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1
榮鎮修道院(地名的來曆是榮鎮從前有一座嘉布會[1]的修道院,現在連遺址也找不到了)離盧昂八古裏,左邊有條大路通往阿貝鎮,右邊有條大路通到博韋。榮鎮在裏約河灌溉的河穀裏,這條小河沿岸有三座磨坊,然後流入安德爾[2],河口附近產鱒魚,到了星期天,男孩子就來釣魚玩。
走到布瓦西耶,再離開大路往前麵的平地走,一直走到勒坡高頭,就可以看見河穀了。小河流過穀地,把兩岸分成了外觀顯然不同的兩個地區:左岸全是草場,右岸全是耕地。草場伸展在連綿的小山腳下,到了山後又和布雷地區的牧場連成一片,而東邊的平原卻慢慢高起,越來越寬,展現了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河水沿著草地流過,好像一條白練,把青青的草色和金黃的田埂分開,而整個田野看起來猶如一個鋪平了的大披風,綠絨的大翻領上鑲了一道銀邊。
走到盡頭,迎麵就是阿格伊森林的橡樹,還有聖·讓嶺的懸崖峭壁。山嶺從上到下都被寬窄不等的紅色長溝切開,那是雨水流過的痕跡。而這紅磚的色調,像網一般分布在灰色的山嶺上,來自大量含鐵的礦泉水。泉水流得很遠,流入了周圍地區。
這裏是諾曼底、皮卡底和法蘭西島[3]交界的地方,三個地方的人雜居,語言沒有抑揚高低,就像風景沒有特點一樣。這也是新堡地區幹酪做得最壞的地方。另一方麵,這裏耕種開銷太大,因為土地幹裂,沙子、石頭太多,需要大量施肥。
在1835年以前,要去榮鎮沒有好路可走;大約就是在這期間,修了一條“區間大道”,把去阿貝鎮和阿米安的兩條大路連了起來,有時,運貨的馬車從盧昂到弗朗德去,也走這條大道。榮鎮修道院雖然有了“新的出路”,但是發展太慢,還在原地不動。他們不去改良土壤,卻隻死死地抱住牧場不放,不管價格跌了多少;這個行動遲緩的村鎮和平原隔離了,自然繼續向著河邊擴展。遠遠望去,小鎮躺在河岸上,就像一個放牛的牧童在水邊午睡一樣。
過橋之後,山腳下有一條兩邊種了小楊樹的堤道,一直通到當地的頭幾戶人家。房屋在院子當中,四圍都有籬笆,院子裏還有星羅棋布的小屋,壓榨車間、車棚、蒸餾車間都分散在枝葉茂密的樹下,樹枝上還掛著梯子、釣竿或長柄鐮刀。茅草屋頂好像遮住眼睛的皮帽子一樣,幾乎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窗戶,窗子很低,玻璃很厚,並且鼓起,當中有個疙瘩,好像一個瓶底。石灰牆上斜掛著黑色的小擱柵,牆頭偶爾看得見一棵瘦小的梨樹,樓底下門檻上,有一個可以旋轉的小柵欄,免得來門口啄酒浸麵包屑的小雞進屋裏去。但是再往前走,院子就更窄了,房屋之間的距離縮小了,籬笆也不見了;一捆羊齒草綁在掃帚柄的一頭,掛在窗戶下麵,搖來晃去;過了一家馬蹄鐵匠的作坊,就是一家車鋪,外麵擺了兩三輛新車,差不多擺到大路上。再過去,有一個柵欄門,裏麵是一座白房子,房前有一塊圓草坪,草坪上有一尊愛神的塑像,手指放在嘴上;台階兩頭各有一個鐵鑄的花瓶;門上掛著亮晶晶的盾形招牌,這是公證人的住宅,是當地最漂亮的房屋。
教堂在街的斜對麵,離公證人家隻有二十步,就在廣場的入口。教堂周圍是小小的墓地,圍牆有大半個人高,牆內布滿了墳墓,舊墓石倒在地上,接連不斷,好像鋪地的石板,夾縫裏長出來的青草畫出了規則的綠色正方形。查理十世在位的最後幾年,教堂翻修一新。現在,木頭屋頂開始腐爛,高處先朽,不是這裏,就是那裏,有些塗藍色的地方陷下去了,成了黑色。門上頭放風琴的地方,成了男人的祭廊,有一道螺旋式樓梯,木頭鞋一踩就咯噔響。
陽光從平滑的玻璃窗照進來,斜斜地照亮了沿牆橫擺著的長凳,有些凳子上釘了草墊,下邊寫了幾個大字:“某先生的座位”。再往前走,禮拜堂更窄了,那裏,神工架和聖母小像相對而立,聖母身穿緞袍,頭上蒙了有銀星點綴的麵紗,顴頰染成紫紅,好像夏威夷群島的神像;最後看到的是一幅《內政部長頒發的神聖家庭圖》,掛在聖壇上麵四支蠟燭當中。祭壇的神職禱告席是冷杉木做的,始終沒有上過油漆。
