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2冊 檀香山

聰明人隻在想象中旅行。曾經有一位法國老人(其實是薩瓦人[1])寫過一本書,書名為《在自己房間裏的旅行》。我沒有讀過這本書,甚至不知道書裏寫的是什麽內容,但是這個書名激發了我的想象力。若是可以這樣旅行,我便能環遊世界了。壁爐旁的一幅畫像就可以將我帶到俄羅斯,欣賞那裏大片的白樺林和高聳的白色穹頂教堂。伏爾加河寬廣無垠,在四處散落的某個村莊的角落,在酒鋪裏,到處都有身穿粗糙羊皮襖、留著長胡須的男子坐在那兒喝酒。我站在當年拿破侖第一眼看到莫斯科的那個小山丘上,遠眺著一望無際的大城市。我可以下山去看望一些人,他們跟我的關係比我的許多朋友還要親近,有阿廖沙、沃倫斯基等十幾人。不過,我的視線落到了一件瓷器上,於是我嗅到了中國的辛辣氣味。我坐在轎子上被人抬著走在稻田間的狹窄田埂上,或在樹木繁茂的山路上穿行。我的轎夫哼哧哼哧地行走在明媚的晨光裏,一邊樂嗬嗬地相互聊著天,我時不時地聽到從遠處神秘地傳來寺院的低沉鍾聲。北京的街頭人頭攢動,什麽樣的人都有,擁擠的人群會不時散開,給一支駱駝隊伍讓出一條通道。這些駱駝邁著優雅的步子緩緩前行,它們從蒙古的戈壁沙漠運來了獸皮和各種奇奇怪怪的藥材。接著我又到了英格蘭,到了倫敦,在某一個冬日的下午,你會見到濃雲低垂,光線暗淡得讓人心情低沉,但是過一會兒你再遠眺窗外,便可以看到珊瑚島海岸上的一片片椰子樹。當你沐浴著陽光走在銀色的沙灘上時,炫目的陽光照得你幾乎睜不開眼睛。頭頂上八哥在莫名其妙地大呼小叫,海浪永不停息地拍打著礁石。這樣的旅行是最美妙的,在自己家的壁爐旁就可以完成,在這樣的旅途中你盡可隨意遐想。

有人喜歡在咖啡裏放鹽,他們說加鹽可以讓咖啡有獨特的濃香味道,妙不可言。同樣的道理,有些地方被浪漫傳說渲染得神乎其神,當你親眼見到這些地方時,你會不可避免地體驗到一種幻滅的感受,但是這種感受卻也能讓你品嚐到別樣的滋味。你若期望某件事盡善盡美,你會在頭腦中產生無邊無際的想象,超越任何美的東西可以實際給你的。這也正如一個偉人性格中的缺陷,或許會減弱人們對他的敬佩,卻必定會使他更富有情趣。

我本沒打算要去檀香山的,這地方離歐洲實在太遠了,我從舊金山出發,曆經了如此漫長的旅途才到達目的地。檀香山這個地名是如此特別,會引起人們多少迷人的聯想,可是我一到那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在心裏清晰地描繪出了我所期望見到的風光,但是我的所見所聞卻讓我驚訝不已。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戶房與磚石大廈緊緊相連;破舊的木板屋與裝有玻璃櫥窗的時髦商店比鄰而居;汽車在街上鬧哄哄地駛來駛去;人行道上停滿了一排排的汽車,有福特,有別克,還有帕卡德。商店裏,美國文明的必需品應有盡有;每三座房子裏便有一家是銀行,每五座房子裏就有一家輪船公司的代理處。

街上人流熙攘,混雜著各式人種,讓人難以想象。有美國人,他們不管這邊的氣候如何,大都穿著漿過高領的黑色外套,頭戴草帽、軟呢帽或圓頂禮帽;有卡納卡人,淺褐色的皮膚、卷曲的頭發,隻穿襯衫和長褲;混血兒係著耀眼的領帶,腳蹬漆皮靴,瀟灑十足。還有日本人,男的麵露順從的微笑,身穿整潔的白色帆布背帶褲,在他們身後一兩步遠的地方跟著他們的女人,身穿日本和服,背著一個嬰兒;日本的兒童身穿色彩鮮豔的衣衫,腦袋剃得光光的,活像奇形怪狀的玩偶。當然還有中國人,男人個個體態肥胖,看上去殷實富有,卻不倫不類地穿著美國人的正裝;女人則嫵媚動人,滿頭黑發梳理得如此整齊,你會覺得永遠都不需要再梳了。她們穿著很幹淨的束腰上衣和長褲,有白色的、灰藍色的、黑色的。最後是菲律賓人,男人戴著碩大的草帽,女人穿著袖子寬大蓬鬆的鮮黃色紗袍。

這裏是東西方風俗交匯融合的地方,最新的事物與遠古的傳統和諧並存。即使你沒有在這裏找到你所期待的浪漫傳奇,你也能領略到極為別致的奇景趣事。所有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交往密切,他們語言不同,思想各異,信奉著不同的神靈,價值觀也不一樣,但在兩種情感上他們完全一致:愛和饑餓。不知為何,當你觀察他們的時候,你會產生一種活力非凡的印象。雖然空氣如此輕柔,天空如此湛藍,你仍會感覺到人群中躍動著一股火熱的**,有如悸動的脈搏在突突跳動,我不知道原因何在。雖然有當地的交通警手持白棍,站在崗台上指揮交通,這場麵看上去還頗有威嚴,但你隻會感到這威嚴僅僅是做做樣子的,透過這個表麵往下一點點,便是一片昏暗,充滿神秘。你會心裏一驚,緊張得凝神屏息,如同深夜在一片寂靜的森林中,突然響起一陣低沉、持續的擊鼓聲,震動了四周的寂靜。你會滿心期待要去發現什麽,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

如果有人認為我過多強調了檀香山的不協調,那是因為,在我看來,隻有這一點才可以使我要講的故事有意義。這是一個關於原始迷信的故事。讓我感到萬分驚詫的是:在一個文明社會,一個即便不算出類拔萃但也無疑相當發達的文明社會,這樣的東西竟會延續下來。我難以相信,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竟會在一個可以說到處都是電話、電車和報紙的社會裏發生——或至少讓人認為發生了。在檀香山給我帶路的那個朋友身上也同樣存在著這種不協調,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這是檀香山最顯著的特征。

