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青年王闓運的風流韻事
“你們聽說了嗎?皇上近來為割地賠款的事情暗自哭過幾場,對康有為的變法方略動了心。”演珠剛走,夏壽田便把話題引向了國事。
“真有這事?”楊度表示出很大的興趣,“隻要皇上動了心,這變法維新就一定可以興起來。”
“人家日本,就是因為明治天皇下決心維新,還不到三十年,國家就強盛到這等地步。我們隻要變法維新了,有十年時間就可以報這個仇。我們地大物博,人又多,蕞爾小國日本哪裏是我們的敵手。”夏壽田長期生活在書齋中,腦子裏滿是天朝大邦的曆史概念,眼下自己的國家究竟貧困虛弱到了怎樣的地步,他知道得並不多。
“十年時間就可以強盛起來嗎?”楊度表示懷疑。他在鄉間長大,對種田人的貧苦生活印象極深。
“君臣齊心,百姓努力,有什麽辦不到的?打敗仗也是好事。當年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後不是把吳國滅了嗎?”夏壽田對國事似乎很樂觀。
曾廣鈞冷笑:“臥薪嚐膽,談何容易!去年,致遠號壯烈殉國、三千海軍一敗塗地的時候,老佛爺還在頤和園大肆慶賀六十大壽哩!”
楊度說:“聽說去年太後的壽慶辦得很奢華,老百姓很氣憤。不過,太後歸太後,隻要皇上能不忘國恥就行了。”
“你們不在京師不清楚,國家的大權並不在皇上的手中,老佛爺還死死抓住沒放哩!”
“太後歸政皇上,不是有好幾年了嗎?”楊度驚問,“六十歲的老太太,不去享清福,還要死死抓住國家大權做什麽?”
“你們不知道,就是老佛爺自己不想抓,她手下的人也要她抓呀!你們想想,皇上的人掌了大權,對他們會有什麽好處呢?”曾廣鈞喝了一口茶,輕輕地搖了搖二郎腿。
楊度說:“聽重伯這口氣,朝廷裏有兩派人,太後的人和皇上的人。”
“重伯,你當了多年的翰林,對朝廷裏的事最清楚。你跟我們說說吧,也讓我們有點底,看看這變法維新到底有點指望沒有。”夏壽田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對民間疾苦了解不多,對官場的鉤心鬥角卻聽得熟了。他知道官場上的事,說到底就是人事之間的糾葛。
“皇上的確是想變法維新的,但依我看,”曾廣鈞放下茶杯,臉朝夏、楊二人湊過去,嗓門稍微降低了,“這變法維新的指望不大。”
“為何?”夏、楊不約而同地問。
“你們知道,這變法維新的矛頭首先是指向誰的嗎?”
“誰?”夏壽田問。
“李中堂!”
