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篇第一 (一)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說:“子,男子之通稱。”或說:“五等爵名。”春秋以後,執政之卿亦稱子,其後匹夫為學者所宗亦稱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說:“孔子為魯司寇,其門人稱之曰子。稱子不成辭則曰夫子。”《論語》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稱子,閔子、冉子單稱子僅一見。

學:誦,習義。凡誦讀練習皆是學。舊說:“學,覺也,效也。

後覺習效先覺之所為謂之學。”然社會文化日興,文字使用日盛,後覺習效先覺,不能不誦讀先覺之著述,則二義仍相通。

時習:此有三說。一指年歲言:古人六歲始學識字,七八歲教以日常簡單禮節,十歲教書寫計算,十三歲教歌詩舞蹈,此指年為時。二指季節言:古人春夏學詩樂弦歌,秋冬學書禮射獵,此指季節為時。三指晨夕言:溫習、進修、遊散、休息,依時為之。習者,如鳥學飛,數數反複。人之為學,當日複日,時複時,年複年,反複不已,老而無倦。

說:欣喜義。學能時習,所學漸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遠方來:朋,同類也。誌同道合者,知慕於我,自遠來也。或以“方來”連讀,如言並來,非僅一人來。當從上讀。

樂:悅在心,樂則見於外。《孟子》曰:“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遠方來,教學相長,我道日廣,故可樂也。

人不知而不慍:學日進,道日深遠,人不能知。雖賢如顏子,不能盡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無慍焉。慍,怫鬱義,怨義。

學以為己為道,人不知,義無可慍。心能樂道,始躋此境也。或曰:

“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後解淺。然不知故不用,兩解義自相貫。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學至此,可謂成德矣。

本章乃敘述一理想學者之畢生經曆,實亦孔子畢生為學之自述。

學而時習,乃初學事,孔子十五誌學以後當之。有朋遠來,則中年成學後事,孔子三十而立後當之。苟非學邃行尊,達於最高境界,不宜輕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後當之。學者惟當牢守學而時習之一境,斯可有遠方朋來之樂。最後一境,本非學者所望。學求深造日進,至於人不能知,乃屬無可奈何。聖人深造之已極,自知彌深,自信彌篤,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淺學所當驟企也。

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務本之義,乃學者之先務,故《論語》編者列之全書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實有深義。學者循此為學,時時反驗之於己心,可以自考其學之虛實淺深,而其進不能自已矣。

學者讀《論語》,當知反求諸己之義。如讀此章,若不切實學而時習,寧知“不亦悅乎”之真義?孔子之學,皆由真修實踐來。無此真修實踐,即無由明其義蘊。本章學字,乃兼所學之“事”與為學之“功”言。孔門論學,範圍雖廣,然必兼心地修養與人格完成之兩義。

學者誠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終身率循,亦不能盡所蘊之深。此聖人之言所以為上下一致,終始一轍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為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

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不慍之辨。即再逾兩千五百年,亦當如是。

故知孔子之所啟示,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為可貴。讀者不可不知。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學能時時反複習之,我心不很覺欣暢嗎?有許多朋友從遠而來,我心不更感快樂嗎?別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鬱不歡之意,不真是一位修養有成德的君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