這是一個名叫溫特的美國人,我從紐約一個熟人那裏帶來一封介紹信去找他。他的年齡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一頭稀疏的黑發,兩鬢已經花白,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眼睛明亮有神,戴了一副很大的玳瑁眼鏡,給他的模樣增添了一點兒斯文,卻也多少顯得不倫不類。他個子還算高,特別瘦削。他出生在檀香山,他的父親開了一家挺大的商店,銷售時髦人士需要的各類物品,主營女子連褲襪,也賣其他商品,從網球拍到防水油布,應有盡有。這家店生意興隆,所以我能理解當年溫特不肯子承父業,宣稱自己要做演員時,他的父親為什麽會勃然大怒。我的這個朋友做了二十年演員,有時在紐約,更多的時候是路邊演,因為他的天賦實在有限。不過他也並不愚蠢,最後終於得出了結論,在檀香山賣連褲襪要比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演些小角色更合適。所以他離開了舞台,做起了生意。我想他在經曆了這麽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之後,自然特別享受現在的奢侈生活:開著豪車,住高爾夫球場旁的豪宅。我完全相信,他是個能幹的人,管理生意有一套。不過他還是不能完全離開藝術,既然演戲不行,那就開始畫畫吧。他帶我去了他的畫室,給我看他的作品。作品一點兒都不差,但是不如我期待中的水平那麽高。他隻畫靜物畫,尺幅很小,大概是8×10英寸。他畫得特別細膩,可謂精雕細琢,顯然他對細節有著很大的熱情。他畫的水果讓你感覺好像在基爾蘭達約的畫作中見到過。你多少會有些驚歎他怎麽會有如此的耐心,同時又禁不住對他的手法靈巧印象深刻。我可以想象,他的演員生涯未獲成功,是因為他過於細致地掂量舞台上一板一眼的表演,反而局限了表演藝術的個性發揮和整體演出效果,難以打動觀眾。

他帶我遊覽這個城市時,始終流露著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專利式神情。他從心底裏相信美國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檀香山,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的態度有些滑稽。他開車帶我在城裏到處看各種風格的建築,當我對這些建築的藝術風格表達了適度的讚賞時,他很滿意地顯得揚揚自得。他又帶我去看了有錢人住的房子。

“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說,“花了十萬美元建的。斯塔布斯一家是我們這裏最好的人家了。老斯塔布斯是七十年前來到這裏的傳教士。”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眨巴著眼睛透過又大又圓的眼鏡片看著我。

“我們這裏最好的家庭都是傳教士家庭。”他說,“要是你的父親或祖父沒有讓異教徒信奉基督,你都算不上檀香山人。”

“是嗎?”

“你能背《聖經》嗎?”

“差不多吧。”我回答。

“有一段說的是父債子還:父親吃了酸葡萄,酸倒了子女的牙。我猜想在檀香山情況不同,我們的父輩給這裏的卡納卡人帶來了基督教,結果我們這些後代卻在這裏霸占了他們的土地。”

“天助自助者。”我嘟囔道。

“這當然對。在這裏的土著島民欣然接受了基督教的時候,他們沒有別的東西可選。國王賞賜土地給傳教士以示對他們的尊重,而傳教士們又購置土地‘積攢財富在天國’,這肯定是好的投資。有一個傳教士離開了自己的傳教‘生計’——我想我們可以稱傳教為‘生計’,並無不敬之意。此人改做地產生意了,不過,這隻是一個例外。大部分情況是:土地帶來的商業利益都是傳教士的兒子們操辦的。哦,有一個五十年前來這裏做傳教士的父親真是件好事啊!”

他看了看表。

“哎呀,表停了,該去喝杯雞尾酒了。”

我們沿著一條兩邊盛開著紅色芙蓉花的平坦大路快速回到了城裏。

“你去過聯盟酒館嗎?”

“還沒有。”

“我們就去那兒。”

我知道這是檀香山最有名的地方,便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去了這家酒館。到這家酒館要從國王大街上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兩旁都是辦公室,所以穿過這條通道的既有急著要去酒館喝上一杯的人,也有去辦公室上班的人。酒館挺寬敞,四四方方的,有三個入口。一麵的牆壁前是一個長長的吧台,對麵的兩個角落被隔成了小單間。據傳說,當年建這兩個小單間是為了讓卡拉卡瓦國王喝酒時不被他的臣民看見。想想這個皮膚黝黑的君主曾經可能在這裏的一個小單間裏和大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一起痛飲,這也算得上一段佳話了。酒館裏有一幅國王的油畫肖像,鑲著厚重的金框,不過另外還有兩幅維多利亞女王的版畫。除了這些,牆上還掛著幾幅十八世紀的古式線雕銅版畫,其中一幅是根據德威爾德的劇照雕製的,天曉得這是怎麽回事。此外還有出自二十年前的《英國畫報》和《倫敦新聞畫報》聖誕增刊的石版畫,接著就是各種酒的廣告:威士忌、杜鬆子酒、香檳和啤酒,以及棒球隊和本地交響樂團的照片。

這個地方似乎不屬於我在外麵陽光明媚的大街上所看到的那個繁忙的現代世界,而是屬於一個即將死去的世界,有一股昔日輝煌不再的味道。屋裏燈光昏暗,顯得髒亂,空氣中隱約彌漫著一絲神秘的氣息,你會想象這個場景更適合各種見不得人的交易,也會讓人想起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時代,冷血黑幫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殘暴的行徑掩飾著單調的生活。

我走進酒館時,裏麵已經差不多擠滿了人。幾個商人圍成一圈站在吧台前談生意,兩個卡納卡人在一個角落喝酒,兩三個店主模樣的人在擲色子。其餘的人顯然都是從海上來的,有流動貨船上的船長、大副、機械師之類。吧台後麵有兩個混血兒在忙著調製這家酒館很出名的檀香山雞尾酒,他們身穿白色製服,體態肥胖,皮膚黝黑,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有一頭濃密的鬈發、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酒館裏的一大半人溫特似乎都認識。我們朝吧台走去時,一個獨自站著的戴眼鏡的矮胖男人要請他喝一杯。

“不了,船長,我下回跟你喝。”溫特說。

他轉身對我說:

“我想讓你認識一下巴特勒船長。”

這個矮胖子船長跟我握了握手,我們開始交談起來,不過周圍的環境讓我分了心,我沒怎麽注意他,我們每人要了一杯雞尾酒後就分手了。在我們回到車裏要開走時,溫特對我說:

“碰到巴特勒我很高興,我想讓你認識他。你覺得他怎樣?”

