛卜裏其斯木斯》這兩本文學雜誌。1895年至1898年隨兄長亨利·曼旅居意大利,1897年著手創作《布登勃洛克一家》。這部小說於1901年問世後立刻在德語文壇引起轟動。

在隨後的半個世紀裏,作家經曆了資本主義世界嚴重的社會經濟危機,目睹了德國發動的空前殘酷野蠻的兩次世界大戰並深受其害,被法西斯政權褫奪了國籍,不得不長期流亡國外。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他雖已成為美國公民,卻感到這個盛行麥卡錫主義的國家窒息了自己的創作靈感,但是又不願回到分裂成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的祖國的任何一邊去,隻好在1952年移居瑞士,直至1955年客死蘇黎世。

托馬斯·曼可謂一生坎坷,經曆豐富,思想發展的過程更充滿了曲折、矛盾和痛苦。所有這些,都反映在他的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裏。《魔山》這部書則是作者對自己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經曆和思想的總結。具體講,為了探望患病的妻子卡佳,托馬斯·曼確曾於1912年去瑞士達沃斯地區的一家肺病療養院住過一段時間。這段特殊的經曆和見聞,加上妻子的書信,給了他於1913年開始創作《魔山》的契機和素材。起初他隻打算以生戰勝死為主題,用幽默的筆調寫一個中篇小說(Novelle),使之與《威尼斯之死》和《特利斯坦》形成對照;因為在這兩篇舊作裏,表現的都是藝術家在精神上對死亡的美化和渴望。

1914年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打斷了他的寫作,到了1919年戰爭結束後作家才重新提起筆來。大戰中的痛苦經曆和戰後的深刻反思,不但使原本計劃的中篇發展成了一部上下兩卷的大長篇,思想內容更是大大地得到了深化和擴展。

堪稱德語文學現代經典的《魔山》故事情節並不複雜:

出生於富有資產者家庭的青年漢斯·卡斯托普,在大學畢業後離開故鄉漢堡,前往瑞士阿爾卑斯山中一所名叫“山莊”的肺結核療養院,探望在那裏養病的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他原本打算三周之後便返回漢堡,任一家造船廠的工程師職位,卻不料在山上一住就是七年。原來他闖進了一座“魔山”!

在“魔山”中住著來自歐洲乃至世界各國的病人。他們代表著不同的民族、種族、文化傳統、宗教信仰和政治態度,卻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屬於不必為生計擔憂的有產有閑階級。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山莊”的居民們自有一套獨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學,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都沉溺聲色,饕餮成性;都精神空虛,卻在盡情地享受疾病,同時又暗暗地等待著死神的來臨。須知,拿一位“山莊”中人的話來說,這所謂的療養院“不會使患病的人恢複健康,卻能讓健康的人染上疾病”。因此,不斷有年紀輕輕的療養客不治身亡;因此,整個“山莊”及其所在的達沃斯地區,就跟中了魔咒一樣,始終籠罩著病態和死亡的氣氛。

除了上麵那些如同行屍走肉的活人,“魔山”中還遊**著一些幽靈,過去時代的幽靈以及叔本華、尼采等的幽靈。這些幽靈附著在奧地利耶穌會士納夫塔和意大利作家塞特姆布裏尼等人身上,他們是那些活死人中的思想者。至於“魔山”的統領,則是“山莊”療養院的院長“宮廷顧問”貝倫斯大夫。他和他的助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一個綽號叫“拉達曼提斯”,一個綽號叫“彌諾斯”,意思都是地獄中的鬼王。然而“魔山”的真正主宰,卻並非鬼王貝倫斯大夫,而是死神本身。這不僅因為這位大夫自命為“伺奉死亡的老手”,而且本人的身體和精神也染上了重病,即將成為死神的俘虜。

就這樣,在死神的統領指揮下,經由貝倫斯這些鬼王精心安排和組織,風景如畫的阿爾卑斯山就變成了妖魔聚會的布羅肯山[4],“山莊”的療養院客們便像瓦普吉斯之夜的男女妖精似的縱情狂歡,夜以繼日地跳著死之舞。