菜場不過是二十來根柱子撐起的一個瓦棚,卻占了榮鎮廣場大約一半地盤。村公所是“按照一個巴黎建築師畫的圖樣”蓋起來的,風格好像希臘神廟,坐落在街道拐角上,在藥房隔壁。底層有三根愛奧尼亞式的圓柱[4],一樓是一個半圓拱頂的遊廊,遊廊盡頭的門楣中心畫了一隻高盧公雞[5],一個雞爪踩在憲章[6]上,另一個舉著公正的天平。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還要算金獅客店對麵的奧默先生的藥房!尤其是晚上,油燈點亮了,裝潢門麵的紅綠藥瓶在地上投下了兩道長長的彩色亮光。那時,在光影中,就像在孟加拉煙火中一樣,可以隱約看到藥劑師憑案而坐的身影。藥房從上到下貼滿了廣告,有斜體字,有花體字,有印刷體,寫著“維希礦泉水,塞爾茲礦泉水,巴勒吉硫黃泉水,淨化糖漿,拉斯巴伊藥水,阿拉伯可可粉,達爾塞藥片,雷尼奧藥膏,繃帶,浴盆,衛生巧克力”等。招牌和店麵一樣寬,上麵用金字寫著:奧默藥劑師。在店裏,固定在櫃台上的大天平後麵,一扇玻璃門的上方,寫了“實驗室”三個字,在門中央,再一次出現了黑底金字的“奧默”二字。
除此以外,榮鎮沒有什麽可看的了。隻有一條唯一的街道,從街這頭開槍,可以打到那頭;在街兩邊有幾家店鋪,大路一拐彎,也就到了街的盡頭。如果出街之後再往左轉,順著聖·讓嶺腳下走,不消多久就到了公墓。
在霍亂流行時期,為了擴大墓地,還推倒了一堵後牆,買下了牆外的三畝土地,但是這塊新墳地幾乎沒有人使用,墳墓像往常一樣,總是挖在離門口近的地方,一個壓著一個。看守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管事,這樣可以從本教區的死人身上撈到雙份好處。他還利用空地,種了一些土豆。但是年複一年,那本來就不大的空地越縮越小,碰到傳染病流行,他真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難過,高興的是有錢可賺,難過的是墳地又要占了他的田地。
“你是在吃死人的肉呢,勒斯蒂布杜瓦!”有一天,本堂神甫到底對他說了。
這句話說得他毛骨悚然,有一陣子,他洗手不幹了;但是今天,他又種起他的塊根來,並且心安理得地說,塊根是自然而然長出來的。
下麵就要講到一些事,從那以後,榮鎮的確沒有發生什麽變化。鍍錫鐵皮做成的三色旗,一直在教堂鍾樓的尖頂上旋轉;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的兩幅印花布幌子,還在迎風招展;藥房酒精瓶裏浸著的胎兒,好像一包白色的火絨,也在慢慢腐爛;還有客店大門上頭的金獅子,風吹雨打,褪了顏色,在過路人看來,好像一隻鬈毛狗。
包法利夫婦就要到達榮鎮的那天晚上,客店的老板娘勒方蘇瓦寡婦正忙得不亦樂乎,一麵大鍋燒菜,一麵大把出汗。明天是鎮上趕集的日子,一定要事先切好肉,開好雞膛,煮好湯和咖啡。此外,還要準備包夥人的膳食、醫生夫婦和女仆的晚餐;台球房響起了陣陣笑聲;小餐室的三個磨坊老板叫人送燒酒去;木柴在燃燒,木炭在劈啪響,廚房的長桌上,在放生羊肉的地方,堆了幾疊盤子,砧板上一剁菠菜,盤子也晃**起來。聽得見後院的家禽咯咯叫,女傭在抓雞捉鴨,準備宰了待客。
一個穿著綠色皮拖鞋的男人,臉上有幾顆小麻子,頭上戴一頂有金流蘇的絨帽,背朝著壁爐,正在烤火。他的表情看來揚揚自得,神氣平靜,就像掛在他頭上的柳條籠裏的金翅雀一樣:這個人就是藥劑師。
“阿特米斯!”客店老板娘叫道,“拿些小樹枝來,玻璃瓶裝滿水,送燒酒去,趕快!要是我知道用什麽果點招待新來的客人也就好了!老天爺!那些幫搬家的夥計又在台球房裏鬧起來了!他們的大車還停在大門底下呢!燕子號班車一來,要不把它撞翻才怪呢!快叫波利特把車停好!……你看,奧默先生,從早上起,他們大約打了十五盤台球,喝了八壇蘋果酒!……他們要把我的台毯弄破的!”她接著說,遠遠地望著他們,手裏還拿著漏勺。
