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蒂布的三個胖女人

第一位叫裏奇曼太太,是個寡婦;第二位是薩克利夫太太,美國人,離過兩次婚;第三位是希克森小姐,一直未婚。她們都已四十多歲,日子過得舒適,衣食無憂。薩克利夫太太的名字有些特異,叫艾羅,也就是箭的意思。在她年輕苗條的時候,她倒挺喜歡這個名字,覺得挺適合她的,雖然時常會被人打趣,但也都是些重複的誇讚之詞;那會兒她也樂意相信這個名字很適合她的性格:它讓人聯想到直率、快速,有目標。不過,現在她的臉上多了不少脂肪,原本清秀的五官變得有些呆板,而且肩寬臂粗、臀部肥大,她也就不那麽喜歡這個名字了。現在她穿衣搭配也越來越難,穿不出自己喜歡的樣子了。以前她的名字總會引得大夥兒跟她逗樂,可現在都變成背後議論了,她也很清楚,這些背後的指指點點再也不是善意的打趣了。不過她雖已人到中年,卻一點兒都不服老的。她依然穿藍色衣服,把她眼睛的顏色映襯得更加醒目。她也巧用一些化妝手段,讓自己的一頭金發依然保持光澤。她喜歡跟比特麗絲·裏奇曼和弗蘭西絲·希克森交往,是因為她們倆都比她胖得多,相形之下,她倒顯得還算苗條了;再說她們也都比她年長,動不動就把她當成個小姑娘看待。這些都挺合她的意。這兩個女人性情開朗,常常拿她的情人跟她尋開心,她們自己則早已不再想這種無聊的事情了,實際上,希克森小姐也從來沒有為這種事費過腦筋,隻不過她們都挺同情跟她打情罵俏的男人的。誰都心知肚明,過不了幾天,艾羅又會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隻是你要注意不能再發福啦,親愛的。”裏奇曼太太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弄清楚他會不會打橋牌。”希克森小姐說。

她們要替她物色一個男人,五十歲上下,保養有方,舉止優雅,最好是個退役海軍上將、打高爾夫的好手,或者沒有子女拖累的鰥夫。但不管怎麽說,一定要收入豐厚。

艾羅心平氣和地聽著她們說,心裏思忖著這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真的還想再結婚,但她想嫁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挑的意大利人,眼睛明亮,頭銜響亮,要不就是個血統高貴的西班牙人,年齡絕不能超過三十歲,她時常照鏡子,確信自己看上去頂多也就才三十歲。

希克森小姐、裏奇曼太太、艾羅·薩克利夫,這三個女人非常要好,她們是因為胖而走到了一起,因為都愛打橋牌而來往密切。她們最初是在卡爾斯巴德相識的,當時她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在同一個醫生那兒治療,也一樣被這個醫生無情對待。比特麗絲·裏奇曼體態壯碩,但長相不錯,眼睛很好看,臉上塗了胭脂,嘴上抹了口紅。這個寡居的女人擁有可觀的財產,對自己無憂無慮的日子心滿意足。她愛吃,特別喜歡黃油麵包、奶油、土豆、羊脂布丁。一年裏有十一個月她總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還有一個月,她會跑到卡爾斯巴德去減肥。可她還是一年比一年胖。她為此怪罪醫生,但醫生對她毫不同情,隻是向她指出一些明擺著的簡單事實。

“可要是我不能再吃我愛吃的東西,這日子還值得過下去嗎?”她據理力爭。

醫生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後來,她對希克森小姐說,她開始懷疑這個醫生不像她原先認為的那麽有用了。希克森小姐發出一陣狂笑。這是她的一貫做派。她嗓音低沉,一張缺少血色的大扁臉上忽閃著一對明亮的小眼睛。她走起路來低頭垂肩,雙手插在口袋裏,隻要不會太惹人注意,她就會抽上一支長長的雪茄。她總是盡量穿戴得像個男人。

“我幹嗎要傻傻地穿得花裏胡哨啊?”她說,“你要是長得像我這麽胖,你也會隻想穿得舒服就好。”

