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二十五 宋紀七 (公元447年—450年,共4年)

太祖文皇帝中之下

元嘉二十四年(公元447年)

1 春,正月二十六日,劉宋大赦。

2 北魏吐京胡及山胡酋長曹仆渾等造反;二月,征東將軍武昌王拓跋提等討平之。

3 二月五日,北魏主拓跋燾進入中山。

4 北魏軍隊攻克敦煌時,沮渠牧犍派人砍開府庫,取走金玉及寶器,並且沒有再關閉。於是小民爭相進入盜取,有司搜捕盜賊,也沒有抓到。直到本年,沮渠牧犍的親信及負責看管府庫的官員告發,並且說沮渠牧犍父子藏了很多毒藥,秘密毒殺的人前後數以百計;姊妹都學旁門左道法術。有司搜查沮渠牧犍家,搜出所藏匿的物品。北魏主拓跋燾大怒,將沮渠昭儀賜死,並誅殺其宗族,唯獨沮渠祖因投降最早,得到赦免。後來,又有人告發沮渠牧犍與故國臣民仍有交通往來,並有謀反陰謀。三月,拓跋燾派崔浩到沮渠牧犍宅第,將他賜死,諡號為哀王。

5 北魏遷徙定州丁零人三千家於平城。

6 六月,北魏西征諸將扶風公處真等八人,被控盜沒軍事物資及擄掠贓物各以千萬計,全部斬首。

劉宋推行大錢一當兩

7 當初,劉宋皇帝劉義隆因為錢的價值高,而貨物價值低,改鑄四銖錢。人民多把古錢銷毀,取銅來盜鑄新錢。皇帝引以為患。錄尚書事、江夏王劉義恭建議,一個大錢兌換兩個小錢。右仆射何尚之說:“錢幣的興起,以估貨為本,關鍵在於交易,豈跟錢的多少有關!錢的數量少,則錢值錢,數量多,則貨物值錢,多少雖然不同,功用完全相同。如果以一個大錢換兩個小錢,隻不過是個虛價!如果這樣推行,富人之財產自動增加一倍,而貧者更加貧困,恐怕這不是公平的辦法。”皇帝最終還是采納了劉義恭的建議。

【華杉講透】

解決問題的舉措,總會製造出新的問題

晉朝南渡之後,一直到劉宋建國,朝廷一直沒有鑄錢,交易主要是以物易物和使用以前的古錢。到了劉義隆時期,元嘉之治,經濟發展,貨幣需求量增加,所以劉義隆鑄四銖錢。四銖錢開始時分量十足,民間盜鑄無利可圖,所以也沒人盜鑄。但是,隨著經濟發展,四銖錢的數量很快便不夠使用,朝廷開始減輕錢幣重量,於是就出現了套利空間。民間開始毀掉古錢,取銅盜鑄新錢。

劉義恭建議,一個五銖錢換兩個四銖錢,就是不要大家再把古錢毀了盜鑄新錢,你拿來換就是,出發點是消除盜鑄新錢的套利空間,借此擴大銅錢的流通量。所以皇帝最終采納了他的建議。

但是,劉義隆和劉義恭都沒有想到的是,民間不盜鑄新錢,改為盜鑄古錢了。新錢的套利空間沒有了,古錢的套利空間出來了。所以這個政策也很快被取消了。

這裏我們學到的是:你解決問題的舉措,總會製造出新的問題,可能比你解決掉的那個問題更大!

8 秋,八月二十日,徐州刺史、衡陽文王劉義季去世。劉義季自從彭城王劉義康被貶,就開始縱酒,不問政事。皇帝寫信譏誚責備他,並且勸誡,劉義季仍然酣飲自若,以致成疾而終。(得年三十三歲。)

9 北魏樂安宣王拓跋範去世。

10 冬,十月八日,劉宋太子左衛率胡藩之子胡誕世殺豫章太守桓隆之,占據郡城造反,想要尊奉前彭城王劉義康為主。前交州刺史檀和之去官回京,經過豫章,擊斬胡誕世。

11 十一月十日,劉義隆封皇子劉渾為汝陰王。

12 十二月,北魏晉王拓跋伏羅去世。

13 氐王楊文德占據葭蘆城,招誘氐人、羌人,武都等五郡氐人都響應他。

元嘉二十五年(公元448年)

1 春,正月,北魏仇池鎮將皮豹子率諸軍攻擊,楊文德兵敗,棄城逃奔漢中。皮豹子抓獲其妻子、僚屬、軍資及楊保宗所娶北魏公主而還。

當初,楊保宗將叛,公主也勸他造反。有人問公主:“你為什麽要背叛父母之國呢?”公主說:“事成,我將為一國之母,豈是一個小縣公主所能比的呢(公主的采邑隻有一個縣)!”北魏主拓跋燾將公主賜死。

劉宋朝廷認為楊文德喪軍失土,於是免除了他的官職,削除了他的爵位和土地。

2 二月一日,北魏主拓跋燾進入定州,停止京畿外圍要塞工程(見公元446年記載)。然後進入上黨,誅殺潞縣叛民二千餘家,遷徙河西、離石居民五千餘家到平城。

3 閏二月七日,劉宋皇帝劉義隆在宣武場舉行閱兵大典。

4 當初,劉湛被誅殺後,庾炳之逐漸得到寵任,一路升遷到吏部尚書,勢傾朝野。庾炳之沒什麽文化,性格倔強急躁、輕浮刻薄。掌握選拔官員的人事大權之後,喜歡詬罵登門的賓客,並且大肆接受賄賂,士大夫都厭惡他。

