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拓拔泓草草結束了朝會,即往太後宮中去請安。

內給事楊信早已在宮門侯著,一見皇帝出現,即命人去稟報太後,同時拂了袖,殷勤趕上來迎駕,口中笑說:“皇上可算下朝了,太後一直擔心呢,今兒朝上沒遇到什麽事吧?”

楊信著一身靛青色錦袍,腳蹬了雙簇新黑色緞麵宮靴,頭戴一頂黑漆攏紗冠,腰上係著青佩,宮牌垂著紅纓,整個人精神十足。他入宮還不久,年紀也才三十多歲,卻已經是太後的親信。

拓拔泓說:“沒什麽大事。”

他隨走隨問道:“太後今日好些了嗎?”

楊信說:“昨日換了新藥,試了試不錯,這兩日應該能見效。”

拓拔泓說:“又是哪個禦醫開的方子?”

楊信說:“不是禦醫開的,是那李益前次入宮贈的,一直沒用。前日太後想起了,才讓禦醫驗了驗,沒想到竟有奇效。”

拓拔泓又聽到這個名字。

他習慣性地,心又一跳,道:“李益還會行醫了?”

楊信笑說:“他哪會行醫,也是從別人手裏得的。不曉得是什麽地方的名醫,李大人也不肯說,否則也好想辦法將他請到宮裏來專門給太後診治。”

拓拔泓心說:宮中禦醫多的是,輪得到一個村叟野夫獻殷勤?

太後還真是信得過他。宮外的東西,來曆不明,不幹不淨的,連出自誰手都不知道,送過來就往嘴裏吃。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麽尊貴的身份嗎?要是對方別有用心怎麽辦?這李益身為人臣,怎麽敢這樣做事!簡直胡鬧!

拓拔泓皺眉說:“太後淨信這些東西。是好的醫生哪有不出名的,有本事的都在宮裏,草野能有什麽能人。”

楊信說:“皇上說的在理,臣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李大人那藥送了有些時日了,也沒給太後用。可這段日子禦醫的藥方不都試過,不太好使麽,所以就說試試別的。這也真是奇怪,太後身上的傷先前一直化膿,敷了李益那藥隻一夜,紅腫就消退,兩日就結痂了。所以才趕緊將那湯藥方子也一並找出來,讓人去煎了,配著那膏藥一起,昨夜剛喝了一服呢。”

拓拔泓說:“還有這種事?”

楊信說:“可不是。”

拓拔泓麵色凝重,就沒再說話了。

這楊信是太後忠誠的好狗。太後說一,他絕不敢說二,太後說殺人,他絕不敢去放火。太後做了什麽,有什麽心思,他是了如指掌。拓拔泓忽想起早上洗漱時的事,很想問這位楊給事,太後召那李益做了什麽,但不敢問。

這有什麽不敢問的呢?

他是皇帝,想問什麽就問,還怕丟人不成?

但他就是不敢問。

總懷疑會被人瞧出什麽。

一肚子不爽,他也隻好硬憋著。

拓拔泓掀開珠簾。

太後馮氏在錦榻上坐著,據著象牙席子,背靠著絳底金色寶相花軟枕。

她一身素色衣裙,夏天了,穿的挺少。

宮中的料子質地極好,那白綢子白的發光,滑的似油,類似於上好的珍珠色澤。衣裳又素的很,沒邊沒紉,也沒花紋,人裹在裏麵,整個人像是臥在雪中。

夏衣涼薄,膝上又蓋了塊金光熠熠的薄緞子,隻將一隻受傷的腳伸在外麵。

她是個短頭發,直的,齊刷刷地垂到肩膀--原本是一頭好長頭發,前不久給絞了,就成了這樣子。也沒法梳起來,也沒法戴簪子首飾,隻好簡單剪了一下,額前留出幾綹劉海修飾。

沒施妝,連粉都沒有抹,皮膚本質是好的,白皙光滑,沒有一點瑕疵,就是白的太過了,兩頰缺了點血色。

說是沒血色,那嘴唇又是天生很紅潤的,好像染了胭脂似的。

拓拔泓記得,他最開始留意她的相貌,就是因為她的嘴唇。

拓拔泓特別喜歡她嘴唇。

一般的人唇色有深有淺,可她的唇色是石榴紅的,不但紅,而且特別柔特別潤。他以前一直以為她是塗了口脂之類的呢,可看那些宮女塗口脂,顏色總沒有她的好看,而且有時會掉色。拓拔泓常年看她嘴唇紅潤潤的不掉顏色,懷疑她是用的什麽特殊的胭脂,心裏怪好奇的。所以有機會近看時,他就特意留心觀察。也就是她生病這一段時間,有一天早上,他來見太後,太後當時還未醒,拓拔泓發現她睡著時,嘴唇還是石榴色的,突然發現原來她是天生。