“我想我對他沒有什麽特別的看法。”我答道。

“你相信超自然力量嗎?”

“我不太確定我是不是相信。”我微笑著說。

“一兩年前,他碰到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你應該讓他給你講講。”

“什麽樣的事?”

溫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他說,“可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確鑿無疑。你對這種事感興趣嗎?”

“哪種事?”

“符咒啦,魔法啦,這類東西。”

“我就沒遇到過對這些不感興趣的人。”

溫特停頓了一會兒。

“我看我還是別給你講了。你應該聽他自己親口講給你聽,這樣你才好判斷。你今晚有事要做嗎?”

“我什麽事也沒有。”

“那這樣吧,我來跟他聯係一下,看看能不能到他的船上去。”

溫特跟我講了些關於他的情況。巴特勒船長一直在太平洋上謀生。他以前的生活狀況要比現在好得多,那會兒他在加利福尼亞沿海的一艘客輪上做大副,不久又做了船長,可是後來他的船失事了,有幾個乘客淹死了。

“我猜是喝酒誤事。”溫特說。

當然,警方對事故展開了調查,他為此丟掉了執照,開始四處漂泊。他在南太平洋闖**了幾年,不過現在他又當上了一艘在檀香山與周圍各島之間航行的小帆船的船長。船主是一個華人,他願意雇用一個沒有執照的船長,隻是因為可以少付一點兒薪水,而且由白人當船長總也有些好處。

既然我聽到了他的這些經曆,我就盡力回憶起他的具體形象。我記得他戴一副圓圓的眼鏡,鏡片後麵能看到一雙圓圓的藍眼睛,就這樣,他的形象漸漸地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他個子不高,體形肥胖,沒有棱角,圓圓的臉蛋有如一輪滿月,鼻子周圍擠著一團肥肉,淺黃色的短發,麵色紅潤,胡子刮得幹淨。他的手胖嘟嘟的,關節處有一些小坑,兩條腿又粗又短。他是個樂嗬嗬的人,所經曆的悲慘遭遇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應該已經三十四五歲了,但看上去要年輕得多。不管怎麽說,我畢竟隻是對他隨便留意了一下,現在知道了這段顯然毀掉了他一生的不幸遭遇後,我暗暗對自己說:下次再見到他時我一定要好好注意這個人。觀察不同人的不同情緒反應是很有意思的事。有的人能夠坦然經曆可怕的戰爭、臨死前的恐懼和難以想象的恐怖,而心靈不會受到任何創傷;有的人則不然,他們看到月影在蒼茫大海上顫動,或者聽到小鳥在灌木叢中啼叫,都會驚恐萬狀,嚇得魂不守舍。這是因為性格堅強或軟弱,還是因為缺乏想象力或性情不穩定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象到他目睹了沉船時的慘狀,伴隨著溺水者撕心裂肺的恐怖慘叫,以及後來警察的盤問、失去親友者的哀痛和報紙上各種嚴厲的指責,給他內心帶來的煎熬、羞愧和恥辱。當我想到有過這番遭遇的巴特勒船長竟還會像一個中學生那樣用毫不掩飾的下流話大講夏威夷的女孩子、艾維裏的紅燈區,還有他的成功曆險時,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他隨時都會哈哈大笑,盡管常人會以為他可能再也笑不出來了。我還記得他那一口亮晶晶的白牙,這是他身上最好看的了。我開始對他產生了興趣,可是我一想起這個人,滿腦子都是他那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模樣,竟然忘記了他的具體遭遇。我隻好再去見他,聽他親口講這個故事。我想見他的目的是要看看我能不能多了解一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溫特做了必要的安排,吃過晚飯後我們便向海邊走去。一條小船已在等著我們,我們坐上小船劃槳出發了。他的帆船停泊在港口外一個離防波堤不遠的地方。我們劃到帆船一側,我聽到了一陣尤克裏裏琴聲。我們攀著舷梯爬了上去。

“我猜他在艙裏。”在前麵領路的溫特說道。

船艙很小,髒亂不堪。一側有一張桌子,周圍是一圈寬寬的長椅,上麵睡著一些乘客。我猜想坐這樣的船旅行的乘客一定是被騙上船的。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一個土著姑娘在彈尤克裏裏琴,巴特勒半躺著斜靠在長椅上,腦袋枕在姑娘的肩上,一隻胳膊摟住了她的腰。

“別讓我們掃了你的興啊,船長。”溫特開玩笑道。

“來吧。”巴特勒站起身來跟我們握了握手,“要喝點什麽?”

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從敞開著的艙門可以看到依然還是藍色的夜空中繁星點點。巴特勒船長穿著一件無袖汗衫,露出了肥白的胳膊,他的褲子髒得不能再髒了。他光著腳,可是那長著一頭鬈發的腦袋上卻戴著一頂破得沒有形狀的氈帽。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女友,特漂亮吧?”

