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羅天福被女兒甲秀接進西門家院子時,第一眼就看見了院子中間的那棵大樹。淑惠和兒子甲成也都看呆了。甲秀介紹說,這是一棵唐槐,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曆史了。樹身有幾人合圍那麽粗,樹冠高大,蔭天蔽地。一個大斜枝因年代久遠,雖生猶衰,因斜度過大,自身已無力支撐,而不得不搭上一個粗大的樹撐,幫襯著它不屈的生命。樹的主幹部分一邊看似強大粗壯,其另一邊,已是朽齧一空,洞中足可藏下十幾個孩子。樹是僅靠半邊薄薄的肢體艱難維係生命的。
羅天福放下擔子,先是被樹牢牢吸引,團團轉著打量樹的情狀。他為樹上的幾個吊瓶所疑惑。甲秀介紹說,這是給樹打吊針呢。還有給樹打吊針的?這在他還是第一次見。淑惠和甲成聽了也覺得十分稀罕。他這一生就愛樹,老家那兩棵六七百年的紫薇樹,是他這次進城最難割舍的生命。他招呼甲秀、甲成和淑惠一起伸開手臂,測量樹的合圍,結果四個人還沒把樹幹攏住,一家人深深感歎著唐槐的神奇。羅甲成不由自主地飛起一腳踢到樹幹上,那是一個山裏孩子激動和愛的一種獨特表達方式,沒想到,立即引來了一個老頭的責難。
老頭看上去有七八十歲,須發潔白,臉色紅潤,氣血充盈,著一身古銅色唐裝,行走十分灑脫利落。隻有注重養生的人,才可達到如此飄逸出世的境界。
甲秀急忙給父親介紹說,這是東方雨老爺爺,也租住在這個院子,據說是專門為保護這棵樹住到這裏的,吊針就是他打的。羅天福一聽陡生敬意,立即給老人道了歉。甲秀也急忙給老人介紹父親、母親和弟弟,說初來乍到,還望老爺爺見諒。老人衝他們笑了笑,就背上噴桶,爬到梯子上給樹冠打藥去了。
甲秀把爹娘領到那間租住的房子,一股濕氣、黴氣撲鼻而來。羅天福想到過住房條件差,但沒有想到會這麽差,不僅房小而且窗戶也小得出奇,幾乎鑽不進一個人的身子,就是一個透氣孔而已。後邊帶著的那個儲藏室,更是又矮又黑又潮,門敞了一天一夜,氣味還是刺鼻難聞。
甲成忍不住說:“這咋住人呢?連咱家牛圈都不如。”
羅天福急忙製止他:“甭胡說。出門了麽。”
甲秀解釋說:“城裏房實在太貴,就是平房好一點的,一間一月都得六七百。這一間半,一月就五百塊,再不好找了。”
羅天福看女兒為難的樣子,急忙打圓場說:“好著呢,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成。”說著,先打開了行李包。
一家人就開始收拾起來。
母親先從一直挎在肩上的包袱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尊在塔雲山金頂菩薩殿裏開過光的瓷菩薩,到處比對著,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羅天福向甲秀和甲成努努嘴,偷笑著說:“連菩薩都尋不下地方給你娘站班了。”
甲秀和甲成全樂了。甲秀急忙幫娘挪那張缺了一條腿的破舊條桌,缺了腿的那一角是用一摞磚壘起來的,這是這間房裏唯一的家具,另外就是一張硬板床。娘把菩薩擺到了條桌上,又從提包裏拿出香爐和香,點燃,虔誠地插上後,就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禱告:“求菩薩保佑我們心想事成,多多掙錢,讓兩個娃都把大學念成器。還要保佑老羅家老少平安!”