庾炳之留令史二人宿於私宅,被有司糾察(尚書令史掌管文件,按規定不能在尚書家裏留宿)。皇上覺得這是小過,不予過問。仆射何尚之則借此極力陳述庾炳之的毛病,說:“庾炳之見人有一個燭盤、一頭好驢,都一定要弄到手;選拔任用官員的不公平,更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交結朋黨,撥弄是非,傷風亂俗,超過範曄,唯一沒幹的就是謀反而已。就算不加罪,也應該把他逐出朝廷。”皇上又想任用庾炳之為丹楊尹(首都建康市長)。何尚之說:“庾炳之蹈罪負恩,如果再給他掌管京師的顯赫地位,那就讓他得勢了。古人雲:‘無賞無罰,雖堯、舜不能為治。’臣之前評論範曄,也懼怕冒犯聖顏,隻要能說出心裏的真話,九死不悔。曆觀古今,還沒有惡名昭彰,受賄數百萬,還能像庾炳之這樣得到高官厚祿的人。”

皇上於是將庾炳之免官,以徐湛之為丹楊尹。

5 彭城太守王玄謨上言:“彭城位居水陸要衝,請以皇子撫臨州事。”夏,四月十四日,任命武陵王劉駿為安北將軍、徐州刺史。

6 五月四日,北魏封交趾公韓拔為鄯善王,鎮守鄯善,讓鄯善人民繳納賦役,就跟國內郡縣一樣。

7 劉宋一個大錢換兩個小錢的政策推行一年有餘,公私都覺得不便;五月九日,廢除。

8 六月二十一日,荊州刺史、南譙王劉義宣進位為司空。

9 九月二日,北魏主拓跋燾前往廣德宮。

10 秋,八月二十五日,劉宋封皇子劉彧為淮陽王。

11 西域般悅國離平城一萬餘裏,遣使到北魏,請與北魏東西合擊柔然。北魏主拓跋燾同意,下令全國部隊進入戰備狀態。

12 九月二日,任命尚書右仆射何尚之為左仆射,領軍將軍沈演之為吏部尚書。

13 九月十七日,北魏主拓跋燾進入陰山。

14 北魏成周公萬度歸攻擊焉耆,大破之,焉耆王鳩屍卑那逃奔龜茲。北魏主拓跋燾下詔,命唐和與前部王車伊洛率領所部軍隊與萬度歸會師討伐西域。唐和勸說並收降柳驢等六城,組成聯軍,共擊波居羅城,攻克。

15 冬,十月三日,北魏弘農昭王奚斤去世,他的兒子奚它觀應該繼承他的爵位。北魏主拓跋燾說:“奚斤關西之敗(見公元428年記載),罪固當死;朕以奚斤佐命先朝之功,恢複他的爵位和封邑,讓他能夠終老天年,君臣之分已經夠了。”於是將奚它觀降為公爵。

16 十月二十五日,北魏大赦。

17 十二月,北魏萬度歸自焉耆西討龜茲,留唐和鎮守焉耆。柳驢戍主乙直伽謀叛,唐和擊斬之,由是諸胡全部歸附,西域再次被平定。

18 北魏太子到行宮朝見拓跋燾,接著跟從討伐柔然。至受降城,不見柔然,於是儲備糧食於城內,設置戍衛部隊而還。

元嘉二十六年(公元449年)

1 春,正月一日,北魏主拓跋燾在漠南大宴群臣。

正月七日,再次討伐柔然。高涼王拓跋那出東道,略陽王拓跋羯兒出西道,拓跋燾與太子出涿邪山,行數千裏。柔然處羅可汗恐懼,遠遁。

2 二月三日,劉宋皇帝劉義隆前往丹徒,拜謁京陵。三月丁巳(三月無此日),大赦。招募諸州自願遷移者數千家以充實京口。

3 三月二十四日,北魏主拓跋燾回到平城。

4 夏,五月十七日,皇帝劉義隆回到建康。

5 五月二十五日,北魏主拓跋燾前往陰山。

6 皇帝劉義隆想要收複中原,群臣爭相獻策,以迎合取寵。彭城太守王玄謨尤其喜歡進言,劉義隆對侍臣說:“看了王玄謨的奏章,令人有封狼居胥的豪情!”禦史中丞袁淑對劉義隆說:“陛下今當席卷趙、魏,封禪泰山。臣逢千載之會,願上封禪書。”劉義隆大悅。袁淑,是袁耽的曾孫。

秋,七月七日,任命廣陵王劉誕為雍州刺史(州府在襄陽)。皇帝認為襄陽外接函穀關、黃河,想要擴大其資力,於是撤銷江州軍府,文武官員全部配給雍州;湘州應上繳朝廷的租稅,也全部給襄陽。

【華杉講透】

劉義隆所說“封狼居胥”,指霍去病北伐匈奴,登狼居胥山祭祀天神,參見公元前119年記載。劉義隆好大喜功,輕舉妄動,此次北伐失敗,成為劉宋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元嘉之治結束,所以後世有辛棄疾名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說:“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拓跋燾討伐柔然