我們跟這個美人兒握了握手。她的個子比船長高很多,盡管她穿著一身哈伯德大媽式的套裙,卻也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這種套裙是上一代的傳教士為了保證女性穿著體麵而強迫本地土著女性穿的服裝,盡管她們並不情願。人們或許會猜測,年齡的增長可能會給她增添體態臃腫的負擔,但現在她是優雅而靈巧的。她的褐色皮膚細膩光潔,眼睛明亮有神,一頭濃密的烏發編成粗粗的辮子盤在頭上。她向人致意時笑容可掬,自然迷人,露出一口細小、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她無疑是一個令人傾倒的小美人。看得出來,船長癡迷地愛著她,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身上,他每時每刻都想碰觸她。這一點兒都不難理解,可是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姑娘顯然也愛他——她那明亮的眼睛裏愛意綿綿,這是不會騙人的,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在發出欲望的歎息。這一切都讓人驚歎,甚至有些感人,我不禁觸景生情。可是這樣一對熱戀中的人跟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又有什麽相幹呢?我心想或許我本不該跟著溫特到這裏來的。

眼前的情景讓我驀然感到,這個昏暗的船艙瞬間變樣了,讓人感到在這裏發生一段感人至深的戀情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這艘帆船了,一艘停泊在浩瀚星空下繁忙的檀香山港口的小帆船,仿佛遠離了整個世界。我滿心歡喜地想到了一對對戀人互相依偎著在夜色下航行在浩渺無垠的太平洋上,穿梭在一個個山岡蔥蘢的海島之間。想到這些,浪漫之情如一陣輕風拂過我的臉頰。

然而,巴特勒是這個世界最不可能讓你聯想到浪漫的人,在他身上很難看出有什麽東西能夠激起愛戀之情。從他現在的穿著來看,他比平時顯得更矮胖了,那副圓圓的眼鏡戴在他圓圓的臉蛋上,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個板著臉的胖娃娃小天使。他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時運不濟的教區牧師。他的言談中摻雜了一些聽上去怪裏怪氣的美國土話,如果我能用他的原話複述這個故事,一定會生動得多,可是我幾經嚐試還是做不到,隻好放棄。所以稍後我隻能用我自己的語言來轉述這個故事了。再說,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帶幾個髒字,雖然他並無惡意,而且他的這些口頭禪也隻會讓過於迂腐的人聽來有些刺耳,但是要印成文字終究不免粗俗。他是個愛開心逗樂的人,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何能在情場上得意,因為大多數女人都難免輕率,如果男人總是對她們一本正經,會把她們煩死的,而對那些總能讓她們開心大笑的小醜,她們則很少有抵抗力。她們的幽默感往往流於膚淺。所以月亮女神狄安娜隨時會被那個坐在禮帽上的紅鼻子醜角逗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的謹慎姿態拋到九霄雲外了。我發現巴特勒船長是個有魅力的人,要不是我聽說了那個不幸的沉船事故,我會認為他一生都是無憂無慮的。

我們剛走進船艙的時候,我們的這位主人就按了鈴,這時一名華人廚子端來了一些酒杯和幾瓶蘇打水。桌子上已經放了一瓶威士忌和船長的空酒杯。看到這個華人時,我著實吃了一驚,這八成是我見過的長得最醜的人了。他身材很矮,但長得結實,拖著一條瘸腿。他穿著汗衫和長褲,衣褲原本是白色的,但現在已經汙穢不堪;一頭蓬亂粗硬的花白頭發上扣了一頂破舊的粗呢獵帽。一般的華人戴這種帽子就已經夠怪模怪樣的了,而他戴著簡直就是慘不忍睹。他那張四四方方的寬臉是扁平的,活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滿臉大麻子,不過最讓人看了難受的還是他那兩片十分突出的兔唇,從未做過手術修複,以致上唇是裂開的,向上斜斜地翹著,都快碰到鼻子了,裂口處露出尖尖的黃牙。這模樣實在嚇人!他走進來時,嘴角叼著一截煙頭,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這副神情讓他看上去滿臉殺氣。

他把威士忌斟到酒杯裏,打開了一瓶蘇打水。

“別加水,約翰。”船長說。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給我們每人遞了一杯酒,就出去了。

“我看到你在留意我的廚子。”巴特勒說,他那肥胖、發光的臉上咧開嘴笑了。

“我可不想在黑夜裏碰見這個人。”我說。

“他是長得很醜。”船長說,不知什麽原因,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中似乎帶有一種奇特的滿意,“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兒好用處的,我對誰都這樣說,隻是你每次看他時需要先喝上一杯酒壯壯膽。”

這時,我一眼看到了掛在牆上的一個酒葫蘆,我站起來去看個仔細。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古老的酒葫蘆,而這一個是我在博物館之外見過的最好的。

“這是一個島上的酋長送我的。”船長看著我說,“我幫了他一個大忙,他就送給我一件好東西。”

“這還真是一件好東西。”我答道。

我在想能不能出個合適的價錢從巴特勒船長手裏買下這個東西,我不相信他會收藏這樣的物件。這時,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

“這玩意兒我一萬美元都不會賣的。”

“我想也不能賣。”溫特說,“賣掉它簡直是罪過。”

“為什麽?”我問。

“那是有故事的。”溫特接著說,“是不是,船長?”

“當然是。”

“那就給我們講講吧。”

“天色還早呢。”他答道。

等到他滿足了我的好奇心時,天色明顯已經不早了。我們喝了好多的威士忌,一邊聽巴特勒船長給我們講述他早年在舊金山和南太平洋闖**的經曆。最後,那個姑娘睡著了,她蜷縮著身子躺在長椅上,臉枕在自己的一隻褐色的胳膊上,胸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地一起一伏。進入睡夢中的她看上去有些憂鬱,但依然是個黑美人。