“誰叫他辦海軍無能,又去馬關簽訂和約,指向他也是對的。”楊度說,長郡會館罵李二漢奸的場麵,又在他的腦子裏浮起了。
“可是李中堂是太後最親信的人呀,是後黨的首領。”曾廣鈞又端起茶杯,身子仰向椅子的靠背,“皇上也有一班子人馬,朝中稱他們為帝黨。帝黨的首領是皇上的師傅翁中堂。”
“翁中堂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夏壽田脫口稱讚。
翁中堂便是翁同龢,狀元出身,又是帝師,身處古今讀書人所企求的最高境遇。
“李中堂和翁中堂是生死對頭。”
“這話怎講?”曾廣鈞隨隨便便拋出的一句話,引起楊度和夏壽田的驚訝,他們頓增十分精神。這種秘聞,最讓關心國事的人感興趣,但一般人又如何曉得,也隻有曾廣鈞這樣的人才知底細。
“李、翁的結仇,起源在三十多年前。”曾廣鈞擺出一副翻古的派頭,楊、夏洗耳恭聽。“那時,李中堂還在先祖父幕府中做幕僚,翁中堂的父親翁心存在朝中做大學士,哥哥翁同書在安徽做巡撫,先祖父做兩江總督。其時金陵還在長毛手裏,先祖父駐節安慶。湘軍除先九叔親率領的吉字營圍金陵外,大部分也在安徽與長毛周旋。翁同書那時住在定遠。長毛攻陷定遠,文武官紳殉難者甚多,翁卻逃往壽州。身為巡撫,不能與城共存亡,應為可恥。但翁不僅不覺得可恥,反而想依靠苗霈霖辦事,屢疏保薦苗逆。終於養癰遺患,使苗逆坐大,攻陷壽州,反叛朝廷。先祖父身為江督,如何能容得下如此皖撫?有心參劾,又顧慮到翁心存聖眷正厚,普通參折上去不起作用。尋思要遞一份厲害的折子。幕僚多人起草,但先祖父看後都不滿意。後來李中堂起草的那份,先祖父接受了。尤其有兩句話,先祖父擊節讚歎。”
“兩句什麽話?”夏壽田看過父親的幕僚所起草的奏章,自己也學著寫過,故對奏章有興趣。
“我老家八本堂裏保留了這份奏折的底稿,先祖父在那上麵畫了十多個圈圈。那兩句話是: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以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
夏壽田聽後點頭說:“這兩句話是厲害。”
“的確厲害。”曾廣鈞接著說,“它的厲害,就在起草者深得參劾折的‘辣’字要訣上。什麽叫‘辣’?就是說,一句話說出來,令你無法反對,盡管你心裏老大不願意,你也得照他的去辦。果然,這份折子送到太後的手裏,她想看在翁心存的麵子上保翁同書都保不了。因為這一保,顯然就是因為他的門第鼎盛而瞻顧遷就。其他想保的大臣也一樣被將死了,隻得幹瞪眼而不能置一辭。翁同書終於被革職充軍。李中堂也因此奏而深得先祖父的賞識。先祖父稱讚他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谘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所以後來叫他辦淮軍,又密保他為蘇撫。”
“哦!”楊度感慨起來,“原來李鴻章就是這樣發跡的。”
“李中堂發跡是發跡了,但從此也與翁家結下了深仇。”曾廣鈞喝了一口茶,接著說,“翁心存、翁同書先後死了,卻不料翁同龢點狀元後又封帝師,地位比他的父兄還要高。他不敢記先祖父的仇,則把仇恨集中到李中堂的身上,這些年來總與李中堂唱對台戲。這次讓他抓到好把柄了,他要借皇上的力量將李中堂弄得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李鴻章不是好對付的人,他的門徒遍於朝野。”夏壽田插話。
“正是這話。”曾廣鈞點頭,“翁同龢雖為帝師,但論功勞,論實力,他遠不如李中堂,也遠不是李中堂的對手。翁靠的是皇上的力量,李當然鬥不過皇上,於是他就要搬出太後來。李是絕不能讓皇上得勢的,皇上既然得不了勢,變法維新也就沒有指望了。”
盼望著能變法維新的夏壽田、楊度一時都啞了口,照這樣說來,變法維新的確沒有多少指望。夏壽田歎了一口氣說:“家父來信也說康有為成不了氣候,要我回湖南去讀書,不要留在京師久了。家父信上沒說什麽原因,聽重伯兄這樣說,我也是要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了。”
“你也要回湖南?”楊度正愁找不到好伴,能與夏壽田同行,豈不甚好!轉念又問,“你為何不去南昌,一定要回湖南讀書呢?”
