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張載

中期宋學,講宇宙論者,周、邵之外有張載。周、邵都和方外有關係,載則粹然一儒者。載字子厚,學者稱橫渠先生。家世居大梁,父遊宦卒官,諸孤皆幼,不克歸,遂僑寓鳳翔郿縣之橫渠鎮。載少孤,能自立,誌氣不群,喜談兵。當康定用兵時,年十八,概然以功名自許,欲結客取洮西地。上書謁範仲淹,仲淹知其遠器,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手《中庸》一編,授焉。遂飜然誌於道。已求之釋、老,乃反求之《六經》。這是他走向儒學之經過。他雖沒有和方外往來,但他也曾在書本上對釋、老細用功夫過。

《宋史》說:

橫渠之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

他還是得力於《易》、《中庸》,也和周敦頤相似。

他著書有《正蒙》與《理窟》,又有《東銘》、《西銘》。又有《易說》十卷,已逸。他學問是從苦心中得來。他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讀仰思。冥心妙契,雖中夜必取燭疾書。他嚐教人說:

夜間自不合睡,隻為無可應接,他人皆睡了,己不得不睡。

他著《正蒙》時,或夜裏默坐徹曉。處處置筆硯,得意即書。程顥批評他說:

子厚卻如此不熟。

朱熹也說:

明道之學,從容涵泳之味洽。橫渠之學,苦心力索之功深。

照程顥意,遇胸中有所見,不該便說便寫,應該讓它涵泳在胸中,久之熟了,便和才得才寫的不同。但張載也非不曉此。他

謂範巽之曰:“吾輩不及古人,病源何在?”巽之請問。先生曰:“此非難悟。設此語者,蓋欲學者存意之不忘,庶遊心浸熟,有一日脫然,如大寐之得醒耳。”

可見他也懂得這道理。但他畢竟愛思想,要在思想上組織成一大體係。思想之來,有時稍縱即逝,因此他想到一處,便急速把它寫下。積久了,思想自成熟,體係自完整,也並不是每逢寫下的,便是他著作中存留的。而顥則注意在內心修養上。有所見,隻默默地存藏在胸中,涵泳久了,漸漸地成熟,更是深長有味。那是兩人為學態度之不同。張載究竟是一位思想家,程頤也曾勸戒他,說:

觀吾叔之見,張載是二程之表叔輩。誌正而謹嚴,深探遠賾,豈後世學者所嚐慮及?然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望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當自條暢。

載要在思想上,客觀地表現出一番道理來,這頗近西方哲學家氣味。二程則主張在日常生活中,在人生親經驗上,活活地表現出一人格,而那番道理亦連帶於此活人格而表現了。所以張載重考索,重著述;二程重涵泳,重氣象。後來則二程被尊為宋學正統之正統,張載便比較不如二程般更受後人之重視。

張載的宇宙論,盡在他的《正蒙》裏。他說:

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縕相**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

宇宙是廣大堅固的,但最先則隻是一氣。此氣分陰分陽,陰陽之氣會合衝和,便是他之所謂的“太和”。一切道,則是這太和之氣的那兩種陰與陽之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之表現,而形成了此宇宙之廣大與堅固。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眾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客感客形與無感無形,惟盡性者能一之。

太和之氣是無形而不可感知的,所以又說是“太虛”。待形見了,被感知了,那是此太和之氣之在聚此是陽。或散。此是陰。此太和之氣永遠在聚或散,它之所見形而被感知者,亦永遠是這一種聚或散。困此形成世象之紛繁。但我們該知它背後還是一體,是太和。我們天天在感,此即一種聚。此感去了此即一種散。那感來。此又是一種聚。但我們又該知,此一切感之背後,也有一至靜無感的性之本體。此即太和之性。張載的思想,便要指出此兩者之究竟合一。他本此批評老、釋,他說:

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於《易》者也。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於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於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