他是在某個小島上遇見她的,那時他就駕著他的破帆船穿行在這群小島之間,哪個島上有貨要運就去哪兒。本地的卡納卡人不愛幹活,所以勤勞的華人和精明的日本人從他們手裏搶走了生意。姑娘的父親有一小塊地,種上了芋頭和香蕉,還有一條船,用來打魚。他跟巴特勒的帆船上的大副有說不清的遠親關係,就是這個大副有一天晚上帶巴特勒到姑娘家的那所破舊小木屋裏去閑聊。他們帶去了一瓶威士忌和一把尤克裏裏。船長不是個拘謹的人,他隻要看到漂亮姑娘就會勾搭。他本地土話說得很流利,很快就讓這個姑娘不再羞怯。整個晚上他們都在唱歌跳舞,快到淩晨時,姑娘已經坐到他的身邊,而他用一隻胳膊摟住了她的腰。碰巧他的船要在島上滯留幾日,男人在這種時候是不想趕時間的,船長也根本不願早些離開。他在這個安逸的小港過起了舒心的日子,流連忘返。每天早上他圍著帆船遊泳,晚上再遊幾圈,怡然自得。海邊有一家雜貨店,船上的水手可以在那裏喝杯威士忌,他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家店裏瞎混,跟混血兒的店主玩紙牌。到了晚上,他就跟大副去這個漂亮姑娘的家裏,唱唱歌,講講故事。是這個姑娘的父親主動提出要他把姑娘帶走的。他們很友好地談妥了這件事,姑娘則一直依偎在船長的身邊,雙手搭在他身上,不停地捏他幾下,又用溫柔的眼神含笑瞥他幾眼,催促他把自己帶走。船長迷上了她,他本來就是個喜歡家庭生活的人。海上的生活有時讓他感到乏味,要是在這條破船上有這麽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兒該是件多麽讓人開心的事。他也有實際的考慮,他懂得有個人在身邊給自己洗洗衣服襪子也是有用的。他早已不想再讓一個華人船員幫他洗東西了,這個人洗過的什麽東西都變成了碎片,島上的本地人就洗得好多了。在檀香山登岸時,船長總喜歡穿上一身幹淨的帆布工裝去四處溜達。跟姑娘的父親談來談去也就是個敲定價錢的問題。姑娘的父親要二百五十美元,而船長是個攢不住錢的人,他一時拿不出這筆錢,但他並不小氣,而且這時姑娘柔軟的臉蛋正貼在他的臉上,他就不想討價還價了。他提出先付一百五十美元,三個月後再付清剩下的一百美元。那天晚上,他們爭執不休,始終沒能成交。想起這件事船長心裏就火燒火燎的,晚上也睡得不踏實了。他總是夢見這個可愛的姑娘,每次醒來,他都感覺到姑娘柔軟性感的嘴唇正貼在自己的嘴唇上。早上起來後,他狠狠地罵自己,因為上次在檀香山打牌時,他整夜手氣不佳,輸得很慘,弄得現在囊中羞澀。要是他早一天愛上這個姑娘,不去打牌輸錢的話,現在他就已經可以和她恩愛纏綿了。

“聽著,巴納納斯,”他對大副說,“我離不開那個姑娘了。你去告訴她父親我今晚就帶錢過去,叫她準備一下,我看我們天一亮就可以起航了。”

我不知道大副怎麽會叫這麽個古怪的名字。他姓惠勒,雖然這是個英國人的姓,可他身上沒有一滴白人的血。他個頭很高,身材還算勻稱,略顯發胖,隻是膚色比一般的夏威夷人要黑得多。他已不年輕,一頭濃密的粗硬鬈發已開始花白,上門牙鑲上了金牙,他為自己的金牙頗感自豪。他眼睛斜得厲害,所以總讓人感覺他的神色陰沉沉的。船長喜歡開玩笑,大副的斜眼缺陷就成了他隨時可以毫不猶豫地拿來戲弄他的話題,因為他知道大副對此特別在意。巴納納斯跟多數本地人不同,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要不是巴特勒船長脾氣好,很難不喜歡什麽人,他很可能會不喜歡這個不愛說話的人。船長喜歡出海時身邊有人聊聊天,他本來就是個愛聊天、好交友的人。日複一日地跟一個不肯張嘴說話的人在一起,就像要去逼著一個傳教士喝酒一樣,實在讓人受不了。他變著法子讓這個人活躍起來,也就是毫不留情地拿他開涮,可是到頭來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笑,這就不好玩兒了。他終於得出了結論:無論是喝醉還是清醒,巴納納斯都不適合跟白人做伴。但他是一個出色的水手,而船長是個精明人,他太知道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大副的價值。出海時,他常常登上船後什麽都不用做,隻需要倒頭睡覺,睡到酒醒為止,因為巴納納斯會把什麽事都做好的,就憑這一點也是值得了。可是這個家夥也太不懂社交了,要能找到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才好。那個姑娘一定可以。再說,要是知道自己回到船上時有個可愛的姑娘在等著他,他也不會每次上岸都喝得醉醺醺了。

他去找那個開雜貨店的朋友,喝著杜鬆子酒,他開口向那人借錢。一個船長是可以為雜貨店主幫上一兩個忙的,兩人低聲(這種私事沒必要讓雜七雜八的外人知道)交談了一刻鍾後,船長把一遝鈔票塞進了屁股口袋。那天晚上,姑娘跟著他一起回到了船上。

巴特勒船長找出種種理由期待自己可以實現心中已經決定要做的事,他差不多真的做到了。他沒能戒酒,但他不再喝過頭了。每次出海兩三周,晚上能跟船上的夥計們一起鬧一鬧就夠開心的了,回到他的小女友身邊也另有一番快樂的滋味。他常常想起她,睡得那麽安詳,在他走進船艙俯身看著她的那一刻,她準會睜開惺忪的睡眼,向他伸出雙臂——這簡直就像抓了一手好牌那樣讓人美滋滋的。他發現自己開始攢錢了,因為他是個慷慨大方的人,總能做一些很合女朋友心意的事情:他送給她一把銀梳子梳理她的長發,還送了一條金項鏈,一隻人造紅寶石的戒指。哇哦,活著真好!

一年過去了,整整一年了,他還沒有對她厭倦。他本來不是一個會去分析自己情感的人,但是說來也太令人驚異了,現在他竟然也會不知不覺地認真思考起自己的情感了。這姑娘身上一定有特別迷人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有時他的腦海中會蹦出一個念頭:跟她結婚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後來有一天,大副沒來吃午飯,也沒來吃晚茶餐。他沒來吃午飯時,巴特勒並沒在意,但是晚茶餐時他也沒出現,船長便問那個華人廚子:

“大副去哪兒了?他不來吃飯?”

“沒見他。”華人說。

“他沒生病吧?”