7 九月,北魏主拓跋燾討伐柔然。高涼王拓跋那出東道,略陽王拓跋羯兒出中道。柔然處羅可汗動員國中全部精銳,包圍拓跋那數十裏,拓跋那掘塹堅守,相持數日。處羅可汗數次挑戰,都被拓跋那擊敗。處羅可汗認為拓跋那部眾那麽少,卻戰鬥意誌堅定,懷疑大軍將至,解圍夜去。拓跋那引兵追擊,追了九日九夜。處羅更加恐懼,拋棄輜重,翻越穹隆嶺遠遁。拓跋那收其輜重,引軍班師,與北魏主拓跋燾會師於廣澤。略陽王拓跋羯兒收柔然民畜有一百餘萬。從此柔然國力衰敗,隱藏蹤跡,不敢犯北魏邊塞。

冬,十二月十七日,北魏主拓跋燾回到平城。

8 沔北諸山蠻入寇雍州,劉宋建威將軍沈慶之率後軍中兵參軍柳元景、隨郡太守宗愨等二萬人討伐,八道俱進。之前,諸將討伐山蠻,都在山下紮營,壓迫山蠻出降,山蠻得以占據山上有利地形,發矢石以擊,官軍多不利。沈慶之說:“去年山蠻糧食豐收,積穀於山崖之上,不可與之曠日相持。不如出其不意,衝其腹地,必定將他們擊破。”於是下令諸軍斬木登山,鼓噪而前,群蠻震恐。趁他們恐慌,沈慶之等發動突擊,所向奔潰。

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

1 春,正月二十四日,北魏主拓跋燾進入洛陽。

2 沈慶之自冬至春,屢破雍州蠻族。並以繳獲的山蠻存糧以充軍食,前後斬首三千級,俘虜二萬八千餘口,投降者二萬五千餘戶。幸諸山大羊蠻憑險築城,守禦甚固。沈慶之攻擊,命諸軍連營於山中,開門相通,各自在營內挖掘水池,早晚都不到外麵取水。不久,一個大風天,山蠻潛兵夜來燒營。諸軍以池水滅火,又用弓弩四麵夾射,蠻兵散走。山蠻所據險固,不可攻,沈慶之於是設置六個軍營堅守。時間一久,山蠻糧食吃盡,慢慢有人請求歸降;沈慶之將他們全部遷到建康為營戶。

【柏楊注】

營戶直隸軍府,負擔較普通戶籍沉重。

拓跋燾入寇劉宋

3 北魏主拓跋燾準備入寇劉宋。二月,大獵於梁川。劉宋皇帝劉義隆聽聞,下令淮河、泗水一帶諸郡:“若魏寇小至,則各堅守;大至,則率領人民撤回壽陽。”但邊戍偵察情況不明。

二月二十日,拓跋燾親自率步騎兵十萬掩殺而至。劉宋南頓太守鄭琨、潁川太守郭道隱棄城逃走。

當時,豫州刺史、南平王劉鑠鎮守壽陽,派左軍行參軍陳憲代理汝南郡守,鎮守懸瓠,城中戰士不滿千人,拓跋燾圍城。

三月,劉宋因戰爭爆發,減內外百官俸祿三分之一。

北魏人晝夜圍攻懸瓠,製作許多高樓,臨城射擊,箭如雨下。城中打水都背著門板。北魏軍又在衝車頂端拋出大鉤,牽引城樓,毀壞了南城牆。陳憲在內增築小牆,外立木柵以拒之。北魏軍填平城壕,肉搏登城,陳憲督厲將士苦戰,積屍如山,與城牆相等。北魏人蹬著屍體上城。短兵相接,陳憲銳氣愈奮,戰士無不以一當百,殺傷北魏軍數以萬計,城中死者亦過半。

拓跋燾派永昌王拓跋仁率步騎兵一萬餘人,驅趕所擄掠的六郡平民,北上屯駐汝陽。當時劉宋徐州刺史、武陵王劉駿鎮守彭城,皇帝劉義隆派出特使,命劉駿征發騎兵,帶三日軍糧突襲。劉駿征發百裏內的馬匹,得一千五百匹,分為五支部隊,派參軍劉泰之率安北騎兵行參軍垣謙之、田曹行參軍臧肇之、集曹行參軍尹定、武陵左常侍杜幼文、殿中將軍程天祚等分別率領五支部隊,直趨汝陽。北魏人唯恐來自壽陽的救兵,沒有防備彭城。丁酉(三月無此日),劉泰之等潛進突擊,殺三千餘人,燒其輜重,北魏人奔散,被裹挾的平民全部得以向東逃走。

北魏軍偵知劉泰之等兵並無後繼,又引兵反擊。垣謙之先退,士卒驚亂,拋棄武器逃走。劉泰之為北魏人所殺,臧肇之溺死,程天祚為北魏生擒,垣謙之、尹定、杜幼文及士卒逃出來的隻有九百餘人、馬四百匹。

拓跋燾攻懸瓠四十二日,皇帝劉義隆派南平內史臧質到壽陽,與安蠻司馬劉康祖共同率兵救援懸瓠。拓跋燾派殿中尚書、任城公拓跋乞地真迎戰。臧質等擊斬拓跋乞地真。劉康祖,是劉道錫的堂兄。

夏,四月,拓跋燾引兵撤退。四月十三日,返回平城。

【華杉講透】

成功人士的過分自信是曆史的悲劇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攻城是下策,不得已而為之。

“修櫓轀”,“櫓”是大盾,可以擋住整個身體。轀,是一種四輪的攻城車輛,蒙以皮革,算是古代的裝甲運兵車,裏麵可以藏幾十人,一直推到城牆下。其他器械,如飛樓、雲梯、板屋、木幔等,準備這些東西至少得三個月。