“我先到南昌住兩個月,然後再回湖南投王湘綺先生門下。”夏壽田說,“家父說湘綺先生是當今天下第一師。”
湘綺先生即王闓運,字壬秋。他為自己所建的樓房取名為湘綺樓,又作了一篇《湘綺樓記》道出取名的緣由:“家臨湘濱,而性不喜儒,擬曹子桓詩曰:‘高文一何綺,小儒安足為!’綺雖不能,是吾誌也。”於是世人皆尊稱他為湘綺先生。這位先生設帳授徒四十年,有一代文宗之稱,加之他青壯年時期與肅順、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等人的特殊關係,使得他在當代士林中有泰山北鬥之威望。作為湘綺先生的同鄉,楊度早在發蒙之初,便已仰聞其大名了,隻是離湘潭時年紀尚小,未曾拜識,這幾年客居歸德府,對他的近況不太清楚。楊度問夏壽田:“湘綺先生怕已有六十歲了吧!聽說他長年在外講學,現在回湖南了?”
夏壽田答:“湘綺先生今年六十三歲了,他前幾年從四川回來,又在南昌教了一年書,此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湖南,先在長沙主持思賢講舍,去年秋上去了衡州,直到現在仍在主持船山書院。晳子,你作何打算,是繼續留京師,還是回歸德?”
“我和你一起結伴回湖南。”
“那太好了。”夏壽田很高興,“回家以後呢?”
“以後的事還沒想好,先在家裏住一段時間再說吧!”
“喂,我說晳子呀,你幹脆和午詒一道去拜湘綺先生為師。”曾廣鈞建議。
“聽說湘綺先生脾氣有點怪,不知他肯不肯收我。”
曾廣鈞笑著說:“像你楊晳子這樣的大才,他不收,還到哪裏去找學生?”
“那也是的。”楊度笑道。他想起一件事來,問曾廣鈞,“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湘綺先生曾勸文正公自己做皇帝,有這事嗎?”
王闓運勸曾國藩做皇帝,這是在湖南民間流傳很廣的故事,今天遇到曾氏的嫡孫,又在荒山古寺冷寂之夜,豈不是暢談良機!正在這時,碧雲寺的鼓樓傳出三通沉重的鼓聲,已是三更天了。曾廣鈞說:“三更了,睡覺吧,明天再說。”說著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
突然,一個東西“撲通”一聲掉到桌子上,把油燈震得昏昏閃閃的。瞬時間,那東西又從桌子上蹦起,衝破窗紙,逃出屋外去了。
“有鬼!”曾廣鈞驚叫了一聲。
楊度和夏壽田一齊轉眼望著被衝破了的窗紙,心裏也很緊張。
一會兒,從夜色中傳來兩聲淒厲的貓叫。
“原來是隻野貓!”夏壽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楊度看到桌麵上有幾根褐黃色的貓毛,說:“的確是隻貓。它這樣驚慌,大概遇到了什麽強敵。”
“怕是碰上倭虜了吧!”曾廣鈞驚魂已定,有心思說笑話了。
這句話很幽默,大家都笑起來了。
楊度問廣鈞:“還想睡覺嗎?”
廣鈞笑道:“瞌睡蟲都讓野貓嚇跑了!”
“那就莫睡覺了,接著說話吧!”夏壽田說,“剛才晳子問湘綺先生曾經勸過文正公當皇帝,究竟有這事嗎?”
“這事你們問我,我問誰去?”曾廣鈞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先祖父死的那年,我才六歲,先父死的那年,我才十五歲,什麽都不懂,哪裏會去問他們這些事?前些年要問隻能問先伯父。先伯父那人比先祖父還謹慎,若問起這檔子事,他會害怕得撕爛你的嘴巴不行。我看呀,這事還不如去問你們的老師呢!”
楊度、夏壽田聽了雖覺遺憾,但想想也不無道理,便也不好硬逼了。楊度說:“你的那個祖父就是膽子太小了,其實當皇帝有什麽不可以的。倘若那時真的登了寶座,我們重伯兄今日就是萬歲爺了!”