“不知道。”

第二天巴納納斯又露麵了,可是比往日顯得更悶悶不樂。飯後,船長問那姑娘大副怎麽了,姑娘微微一笑,聳了聳漂亮的肩膀。她告訴船長說:巴納納斯喜歡上她了,她叫他滾開,他心裏不痛快。船長脾氣好,也不是個愛吃醋的人,讓他感到特別滑稽的是巴納納斯竟然也會愛上別人。像他這麽個斜眼怪物實在是沒有多少機會的。吃晚茶餐時,他還是嘻嘻哈哈地跟他逗樂。他故意說得若無其事,讓大副沒法確定他其實已經知道了此事,但他還是拐彎抹角地狠狠挖苦他。船長自認為這樣做很有趣,可那姑娘並不覺得,後來她求船長不要再說了。她這麽較真倒是讓船長頗感吃驚,而她說船長太不了解她那個民族的人,這些島民一旦被激怒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因此她心裏是有些害怕的。船長卻覺得她的話太荒唐了,忍不住放聲大笑。

“如果他再來糾纏你,你就嚇唬他說你要告訴我。這能治他的。”

“我想還是辭了他好。”

“不行,一個好水手我是不會看走眼的。要是他還死纏著你,看我不揍扁他。”

或許這姑娘有著女人中不常見的智慧。她知道一個男人一旦打定了主意,再跟他爭論也毫無用處,隻會使他更固執己見,所以她沒再說話。就這樣,當這艘破帆船航行在平靜的海麵上,經過一個又一個風光旖旎的海島時,一幕幕緊張的情景劇在悄悄上演,而這個矮胖船長對此卻一無所知。姑娘的一再拒絕激怒了巴納納斯,使他失去了理智,隻剩下了盲目的欲望。他不再是溫柔或快活地向她表達愛意,而是對她惡語相向,蠻橫無理。姑娘起初是不屑理他,現在轉變成了憎恨他。當他再苦苦求她時,她便用惡毒的語言對他大加辱罵。不過,這場搏鬥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過了一陣,船長又問起她巴納納斯是否還在糾纏她時,她撒了謊。

可是有一天晚上,當時他們的船停泊在檀香山,船長急匆匆地趕回到船上。他們黎明就要起航。巴納納斯白天上岸喝了些當地的烈酒,已經喝醉了。船長劃著小船靠近帆船時,他聽到了一陣怪異的聲音,讓他感到驚訝。他攀著舷梯登上了船,看到巴納納斯正在發瘋似的拚命撬艙門,嘴裏罵罵咧咧,叫嚷著要是姑娘再不給他開門,他就要殺死她。

“你這鬼東西在幹什麽?”巴特勒大叫道。

大副放開了門把手,用充滿仇恨的目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站住,你撬門要幹嗎?”

大副沒有答話,他惱怒地看著船長,滿臉憤懣而無奈。

“我可警告你,別再跟我玩你的鬼把戲,你這斜眼的人。”船長怒喝道。

他個子比大副矮了一英尺多,並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他熟知怎麽對付本地船員,總是隨身備著一個指節銅套[2]。或許這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會用的器具,但是巴特勒船長本來也不是什麽君子,他也沒有跟君子打交道的習慣。巴納納斯還沒弄明白船長到底要幹什麽,船長的右胳膊已經揮了過來,套著鋼環的拳頭狠狠地擊中了他的下巴。他跌倒在地,就像一頭公牛倒在了長柄斧下。

“就得這麽教訓一下。”船長說。

巴納納斯一動不動。姑娘打開艙門走了出來。

“他死了嗎?”

“死不了。”

他喊來了幾個船員,吩咐他們把大副抬到他的床鋪上去。他滿意地搓著雙手,那雙圓圓的藍眼睛透過眼鏡片閃閃發光。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姑娘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伸出雙臂抱住了他,仿佛是要保護他,不讓他受到不知會從哪兒來的傷害。

兩三天後巴納納斯才重新站起來。當他再次走出船艙時,他的臉上有傷口,腫了起來,透過黑黑的皮膚可以看到烏青塊。巴特勒看見他在甲板上要悄悄溜走,便叫住了他。大副走到他麵前,一句話沒說。

“聽著,巴納納斯。”他對大副說,隨手扶了一下因天氣太熱而從鼻梁上滑落下來的眼鏡,“我不會因為這件事辭掉你,但你也知道,我隻要出手就會使狠勁兒的。這個你別忘了,別再跟我玩兒貓膩了。”

然後他伸出手,挺和氣地朝大副粲然一笑,這笑容是他最有魅力的表情了。大副握住伸過來的手,紅腫的嘴唇抽搐著笑了笑,笑得很恐怖。在船長的心裏,這件事已經完全過去了,所以當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吃飯時,他又嘲弄起巴納納斯的模樣來了。巴納納斯吃飯很吃力,他的臉還是腫的,痛得齜牙咧嘴,看上去實在是醜得不行。

那天晚上,當船長坐在上層甲板上抽煙時,他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

“我鬧不明白了,這樣的天氣我怎麽會發抖的呢?”他嘟囔道,“沒準兒是有點兒發燒了,一整天都感覺怪怪的。”

上床睡覺時他服了些奎寧,第二天早上他感覺好些了,但是有點兒乏力,好像是放縱過度還沒緩過勁來。

“我的肝好像出了問題。”他說,然後服了一點兒藥。

那天他吃飯沒胃口,到了傍晚開始感覺很不舒服。他嚐試了他所知道的另一個療法——喝兩三杯熱威士忌,可是喝了還是不管用。第二天早上,他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臉色很不好。

他吃不下飯,感到四肢無力,晚上睡得還挺好的,可是早上醒來仍沒有一點兒起色,反倒感覺特別無精打采。這個一向精力充沛的矮胖漢子,平時一想到要躺在**就受不了,現在卻要費很大的勁才能下床。幾天後,他發現全身的疲憊已經抵擋不住了,於是決定不再起來了。

“巴納納斯會管好船的,”他說,“他以前就做得不錯。”

他想到了以前晚上跟船上的小夥子們鬧騰完,經常是自己躺到床鋪上沉默不語,不禁暗自笑了幾聲,那是在他遇到這個姑娘之前。他衝姑娘露出笑臉,緊緊抓住她的一隻手。姑娘感到困惑和焦慮。他看出姑娘在為他擔心,便試圖寬慰她。他有生以來從未生過病,出海一周後,他就能恢複如初了。

“我真希望你那會兒就辭了巴納納斯,”姑娘說,“我感覺問題出在他身上。”

“幸虧沒辭掉他,要不現在就沒有人開船了。好水手我是不會看走眼的。”他眨巴著眼睛,這雙藍眼睛現在變得暗淡無光,眼白全是黃色的了,“你不會認為他是在給我下毒吧,孩子?”