她常穿一身粗花呢套裝,腳蹬大皮靴,隻要有可能就從不戴帽子。她力大如牛,經常自吹在高爾夫球場上沒有幾個男人能擊球擊得比她更遠。她滿口粗話,罵起人來更是一套一套的,足以讓一個裝卸工聽了自愧弗如。她的本名是弗蘭西絲,但她更喜歡別人叫她弗蘭克。她一副老大做派,卻又不失手腕,這三個女人之所以形影不離,跟她這種強勢而又樂嗬嗬的性格是分不開的。她們一起喝水,一起泡澡,一起走路,哪怕每次都走得很費力,一起在一個專業教練的催趕下圍著網球場呼哧呼哧地跑步,一起用餐,每頓都按減肥標準吃得很少。除了磅秤上的指針,沒有什麽可以破壞她們的好心情。隻要有一天她們當中任何一人的體重沒有比前一天減少,那麽,不論是弗蘭克的粗俗笑話,還是比特麗絲的嬉皮笑臉,或者艾羅忸怩作態的撒嬌,都難以驅散心中的鬱悶了。這時就要采取嚴厲措施,“犯人”二十四小時不得下床,什麽都不能吃,隻能喝醫生給的菜湯。這碗湯喝起來就像白開水,湯裏漂著一片已經泡爛了的卷心菜葉。

沒有人比這三個女人更親密無間的了。若不是打橋牌三缺一,她們絕不跟其他任何人來往。她們都是狂熱的橋牌迷,每天的減肥治療一結束,她們就立刻坐上了牌桌。三人中最有女人味的艾羅,也是牌技最好的。她牌風硬朗、反應敏捷,出牌毫不留情,每分必爭,對手的任何一個失誤都會被她抓住機會得分。比特麗絲牌風穩健、踏實可靠。弗蘭克則猛衝猛殺,還是個大理論家,什麽權威打法都能引經據典、信口拈來。她們常為了不同的叫牌體係爭論不休,一會兒是克伯森叫牌法,一會兒又是西姆斯叫牌法,輪番轟炸。顯而易見,她們中任何一個人每打出一張牌都必有十五個絕妙的理由;可是從她們隨後的談話中也可以明顯看出,不打這張牌也有十五條同等絕妙的理由。哪怕醫生的磅秤總是那麽“可惡”(比特麗絲語)、“混賬”(弗蘭克語)、“討厭”(艾羅語),總是謊報實情,顯示她們居然兩天都沒有減掉一盎司,使得她們總要麵臨二十四小時隻能喝那惡心的菜湯的厄運,但生活本來也可以過得順心如意的,隻可恨每次要找到一個能跟她們匹配得上的人打牌總是那麽難。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弗蘭克邀請了莉娜·芬奇到昂蒂布與她們同住,我們接下去要講的就是她們在昂蒂布的故事。也是因弗蘭克的提議,她們決定到昂蒂布住上幾個星期。她憑自己的常識感覺有件事很荒唐:每次療程剛結束,比特麗絲總能減輕二十磅體重,可她控製不住自己的胃口,結果減掉的體重馬上反彈回來。比特麗絲缺少自製力,需要有個意誌堅強的人來監督她的飲食。於是弗蘭克建議,離開卡爾斯巴德後就在昂蒂布租一所房子住下來,她們可以在那裏多做一些運動——誰都知道,遊泳是特別有效的減肥方式——盡量把減肥療效保持下去。自己找廚子做飯,至少可以不做明顯增加脂肪的飯菜。這樣就沒有理由不再減掉幾磅。這主意看來不錯。比特麗絲知道怎麽做是對自己有好處的,隻要不是在她的鼻子底下**她,她也可以抵製住**。此外,她也喜歡賭上一把,每周到賭場去玩兩三次,時光就能過得逍遙快活。艾羅本就喜歡昂蒂布這個海濱小鎮,在卡爾斯巴德減肥一個月後,正是自己最好看的時候。她可以挑挑揀揀,隨便去結交年輕的意大利人、熱情的西班牙人、豪放的法國人,還有終日穿著泳褲和花哨浴袍在海灘上逛來逛去的長腿長胳膊的英國人。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她們過得開心極了。每周有兩天,她們隻吃煮雞蛋和生西紅柿,每天早晨踏上磅秤時,心情輕鬆暢快。艾羅體重減到了一百五十磅,感覺自己身體輕盈得像個小姑娘了;比特麗絲和弗蘭克利用在磅秤上的某個站姿,正好可以避開一百八十磅的上限。她們買的秤是以公斤計量的,不過她們都很聰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換算成磅和盎司。