廣鈞笑道:“你這話說錯了,先祖父即使真的做了皇帝,現在的萬歲爺也不是我,而是廣鑾,他是正襲的侯爵哩!說句實話,當萬歲爺,我可不稀罕,一年到頭鎖在紫禁城裏,哪有人生的真快樂!像我們今夜這樣自由自在地評說曆史,幾多有趣,做皇帝的難處多得很。據宮裏的太監說,他們伺候皇上多少年了,從來沒見過皇上的笑容,連選個老婆的權利都沒有。”
夏壽田說:“是蠻可憐的。大家都說皇上並不喜歡皇後,隻因為她是老佛爺的娘家侄女,不得不把皇後的位置給她。皇上真喜歡的是珍妃,但老佛爺又不喜歡,常常不許他們見麵。這個皇帝當得真不如一個平民百姓。”
“這件事,湘綺先生就比皇上要過癮多了!”曾廣鈞忽然眉飛色舞起來,“你們聽說過湘綺先生的風流韻事嗎?”
楊度、夏壽田都是屬於感情豐富的才子型人物,對這種事是再感興趣不過了,遂一齊催道:“正要聽重伯兄講壬老的少年趣事,知道多少講多少,絕不許保留。”
曾廣鈞說:“首先申明,我這都是道聽途說來的,算不得數,上不得譜傳的。”
夏壽田說:“莫賣弄關子了,你姑妄言之,我和晳子姑妄聽之,誰還真的去考證個水落石出哩!”
曾廣鈞說:“咱們都躺到**去說吧!”說罷自個兒上了床,將棉被當背墊,靠在上麵,“這舒服多了,你們也都靠到被子上去。”
楊度和夏壽田也都上床斜靠著厚厚的棉被,又催著:“莫磨蹭了,快說吧!”
“好,我說了。”曾廣鈞將他從翰林院裏聽來的逸聞匯編出來,“鹹豐五年湘綺先生在湖南中了舉,第二年進京會試,那年他才二十二歲,人又長得英俊,真個是才子年少,春風得意。這一天來到中州重鎮鄭州。湘綺先生喜鄭州人文薈萃,便在這裏滯留了幾天。一日午後,他路過一家庭院,忽聽得院中繡樓上傳來嬌滴滴的女人吟詩聲。他停步側耳細聽: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十四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詩作得不錯。”楊度插話。
“莫多嘴,先聽重伯說下去。”夏壽田說。
“湘綺先生也覺得詩的氣魄不小,心裏想:誰作的?走了幾步,見大門口掛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倚春院’三字。這不是妓院嗎?妓女也會吟詩作賦?湘綺先生問站在門邊的老媽子。老媽子說那是我們秋雲姑娘,她最喜歡吟詩。湘綺先生報了自己的身份,說想見見。老媽子說可以,得先交一兩銀子。先生早年喪父,家境清貧,平時生活節儉,但為了會一會這位喜吟詩的秋雲姑娘,狠了狠心,拿出一兩銀子來。老媽子帶他上樓,果然見一個女孩子坐在窗邊。老媽子笑吟吟地說,湖南進京會試舉子王壬秋先生想見見你。那女子轉過臉來,隨手將一本書放在桌上。先生見那書上寫著三個字:錦江集,心中一時慚愧,原來是薛濤的詩!再看那女子,柳眉杏眼,淡妝素抹,顯得既嬌媚又莊重。就這一眼,先生就深深地愛上了秋雲。”
“一見鍾情。”楊度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你看你,又來了!”夏壽田聽得入了迷,忙加製止。“重伯,你說下去。”
“先生問秋雲,姑娘,詩壇上那麽多英雄豪傑的詩你不讀,如何偏讀薛濤的詩?秋雲答,薛濤雖是女校書,卻不是什麽人都可攀折的楊柳枝,她結交的都是川中一時名流,胸襟開闊,詩中多丈夫氣,少忸怩作態,所以我喜歡。先生想,這女子非比等閑,心裏生出一股敬意來。秋雲說,你是進京會試的舉子,應當會作詩,你能為我作一首詩嗎?先生本是詩中大匠,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於是說,請姑娘出題,秋雲不假思索,隨口說,就以我們見麵之事為題吧。先生在繡房中踱了幾步後說,請姑娘借我紙筆。秋雲拿來紙筆,先生借秋雲的妝台寫了起來。秋雲湊過臉去看,先看題目,便不一般,道是名士惜傾國。”