她沒有回答,不過她跟那個華人廚子談過一兩次,她對船長的飲食格外留意。可是他現在吃得很少,她要費盡口舌才能勸說他一天喝上兩三次湯。他顯然病得很重,體重迅速下降,麵容蒼白憔悴。他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一天比一天虛弱,越來越無精打采,一日比一日消瘦。這趟出航來回差不多要一個月,等他們的船到達檀香山時,船長著實有點兒擔心自己的身體了。他半個多月臥床不起,他真的感覺虛弱無力,起不了床去看醫生,隻好捎了個口信請醫生到船上來。醫生給他做了檢查,但是找不到病因。他的體溫完全正常。

“聽著,船長,”醫生說,“我就跟你實話實說了,我不知道你得的是什麽病,這樣檢查也不管用,你還是到醫院來,我們好對你進行觀察。你的身體器官沒有什麽問題,這個我能看出來,我的感覺是:你在醫院住上幾周我應該就能把你治好的。”

“我不能離開船。”

華人雇主都不好對付,他說,如果他因為生病而離開船的話,他的雇主可能會解雇他,他可不能丟掉這份工作。隻要他留在船上,他就能得到合同的保障,他好歹有一個最得力的大副。再說了,他也不能離開他的女友。沒有比她的護理更好的了,如果有人能夠幫他恢複健康,那就是她了。每個人都終究要麵對死亡,他隻希望能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醫生怎麽跟他講道理,他都聽不進去,最後醫生也隻好讓步了。

“我給你開個處方吧。”他疑慮重重地說,“看看能不能管點用,不過你最好臥床一段時間。”

不過他並不相信醫生開的處方會管用,醫生自己其實也不相信。當船艙裏剩下他一個人時,他用雪茄煙把藥方點著了,這讓他找到了一點兒樂趣。他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現在抽雪茄也味同嚼蠟了,他還抽煙也隻是為了讓自己相信,他還沒有病到連煙都不想抽了。那天晚上,他的兩個朋友聽說他病了過來看他,他們都是貨船上的船長。他們一邊喝著威士忌、抽著菲律賓雪茄,一邊談論他的病情。其中一人想起來,他船上的一個大副曾患過同樣奇怪的病,全美國沒有一個醫生能把他治好,後來他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專利藥品的廣告,覺得不妨試一試。結果服了兩瓶藥後,那人就完全恢複了健康,和平時沒有兩樣。不過說來奇怪,巴特勒船長因為這次生病反倒變得頭腦清醒起來,這是以前從沒有的事。所以,在這幾個朋友交談的過程中,他似乎讀懂了他們心裏的想法。他們認為他要死了。在他們離開後,他感到心裏發慌。

那姑娘看到了他的虛弱。她的機會來了。她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讓一個本地大夫過來給他看看,但他斷然拒絕了。現在她再去懇求他,他瞪著一雙疲憊無力的眼睛聽著,他動心了。連美國醫生都說不出他到底得了什麽病,找本地大夫看不是太滑稽了嗎!不過他不想讓她覺得他是害怕了。找個黑人大夫過來給自己瞧瞧,對她至少是個安慰。他便同意按她的意思做。

第二天晚上,本地大夫過來了。船長半睡半醒地一個人躺在那裏,船艙裏亮著一盞油燈,光線昏暗。艙門輕輕推開,姑娘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扶著艙門,有一個人跟在她後麵悄悄地溜進了船艙。船長看到這人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但是他實在太虛弱了,笑容隻是在眼角上微微閃過。大夫是個身材矮小的幹瘦老頭兒,滿臉皺紋,腦袋上沒有一根頭發,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樣。他身體佝僂著,歪歪扭扭像一棵老樹,幾乎沒有人形。不過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船艙裏閃爍著發紅的光。他穿著一條又髒又破的背帶褲,上身**。他席地而坐,盯著船長看了十分鍾,然後摸了摸他的手掌和腳底。那姑娘用驚恐的眼神注視著他,誰也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大夫跟她要船長穿戴過的衣物,姑娘就把船長一直在戴的那頂舊氈帽遞給了他,他接過來後又坐在地板上,雙手緊緊地攥住帽子,身體慢慢地前後晃動,嘴裏念念有詞。

最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鬆手把帽子扔到地上,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舊煙鬥,點著。姑娘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對姑娘低聲說了一句什麽,她猛地顫抖了一下。接下來的幾分鍾,他們急速地低聲交談著。隨後兩人都站了起來,她給了他一些錢,為他拉開了門。這個大夫跟他進門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姑娘走到船長身邊,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說起話來。

“別說蠢話,孩子。”他不耐煩地說。

“這是真的,隻有上帝知道,所以美國醫生也沒有辦法,隻有我們的人可以對付。我看到過有人這樣做的。我本來覺得你不會有事,因為你是白人。”

“我沒有仇人。”

“巴納納斯。”

“他為什麽要咒我死?”

“你應該趁他還沒有機會時就把他辭了的。”

“巴納納斯那點小把戲咒不死我的,隻要沒有得什麽大病,我不會有事,過不了幾天我就可以起來的,增加點營養就好了。”

姑娘沉默了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嗎?”她最後問。

這就是來看他的那兩個朋友心裏想到而沒有說出來的。船長蒼白的臉上輕輕抽搐了一下。

“醫生說了我沒什麽要緊的,隻需要靜養一些時間就會好的。”

她把嘴唇緊緊貼住他的耳朵,仿佛害怕空氣會聽見她說的話: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新月出來之前你就會死去。”

“這倒是我不知道的事。”

“新月出來之前你就會死去,除非巴納納斯在那之前死掉。”

他不是個膽怯之人,姑娘說的話,特別是她表麵上不聲不響而內心卻波濤洶湧的舉止,曾一時讓他感到震驚,但現在他已鎮定下來,他的眼睛裏再次閃現出笑意。

“我就想賭一把我的命了,孩子。”