羅天福笑著說:“恐怕得先把鍋灶擺開,給菩薩弄點吃的,跟我們一路顛簸,也餓了一天一夜了,該講些實惠了。”
羅甲成也笑娘說:“你那是山裏的菩薩,到城裏管不管用,還得靠時間來檢驗呢。”
娘一邊讓甲成閉嘴,一邊虔誠地把頭磕得嘭嘭作響。
這時,一個頭發染成棕紅色的小子拿著個攝像機跑進來,大喊一聲:“都甭動,該幹什麽幹什麽,拍電影了。”
一家人愣在了那裏。
甲秀急忙喊叫:“金鎖!爹,娘,這就是房東家的孩子金鎖,我就是給他做家教呢。”
金鎖:“老太太屁股再撅高些,磕頭,磕呀!”
正磕頭的甲秀娘被鬧得不知所措。
金鎖:“你屁股再撅高些,隻管磕你的頭,我拍我的。”
甲秀說:“金鎖,別鬧了。這是我娘,我爹,這是我弟。”
金鎖看看甲成對他一臉不屑的樣子,就說:“喲,你這T恤是假名牌,十幾塊錢一件,還不快脫了扔了,我一見誰穿假的,就惡心得想吐。”
這娃說話咋這神氣,一家人都蒙了。
甲秀急忙緩和氣氛:“金鎖,你看我家才搬來,到處都淩亂著的,小心把衣服弄髒了。”
金鎖說:“我不怕,我給咱幫忙。”
甲秀說:“不用不用。”就想把他往出請,誰知金鎖根本就沒有走的意思。
羅天福就親昵地問了一聲:“娃多大了?”
金鎖聽不懂方言,問:“你說啥?”
甲秀說:“我爹問你多大了。”
金鎖滿口胡謅地:“八十還差六十四,你自己算去。”
羅天福嗬嗬一笑:“那就是十六麽。”
羅天福像親熱鄉村那些孩子一樣,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金鎖的頭,誰知金鎖抬手一掌打在羅天福的胳膊上說:“甭動,髒手。”
羅天福那隻手難為情地僵在了半空。
這時,羅甲成對這個碎崽娃子已經沒有任何好感了,手癢癢的就想還一巴掌。
可在這個環境中始終嬌慣受寵,從來就不懂顧忌別人感受的金鎖,全然洞察不出小房中的火藥味,還在繼續推演著自己的情感、興趣邏輯。他突然得意地說:“甲秀姐,你來看看我昨天拍的電影。可精彩了!嘻嘻。”
金鎖按了按攝像機的快速退回鍵,一組畫麵出現了,那上麵竟然是羅甲秀,是甲秀給他補課的鏡頭。金鎖招呼大家都來看。羅天福、淑惠、甲秀隻好配合著湊了上去。一看是甲秀,淑惠也招呼甲成近前看看,她已發現了甲成心頭的那股火氣,狠狠捏了捏甲成的手。甲成勉強湊到前麵,斜著眼朝攝像機睃了幾下。
金鎖:“注意,精彩的鏡頭要出現了,是美國大片的拍法。”
大家眼睛一下給直了,原來是金鎖從斜上方拍到了甲秀的乳溝和幾乎大半個**。甲秀哇地尖叫一聲,害羞地蒙上了眼睛。金鎖還在得意地張揚著:“比美國明星凱特·溫斯萊特的**還美,我也要拍大片,把甲秀姐徹底打出去……”
還沒等金鎖把話講完,甲成就是一個反剪雞翅,把金鎖的一隻嫩胳膊扭上了脊背。隻聽他哎喲一聲,就痛得跪在了地上。羅天福、淑惠、甲秀急忙把甲成的手掰開。金鎖哇哇地臥在地上大哭大鬧起來。
羅天福六神無主地不知該怎麽應對。甲秀哄又哄不下。小房與西門鎖家緊緊相連著。鄭陽嬌很快聽見了金鎖的哭聲,幾乎像一頭母獅子一樣撲了進來。虎妞緊跟著也跑來了。
鄭陽嬌撲進門時,金鎖正躺在地上打滾。
虎妞忽地就撲進金鎖懷裏了。
鄭陽嬌惡狠狠地問:“咋回事?”
大家都不知怎麽開口。
鄭陽嬌的聲調更高了:“都啞了,誰欺負我娃了?”