可是找橋牌搭子仍舊是個難題。找到了一個,牌技太爛,又找了一個,出牌慢得叫人發狂,還有一個老是鬥嘴,一個輸了牌就發脾氣,再一個簡直就跟騙子差不多。說來也怪,要找到一個合意的牌友怎麽就這麽難呢?

一天早晨,她們穿著睡衣坐在海邊的露台上喝茶(不加糖也不加奶),吃著赫德貝爾醫生特製的餅幹,他擔保吃這餅幹不會發胖。弗蘭克在讀信,這會兒抬起頭來說:

“莉娜·芬奇要來裏維埃拉了。”

“誰?”艾羅問。

“她是我的一個表嫂。我表哥兩個月前去世了,她精神崩潰了,正在恢複。叫她來這兒住上半個月怎麽樣?”

“她會打橋牌嗎?”比特麗絲問。

“怎麽不會呢?”弗蘭克粗聲粗氣地嚷嚷道,“還是個頂尖高手。她要來了的話,我們可不用再找外人啦。”

“她多大了?”艾羅問。

“跟我同歲。”

“這敢情好啊。”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弗蘭克一向辦事果斷,一吃完早餐就大步流星出去發了封電報,三天後,莉娜·芬奇就到了。弗蘭克去車站接她。她仍深深陷入在新近喪偶的悲痛之中,但還是有所克製,沒有影響別人的情緒。弗蘭克有兩年沒有見到她了,她熱情地吻了吻她的臉頰,仔細打量了她一番。

“你可真瘦啊,親愛的。”她說。

莉娜堅強地擠出一絲笑容。

“我最近經曆了太多的傷心事。體重減輕了不少。”

弗蘭克歎了口氣,不過,這聲歎息到底是出於對她表兄不幸過世的同情,還是妒忌她減輕了體重,則誰也看不出來。

不過,莉娜並沒有表現得過度憂傷,她匆匆洗了個澡,便收拾停當,隨弗蘭克去伊登羅克度假酒店了。弗蘭克把客人介紹給她的兩個朋友後,就一起到一個人稱“猴屋”的健身房裏坐了下來。健身房麵臨大海,是用玻璃圍起來的,後麵有一個酒吧,那裏擠滿了身穿泳衣、睡衣或浴袍的人,大家都坐在桌邊一邊聊天,一邊喝著什麽。心腸柔軟的比特麗絲對這位可憐的寡婦滿心同情;艾羅看到這個女人臉色蒼白,長相平平,四十八九歲的樣子,立刻就喜歡上她了。一個服務生向她們走了過來。

“你想喝點什麽,親愛的莉娜?”弗蘭克問道。

“啊,我也不知道。就跟你們一樣吧。幹馬天尼或者‘白色佳人’都行。”

艾羅和比特麗絲飛快地掃了她一眼。誰都知道喝雞尾酒是多麽容易讓人發胖。

“我看你一定是旅途勞頓太累了。”弗蘭克善意地說了句。

她給莉娜點了一杯幹馬天尼,給自己和兩個朋友點了檸檬橙汁。

“天氣太熱,我們都不想喝帶酒精的。”她解釋道。

“噢,酒精對我一點兒影響也沒有。”莉娜口氣輕快地說,“我可喜歡雞尾酒了。”

艾羅臉上塗著胭脂(她和比特麗絲遊泳時都不讓臉沾水的,她倆覺得像弗蘭克這麽大塊頭的女人還假裝喜歡潛水,實在太可笑),不過聽到莉娜這麽說,她的臉色還是變得蒼白了,不過她什麽也沒說。她們的交談輕鬆愉快,什麽平常的事情她們都能聊得興致勃勃。接著,她們一起漫步走回住處去吃午飯。