莊、老道家,認為氣由虛生,則是無限生出了有限。他們不曉得有限、無限本是一體。無限永遠在變,在其變動中呈現出種種有限之形而被感。而此無限,則永遠無形,永遠在被感之外,並不是由無形另產出有形。釋氏佛家,認為一切萬形萬象,盡在此無形無象的太虛中表現。這如人在舞台上演劇,一批演劇人走了,另一批演劇人上台,而舞台則依然仍是此舞台。如是則演劇人與舞台,變成不相幹的兩種存在了。老氏從時間追溯,從“無”生出“有”。釋氏從空間著想,“有”表現在“無”之內。張載則主張有無隻是一體,此體永遠在變,但人的知識,則隻見此所變之有形,不識此在變之無形。即就“知”言,人亦隻識此所感之知,不識此在感之知。張載的說法,所感在感是一,所變在變亦是一。而此二一,仍是一一。但亦不像西方哲學中的唯心論。西方唯心哲學,認為宇宙本體隻是此知,張載則主張宇宙中有知有不知,有能知與被知。最後的本體則是一“太和”,或“太虛”。此太和與太虛中,有識有知,但其全體則是無感無形。但此太虛則是體,而非無。再說:

氣之聚散於太虛,猶冰凝釋於水。

水永遠在凝與釋,太虛亦永遠在聚與散。但我們不要誤認為氣散盡了成太虛,因宇宙不會有陰而無陽。當知太和便是陰陽一氣,而太虛也便是太和,就其無感無形而才稱之為太虛。也不是一切感都寂滅了,才成為至靜無感,隻此至靜無感之體乃永遠地在感。就理論言,則此太虛與無感者是主,此氣之有形與有感者是客。但不能認為客人送走了,主人還尚在,當知主客本一體。因此也不能說冰釋盡了隻存水,當知這些主客冰水之喻,隻在求人易知他意思。因此說:

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故聖人語性,與天道之極,盡於參伍之神,變易而已。

如是則整個宇宙隻是一“變”,而並無所謂無。此種變,則隻是一“和”,而並無所謂虛。

由他的宇宙論轉入他的人生論,他說:

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

天是一太虛,太虛永遠在化。因其化,遂感其有形而見為氣。此種化則名之為道。此種道,像有一種力,在向某一方推進,但永遠推不離其自本身,即太和。此種推進之力則稱為“性”。在此推進中,見形了,被感了,感它的是稱為知覺,即是“心”。卻不是在氣外別有心,也不是在道化之外別有個知覺,隻是在此化中化出了知覺來。所以心與知覺還是客,至靜無感者才是主。但主客非對立,乃一體。主永遠無形不可感,有形可感者全是客。此主人則分散在客身上。客人永遠不散,不離去,一批散了離了又一批。此永遠不散不離去的一批批客人之全體,合成了一主。換言之,則是在客之統體見有主。知覺,則隻是此客知覺到他客,在此許多客人身上的那主,是不見有知覺的。

何以說在客之統體上見主呢?客與客是個別的,一群群客離去分散,一群群客集攏跑來。但那許多客,卻永遠像一團和氣,永遠是各得其所。所以這許多客,共同完成一太和的生活;這許多客,永遠生活在此太和境界中。客雖永遠在變,此一種太和生活與太和境界則永不變,所以說此太和乃是主。而除去每一位客的個別生活外,也不見另有一太和生活與太和境界之存在。

他又說:

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

何以說由象識心呢?因見外麵形象,才感我心之活動,故說:“由象識心。”何以說徇象喪心呢?象倐起而倐滅,若心老跟著形象轉,便會昧失了此心之真存在,故說:“徇象喪心。”心中老存著此象或彼象,泯卻象,便不知有心了,故說:“心亦象也,而非心。”顯言之,他要人在知覺外識性。

他這一種人生論之具體實踐化,載在其著名的《西銘》。《西銘》僅是不滿五百字的一短篇,但極獲當時及後人之推崇。他認為人類由宇宙生,則人類與宇宙如一體,亦如子女從父母生,故子女與父母為一體般。故他說: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