“距堙”,是土方工程,堆土為坡,可以登高和守城的士兵作戰。其他工程如挖地道、搭橋越壕、運土填壕等等,做這些準備也得三個月。

攻城是個慢功夫,是個細活。如果大將性格急躁,搞“蟻附”戰術,士兵死了三分之一,還攻不下來,那是災難性的。

“蟻附”,顧名思義,就是步兵密集強攻,像螞蟻一樣往上爬。城樓上的招待,就是矢石湯火,射箭、扔石頭,倒開水,倒滾油再給你點火。蟻附又叫蛾傅,飛蛾撲火,倒也形象。

所以攻城是非常慘烈的,是下下策。

拓跋燾,就把《孫子兵法》這一段演習了一遍,他是皇帝,以十萬大軍攻打一個守軍不滿一千的小城,當然必須拿下,還不能等,就搞“蟻附”。結果呢?十萬大軍死了一萬,城中一千守軍損失五百,城池還是沒被攻下來,就隻能撤回去了。

一個小城就打成這樣,兩國就真不該打,既然誰也滅不了誰,這樣的戰爭,不過是雙方一起自殘而已。但是君主的好大喜功和征服欲,成功人士的過分自信,總要發動戰爭,這就是曆史的悲劇,人民的苦難,又是英雄人物奪取功名富貴的機會。這一戰的英雄,就是陳憲。

四月二十二日,安北將軍、武陵王劉駿降號為鎮軍將軍,垣謙之伏誅,尹定、杜幼文送進尚方(製造皇帝所用器物的官屬)做工;任命陳憲為龍驤將軍,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北魏主拓跋燾寫信給劉宋皇帝劉義隆說:

“之前蓋吳反逆,擾動關、隴。你又派人去引誘他們,給男人贈送弓箭,婦人贈送首飾。這些人不過是騙你的財物,豈有相隔那麽遠,還服從你之理!你身為大丈夫,何不自己來攻取,而以財貨引誘我邊民?你招募說投奔過去的人免除賦稅七年,這是鼓勵叛逆。我這次來,在你的國土上擄走的人,比你前後引誘過去的人,孰多孰少?

“你如果還想保存劉氏宗廟,就應當把長江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讓給我,收兵南渡。如此,我就把江南留給你居住。不然,你就下令各方鎮、刺史、郡守、縣令準備供帳之具,明年秋天我當前往,直取揚州。大勢已至,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往日北通蠕蠕,西結赫連、沮渠、吐穀渾,東連馮弘、高麗。凡此數國,我都把他們消滅了。以此而觀,你豈能獨立!

“蠕蠕吳提、吐賀真皆已死,我今北征,先除有足之寇(馬足,指騎兵)。你若不從命,來秋我當再次南下攻取;因你無足,所以不先討伐你而已。我來之日,你作何計,不管你挖掘壕溝也好,修築城垣也好,我當堂堂正正往取揚州,不像你那樣搞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動作。你來的偵諜,已被我擒獲,現在釋放回去。他看到了不少東西,你可以仔細問他。

“你之前派裴方明取仇池,既已攻克(參見公元442年記載),你又嫉妒他的勇功,不能相容;有臣如此,尚且殺之,你還能與我較量嗎!你不是我的對手。你常欲與我決戰,我既不傻,也不是苻堅,何時與你交戰?白天則派騎兵圍繞,夜晚則撤到離你一百裏外宿營;吳人有夜襲偷營的伎倆,你招募敢死隊來,不過行五十裏,天已經亮了。敢死隊的首級,豈能不被我砍下!

“你父親時代的舊臣雖老,猶有智策,如今已被你殺盡(謝晦、檀道濟等),豈不是天助我也!取你的首級亦不需我動兵刃,我這裏有善於詛咒的婆羅門,當派鬼去把你綁來。”

4 劉宋侍中、左衛將軍江湛升任吏部尚書。江湛性格公正廉潔,與仆射徐湛之同為皇上所寵信,時稱“江徐”。

崔浩專製朝權,違背太子拓跋晃意願

5 北魏司徒崔浩,自恃才略及北魏主的寵任,專製朝權,曾經舉薦冀州、定州、相州、幽州、並州五州之士數十人,第一次做官就直接做郡守。太子拓跋晃說:“之前征召的人,也是州郡一時之選,他們在職已久,勤勞還沒有得到回報,應該先用他們補郡縣之缺,以新征者代為郎吏。況且郡守縣令,是直接治理民眾,應該用有經驗的人。”崔浩堅決爭取,最終還是用了他的人。中書侍郎、領著作郎高允聽聞,對東宮博士管恬說:“崔公不能免禍了吧!為了達到他無理的目的,而與上方爭勝,後果他怎麽承受!”

【華杉講透】

之前我說崔浩不是純臣,這就是他有了私心,顯示自己的權威,為了自己快意,就要把自己舉拔的人,一步送上郡守的高位,而且一次就任命數十人!