每人的餐巾上放著兩片小小的減肥餅幹。莉娜笑容燦爛地把餅幹擱到盤子邊上。

“我可以要點麵包嗎?”她問。

這三個女人聽到這句話簡直就像聽到了最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一樣萬分震驚。她們已經十年沒有吃過麵包了,誰都沒有,就連最貪吃的比特麗絲也不曾越過這條界線。弗蘭克畢竟要待客有方,她第一個從震驚中緩過勁兒來。

“當然可以,親愛的。”她說著,轉過身去叫管家拿麵包來。

“再給我一點兒黃油。”莉娜還是用她那樂嗬嗬的口氣說。

頓時出現了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我都不知道我們這裏有沒有黃油。”弗蘭克說,“不過我可以問問。說不定廚房裏還有點兒。”

“我可喜歡黃油麵包了,你不喜歡嗎?”莉娜說著,轉身問比特麗絲。

比特麗絲幹笑了一聲,算是回答了。這時,管家拿來了一條長長的法式鬆脆麵包。莉娜一下掰成了兩半,抹上了不知在哪裏奇跡般找到的黃油。接著,上了一道烤比目魚。

“我們這裏吃得很簡單。”弗蘭克說,“希望你不要介意。”

“肯定不介意啦,我也喜歡吃得很清淡。”莉娜說著,在她的那份烤魚上塗了些黃油,“我隻要有麵包、黃油、土豆和奶油,就很滿足了。”

三個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弗蘭克那張缺少血色的大黃臉耷拉了下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盤子裏那塊幹巴巴的烤鰨魚,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比特麗絲插話打了個圓場。

“說來也挺煩人的,我們這裏買不到奶油的。”她說,“在裏維埃拉度假,有些東西就是沒有,隻得將就了。”

“太遺憾了。”莉娜說。

午餐還有一道烤羊排,脂肪已仔細剔除,以免比特麗絲誤入歧途。還有水煮菠菜,最後是甜點燉鴨梨。莉娜嚐了一口梨子,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管家。那個機靈的家夥立即心領神會,毫不猶豫地拿來了一碗白糖,盡管這裏的餐桌上從不備白糖。她毫不客氣地往梨子裏加了些白糖,另外三人假裝沒看見。咖啡端上來了,她在自己的咖啡裏加了三塊方糖。

“你挺能吃甜的啊。”艾羅說,她竭力克製住語氣中的不友好。

“我們覺得糖精要比白糖甜得多。”弗蘭克邊說邊往自己的咖啡裏放了一小片糖精。

“這東西太惡心了。”莉娜說。

比特麗絲的嘴角耷拉下來,用渴望的眼神望著餐桌上的方糖。

“比特麗絲!”弗蘭克厲聲吼道。

比特麗絲強咽下一聲歎息,伸手去取糖精。

四個人終於坐到了橋牌桌上,弗蘭克這才鬆了口氣。她心裏很清楚艾羅和比特麗絲不太高興了。她滿心希望她倆喜歡莉娜,也盼著莉娜能與她們一起開心度過兩個星期。第一局由艾羅跟這位新牌友坐對家。

“你打範德比爾特還是克伯森?”艾羅問她。

“我不講究打法的。”莉娜滿不在乎地隨口說道,“我隻憑感覺出牌。”

“我是嚴格照克伯森打法打的。”艾羅沒好氣地說。

這三個胖女人鉚足了勁兒要好好拚殺一番。怎麽可以沒有打法,真有她的!她們得好好給她上一課。到了牌桌上,就連弗蘭克也是六親不認的,她跟另外兩人一樣決意要給這個新牌友一點兒顏色看看。不過莉娜的感覺很靈。她打橋牌頗有天賦,而且經驗豐富。她出牌很有想象力,又快又狠,機智果斷。她們三人自然也都是高手,很快就看出了莉娜不是好對付的,好在她們都是善良大度之人,火藥味也就慢慢消散了。這才是真正高手過招的橋牌。每個人都玩得很開心。艾羅和比特麗絲對莉娜多了幾分好感,弗蘭克見狀大大鬆了一口氣。看來一切順利。

