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文明”、“文化”兩辭,皆自西方移譯而來。此二語應有別,而國人每多混用。大體文明文化,皆指人類群體生活言。文明偏在外,屬物質方麵。文化偏在內,屬精神方麵。故文明可以向外傳播與接受,文化則必由其群體內部精神累積而產生。即如近代一切工業機械,全由歐美人發明,此正表顯了近代歐美人之文明,亦即其文化精神。但此等機械,一經發明,便到處可以使用。輪船、火車、電燈、電線、汽車、飛機之類,豈不世界各地都通行了。但此隻可說歐美近代的工業文明已傳播到各地,或說各地均已接受了歐美人近代的工業文明,卻不能說近代歐美文化,已在各地傳播或接受。當知產生此項機械者是文化,應用此項機械而造成人生的形形色色是文明。文化可以產出文明來,文明卻不一定能產出文化來。由歐美近代的科學精神,而產出種種新機械新工業。但歐美以外人,采用此項新機械新工業的,並非能與歐美人同具此項科學精神。再舉一例言。電影是物質的,可以很快流傳,電影中的劇情之編製,演員之表出,則有關於藝術與文學之愛好,此乃一種經由文化陶冶的內心精神之流露,各地有各地的風情。從科學機械的使用方麵說,電影可以成為世界所共同,從文學藝術的趣味方麵說,電影終還是各地有區別。這便是文化與文明之不同。
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窮其根源,最先還是由於自然環境有分別,而影響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響到文化精神,人類文化,由源頭處看,大別不外三型:一、遊牧文化,二、農耕文化,三、商業義化。遊牧文化發源在高寒的草原地帶,農耕文化發源在河流灌溉的平原,商業文化發源在濱海地帶以及近海之島嶼。三種自然環境,決定了三種生活方式;三種生活方式,形成了三種文化型。此三型文化,又可分成兩類。遊牧、商業文化為一類,農耕文化為又一類。
遊牧、商業起於內不足,內不足則需向外尋求,因此而為流動的,進取的。農耕可以自給,無事外求,並必繼續一地,反複不舍,因此而為靜定的,保守的。草原與濱海地帶,其所憑以為資生之地者不僅感其不足,抑且深苦其內部之有阻害,於是而遂有強烈之“戰勝與克服欲”。其所憑以為戰勝與克服之資者,亦不能單恃其自身,於是而有深刻之“工具感”。草原民族之最先工具為馬,海濱民族之最先工具為船。非此即無以克服其外麵之自然而獲生存。故草原海濱民族其對外自先即具敵意,即其對自然亦然。此種民族,其內心深處,無論其為世界觀或人生觀,皆有一種強烈之“對立感”。其對自然則為“天”“人”對立,對人類則為“敵”“我”對立,因此而形成其哲學心理上之必然理論則為“內”“外”對立。於是而“尚自由”,“爭獨立”,此乃與其戰勝克服之要求相呼應。故此種文化之特性常見為“征伐的”、“侵略的”。農業生活所依賴,曰氣候,曰雨澤,曰土壤,此三者,皆非由人類自力安排,而若冥冥中已有為之布置妥帖而惟待人類之信任與忍耐以為順應,乃無所用其戰勝與克服。故農耕文化之最內感曰“天人相應”、“物我一體”,曰“順”曰“和”。其自勉則曰“安分”而“守己”。故此種文化之特性常見為“和平的”。
遊牧、商業民族向外爭取,隨其流動的戰勝克服之生事而倶來者曰“空間擴展”,曰“無限向前”。農耕民族與其耕地相連係,膠著而不能移,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祖宗子孫世代墳墓安於斯。故彼之心中不求空間之擴張,惟望時間之綿延。絕不想人生有無限向前之一境,而認為當體具足,循環不已。其所想像而蘄求者,則曰“天長地久,福祿永終”。
遊牧、商業民族,又常具有鮮明之“財富觀”。牛羊孳乳,常以等比級數增加。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如是則刺激逐步增強。故財富有二特征,一則愈多愈易多,二則愈多愈不足。長袖善舞,多財善賈,商業民族之財富觀則更益增強。財富轉為珠寶,可以深藏。以數字計,則轉成符號。由物質的轉成精神的,因此其企業心理更為積極。農人則惟重生產。生產有定期,有定量,一畝之地年收有定額,則少新鮮刺激。又且生生不已,源源不絕,則不願多藏。抑且粟米布帛,亦不能多藏。彼之生業常感滿足而實不富有。合此兩點,故遊牧、商業文化,常為富強的,而農業文化則為安足的。然富者不足,強者不安,而安足者又不富強。以不富強遇不安足,則雖安足亦不安足,於是人類文化乃得永遠動**而前進。
文化必有刺激,猶如人身必賴滋養。人身非滋養則不能生長,文化非刺激則不能持續而發展。文化之刺激,又各就其個性農業國家,而亦與新科學新工業相配合,而又為一大型農國,則仍可保持其安足之感。而領導當前之世界和平者,亦必此等國家是賴。
今日具此資格之國家,有美國,有蘇聯,與中國而三。美、蘇皆以大型農國而又有新科學新機械之裝配。然其傳統文化則未必為農業的。換言之,即未必為和平的。中國則為舉世惟一的農耕和平文化最優秀之代表,而其所缺者,則為新科學新機械之裝備與輔助。然則中國之改進,使其變為一嶄新的大型農國而依然保有其深度之安足感,實不僅為中國一國之幸,抑於全世界人類文化前程以及舉世渴望之和平,必可有絕大之貢獻。
然中國改進,其事亦不易。使中國人回頭認識其已往文化之真相,必然為絕要一項目。中國文化問題,近年來,已不僅為中國人所熱烈討論之問題,抑且為全世界關心人類文化前途者所注意。然此問題,實為一極當深究之曆史問題。中國文化,表現在中國已往全部曆史過程中,除卻曆史,無從談文化。我們應從全部曆史之客觀方麵來指陳中國文化之真相。
首先:應該明白文化之複雜性。
不要單獨著眼在枝節上,應放寬胸懷,通視其大體。
第二:則應明白文化之完整性。
人類群體生活之複多性,必能調和成一整體,始有向前之生機。如砌七巧板,板片並不多,但一片移動,片片都得移,否則搭不成樣子。中西文化各有體係,舉大端而言,從物質生活起,如衣、食、住、行,到集體生活,如社會、政治組織,以及內心生活,如文學、藝術、宗教信仰、哲學思維,犖犖大者,屈指可數。然相互間則是息息相通,牽一發,動全身,一部門變異,其他部門亦必變異。我們必從其複雜的各方麵了解其背後之完整性。
第三:要明白文化之發展性。
文化儼如一生命,他將向前伸舒,不斷成長。橫切一時期來衡量某一文化之意義與價值,其事恰如單提一部門來衡量全體,同樣不可靠。我們應在曆史進程之全時期中,求其體段,尋其態勢,看他如何配搭組織,再看他如何動進向前,庶乎對於整個文化精神有較客觀、較平允之估計與認識。
本書十篇,根據上述意見而下筆,這是民國三十年間事。其中一部分曾在《思想與時代》雜誌中刊載。當時因在後方,書籍不湊手,僅作一種空洞意見之敘述。此數年來,本想寫一較翔實的文化史,但一則無此心情,二則無此際遇,而此稿攜行篋中東西奔跑,又複敝帚自珍,常恐散失了,明知無當覆瓿,而且恐怕必犯許多人的笑罵,但還想在此中或可引出一二可供平心討論之點,因此也終於大膽地付印了。
民國三十七年五月二十九日錢穆在無錫江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