“好題目!”這回是夏壽田忍不住打岔了。
“名士是不錯,傾國怕是有點抬高了。”楊度斟酌著說。
“那是要討姑娘的歡心。”夏壽田解釋,“且不管它,詩是怎麽寫的,重伯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曾廣鈞搖頭晃腦地念道,“同為第一人,初識豔陽春。流雲將夢遠,初花比態新。各言心有誌,偶遇便相親。旁人不道好,本自隔凡塵。”
“好詩,好詩。”夏壽田拍打著床沿讚歎。
“不料秋雲姑娘看後撲哧一笑,嗔道,同為第一人,口氣也太大了。我愧為第一人,你也未必就是第一人。先生笑道,王某自發蒙以來從未考過第二名,這次進京會試,狀元非我莫屬。秋雲暗自稱奇,嘴裏卻說道,你那是在湖南考試,次次第一不算稀奇。會試集的是普天下的人才,隻怕大話說早了。先生說,‘倘若我大魁天下,將以香車寶馬來迎你如何?’秋雲喜不自勝,說,‘我望著這一天。’秋雲特留先生吃晚飯。飯後,先生出示詩稿一本,秋雲讀後欽佩不已,遂留先生過夜,以身相許。第二天早上先生告辭,秋雲回贈他一首詩:蓋世文章不世才,蟾宮新折桂枝栽。杏花十裏紅如許,留俟王郎衣錦回。”
“果真是個女才子!”楊度發自內心地稱讚。
“後來呢?”夏壽田催問。
“後來,湘綺先生不但沒有大魁天下,連個進士都沒中。他自覺無顏見秋雲,便繞道江寧回家。三年後再度進京路過鄭州,他想見秋雲姑娘,誰知她已死去一年多了。老媽子說,秋雲罵你寡情,又恨自己命薄,是尋短見死的。先生傷心不已,來到姑娘墓前憑吊,集唐人詩句成挽聯一副:竟夕起相思,秋草獨尋人去後;他鄉複行役,雲山況是客中過。一個‘秋’字,一個‘雲’字,將姑娘的名字不露痕跡地嵌了進去。”
“渾然天成。”夏壽田讚道。
“天衣無縫。”楊度也讚道。
二人一齊笑道:“講得好,比唐代崔護人麵桃花的故事還動人。”
曾廣鈞得意地說:“還有哩,想不想聽?”
“快講,快講,今夜幹脆不睡了。”楊度霍地從**爬起,重新坐在桌子邊,望著曾廣鈞專注地聽。
“那一年,湘綺先生應筠仙丈人之請,到廣東巡撫衙門去做師爺。珠江邊有一座南天酒樓,近日來了位廣西歌女。那歌女二十來歲年紀,芳名叫莫六雲,人長得很秀麗,隻是皮膚黑黑的,人喚黑牡丹。那黑牡丹歌喉好,婉轉清麗,甜潤華美,低聲如小泉暗流,高聲如利箭穿雲,把五羊城的歌迷們迷得如醉如癡,若癲若狂。每天一到傍晚,南天酒樓便座無虛席,晚來一步就隻得站著聽了。那些歌迷們就是站得兩腳發麻,也心甘情願。多少商賈巨富想納黑牡丹為妾,官場上的人物心裏也癢得難熬。內中有潮州、惠州、高州、肇慶、廣州、韶州、瓊州、廉州八個知府私下托人向黑牡丹表示這個意思。黑牡丹均置之不理。”
“好個有誌氣的黑牡丹!”楊度又來神了。
“湘綺先生當時一人離家做師爺,晚上本無處消遣,便在南天酒樓定了一個最靠近黑牡丹的座位,每天準時去聽她的歌。聽得久了,黑牡丹也和先生熟了。先生常到黑牡丹的住處去玩,給她填歌詞,講典故。一來二往,黑牡丹知先生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又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三十來歲的瀟灑師爺,竟是前兩年被太後處死的肅順的西席。