兩三個小時後,她們散了。弗蘭克和比特麗絲要去打高爾夫,艾羅要去跟剛結識不久的年輕王子洛嘉梅爾散步,這是個可愛帥氣的小夥子。莉娜則說她要休息一會兒。

她們在晚飯前又碰頭了。

“我希望你過得開心,親愛的莉娜。”弗蘭克說,“撇下你一個人這麽長時間沒事情可做,我感到良心不安。”

“噢,你不用道歉。我好好睡了一覺,然後去胡安酒吧喝了杯雞尾酒。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嗎?你聽了一定高興。我找到了一家很棒的小茶館,在那裏可以買到最好的鮮奶油,挺濃的。我訂了貨,讓他們每天送半品脫到這裏來,就算是我對我們這一家子做一點兒貢獻吧。”

她兩眼發光,顯然指望那三個女人聽了都能喜出望外。

“你真是太客氣了。”弗蘭克已經看出她的兩個朋友麵露慍色,便用息事寧人的語氣說道,“不過我們從來不吃奶油。這種氣候吃奶油容易反胃。”

“那我就隻好自己一個人獨享啦。”莉娜興衝衝地說。

“你就從來不考慮自己的身材嗎?”艾羅故意冷冰冰地問道。

“醫生說我必須吃好。”

“他有沒有說,你必須吃黃油麵包、土豆和奶油?”

“對啊。我以為你們說吃得很簡單就是指這些東西。”

“這麽吃一定會變成大肥婆的。”比特麗絲說。

莉娜開懷大笑。

“我才不會呢。你們知道嗎?我吃什麽都不會變胖。我從來都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飲食對我一點兒影響都沒有。”

此話說完,四周頓時鴉雀無聲,直到管家進來才打破了沉默。

“女士們,可以用餐啦。”管家用法語大聲宣布。

那天晚上,等莉娜上床睡覺後,她們三人在弗蘭克的房間裏好好討論了這件事,一直談到深夜。晚飯後她們一直都表現得興高采烈,互相打趣,親熱得不行,哪怕再精明的旁觀者也看不出半點破綻。但是此刻她們都摘下了麵具,比特麗絲悶悶不樂,艾羅怒氣衝天,弗蘭克沒有了男子氣概。

“坐在那裏眼巴巴看著她大吃我特別愛吃的東西,我感覺很不好受。”比特麗絲唉聲歎氣地說。

“我們誰都不好受。”弗蘭克氣呼呼地頂了一句。

“你本來就不該邀請她來。”艾羅說。

“我怎麽知道事情會這樣!”弗蘭克大聲反駁。

“我怎麽也想不通了,她要是真的在乎她丈夫的話,也不可能吃得下這麽多吧。”比特麗絲說,“他畢竟葬了才兩個月嘛。我的意思是,應該對逝者有些尊重吧。”

“她為什麽不能和我們吃一樣的東西?”艾羅惡狠狠地說,“客隨主便嘛。”

“唉,你們也聽到她怎麽說了。醫生告訴她必須吃好。”

“那她該去療養院。”

“沒有一個凡人能受得了啊,弗蘭克。”比特麗絲呻吟道。

“我能受得了,你也應該受得了。”

“她是你的表嫂,不是我們的表嫂。”艾羅說,“我可不願意十四天一直坐在那裏看著她像頭豬一樣狼吞虎咽。”

“把吃看得這麽重,未免太庸俗了。”弗蘭克吼道,她的嗓音比平時更低沉了,“畢竟心靈才是最重要的。”

“你罵我庸俗,弗蘭克?”艾羅眼睛裏要冒出火來。

“她當然沒有罵你啦。”比特麗絲插嘴道。

“我看你就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偷偷跑到廚房去大吃一通。”

弗蘭克跳了起來。

“你竟敢這麽說我,艾羅!我從不會強求別人去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了,難道你認為我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嗎?”

“那你的體重怎麽老減不下來呢?”

弗蘭克被一口氣噎住,頓時淚水稀裏嘩啦湧了出來。

“你說這話太狠毒了!我已經減掉了好多磅、好多磅了啊!”