人都會膨脹,崔浩就膨脹了,人都希望什麽事按自己的意誌來辦,膨脹了之後,就會越加放大這一人性,眼裏看不見別人。崔浩就發展到眼裏看不見太子了,和太子爭勝,而且這一勝利,能給他帶來更大的滿足感。

崔浩可能覺得,我跟皇帝都爭,跟太子爭算什麽!他不明白,他可以跟皇帝爭,不能跟太子爭。跟皇帝爭,君臣之分分明,你怎麽爭,君還是君,臣還是臣。跟太子爭就不同了,太子爭不過你,他的地位聲譽都會受損,對他來說是很大的政治損失。所以,皇帝不敏感,太子敏感。皇帝不會報複,太子會報複。

崔浩暴揚國惡,拓跋燾誅殺崔浩,表彰高允

北魏主拓跋燾任命崔浩為監秘書事,派他與高允等共同撰寫《國記》,說:“務從實錄。”著作令史閔湛、郗標,性格巧佞,為崔浩所寵信。崔浩曾經注《易經》及《論語》《詩經》《尚書》,閔湛、郗標上疏說:“馬融、鄭玄、王肅、賈逵所做的注解,都不如崔浩之精微,乞請沒收境內諸書,頒布崔浩所注,令天下學習。並請下令崔浩注解《禮記》《左傳》,令後生得觀正義。”崔浩亦舉薦閔湛、郗標有著述之才。閔湛、郗標又勸崔浩將所撰《國史》刻在石頭上,以彰顯直筆。高允聽聞,對著作郎宗欽說:“閔湛、郗標所幹的這些事,分寸之間,恐怕就是崔門萬世之禍,我們這些人也一個都剩不下來!”崔浩竟聽從閔湛、郗標的建議,刻石立於城郊天壇以東,方百步,用勞力三百萬。崔浩書寫北魏之先世,事情翔實,列於十字路口,往來看見的人,議論紛紛。北人無不憤恨,紛紛向皇帝控告崔浩,說他暴揚國惡。皇帝大怒,命有司調查崔浩及秘書郎吏等罪狀。

【華杉講透】

膨脹無極限,崔浩的膨脹,從與太子爭權,到與古人爭文章,再到把他的文章刻石讓全國人民閱讀,再傳之萬世。

人的修養,兩件大事,讀書與交友,讀什麽書,交什麽朋友,崔浩交了閔湛、郗標,放大他的欲望的朋友,順著他的欲望,鼓勵他的欲望,並且提供讓他放飛自我的種種創意,最終將崔浩滿門送上了斷頭台。

崔浩不是純臣,也不是純儒。學問不是懂得什麽,而是一種行為準則。他做的這些事,都不是一個儒學大家會做的。他不僅讀儒經,還信奉仙家道教。所以,要說他注解的儒經有多精當,我完全不信,充其量隻是一個鮮卑人朝廷的“國學大師”罷了。

當初,遼東公翟黑子有寵於皇帝,奉使並州,收受賄賂布千匹。事情敗露,翟黑子找高允商量:“主上問我,當以實告,還是死不承認?”高允說:“您是帷幄寵臣,有罪就老老實實承認,或許還能被原諒,不可再次欺罔。”中書侍郎崔覽、公孫質說:“如果承認,罪不可測,不如不承認。”翟黑子埋怨高允說:“你怎麽誘人就死地!”進宮見皇帝,不以實對,皇帝怒,殺之。

皇帝命高允教授太子經書。等到崔浩被逮捕,太子召高允到東宮,留他住宿。第二天一早,與他一起入朝,到了宮門,對高允說:“入見至尊,我自會引導你;至尊有問,你就按我教你的說。”高允問:“出了什麽事嗎?”太子說:“進去就知道了。”

太子見了皇帝,說:“高允小心縝密,但是身份微賤;文章都是崔浩寫的,請赦免他一死。”皇帝召見高允,問:“《國書》都是崔浩寫的嗎?”高允回答說:“《太祖記》,前著作郎鄧淵所寫;《先帝記》及《今記》,臣與崔浩共同寫的。但是崔浩所領的事多,總裁而已;至於著述,臣多於崔浩。”皇帝怒道:“高允的罪甚於崔浩,怎能得生!”太子懼,說:“天威嚴重,高允小臣,迷亂失次而已。臣之前問,都說是崔浩所為。”皇帝問高允:“是像太子說的這樣嗎?”高允說:“臣罪當滅族,不敢虛妄。殿下以臣侍講日久,哀憫臣,想要救臣一命罷了,實際上他沒有問過臣,臣也沒有說過這個話,不敢胡言亂語欺騙您。”皇帝回頭對太子說:“直哉!此人情所難,而高允卻能做到!臨死不易辭,信也;為臣不欺君,貞也。應該特赦他,作為表彰。”於是赦免高允。

【華杉講透】

這句話都不舍得譯成白話:“臨死不易辭,信也;為臣不欺君,貞也。”一直到死,都不改變說法,因為我說的是實話;任何時候,都絕不騙人,這就是原則。寫《國書》並沒有什麽罪,照實寫是皇帝的指示,也沒有罪。但是,照實寫的時候,就應該想到,今天沒罪,明天東西出來,可能就會惹禍上身,那時候就應該有心理準備了。

寫出來,交給皇帝審閱,請皇帝作序,就像《資治通鑒》由宋神宗作序一樣。然後,發布還是不發布,什麽時候發布,由皇帝去定。什麽東西不還得有個解密期嗎?真正的罪在崔浩,他虛榮心爆棚,又權勢熏天,居然能動用三百萬人工,刻巨石於郊壇,要給全國人民看他的漂亮文章,弄得群情洶湧,皇帝成為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那不就成了暴露國惡了嗎?豈止是暴露國惡,更是暴露皇帝家醜。

於是拓跋燾召見崔浩,當麵詰問他。崔浩惶惑不能回答。而高允事事申明,皆有條理。皇帝命高允寫詔書,誅殺崔浩及僚屬宗欽、段承根等,下至僮吏,共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夷滅五族;高允遲疑不寫。皇帝頻頻派人催促,高允乞求一見,然後再寫。皇帝讓他進見,高允說:“崔浩的事,如果還有其他什麽罪,非臣敢知;如果隻是對陛下觸犯,罪不至死。”皇帝怒,命武士逮捕高允。太子為之求情,皇帝怒氣才平息,說:“沒有這人,要多死數千人。”

六月十日,皇帝下詔,誅殺清河崔氏與崔浩同宗者,無論遠近,及崔浩姻家範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全部滅族,其他從犯則隻誅殺當事人。將崔浩裝載在檻車內,送到城南,衛士數十人向他撒尿,呼聲嗷嗷,聞於行路。宗欽臨刑前歎息說:“高允是聖人嗎!”