主人公漢斯·卡斯托普是個性格和體質都很柔弱的資產階級少爺,是塞特姆布裏尼為之操心的“問題兒童”。他涉世不深,剛入“魔山”還有點兒不習慣,但馬上就被“鬼王”逮住,不多久就習慣了,就參加了死的舞蹈。這是因為,“山莊”的獨特生活方式自有其魅力。這魅力的表現之一就是使人忘記時間,忘記過去和將來,同時也忘記人生的職責和使命,活著僅僅意味著眼前的及時行樂。因而“魔山”成了一個介於生死之間的無時間境界,難怪年輕的卡斯托普在山上不知不覺一住便是七年,難怪他也很快學會了像其他療養客一樣懷著冷漠、嫻靜的心情,俯瞰和傲視平原上碌碌終日的芸芸眾生。

不過,在“魔山”中的七年,漢斯·卡斯托普也並未虛度。他年輕、好奇,性格內向,有一個區別於一般療養客的特點和優點,就是對周圍的人和事樂於觀察、傾聽,勤於思索。他在跨出校門後遽然來到一個新的環境,日日目睹著疾病和死亡,傾聽著塞特姆布裏尼與納夫塔的激烈爭論,自己還對愛情的苦樂和生離死別有了切身的體驗,思想活動更是異常活躍。而“山莊”無所事事的特殊生活方式,又提供了他去沉思默想的充裕時間,便對疾病與健康、歡樂與痛苦、生存與死亡、時間與空間以及音樂與時間的關係等,進行了反複的思考,直至七年後“魔山”的夢魘終於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晴天霹靂”所震醒。

然而,這位唯一在“山莊”康複了的小說主人公,這位有頭腦的資產階級的苗裔,卻仍然沒能逃脫死神的控製。因為這時整個歐洲和資本主義世界都著了魔,都跳起了瘋狂可怖的死之舞,漢斯·卡斯托普自然也在劫難逃。小說結尾,年輕的主人公便在一顆大炮彈落到眼前爆炸後飛濺的塵土裏,在戰場的“混亂喧囂中,在唰唰冷雨中,在朦朧晦暗中,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

從上麵的故事梗概可以看出,《魔山》既無曲折跌宕的情節,也無驚心動魄的場麵,卻自始至終充滿著離奇、緊張和神秘的氣氛,卻又不乏思想、精神範疇的激烈碰撞、交鋒乃至你死我活的鬥爭,而不同的思想、精神及其相互鬥爭,又通過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體現出來,這就賦予了小說引人入勝、攝人心魄的藝術魅力。也就是說,《魔山》並不重在描繪自由資產階級沒落的外在表現和過程——雖然這方麵也有不少精彩之筆——而更多地著力於揭示其內在的曆史和精神根源。而這,看來正是托馬斯·曼這部傑作的最大的特點和優點。這樣的特點和優點,使《魔山》成為所謂“智性小說”(intellektueller Roman)或曰形而上的哲理小說(metaphysischer Roman)的典型。[5]

《魔山》除去這一涉及小說本質特征即故事情節的大看點,還有以下幾個值得認真研究和極具欣賞價值的方麵:

首先是小說不同凡響的風格和手法,也就是它講述、展現其故事情節的方式和藝術手腕。

《魔山》這部傑作之所以能躋身西方文學的現代經典之列,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它的藝術風格和手法既很好地繼承了傳統,又成功地進行了創新。

繼承方麵,《魔山》很容易令人想起德語文學中曆史悠久的“教育小說”或“修養小說”(Bildungsroman)。這類以現實主義為基調的小說,其最著名的樣板當推歌德的《威廉·邁斯特》和凱勒的《綠衣亨利》。它們寫的差不多都是年輕主人公到社會上受教育,積累經驗,以及在此過程中思想、性格得到發展和成熟,借以表達作家自身的教育主張、人生哲學和社會理想。托馬斯·曼的《魔山》無異於一部現代的“教育小說”;對於年輕的卡斯托普來說,那與世隔絕的“山莊”國際療養院及其所在的達沃斯地區,不啻是一個對他進行強化訓練的“教育特區”[6]。

在這個反麵意義的“教育特區”裏,不但集中了當時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的精神和思想,讓卡斯托普接觸到它們形形色色的代表人物,而且使時間濃縮起來,讓他早早麵對死亡,不得不對生與死、健康與疾病、肉體與精神、空間與精神、空間與時間等一係列問題,進行認真的思索。同樣,在“魔山”中也有一些“教育者”,那就是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兩人都自覺而公開地以年輕主人公的導師自居,並為影響他、爭奪他而無休止地進行著辯論和爭鬥,雖然他們本身都已病入膏肓。除了他倆,“鬼王”貝倫斯大夫以及他形形色色的病人,其中又特別是那位以長者和領袖自居的佩佩爾科恩,何嚐又不曾以各自的方式充當著年輕主人公的教員——反麵或正麵的教員。這樣,生活在“魔山”中的漢斯·卡斯托普,思想和性格就快速地發展和成熟起來。

不錯,這兒的確存在一些悖論,例如竟然稱“魔山”為“教育特區”,既說“魔山”是個“無時間境界”,又說他濃縮了時間等。然而,不正由於這許多悖論和矛盾的存在,才使《魔山》更加耐人尋味和富於哲理的深蘊嗎?