又因奏折寫得好,被鹹豐爺特賜貂袍,成為京師有名的‘衣貂舉人’。更難得的是,肅順死後,這個年輕人用自己賣文的千兩銀子撫恤過去東家的孤子。黑牡丹對這個師爺又敬又愛,決定將終身托付與他。黑牡丹畢竟是個混跡於舞榭歌台的人,覺得嫁給一個窮文人,在姐妹群中不體麵。於是傾自己的全部積蓄,將羊城最大一家珠寶店裏唯一一對名貴的寶石——貓眼綠換來,自己留一隻,送一隻給湘綺先生。這天,黑牡丹在南天酒樓,對著上千個歌迷宣布,她要擇偶嫁人,做一個良家婦人了。一語未了,全場掌聲如雷。一班輕薄子弟歡呼雀躍,狂叫亂喊,問她要什麽條件。黑牡丹不慌不忙伸出三個指頭來。”
說到這裏,曾廣鈞戛然停嘴了。夏壽田急道:“怎麽啦,說下去呀,黑牡丹伸出三個指頭,是不是有三個條件?”
“太累了,睡覺吧,明天再說。”曾廣鈞也許真的困了,一連打了兩個哈欠。
“那不行,今夜不說出這三個條件,你就別想睡覺。我來給你趕瞌睡蟲。”
楊度邊說邊起身,用手在曾廣鈞的腋窩裏亂戳,搔得曾廣鈞忙告饒,隻得匆匆說完。
“黑牡丹的第一個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的英俊後生。這個條件一出口,南天樓一片沸騰,掌聲如暴風驟雨。青年漢子個個臉上紅通通的,興奮得熱汗直流。黑牡丹接著又說出一個條件來:舉人以上的功名出身。這下掌聲大為稀落,絕大多數人泄了氣。黑牡丹笑了起來,從衣袋裏將那枚貓兒眼拿出,說,我這裏有一顆左貓兒眼,誰符合上麵兩個條件,又能在三天之內將右貓兒眼給我配齊,我就嫁給誰。這第三個條件一說出,全場都啞了喉。識貨的人都知道,一隻貓兒眼少說也要值三千兩銀子,況且要在三天之內配對,更是難上加難。黑牡丹兩天不上南天樓。到了第三天,她問有沒有符合那三個條件的,請亮相。等了許久,不見人上台。這時湘綺先生不慌不忙地走上去,對著大家自我介紹:王闓運,三十三歲,鹹豐乙卯科舉人。說罷,將黑牡丹所贈的那顆右貓兒眼拿出。全場立即驚呆了,人們向先生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讚賞的,有憤怒的。黑牡丹走過來,挽起先生的手,對眾人說,這位先生正是我的如意郎君,今夜最後給大家唱一曲,謝謝各位這些年的捧場,明日起將息影山林,與這位先生結百年之好。這是三十年前一樁轟動廣州的特大豔聞。有好事者作詩說:撫署一幕客,名動五羊城。也有人說:湘中一寒儒,勢壓八名府。後來,黑牡丹將那對貓兒眼變賣,先生用這筆錢在雲湖橋老家重新建了一座大樓房,依然叫湘綺樓。”
“又一個杜十娘!一個命好的杜十娘!”夏壽田擊掌叫道。
大家一齊笑起來,吹燈睡覺。
一直睡到中午,三個遊客才醒過來。盥洗完畢,演珠又擺出一桌好齋席。吃完飯,演珠說:“重伯學士光臨,貧僧歡喜不盡,兩位孝廉也都是飽學之士,難得有此良機。昨日寒寺送鬆林方丈回寺,貧僧吟了一首詩送給他。不知要不要得,請諸位方家雅正。”
說著便把底稿拿出來。眾人看時,那上麵寫的是一首古風:
三年前見山人來,錫杖挑雲到法台。
參禪弟子環佛地,萬鬆嶺上天花墜。
今日又見山人歸,白雲常護麥苗依。
拈花童子合掌拜,水龍陸象齊下界。
異哉山人之來隨雲來,山人之去隨雲去。
要知山人真行藏,但看白雲飛絮處。
大家看後都說好。楊度說:“一片天籟蘊禪機,自是出自無牽無礙之手,功名場中是作不出這種詩來的。”
演珠喜笑顏開,說:“阿彌陀佛,承各位碩才誇獎,貧僧今後作詩更有勁頭了。今日幸會難再,請三位施主都留下墨寶,好為寒寺增光。”
說罷不由大家分說,便命小沙彌拿來筆墨紙硯。演珠親自攤開紙:“哪位先寫?”