過了幾天,太子責怪高允說:“人應當見機行事。我打算救你不死,已經有好的開始,而你卻不聽,激怒皇帝如此。每次想到,使人心悸。”高允說:“曆史,本身就是記人主善惡,為將來勸誡,所以人主有所畏忌,謹慎自己的舉措。崔浩辜負聖恩,以私欲沒其廉潔,愛憎蔽其公直,這是崔浩的責任。至於書朝廷起居,言國家得失,這是為史之大體,未為多違。臣與崔浩確實是一同做了這件事,死生榮辱,不應該兩樣。誠荷殿下再造之慈,違心苟免,非臣所願也。”太子動容稱歎。高允退下後,對人說:“我不聽太子的指導,是怕辜負翟黑子的緣故。”

【華杉講透】

你的價值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注意最後一句話,高允說:“我不奉東宮指導者,恐負翟黑子故也。”什麽意思?我不聽太子的指導,是怕辜負翟黑子的緣故。當初翟黑子有罪,高允要他老老實實向皇帝交代;如今他也有罪了,如果他卻在太子的保護下,欺瞞皇帝,那他當初不就是欺騙了翟黑子嗎?

這是這件事中最震撼的一句話,如果你能讀懂這句話,能體會高允的心,你就是聖人了。宗欽臨刑前歎息說:“高允是聖人嗎!”當然是,高允是非常了不起的聖人。

不欺騙翟黑子,就是不欺騙死人。一個人連死人都不騙,他會騙活人嗎?

這裏還要深切體會的是,你的價值觀,到底是不是你的價值觀?

高允要翟黑子實話實說,這是他的價值觀。等輪到他麵臨生死危機的時候,他也是實話實說,有太子保護周旋,也不配合太子講假話。這就是說,他的價值觀,真的是他的價值觀。

所謂價值觀,就是我真的會這樣去做。而我們大多數人,所謂的價值觀,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價值觀。一說都有自己的價值觀,一做都是眼前利益觀。所以,排查一下你的各種價值觀,想一想你是不是真的有價值觀。

有人說,再怎麽有價值觀,麵臨生死問題,還是應該保命為主吧?這話說的,就好像自己能保住自己的命似的。那翟黑子怎麽還是死了呢?我們的命,不歸自己控製,我命由天不由我。但是,我怎麽做,可以由自己決定。我就憑著大是大非的價值觀去做,把結果交給命運和運氣。

當初,冀州刺史崔賾、武城男崔模,與崔浩同宗而別族;崔浩經常輕侮他們,由此不睦。等到崔浩伏誅,二家獨得免。崔賾,是崔逞之子。

六月十二日,北魏主拓跋燾北巡陰山。拓跋燾既誅崔浩,而後後悔,正好北部尚書、宣城公李孝伯病篤,傳言說已死,拓跋燾哀悼說:“李宣城可惜!”既而說:“朕失言,崔司徒可惜,李宣城可哀!”李孝伯,是李順的堂弟,自從崔浩伏誅之後,軍國謀議皆出於李孝伯,寵眷亞於崔浩。

6 當初,車師大帥車伊洛世代為北魏藩屬,北魏拜伊洛為平西將軍,封前部王。車伊洛將入朝,沮渠無諱斷其道路,車伊洛屢次與沮渠無諱交戰,破之。沮渠無諱去世後,弟弟沮渠安周奪取其子沮渠乾壽的兵權,車伊洛派人遊說沮渠乾壽,沮渠乾壽於是率領其部眾五百餘家投奔北魏。車伊洛又遊說李寶的弟弟李欽等五十餘人,全部歸附,都送到北魏。

車伊洛西擊焉耆,留其子車歇守城。沮渠安周引柔然兵從小道突襲,攻拔其城。車歇逃走,和車伊洛會合,一起收集餘眾,退保焉耆鎮,遣使上書於北魏主拓跋燾,說:“為沮渠氏所攻,前後八年,百姓饑窮,無以自存。臣今棄國出奔,得免者才三分之一,已至焉耆東境,乞垂賑救!”拓跋燾下詔,開焉耆糧倉以賑濟他們。

7 吐穀渾王慕容慕利延為北魏所逼,上表劉宋朝廷,要求遷移到越巂郡,皇帝劉義隆批準;慕容慕利延竟然又沒來。

劉義隆北伐,與北魏交戰

8 劉宋皇帝劉義隆再次準備北伐,丹楊尹徐湛之、吏部尚書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謨等全都讚成;左軍將軍劉康祖說:“歲月已晚,請待明年。”皇帝說:“北方人民苦於蠻虜暴政,反抗力量不斷興起。軍事行動延後一年,沮喪其向義之心,不可。”