“破了也不要緊。”奧默先生答道,“你買一張新的不就得了。”
“買張新的!”寡婦叫了起來。
“既然舊的不管用了,勒方蘇瓦太太,我對你再說一遍,是你錯了!大錯而特錯了!再說,如今打台球的人,講究台子四角的球袋要小,球杆要重。人家不再打彈子啦,一切都改變了!人也得跟著時代走!你看看特利耶……”
老板娘氣得漲紅了臉。藥劑師接著說:
“他那張球台,隨你怎麽說也比你這張漂亮些;他又會出主意,比如說,為波蘭的愛國難民,或者為裏昂遭水災的難民下賭注……”
“我才不在乎他那樣的叫花子呢!”老板娘聳聳她的胖肩膀,打斷他的話說。“得了!得了!奧默先生,隻要金獅客店開一天,總會有客人來。我們這號人呀,不愁沒有錢賺!倒是總有一天,你會看到他開的法蘭西咖啡館關門大吉,門窗貼上封條的!換掉我這張球台!”她接著自言自語說,“你不知道台子上放要洗的衣服多麽方便!等到了打獵的季節,台子上還可以睡六個客人呢!……這個慢手慢腳的伊韋爾怎麽還不來!”
“難道你還等班車來才給客人開晚餐?”藥劑師問道。
“等班車來?那比內先生怎麽辦?隻要六點鍾一響,你準會看到他來用晚餐,像他這樣刻板的人,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他總是要坐小餐室裏的老位子!寧死也不肯換個座位!又挑剔!連蘋果酒也要挑三揀四!一點也不像萊昂先生,人家有時七點鍾,甚至七點半才來呢,有什麽吃什麽,看也不看一眼。多好的年輕人!說話聲音高了都怕妨礙別人。”
“這一下你就可以看出來,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一個當過兵的稅務員是多麽不同了。”
六點鍾一敲,比內進來了。
他的身子很瘦,穿的藍色外衣,從上到下成條直線,皮帽子的護耳,在頭頂上用繩子打個結,帽簷一翹起來,就露出了光額頭,這是戴久了頭盔留下的痕跡。他穿一件黑色呢子背心,衣領是有襯布的,褲子是灰色的,一年四季,靴子都擦得很亮,但是腳趾往上翹,兩隻靴的腳背都凸起一塊。金黃色的絡腮胡子,沒有一根越軌出線的,描繪出他下巴的輪廓,像花壇邊上的石框一樣,圍住他平淡的長臉,還有臉上的小眼睛和鷹鉤鼻。無論玩什麽牌,無論打獵或是寫字,他都是個好手,家裏有架車床,他就來做套餐巾用的小圓環,像藝術家那樣妒忌,像大老板那樣自私。他把圓環堆滿了一屋。
他向小餐室走去,但是先得請三個磨坊老板出來。在擺刀叉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地坐在爐邊的位子上,然後像平日一樣關上門,脫下帽子。
“說幾句客氣話也不會磨爛他的舌頭呀!”藥劑師一見隻有他和老板娘了,就說。
“他從來不談天。”老板娘答道,“上星期,來了兩個布販子,兩個挺有意思的年輕人。晚上,他們講了一大堆笑話,笑得我都流眼淚了;而他呢,待在那裏,好像一條死魚,一句話也不說。”
“是呀!”藥劑師說,“沒有想象力,沒有趣味,一點不像見過世麵的人!”
“不過,人家卻說他有辦法呢。”老板娘不同意了。
“辦法?”奧默先生回嘴說,“他!有什麽辦法?在他那一行,倒也可能。”他又用比較心平氣和的語調加了一句。
於是他接著講:
“啊!一個交際很廣的商人,一個法律顧問,一個醫生,一個藥劑師,心無二用,變得古怪了,甚至粗暴了,這都說得過去,曆史上有的是嘛!不過,至少,那是因為他們心裏有事呀。就說我吧,多少回我在寫字台上找鋼筆寫標簽,找來找去都找不到,結果卻發現筆夾在耳朵上!”
那時,勒方蘇瓦寡婦走到門口,看看燕子號班車來了沒有。她吃了一驚,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突然走進了廚房。在蒼茫的暮色中,看得出他的臉色通紅,身體強壯。
“神甫先生,有事情找我嗎?”客店老板娘一麵問,一麵伸手去拿銅蠟燭台,燭台和蠟燭在壁爐上擺了一排,“你要不要吃點什麽?喝一點黑茶蔗子酒,或者來一杯葡萄酒?”
