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論語》二十篇開始即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孔子一生為人,即在悅於學而樂於教。人之不知,亦當指不知此上兩端言。故又曰:“若聖與仁,則我豈敢。我學不厭而教不倦。”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則孔子之自居,在學在教,不在求為一聖人。《論語》書中豈不已明言之。
此猶言:“但問耕耘,莫問收獲。”抑且秋收冬藏之後,豈能不複有春耕夏耘。而且耕耘仗己力,而收獲則不盡在己力。固亦有既盡耕耘之力,而複遇荒歉之來臨者。孔子生前其道不行,又豈孔子之過。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此即天命之所在矣。人之為學,又豈能超乎其天之所命。此惟西方人戰勝自然、克服自然、有此想。中國人則不作此想法。知天法天之道,其要乃在此。
顏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孔門七十二弟子,師弟子間,莫不尊顏子為好學。後世有孟子,其時群言並興,而楊、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則曰:“乃我所願,則學孔子。”又曰:“能言拒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
又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特以為聖人勉當時之學者。後世以孔、孟並稱,而每引孟子語以堯舜自勉。則其為學趨向,有時與孔子有相異。
宋代朱子定《語》、《孟》、《學》、《庸》為四書,朱子又曾有“顏子細,孟子則較粗”之辨。而學者每喜讀《孟子》書,時若有逾於《論語》。即如朱子同時陸象山已然。而明代王陽明則益見其為然。陽明求為聖人,及其龍場驛自悟乃曰:“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則豈不先世之孔子,亦當學後代之陽明。此乃禪宗一悟成佛,己身成佛,立地成佛之餘意。此語實易引人入歧途,而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
朱子為學,則學其前賢如周、張、二程。濂溪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則所學即學其樂,所樂亦樂其學,此與孔子教學尚無大相異。惟橫渠則學之所長,乃在其苦學處。故伊川與橫渠書有雲:“觀吾叔之見,誌正而謹嚴,深探遠賾,豈後世學者所嚐慮及。然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望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當自條暢。”可見橫渠為學,實有似西方哲學家,所學對象多在外,少在己。如其論《易》即然。
《易象》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亦與孔子意相近。而橫渠之努力,則有引人入歧途處。
餘年六十五,赴美任教於耶魯大學。餘不能英語,課務輕簡,乃草為此注,自遣時日。餘非敢於朱《注》爭異同,乃朱子以下八百年,解說《論語》者屢有其人,故求為之折衷。及近年來,兩目成疾,不能見字。偶囑內人讀此舊注,於文字上略有修改,惟義理則一任舊注。事隔一月,忽悟此序以上所陳之大義,乃作為此書之後序。
一九八七年雙十節錢穆
識於台北外雙溪之素書樓時年九十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