太子步兵校尉沈慶之進諫說:“我們是步兵,他們是騎兵,戰鬥力已不是他們的敵手。檀道濟兩次出師無功,到彥之失利而返。今天看王玄謨等,能力還不如檀、到二將,全國軍力,也不超過當年,恐怕再次讓王師受辱。”皇帝說:“之前兩次軍事行動不利,有別的原因,檀道濟是養寇自重,到彥之是中途生病。敵人所仗恃的,就是馬;今夏雨水浩大,河道流通,我軍泛舟北上,碻磝守敵必定逃走,滑台小戍,也容易攻拔。克此二城,利用敵人儲備的糧食,招撫人民,虎牢、洛陽,他們自然保不住。等到初冬,城池之間互相連接,敵人騎兵渡過黃河,就被我們擒了。”沈慶之又固陳不可。皇帝讓徐湛之、江湛和他辯論。沈慶之說:“治國譬如治家,耕田當問農奴,織布當訪婢女。陛下今天要發動戰爭,而與白麵書生輩謀之,事情怎麽能成!”皇帝聽後大笑。太子劉劭及護軍將軍蕭思話亦進諫,皇帝都不聽。

北魏主拓跋燾聽聞劉宋將北伐,又寫信給劉義隆說:“我們彼此和好日久,而你貪得無厭,誘我邊民。今春我南巡,順便看看我那些逃亡的人,把他們驅趕回來。今天聽說你想來,如果你能走到中山及桑乾河,你隨意而行,你來我也不迎接,去我也不送。如果你已厭倦自己的國土,可以來平城居住,我也去揚州,相互換換地方。你年已五十,還沒出過門,雖然自己能走來,也如同三歲嬰兒,與我鮮卑生長在馬上的人怎麽能比!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今送獵馬十二匹並毛氈、藥等物。你來道遠,馬力不足,可以乘我的馬;或者水土不服,可以吃我的藥。”

秋,七月十二日,劉義隆下詔說:“蠻虜最近雖然遭到挫折(指懸瓠之戰),但禽獸心腸並未改變。近來,收到河朔、秦州、雍州一帶漢人及蠻夷紛紛上疏,陳述困苦,渴望拯救,秘密聯結,以候王師;芮芮(柔然)也派出使節,從小路遠道而來,表達他們的誠心,誓為掎角;北伐的機會,就在今日。可遣寧朔將軍王玄謨率太子步兵校尉沈慶之、鎮軍谘議參軍申坦,以水軍進入黃河,受青州、冀州二州刺史蕭斌指揮;太子左衛率臧質、驍騎將軍王方回直指許昌、洛陽;徐州、兗州二州刺史、武陵王劉駿,豫州刺史、南平王劉鑠各勒所部,東西齊舉;梁州、南秦、北秦三州刺史劉秀之挺進汧、隴;太尉、江夏王劉義恭進駐彭城,為眾軍總指揮。”申坦,是申鍾的曾孫。

當時軍旅大起,王公、王妃、公主及朝士、州牧、郡守,下至富民,各獻金帛、雜物以助國用。又以兵力不足,悉發青州、冀州、徐州、豫州、兗州、南兗州六州民丁,家有三男,征發一人,家有五男,征發二人,也可花錢雇人出征,軍令下達後,給予十天時間,準備裝束。沿長江五郡青年在廣陵報到,沿淮河三郡青年在盱眙集合。又招募中外有馬術精良、健步如飛和有武藝勇力之士,都厚厚賞賜。有司又奏軍用不足,於是下令揚州、南徐州、兗州、江州四州富民家財滿五十萬,僧尼滿二十萬者,一律強行借貸四分之一,戰事結束後即還。

北魏群臣初聞劉宋師入侵,向北魏主拓跋燾報告,請遣兵救援,搶收沿黃河囤積的糧食和布帛。拓跋燾說:“馬還沒長肥,天氣尚熱,速出必無功。如果他們兵來不止,我們可以暫還陰山避之。國人本來就穿羊皮褲,要綿帛何用!拖到十月,我就不擔心了。”

九月四日,拓跋燾引兵南救滑台,命太子拓跋晃屯駐沙漠以南,防備柔然,吳王拓跋餘留守平城。九月十三日,北魏征發州郡兵五萬,分配給各軍。

王玄謨士眾甚盛,器械精嚴;但他貪得無厭、剛愎自用、殘忍好殺。起初包圍滑台,城中多茅屋,眾人請射火箭燒毀。王玄謨說:“那都是我們的財產,怎麽能燒呢!”城中即刻撤掉茅屋,挖掘洞穴居住。當時沿黃河、洛水一帶人民,都爭先恐後地向劉宋大軍繳納糧秣,自己帶著兵器來歸附的日以千數,王玄謨不即刻任命領頭的人為軍官,而是把這些人分配給和他親近的將領。又要求每家繳納一匹布、大梨八百,由是眾心失望。攻城數月不下,聽聞北魏救兵將至,眾人請以車輛為牆堡,保護軍營,王玄謨不聽。