那之後,拓拔泓隻要看到她,注意力就會不由自主被她嫣紅的嘴唇吸引過去。

拓拔泓留心她的模樣,發現她長得是很奇怪。臉白的沒什麽血色,嘴唇又那麽紅。眉毛淡的像霧,不長汗毛,頭發,眼睫毛和眼珠子卻黑的要命。五官非常圓美柔和,毫無攻擊性的長相,卻特別醒目。她是精雕細琢的臉,每一個線條都美的恰到好處。

外貌如此楚楚動人,做事卻是個梟雄。

能忍能狠,能殺能斷。

年僅二十出頭,其履曆卻足可書寫一部傳奇了。

太後馮氏,文成帝皇後。

祖籍遼東人,信都長樂郡人士。

她的出身麽,說尊貴也極尊貴,說低賤也是極低賤。她的祖父是舊燕國的國君馮弘,她父親馮弢是燕國的皇子皇孫,入魏以後,曾任征東大將軍。馮弢在太武帝時涉事被誅,罪及家人,馮氏遂被沒入宮中為奴,當時年僅七歲。

太武帝是拓拔泓的曾祖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馮弢究竟是犯了什麽罪,惹怒太武帝,導致滿門遭禍,連馮太後本人也諱莫如深,外人更無從說得清。

不過,敵君之後麽,皇帝表現的再寬宏大度,再給他優厚的待遇,那心裏總還是忌諱的,這種事曆朝曆代也不奇怪。

馮氏是馮弢的小女兒,舊燕國亡了多年之後才出生的,自幼長在平城。七歲入宮,之後就再也沒出去過。

馮家和拓拔家早有姻緣。馮氏的姑姑曾經嫁給太武帝,獲封昭儀。到了馮氏這一輩,更加聖眷恩隆--馮氏十歲不到封了貴人,十五歲封皇後,之後就一直在皇後位上,直到先帝駕崩,晉位太後。母儀天下,十多年來不曾動搖。

這聽起來不太合理,一個罪人出身的宮奴,背後又沒有家族支撐,怎麽可能做皇後。

馮氏封後多年以來,除了一次流產,不曾生育,不曾有半枚子嗣。先帝寵愛的美人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卻無人能撬動皇後的地位,哪怕是拓拔泓的母親,生下太子,也隻能一杯毒酒含恨而終。

拓拔泓生母之死是由她,先帝死後,喪鍾都還沒響呢,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死了拓拔泓的親舅,然而拓拔泓登基之後,也隻能老老實實尊她為太後,不敢有半分不敬。

不管她當年和拓拔泓的母親怎樣爭風吃醋,又和拓拔泓的舅家怎樣不和,怎樣爭權奪利,絞盡腦汁置對方於死地。而今先帝已經去了,朝局又危如累卵,拓拔泓一個光杆皇帝,也沒有人能依靠,也隻能跟她相親相愛了。

雖然心裏都看彼此不順眼。

拓拔泓看她,除了長得順眼,其他哪都不順眼。她看拓拔泓,女人看自己丈夫跟別人生的兒子,心情想必是好不到哪裏去。

拓拔泓的父親可不是什麽醜惡的老頭子,乃是一位相當的美男子,極招女人愛的。跟她年紀仿佛,隻比她大幾歲,自小一塊,青梅竹馬的夫妻,兩口兒夫唱婦隨感情深的很,先帝死了她斷發又殉情,大戲唱了一出又一出。所以她看拓拔泓,應該還不僅僅是不順眼而已,恐怕心裏是藏著一口惡氣吧。

拓拔泓看她坐在那,烏黑柔軟,門簾兒似的短發,素著臉,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宦官正給她腳上抹藥膏。

她那腳,是先前被火燒傷的。

當時先帝剛過世,宮中舉行儀式,焚燒遺物,朝臣宗室也都在場。太後悲傷過度,要自殺殉情,被侍衛拉住了。

其實起初傷的不重,隻是長時間未愈就有點化膿,後來爛的見了骨,完全無法下地行走,平時躺在**,吃飯也在**,沒法沐浴,解手都是那楊信等人把她背著去。走一步路都要背,拓拔泓隻是看著就覺得遭罪的很,也不曉得她當初是哪裏來的勇氣往火裏跳的。

幸好是沒燒到臉,否則以後都沒法見人了。

那腳爛的沒法看了,她倒是沒感覺到疼似的,拓拔泓從來沒聽她呻。吟過一聲,也沒見她皺過一下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