教士非常客氣地謝絕了。他是來找雨傘的,上次去埃納蒙修道院時忘了帶走,現在拜托勒方蘇瓦太太派人在晚上送往神甫的住宅,說完他就回教堂去,因為晚禱鍾聲響了。
等到藥劑師聽見神甫的腳步聲走過了廣場,他就大發議論,說神甫剛才的做法太不妥當。在他看來,拒絕喝酒是最討厭的裝模作樣,哪一個教士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不大吃大喝,總想恢複大革命以前的生活?
老板娘幫神甫說話了:
“要說嘛,像你這樣的男人,他一個可以頂四個。去年,他幫我們的人收麥稈,一趟就扛了六捆,力氣真大啊!”
“好極了!”藥劑師說,“那麽,打發你們的姑娘去向這樣精力旺盛的男子漢懺悔吧!我呢,我若是政府的話,我要一個月給神甫放一次血。不錯,勒方蘇瓦太太,每個月都要切開靜脈大放血,這才不會有礙治安、傷風敗俗啊!”
“住口吧,奧默先生,你不信神!你不信教!”
藥劑師回嘴說:
“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我敢說比他們哪一個都更相信,他們不過是裝腔作勢,耍騙人的花招而已。和他們不同,我崇拜上帝!我相信至高無上的真神,相信造物主,不管他叫什麽名字,那都不要緊,反正是他打發我們到世上來盡公民的責任,盡家長的責任的。不過,我犯不著去教堂,吻銀盤子,掏空自己的腰包去養肥一大堆小醜,他們吃得比我們還好呢!因為你要禮拜上帝,那在樹林裏,在田地裏,甚至望著蒼天都可以,古人不就是那樣的嗎?我的上帝,就是蘇格拉底、富蘭克林、伏爾泰和貝朗瑞的上帝!我擁護《薩瓦教長的信仰宣言》和1789年的不朽原則[7]!因此,我不承認上帝老倌能拄了拐杖在樂園裏溜達,讓他的朋友住在鯨魚的肚子裏,大叫一聲死去,三天之後又活過來[8]:這些事情本身就荒唐無稽,何況還完全違反了一切物理學的定律;這反倒證明了,順便說一句,神甫都是愚昧無知的朽木,還硬要把世人和他們一起拉入黑暗的無底洞。”
藥劑師住了口,用眼睛尋找周圍的聽眾,因為他一激動就忘乎所以,還以為自己在開鄉鎮議會呢。但是客店老板娘卻不再聽他那一套,她伸長了耳朵,要聽遠處的車輪滾滾聲。她聽得出馬車的聲響,夾雜著鬆動了的馬蹄鐵打在地上的哢嗒聲,燕子號到底在門口停住了。
班車隻是兩個大輪子上麵放一隻黃箱子,輪子和車篷一樣高,使旅客看不見路,卻把塵土帶上他們的肩頭。車門一關,狹窄的氣窗上的小玻璃就在框子裏哆嗦,玻璃上有一層灰塵,再加上左一塊、右一塊泥水幹後留下的斑點,連大雨也洗不幹淨。班車套了三匹馬,一匹打頭,下坡的時候,車一顛簸,箱底就會碰地。
有幾個榮鎮的老板到廣場上來了,他們同時說話,打聽消息,問長問短,找雞鴨筐子,伊韋爾忙得不知道回答誰才好。本地人總是拜托他進城辦事。他要去鋪子裏買東西,替鞋匠帶回幾卷皮子,給馬蹄鐵匠帶來廢鐵,給老板娘帶一桶鯡魚,從婦女服飾店帶回幾頂帽子,從理發店帶來假發。他一路回來,站在座位上,高聲呼喚,把一包一包東西從籬笆上扔到院子裏去,而他的馬認得路,會自己向前走。
一件意外的事使班車回來晚了:包法利夫人的狗在田野裏不知去向。大家足足吹了一刻鍾口哨,喊狗回來。伊韋爾甚至開了半古裏倒車,總誤以為看見狗了;但是不得不趕路呀。艾瑪氣得哭了,總怪夏爾倒黴。布販子勒合先生和她同車,想法子安慰她,舉了好多例子,說狗丟了幾年之後,還認得它的舊主人。他聽人說,有一條狗從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外一條筆直走了五十古裏,泅過了四條河。他的父親有一條卷毛狗,丟失了十二年,一天晚上,他進城吃晚餐,不料忽然在街上碰見這條狗,它一下就跳到他的背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