至此已接觸到《魔山》繼承德語文學傳統的另一個更深刻的方麵,即它的哲理性和思辨性。如此講很容易使人產生枯燥、沉悶的聯想。其實,《魔山》提出的哲學問題既豐富多彩又緊貼現實,所用來進行思辨的手段也生動有趣,富於變化,因而讀起來一點不枯燥乏味。

除去生與死這個核心問題,小說對於時間這個構成生命的重要因素,特別做了精到、深入、全麵、精彩的分析和論說。例如,僅僅為揭示時間因人因地而異的相對性,小說就自然而純熟地使用了三種手段:一是主人公卡斯托普自己頭腦裏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探索(集中在第六章的《變遷》一節);二是作者的直接插話、評說以及思辨(例如第七章的《海濱漫步》一節);三是用故事情節本身進展的快慢直觀地顯現。且看第三種手段的明顯例證:主人公住進“山莊”療養院的第一天,覺得一切都異常新鮮,經曆、感受遂十分豐富,時間也就相對增值,對這一天的描寫便占了一百多頁的篇幅;相反,到了後來,日子過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幾個月甚至幾年便一筆帶過。

此外,《魔山》還有一種用得特別多因而也特別引人注目的思辨手段,就是讓書中的人物相互辯駁和爭論。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勢不兩立卻相反相成,在無情的論爭中幾乎探討了人類社會的所有重大問題,盡管兩人如前文所述都不足取,都是言行不一的空談家,其言論本身也經常自相矛盾,令他們的教育對象卡斯托普無所適從。

總之,《魔山》盡管思辨色彩濃鬱,卻因為手段多樣而藝術精湛,使讀者尤其是愛好哲學的讀者並不難以接受;相反,倒會讀得饒有興味。

《魔山》也成功地繼承了德國和歐洲的批判現實主義傳統,世情的描寫、人物的刻畫、環境的點染,都做到了既細膩精致,又生動深刻,且富於典型意義,有關的例子不勝枚舉。一句話,《魔山》同樣證明,托馬斯·曼也當得起20世紀西方文學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的稱號。

然而,對於《魔山》這部巨著來說,更值得稱道的不是它對傳統的繼承,而是它有所創新,有所突破,還有它還越出現實主義的常軌,采用了勃興於本世紀初的現代主義的某些手法。

《魔山》使用得最多也最有趣的現代主義手法是象征。可以認為,小說的題名《魔山》本身便是一個象征,它所描寫的“山莊”療養院以及生活在裏麵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富有對於特定的時代和社會的象征意義。

先看一個十分具體的例子,就是《魔山》中充滿著“數字象征”(Zahlsymbol)。一個“七”字貫穿整個故事,反反複複地出現:全書一共七章,主人公迷失在“魔山”中長達七年,“山莊”的餐廳裏不多不少擺著七張桌子,主人公的朋友圈子最終湊足了七個人,療養院規定量體溫的時間恰好七分鍾,等等。為什麽正好是七呢?是因為上帝“創造世界”也用了七天,因此七就意味著全部、整個,處處湊足了七的“山莊”,這座在“侍奉死亡的老手”貝倫斯大夫經營下的肺病療養院,似乎就不隻是資本主義社會以營利為目的的醫療機構的典型,而成了作者心目中整個世界的象征。

小說裏眾多的典型人物也都有很強烈的象征意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這你死我活地相互對立,同時卻相反相成的一對兒。塞特姆布裏尼固守著前一兩個世紀盛行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進步和理性的傳統,夢想有朝一日會出現一個資產階級的世界共和國,還身體力行地參加了共濟會的活動,實際上卻是一個過時人物,其形象、思想和行徑,在作家筆下都像個搖風琴的行乞者一般寒磣、迂腐、可笑,活脫脫的一個早已過時了的資產階級理想和價值觀的化身。反之,納夫塔則自視為“超人”,信奉精神至上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妄想世界有朝一日會恢複到教會享有絕對權力的上帝之國的原始狀態,並為此而鼓吹暴力、奴役和恐怖。這個外貌醜陋矮小、言辭尖酸刻薄、行事虛偽怪誕的耶穌會教士,不獨繼承了歐洲封建反動思想的衣缽,而且是德國軍國主義乃至國家社會主義也就是法西斯獨裁專製——他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狂熱信徒,則無疑是進入了帝國主義階段晚期的資本主義的精神象征。