她哭得像個孩子,碩大的身體**個不停,大顆的淚珠飛濺到她山峰般的胸脯上。

“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艾羅哭喊道。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粗壯的胳膊使勁去摟抱那根本抱不住的弗蘭克。她也哭了起來,睫毛膏流到了臉頰上。

“你是說我一點兒也沒瘦下來嗎?”弗蘭克抽泣著說,“我白白受了這麽多的罪啊。”

“瘦了,親愛的,你當然瘦下來了。”艾羅淚汪汪地喊道,“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一向性情沉穩的比特麗絲也輕聲哭了起來。這場麵實在是夠淒慘的。說真的,看到弗蘭克這個生性豪爽的女人哭成這麽個淚人兒,哪怕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不為之動容。可是沒過一會兒,她們就擦幹了眼淚,喝了一點兒加了水的白蘭地——每個醫生都說這是她們可以喝的最不容易讓人發胖的酒——喝過酒後她們感覺好多了。她們決定聽任莉娜按醫生說的去吃那些營養豐富的食物。她們還做出了一個莊嚴的決議,絕不讓莉娜的飲食幹擾自己的平靜心境。莉娜肯定是個一流的橋牌高手,再說她畢竟也就待上兩個星期。她們要盡可能讓她在這裏過得開開心心。她們親熱地擁吻互道晚安,感到心情莫名大振。沒有什麽可以影響她們之間的美妙友情,這份情誼給她們三人的生活帶來過太多的歡樂。

但是人性是脆弱的。誰也不能對人性有過多的要求。就在莉娜大口吃著香氣撲鼻的奶酪黃油通心粉時,她們隻能吃幹幹的烤魚;在莉娜吃著美味鵝肝時,她們隻能吃幹烤羊排和水煮菠菜;在每周兩天她們隻能吃水煮蛋和生番茄時,莉娜吃的是奶油豌豆湯和用各種方法烹製的美味土豆。廚子手藝高超,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露一手的機會,做出的飯菜一樣比一樣美味多汁、營養豐富。

“可憐的吉姆。”莉娜歎息道,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他可喜歡法國餐了。”

管家透露說他會調製五六種雞尾酒,而莉娜告訴她們,醫生建議她午餐喝紅酒、晚餐喝香檳。三個胖女人依舊意誌堅定。她們快快樂樂,談笑風生,甚至歡天喜地(女人都有瞞天過海的天賦)。可是比特麗絲漸漸變得無精打采,滿麵愁苦,艾羅那雙溫柔的藍眼睛裏透出了呆滯的冷光,弗蘭克低沉的嗓音越來越沙啞。每次在打橋牌的時候,她們都掩飾不住神經繃得太緊了。她們向來喜歡在打牌時議論各自手裏的牌,但是過去她們的討論總是很友善的。而現在她們的語氣卻明顯變得尖刻起來。有時,一個人指出另一個人出錯牌時,竟變得毫不客氣。討論變成了爭論,爭論又變成了大吵。有時,大家氣呼呼一言不發,牌局就此結束。有一次,弗蘭克指責艾羅故意讓她下不來台;還有兩三次,三人中最溫柔的比特麗絲竟至傷心落淚。又有一次,艾羅大發脾氣,把牌一扔,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門。她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莉娜倒成了和事佬。

“我覺得,為了橋牌吵嘴太不值了。”她說,“畢竟隻是個遊戲而已。”

她自然說得輕巧,她頓頓飽餐,再加半瓶香檳。另外,她的運氣也實在好得驚人,所有的錢都讓她一個人贏走了。每次打完一局,分數都會記在一本簿子上,莉娜的分數每天雷打不動地上升。這世上還有公道嗎?她們三人開始互相憎恨。雖然她們也討厭莉娜,但忍不住向她傾吐心聲。每個人都分頭去找她,數落另外兩人是多麽可惡。艾羅說她整天跟這些個歲數比她大很多的女人混在一起,對自己肯定沒好處。她已經盤算好犧牲掉自己分攤的那份房租,準備去威尼斯度過餘下的夏日時光。弗蘭克告訴莉娜,艾羅太輕佻,而比特麗絲,說實話,就是個蠢人,她自己是男人的頭腦,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怎麽能高興得起來!