“新月出來之前還有十二天。”

她說話的語氣讓他想到了什麽。

“你聽著,我的孩子,這些都是騙人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可我要你別再跟巴納納斯胡鬧了。他不是個好人,但他是個最棒的大副。”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他太累了,突然感到虛弱無力,頭暈目眩。他每天都在這個時辰感覺最不好。他閉上了眼睛。姑娘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船艙。月亮很快就要圓了,無雲的夜空中月光皎潔,在黑黑的海麵上照出一條銀色的水道。她惶恐地望著月亮,知道這月亮一消失,她所愛的男人就會死去。他的性命就握在她的手裏,她可以救他,她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救他,但是這個仇人很狡猾,她也必須狡猾一些才行。她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暗暗盯著她,頓時感到一陣恐懼。她不用轉身就知道,大副就在陰影中用火辣辣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她不清楚他要幹什麽;假如他能看透她的心思,他就會知道她已經被打敗了,她不顧一切地清空了自己腦袋裏的所有想法。隻有他死去才能救自己的愛人,她可以有辦法讓他死!她知道,如果可以帶他去看一個裝滿了水的葫蘆瓢,水麵上就會映出他的影子,攪動一下水麵,他的影子就會破碎,他就會像遭了雷擊一樣死去,因為那個影子就是他的靈魂。不過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裏頭的危險,必須想出一個絕不會引起他絲毫疑慮的計策哄騙他去看自己的影子。一定不能讓他想到有個仇人在密謀要他的命。她知道怎麽做,不過時間不多了,時間太緊迫了。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大副已經離開了。她呼吸舒暢了些。

“你拿這東西幹什麽?”

她聳了聳肩:

“我要回到自己的島上去。”

他笑了一聲,那張猙獰的臉扭曲得更嚇人了。船長快要死了,她打算卷走一切能帶的東西走人了。

“我說這些東西你不能帶走,那都是船長的,你覺得呢?”

“留給你也沒用。”她說。

牆上掛著一個葫蘆,也就是我第一次走進船艙時看見的那個葫蘆,我們還聊起過這個東西。姑娘把葫蘆取了下來,那上麵積滿了灰塵。她便隨手拿起水壺往葫蘆裏倒了些水,用手指擦洗起來。

“擦它幹什麽?”

“我可以拿去賣五十美元。”她說。

“如果你要拿走的話,你得給我好處。”

“你要什麽?”

“你知道我要什麽。”

她抿嘴粲然一笑,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後迅速轉過身去。他頓時欲火中燒,呼吸急促起來。姑娘微微抬了一下肩膀。他突然像個野獸似的跳起來猛地向她撲去,將她拽進懷裏。她咯咯笑了起來,伸出雙臂——她圓滾滾的柔軟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放縱地投入到他的懷抱中。

第二天一早,姑娘把他從沉睡中喚醒了。黎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了船艙,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船長活不了一兩天了,船主不容易找到另一個白人來做船長,隻要他肯少要一點兒薪水,他就能得到這份工作,這樣她就可以留下來了。他充滿深情地看著她,姑娘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懷裏,親吻了他的嘴唇,用船長教給她的外國人親吻的方式。她答應留下不走了。巴納納斯陶醉在幸福中。

機不可失。

她起身走到桌邊梳起了頭發。船艙裏沒有鏡子,她把裝滿水的葫蘆當作鏡子,對著水裏的倒影梳好自己的秀發,然後招手叫巴納納斯到她身邊來。她指了指葫蘆:

毫無疑心的巴納納斯本能地伸頭去看,水麵上映出了他的整張臉。就在那一瞬間,姑娘握緊雙拳狠狠砸到葫蘆上,水花四濺,水麵上的臉影破碎了。巴納納斯突然嚇得後退一步,嘴裏發出一聲嘶啞的吼叫,怔怔地看著那姑娘。姑娘站在那裏,臉上露出充滿仇恨而又得意揚揚的神情。巴納納斯的眼睛裏突然滿是驚恐,粗大的臉龐痛苦地扭成一團,隨即砰的一聲栽倒在地上,就像服了劇毒似的。他癱倒在地上猛烈抽搐,然後全身猛地抖了一下,就一動不動了。姑娘冷漠地朝他俯下身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然後掰開他的眼皮看了看——他徹底死了。

她走進了巴特勒船長躺著的船艙,船長的臉頰上微微有了些血色,他吃驚地望著她。

“出啥事了?”他輕聲問。

這是他整整兩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沒出什麽事。”她說。

“我的感覺好奇怪。”

說完,他就合上眼睛睡著了。他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後就要吃東西。兩周後,他痊愈如初了。

我和溫特劃船回到岸上時已過了午夜,那晚我們喝了不知多少杯威士忌。

“你怎麽看這件事?”溫特問。

“這問題叫我怎麽回答!你是想問我能不能做出解釋吧?我不能。”

“船長對此深信不疑。”

“那是顯而易見的。不過你知道嗎?這件事是真是假,或者有什麽意義,都不是我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是:這樣的事情竟會發生在這樣的人身上。我想不明白,那樣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矮胖子船長的身上,會有什麽東西能激起那個可愛的姑娘如此強烈的迷戀。船長在講故事的時候,我看著那熟睡中的姑娘,心裏禁不住浮想聯翩,我相信了愛情的力量是可以讓奇跡發生的。”

“可是你看到的不是那個姑娘了。”溫特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留意過那個廚子嗎?”

“我當然留意到了,那是我見過的最醜的人。”

“這就是巴特勒雇用他的原因。那個姑娘去年跟華人廚子跑了,你看到的已經是另一個姑娘了,他們在一起差不多才兩個月。”

“好吧,打死我都沒想到。”

“他相信這個廚子是可以放心的。不過,如果我設身處地為他想想,我倒不敢這麽放心。這些個華人都有點兒本事,他們想要討一個女人的歡心,她是抵擋不住的。”

[1] 法國薩瓦省人。薩瓦省是法國一個曆史悠久的省,毗鄰瑞士和意大利。

[2] 打架時套在指節上的一種傷人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