又如,與主人公卡斯托普這個“軟弱的平民”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的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這位“好樣的士兵”身上集中了“德國軍人的所有美德”,是整座“魔山”中唯一有事業心和責任感的人,然而卻病魔纏身,怎麽也實現不了去軍旗下效忠皇上的夙願。他那描寫得非常細膩的夭亡,不正象征著德國軍國主義引以自豪的普魯士精神業已過時和不再有生命力了嗎?

再如荷蘭紳士皮特·佩佩爾科恩,這位在殖民地爪哇發了大財的種植園主,他像個王者似的頤指氣使卻語無倫次,生活放縱卻缺少活下去的信心和樂趣,以致終於服毒自殺,是不是也象征著殖民時代的自由資本主義氣數已盡呢?

就連僅僅出現在卡斯托普回憶中的祖父和舅公,也都刻畫得活靈活現,既有鮮明的個性,也帶著時代與階級的共性和象征意義。類似這樣一些次要人物的存在同樣不容忽視,因為他們加強了小說內涵的曆史縱深度,為一個階級的沒落做了必要的背景交代。

順便說一下,小說的主要人物幾乎個個都有生活中的原型,特別是主人公卡斯托普身上,便清楚地投下了作者自己的影子。他與作家本人出身、經曆的相似之處就不細說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對一些重大問題的觀點和思考。難怪當代著名作家馬丁·瓦爾澤會說:“故事越往下講,小說的主人公便越來越不再是卡斯托普,而變成了托馬斯·曼本身。”[7]事實上,通過卡斯托普的觀察、思考,通過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相互爭論、辯駁,托馬斯·曼對自己早年的思想尤其是叔本華和尼采的思想影響,做了深刻而又全麵的清算;同時,書中還明顯反映出與德國文化曆史哲學家奧斯瓦爾德·施本格勒在思想上的共鳴。[8]因此,《魔山》一書對作家思想和創作的發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至於作家的愛妻卡佳·曼,便為他塑造小說女主人公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這個形象,提供了許多素材和靈感。那位有著口吃的毛病行事落拓不羈的“大人物”佩佩爾科恩,其形象與性格則與同時代的德國劇作家格哈爾特·豪普特曼有太多的相似,以致小說問世後這位原本對作者多有提攜的文學前輩怒不可遏,托馬斯·曼不得不一再致函解釋和道歉,才平息了這一震撼了文壇的軒然大波。[9]不過,更加令人想不到的是,出身猶太教拉比家庭的奧地利耶穌會士納夫塔這個思想偏激、言語刁鑽、行事殘忍的怪物,竟是以著名的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盧卡奇(GeorgLukács, 1885—1971)為原型的。[10]

除去大量具有象征意義的人和事,《魔山》還顯著地運用了精神分析這一現代主義手法。小說成書的十多年,正值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在歐洲廣泛傳播。托馬斯·曼是弗洛伊德的景仰者,創作自然難免反映出這一學說的影響。倒不是指貝倫斯院長的助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這位精神萎靡、身穿黑大褂的“殯儀館抬屍者”似的大夫,也在對病人施行所謂心理分析;也不是因為他在“山莊”長年開著一個大談情欲與疾病及與死亡的微妙關係的講座,害得男女療養客們體溫升高了老是降不下來——這些,都隻能看作是對迎合時尚的騙子大夫的譏諷。作者自身使用精神分析手法的主要表現,是他深入到人物的潛意識中去挖掘和揭示他們思想行為的內在因果。一個明顯而突出的例子:年輕的主人公一開始很討厭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因為這個俄國女子不拘小節,缺少上流社會的教養,每次進出餐廳都把玻璃門摔得哐啷啷響。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對討厭響聲的漸漸習慣,他竟不知不覺地、狂熱地愛上了這位並不漂亮的女病友。為什麽?因為她也長著一雙細眯眯的韃靼人眼睛,而這雙眼睛令他憶起了自己少年時代曾經戀慕過、然而早已忘記了的男同學希培——此人也在托馬斯·曼的生活中有相應的原型。也就是說,隱藏在潛意識中未得到滿足的戀慕之情,又固執地表現出來了,以致俄國婦人和男同學的形象在卡斯托普心中老是疊印在一起,給他對異性的愛戀中加進少年時代的親切回憶,使他對女病友克拉芙迪婭·舒舍更加著迷和神往。