“我必須跟有智慧的人交流。”她粗聲粗氣地說,“要是你有我這樣的頭腦,你也隻想去跟智力相當的人為伍。”

比特麗絲隻想要太平清靜的生活。

“我是真的討厭女人。”她說,“她們太不可靠,壞心眼太多。”

莉娜的兩周度假接近尾聲時,這三個胖女人幾乎都互不搭理了。在莉娜麵前她們還做做樣子,但隻要莉娜走開,她們就不再假裝了。吵架的階段已經過去。她們直接忽視對方了,實在不可能忽視時,就用上冷冰冰的客套。

莉娜接下來要到意大利境內的裏維埃拉去跟朋友待一陣子,弗蘭克到車站送她,她乘坐的就是她來時坐的同一趟列車。她帶走了從三個胖女人那裏贏來的不少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莉娜走進車廂時說,“我在這裏過得太開心了。”

如果說弗蘭克·希克森總以自己不會輸給任何男人而深感自豪的話,那麽還有一件事讓她更為驕傲,那就是她還是一個淑女。她的應答總是那麽完美得體,既莊重又不失優雅。

“你能來,我們都特別開心,莉娜。”她說,“真的要感謝你。”

可是當火車開動時,她便猛地轉身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這口氣的力量之猛,竟震動得她腳底的站台都顫抖了。她挺了挺寬厚的肩膀,大步走回住處去。

“哦——嗬!”她走幾步就大吼一聲,“哦——嗬!”

她換上了泳衣和平底鞋,再披上一件男式浴袍(不必大驚小怪),便朝伊登羅克走去。午飯前還夠時間遊個泳。穿過“猴屋”時,她四處張望,找認識的人打招呼,因為她突然感到心情舒暢,與整個人類握手言歡了。可就在這時,她猛地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比特麗絲獨自一人坐在一張餐桌邊上;她穿著一兩天前剛從莫裏諾商店買的睡衣,戴著珍珠項鏈。弗蘭克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了她剛燙過頭發;她的臉頰、眼睛、嘴唇上都化了妝。她是很胖——不,是巨胖,但沒有人可以否認她是個極俊俏的女子。可是,她坐在那裏幹什麽呢?弗蘭克朝比特麗絲走過去;她走路的樣子很有特點,低頭垂肩,活像一個尼安德特原始人。她身穿黑色泳衣,遠遠看去又像日本人在托雷斯海峽捕撈的那種常人稱作“海牛”的巨鯨。

“比特麗絲,你在幹什麽?”她粗聲粗氣地大吼一聲。

這聲大吼就像遠處山岡上傳來的一聲悶雷。比特麗絲冷靜地看了她一眼。

“吃呢。”她答道。

“去你的,我看得見你在吃。”

比特麗絲麵前放著一盤羊角麵包、一碟黃油、一瓶草莓果醬、一杯咖啡,還有一罐奶油。麵包熱乎乎的,看上去很好吃,比特麗絲給麵包塗上厚厚的一層黃油再塗上果醬,又澆上濃濃的奶油。

“你不要命啦。”弗蘭克說。

“我不在乎了。”比特麗絲嘴裏塞得滿滿的,咕噥著說。

“你會長很多肉的。”

“管他呢!”

她這是在當麵嘲笑弗蘭克。上帝啊,這麵包好香啊!

“我對你失望了,比特麗絲。我原以為你還是能管得住自己的。”

“都怪你啊。是你把那個該死的女人請來的。這半個月,我每天眼睜睜看著她像頭豬似的大吃大喝。是個人都受不了。我要好好吃一頓了,哪怕撐破肚皮也行。”

弗蘭克的眼眶裏湧出了淚水。霎時間,她感到自己非常脆弱,完全沒有男子氣了。此時此刻,她多麽渴望有個強壯的男人把自己摟到懷裏,拍拍她,哄哄她,喊喊她“小寶貝兒”。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頹然跌坐到比特麗絲身邊的椅子上。一個服務生走了過來。她可憐巴巴地指了指咖啡和羊角麵包。