廣鈞說:“這是碧雲寺的寺規,違抗不得的。這次既是我帶二位來的,我就先寫吧!前幾天與翰苑幾個同寅遊江亭,回家湊了一首七律,錄出來請你們斧正。”
大家看他寫的是:
節序驚人不可留,網絲簷角見牽牛。
寒砧和笛同清響,玉露兼風作素秋。
京洛酒痕消短褶,關河幽夢落漁鉤。
雄心綺思成雙遣,拚得紅香委暮流。
演珠率先讚揚,楊、夏也說好。廣鈞說:“我是一個十足的俗人,隻能寫這樣的詩。午詒能夠作禪吟,今日寫一首送演珠上人。”
演珠忙說:“請夏施主施舍。”
夏壽田笑道:“我哪裏會作禪吟!重伯既把我逼上西天,隻得胡亂作一篇了,還請上人莫笑話!”
夏壽田凝神片刻,寫道:
青鬆八九樹,結廬兩三人。各有隨緣意,俱成自在身。
淵明形贈影,臨濟主看賓。為問禪窠老,於中那個親?
演珠合十說:“阿彌陀佛!夏施主慧根深厚,這詩真正寫得好!”
廣鈞說:“晳子,看你的了!”
楊度說:“昨日遊西山途中,斷斷續續地湊了一篇四言古風,還來不及推敲,正要請各位幫忙修正。”
大家看他先寫詩題:西山篇,刺時也。接下去,龍飛鳳舞地寫著:
木落高台,草蟲悲鳴。心之憂矣,當欲語誰?
白日西下,暮宿於野。我思河陽,懷憂用寫。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念君之反,潸焉涕零。
月白烏啼,其飛薄天。匪烏伊雉,亦息於山。
借日執之,莫我能賢。如不執之,自墜於淵。
雞鳴始旦,宮門視飯。列戟在廬,鼓鍾在殿。
武騎彪彪,稅於西苑。道之雲阻,遏雲能還。
凡百君子,胡新胡舊。哀今之政,惄焉如疚。
蘭澤之風,芳於平林。野人作誦,以正帝心。
式訛爾室,以斥孔壬。
演珠讀罷說:“這才真正是三百篇之遺風,詩之正宗,滿篇憂國憂民之心,令貧僧敬佩。”
曾廣鈞道:“晳子詩果然不同凡響,回去之後再抄一份給我,我要將它遍示翰苑袞袞諸公。”
夏壽田也說:“幸而今天不是賽詩會,不然我們都輸在晳子腳下。”
三人辭別演珠,走出碧雲寺,再四處看看秋山野景,便下山回城了。一路上夏壽田心想:看不出來,晳子平時和大家一樣說說笑笑,其實心中這份對國事的憂慮竟然如此沉甸!楊度很少再說話了,他的一顆心,經曾廣鈞的撩撥,早已飛向南國,飛到了那個曾經胸懷奇誌而又風流不羈的一代名師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