另一個反映出弗洛伊德影響的著名片斷,是小說第六章的一節《雪》。在這一節,寫了主人公在與風雪和死亡搏鬥過程中的一個個夢境,也即是卡斯托普潛意識中的理想和恐懼的折射和顯露。這些一開始絢爛美麗、如詩如畫、最後卻變得陰森可怖的夢境,實際上表明了主人公(也包括作者)在生與死之間,在人道與非人道之間,在意大利作家塞特姆布裏尼與奧地利耶穌會士納夫塔之間,如何艱難地進行著選擇。年輕的卡斯托普最終選擇了前者,雖然他對前者最終能否戰勝後者還缺少信心。這缺少信心的表現,既合乎歐洲曆史的真實,也合乎作家本人思想的實際。

附帶說一句,題名《雪》的這個片斷文筆十分優美、精致,對嚴冬時節阿爾卑斯山中的冰雪世界的描寫可謂出神入化,美不勝收,加之主人公的夢境又可稱整個小說思想內涵的結晶和濃縮,於全書起著升華和畫龍點睛的作用,值得反複咀嚼、品味。例如,主人公終於在冰天雪地中戰勝了幾乎置他於死地的睡魔,在即將蘇醒時說出的“為了善和愛,人不應讓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這句話,就點出了全書的意義精髓。

象征和精神分析,隻是托馬斯·曼使用現代主義手法的兩個顯著方麵;與此同時,上述種種反映著作家個人思想和經曆的內容,決定了《魔山》這部富有現代主義特色的傑作的現實主義基調。因此,從總體上看,《魔山》同時也富有現實主義和時代批判精神,因此堪稱德語文學乃至西方文學率先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結合起來的典範之一。

最後,《魔山》還有一個同樣值得注意的重要看點,那就是小說靈活多變的語言。以“語言魔術師”著稱的托馬斯·曼,尤其善於運用幽默、揶揄、嘲諷等語言手段,使自己與他描寫的人物、風尚、事件之間保持必要的距離——“諷刺的距離”或曰“批判的距離”。這種距離一開始便出現在敘述故事的語氣裏,接著又滲透進描繪環境、人物和事態的措辭和筆調中,到最後更融合到故事的情節裏。能說明這最後一點的典型例子,首推第七章的“冷漠”與“狂躁”這兩節所描寫的種種悖乎常理的行為,其中尤其是納夫塔與塞特姆布裏尼之間出人意料、荒唐透頂的決鬥。由於作者對語言把握得十分準確、精細,“距離”的遠近分寸便表現得十分明顯,從而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作家的態度和愛憎。不,這兒談不上愛,因為在書中沒有一個真正可愛的正麵人物。就連對主人公卡斯托普和他那位落拓不羈的意中人克拉芙迪婭·舒舍,作者所有的充其量也隻是理解和同情,對他們的思想、行為也始終予以不乏批評意味的幽默、譏諷和調侃。

《魔山》的看點和精彩之處當然不止上述內容,限於篇幅就不再饒舌;還有許許多多的寶藏,等待著不畏艱險的登山者去自行發現。在這個意義上,《魔山》不啻是一座寶山,隻有不畏艱險的登山者,才會收獲更多,才有可能尋幽、搜奇、覽勝:尋西方精神思想之幽,搜歐洲人生世相之奇,覽德語現代小說之勝。

綜全文所述,《魔山》問世於1924年,故事則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前夕。書中所描寫的死神統治的“山莊”國際療養院,實際上是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精神空虛、道德淪喪、危機四伏的資本主義歐洲的縮影。整個“山莊”都未能逃脫死亡的厄運,這意味著“山莊”所象征的世界已經衰敗、沒落,歐洲戰前代表自由資本主義的資產階級整個在精神上已經衰敗、沒落。奠定托馬斯·曼文壇地位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有一個副標題,叫“一個家族的沒落”;作為其後續之作的《魔山》,方方麵麵都前進了一大步,所反映的時代和社會生活更廣、更深,所以也不妨給它加上一個副標題,名之為“一個階級的沒落”或“一個時代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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