“一樣的,給我來一份。”她說完,歎了口氣。

她神情恍惚地伸手想拿一塊麵包,可是比特麗絲一把搶走了盤子。

“不行,你不能拿這個。”她說,“等著你自己點的那份。”

弗蘭克罵了她一句,很少有女人會在互相嬉笑怒罵時用這樣的詞語。不一會兒,服務生端來了羊角麵包、黃油、果醬和咖啡。

“奶油呢?笨蛋!”她像一頭被困的母獅子似的怒吼一聲。

她吃了起來,狼吞虎咽。這時,四周人多了起來,這些人都是剛在海邊遊完泳,在太陽底下完成了例行使命的,他們要到這裏來美美地喝上一兩杯雞尾酒。

沒過多久,艾羅和洛嘉梅爾王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她身上裹了一條漂亮的真絲披巾,故意拽得很緊,好讓自己盡量顯得苗條些;她高高地昂著頭,不讓王子看見她的雙下巴。王子剛剛對她說(是用意大利語說的),她的眼睛太美了,簡直讓蔚藍的地中海看上去都像是一盆豌豆湯。她笑得好開心,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青春少女了。王子要去洗手間梳一梳他那油亮的黑發,他們約好五分鍾後碰頭去喝一杯。艾羅也朝洗手間走去,她要去補一點兒胭脂和口紅。沒走幾步她就一眼看見了弗蘭克和比特麗絲。她停住腳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上帝!”她大聲嚷道,“你們這兩個沒人性的,吃得像豬一樣。”她隨手抓過一把椅子,“服務生!”

跟王子的約定瞬間被拋到腦後了。隻一眨眼的工夫,服務生就出現在她身邊。

“這兩位女士在吃的,照樣給我來一份。”她對服務生說。

一頭撲在盤子上猛吃的弗蘭克抬起了她肥大的腦袋。

“給我拿點鵝肝醬來。”她低吼道。

“弗蘭克!”比特麗絲大叫。

“閉嘴。”

“好吧,我也要。”

咖啡端來了,接著是熱麵包、奶油和鵝肝醬,她們悶頭大吃。奶油就塗在鵝肝醬上一起吃了下去,果醬一勺一勺送到嘴裏,鬆脆美味的麵包大口嚼著,渣兒掉滿桌麵。眼下,在艾羅心裏,愛情又算得了什麽呢?就讓王子自個兒待在他的羅馬宮殿和亞平寧山上的城堡裏吧。她們都不說話。此刻要做的事太重大了。她們埋頭吃著,滿臉莊重,如癡如狂。

“二十五年了,我沒吃過土豆。”弗蘭克說道,仿佛心思飄**在遠方。

“服務生!”比特麗絲大聲喊道,“要三份炸土豆。”

“好的,夫人。”

土豆端上來了。所有阿拉伯香料加在一起也沒有這麽香。她們用手抓起來就吃。

“給我一杯幹馬天尼。”艾羅說。

“飯吃了一半不能喝幹馬天尼的,艾羅。”弗蘭克說。

“不能嗎?那你就等著瞧。”

“那好吧,來兩杯幹馬天尼。”弗蘭克說。

“來三杯吧。”比特麗絲說。

三杯幹馬天尼剛端上來,就被她們一飲而盡。三個胖女人互相對視一眼,歎了口氣。過去兩周的誤會煙消雲散,她們心中又**漾起深深的友情。她們無法相信,自己的腦海裏怎麽可能出現過如此荒唐的念頭,竟要切斷彼此之間多年惺惺相惜的交情呢?土豆很快就吃完了。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巧克力泡芙啊。”比特麗絲說。

“當然有的啦。”

果真是有的。弗蘭克抓起一整塊塞進她的大嘴裏,一口吞了下去,又伸手抓起了另一塊。但是在吃之前,她看了兩個朋友一眼,隨即向那可惡的莉娜心上捅了解恨的一刀。

“不管你們想怎麽說,事實就是事實,這女人橋牌打得是真夠爛的。”

“是夠糟的。”艾羅讚同。

比特麗絲突然覺得她還要再來一份酥皮蛋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