甲成沒好氣地:“你問他自己。”
金鎖指著羅甲成:“他打我了。”
鄭陽嬌:“啊,你還打人哪?哪裏來的野種?”
甲秀急忙解釋:“阿姨,這是我弟,這是我爹,我娘。”
鄭陽嬌說:“你不是說你一家都是老實本分的山裏人麽,咋一來就打起人來了?打狗也得看個主人吧,你真格是不想活了是不?”鄭陽嬌說著順手操起一根擀麵杖就要揍羅甲成。羅天福一把擋住說:“東家,東家,你聽我說,娃打人確實不對,我給你賠禮道歉了。”
羅甲成又氣呼呼地嘟噥了一句:“啥貨嘛,人不打也要遭雷打呢。”
鄭陽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咋的個話,那你再打呀,有種再打呀!”
羅天福和淑惠同時阻擋著兒子。
鄭陽嬌本來一早就窩了一肚子火,這下又遇見這樣一個山裏的鐵殼核桃,氣得把無名火一下發了出來。她就不信,治不了自己的花心男人,還砸不爛幾顆山裏的鐵核桃。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勁,幾乎是一股腦兒把羅家的行李從房裏扔了出去:“走。馬上都給我滾,我這不收攬打人凶手。”
金鎖看事情鬧大了,又不想讓甲秀走,就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說:“做啥呀?我是跟人家耍呢。真的,人家沒把我咋。”
鬧騰了半天,沒想到兒子撲哧一聲,把皮球氣給放了,更是氣得鄭陽嬌不知如何是好,從來沒對兒子動過手的她,終於惡狠狠地照金鎖屁股踢了一腳,然後氣衝衝回房去了。虎妞還不走,又被氣頭上的金鎖踢了一腳,才汪汪叫著跑開了。
東西給門口扔了一河灘,羅天福也不知是該往回撿,還是該收拾了走人。沒想到初來乍到,就遇上這樣難堪的事情,他看了看甲秀,甲秀也不知如何是好地長歎了一口氣。還是金鎖先搬起了行李,說:“姐,你們就住這兒,有我呢,沒人敢把你咋。”
甲成氣呼呼地說:“你倒算個辣子。走,爹,咱們重找房,這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麽。”
羅天福又看了看甲秀。
甲秀不無委屈地說:“這陣兒到哪去尋房啊,這房也是我看了好多家才定下的。就是找,也不可能馬上有現成的呀!”
金鎖又央求說:“姐,你們就住吧,我媽要是再尋麻煩,看我的。”
羅甲成不耐煩地:“去去去!”
金鎖還賴著不走,甲成惡狠狠地朝他跟前靠了靠,嚇得他趕忙溜走了。
甲成說:“爹,咱們還是另找地方住吧。”
甲秀說:“城裏找房哪有這麽簡單啊!”
甲成突然對姐有了意見:“我真服了,你能給這樣的半吊子做家教。”
甲秀說:“其實這娃也並不壞,太小,有些不懂事。”
“還不壞,還要咋樣壞?”羅甲成一腳踢在了那扇破門上。
羅天福說:“甲成,不是爹說你,啥事不能忍,非要動手動腳的,你為啥要扭人家娃的胳膊?”
“沒扭斷都是饒了他。”
羅天福氣急地斥責道:“野蠻。你以為這是在鄉下,你們隨便耍,隨便擰,城裏娃骨頭嫩得跟啥一樣,擰斷了你能賠得起?”
羅甲成還想爭辯,娘立馬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僵持了一會兒,甲秀問:“爹,你看咋辦?”
羅天福果斷地:“先住麽咋辦?我們交了錢的,又不是白住她的房。人出門了,啥能都不敢逞,啥虧都得學著吃,啥苦都得學著受。實在不成了再說吧。來,往回搬。”
淑惠和甲秀又幫著羅天福把鄭陽嬌扔出來的東西搬了回去。
羅甲成氣得悶在一旁,始終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