吾身充塞天地,天地由吾性而活動。一切人猶如吾兄弟,萬物猶如吾夥伴。故他說: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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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全人類便如一家庭。家庭中孝子之心情與行為之擴大,便成為人生最高之準則。故他說:

大君,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於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

他理想上,要以孝父母的心來孝天地,要把對待家庭的來對待全人類。我們試思,這一理想的家庭,又誰是其主呢?若說父與母是主,那孝子正在自發心孝父母,因而友愛其同胞,護惜其家人。如是則一家老幼,全在這孝子心中,連父母也隻在這孝子的心中。我們那能說父母是主,這孝子轉是客?但那孝子心裏,卻決不以他自身作為這一家之主,他隻把此一家作為他心之主。孝子自身,在這家裏好像轉是客,他將一切依隨於家而存在。連此孝子之心,也決不是此一家之主,此孝子之心,仍在依隨於家而轉移。若使沒有家,何來有孝子與此孝子之心?但這一家,則明明因有此孝子與此孝子之心而呈現。換言之,這一家是在此孝子心中所呈現。《西銘》大意,根據《正蒙》來講是如此。

二程兄弟極稱重《西銘》。程顥說:

《西銘》,是橫渠文之粹者。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

又說:

《訂頑》《西銘》原名。之言,極純無雜,秦漢以來學者所未到。意極完備,乃仁之體也。

又說:

《訂頑》立心,便可達天德。

又說:

《西銘》,某得此意,隻是須得子厚如此筆力,他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後,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語。

程頤也說:

《西銘》旨意,純粹廣大。

尹焞說:

見伊川後半年,方得《大學》《西銘》看。

朱熹說:

程門專以《西銘》開示學者。

可見《西銘》成為當時二程門下的經典。張載因於《西銘》,又有他如下的幾句話。他說: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聖人為天地立心,由他看,正猶孝子為一家打主意。聖人為生民立命,由他看,正猶孝子為一家立家業。若無孝子,這一家會離心離德,也會傾家**產。若無聖人,則天地之道亦幾乎熄。但孝子聖人終於會出生,這便是天地造化偉大處。

他因於懷抱著如此的胸襟與信念,所以遂有如下的工夫。他說:

言有教,動有法。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

他立心要與天地同其大,即所謂天德。因此他的工夫,一剎那也不放鬆,不間斷。他自己在人事上的實踐又如何呢?他本也有誌於政治,為與王安石意見不合告退了。他曾說:

治天下不由井地,終無由得平。

他居恒以天下為念,道見饑殍,輒谘嗟對案,不食者終日。他嚐慨然有誌於複行古代的井田製。他說:

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即貧富不均,教養無法。雖欲言治,牽架而已。

他常想和他的學者買田一方,畫為數井,以推明先王之遺法。這是他當時所抱負的一種試驗社會主義的新村,惜乎他沒有完成此計劃而死了。

除卻《西銘》外,他還有一套理論,同為二程所推重,這是他分辨“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的一番話。他說:

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他又說:

為學大益,在自能變化氣質。不爾,卒無所發明,不得見聖人之奧。故學者必須變化氣質,變化氣質與虛心相表裏。

怎叫“氣質之性”呢?他說:

氣質猶人言性氣。氣有剛柔清濁,質,才也。氣質是一物,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氣質。惟其能克己,則為能變化卻習俗之氣。

這一意見,還是由他整個宇宙論裏所引演。他認為人自有生,便墮在形氣中,於是或剛或柔,或緩或急,或才或不才。這便和天地之性不同了。這一分別,其實仍還是上述主客的分別。他又說:

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不才,氣之偏也。天本參和不偏。養其氣,反之本而不偏,則盡性而天矣。

他主張從萬不同的個性,上溯到天地間人類之共性。可見他所謂之善反,還如孟子之言養氣盡性。但氣質之性、義理之性顯分了兩名目,則孟子所未言。所以朱熹說:

氣質之說,起於張、程,極有功於聖門,有補於後學,前此未曾說到。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

但我們若真認為“義理之性”別存在於“氣質之性”之外,則又不是張載主張“虛空即氣”的本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