冬,十月七日,拓跋燾抵達枋頭,派關內侯、代人陸真夜裏與數人越過包圍圈,潛入滑台,撫慰城中,並登城瞭望王玄謨軍營,再暗中出城,向拓跋燾報告。

十月九日,拓跋燾渡過黃河,眾號百萬,戰鼓之聲,震動天地。王玄謨懼,退走。北魏軍追擊,死者一萬餘人,麾下散亡略盡,拋棄的軍資器械堆積如山。

之前,王玄謨派鍾離太守垣護之以一百艘小艇為前鋒,據守石濟,在滑台西南一百二十裏。垣護之聽聞北魏兵將至,馳書勸王玄謨急攻,說:“當初武皇(劉裕)攻廣固,死沒者甚眾。何況今日事態比當年更為緊急,豈得計較士眾傷疲!願以屠城為急。”王玄謨不聽。等到王玄謨敗退,來不及通報垣護之。北魏人以所得王玄謨戰艦,連以鐵鎖三重,橫斷黃河以絕垣護之歸路。河水迅急,垣護之中流而下。每至鐵鎖,以長柄大斧砍斷,北魏不能阻止;隻損失一艘小艇,其餘皆完備而返。

蕭斌打算固守碻磝,沈慶之說:“如今青州、冀州虛弱,而坐守窮城,如果敵人東進,清水以東地區(山東半島)就非國家所有了。碻磝孤絕,朱修之守滑台一事,恐怕重演。”這時皇帝詔使抵達,不允許蕭斌等退師。蕭斌再召諸將商議,諸將都說應該留下固守。沈慶之說:“宮城之外的事,將軍得以獨斷專行。詔書從遠而來,不知道戰場上的事勢。閣下有一範增而不能用,空談何益!”蕭斌及在座者一起笑道:“沈公更有學問!”沈慶之厲聲說:“眾人雖知古今,不如下官耳朵聽得多!”蕭斌於是命王玄謨駐防碻磝,申坦、垣護之據守清口,自己率諸軍回曆城。

閏十月,劉宋略陽太守龐法起等諸軍進入盧氏縣,斬北魏縣令李封,任命趙難為盧氏縣令,命他率其部眾為向導。柳元景自百丈崖從諸軍於盧氏。龐法起等進攻弘農,十五日,攻拔,生擒北魏弘農太守李初古拔。薛安都留守弘農。三十日,龐法起進向潼關。

北魏主拓跋燾命諸將分道並進:永昌王拓跋仁自洛陽攻壽陽,尚書長孫真攻馬頭,楚王拓跋建攻鍾離,高涼王拓跋那自青州攻下邳,拓跋燾從東平出兵攻鄒山。

十一月五日,拓跋燾抵達鄒山,生擒劉宋魯郡太守崔邪利。拓跋燾見秦始皇石刻,下令推倒,以太牢祭祀孔子。

北魏楚王拓跋建自清水西進,屯駐蕭城;步尼公自清水東進,屯駐留城。劉宋武陵王劉駿派參軍馬文恭將兵向蕭城進發,江夏王劉義恭派軍主(官名,就是主將的意思,下設軍副)嵇玄敬將兵向留城進發。馬文恭為北魏所敗。步尼公中途遇上嵇玄敬,一起引兵向苞橋,準備渡清水向西;沛縣人民燒毀苞橋,夜晚於林中擊鼓,北魏人以為宋兵大至,爭渡苞水,溺死者有一半之多。

劉宋皇帝劉義隆下詔,任命柳元景為弘農太守。柳元景派薛安都、尹顯祖先引兵到陝縣與龐法起等會合,柳元景在後方征收糧秣捐稅。陝城險固,諸軍攻之不拔。北魏洛州刺史張是連提率眾二萬越過崤山,救援陝城,薛安都等與之戰於城南。北魏突騎衝擊,諸軍不能抵擋;薛安都怒,脫下頭盔鎧甲,隻穿紅色無袖汗衫,馬也撤去護甲,瞋目橫矛,單騎突入敵陣;所向無前,魏人夾射,不能射中。殺進殺出四次,殺傷北魏兵不可勝數。這時天黑,別將魯元保引兵從函穀關趕到,北魏兵撤退。

十一月八日,劉宋攻克陝城。

龐法起等進攻潼關,北魏戍主婁須棄城逃走,龐法起等占領潼關。關中豪傑所在蜂起,及四山羌人、胡人,都來送款,表示歸附。

皇帝劉義隆因為王玄謨敗退,北魏兵深入,柳元景等不宜獨進,全部召還。柳元景命薛安都斷後,引兵歸襄陽。皇帝下詔,任命柳元景為襄陽太守。(西路軍進軍順利,但東路軍劉義恭、蕭斌、沈慶之、王玄謨等人被拓跋燾親率大軍擊敗,所以宋文帝命令西路軍回師了。)北魏永昌王拓跋仁攻懸瓠、項城,攻拔。皇帝劉義隆擔心北魏兵打到壽陽,召劉康祖撤回。

十一月十七日,拓跋仁將八萬騎兵在尉武追上劉康祖。劉康祖有眾八千人,軍副胡盛之想要依山險走小路到壽陽,劉康祖怒道:“臨河求敵,一無所見;幸而敵人自己送上門來,奈何避之!”乃結車營而進,下令軍中說:“回頭望的斬首,轉腳想逃的砍腳!”北魏軍四麵攻擊,將士皆殊死戰。自早晨苦戰到下午,殺北魏兵一萬餘人,流血成河,淹沒腳踝,劉康祖身受十處創傷,更加意氣風發。北魏將部眾分為三支,打車輪戰,輪流休息。正趕上日暮風急,北魏以騎兵負草燒車營,劉康祖隨補其缺。有流箭貫穿劉康祖脖頸,墜馬死,餘眾不能戰,於是崩潰,被北魏人掩殺殆盡。

劉宋南平王劉鑠派左軍行參軍王羅漢以三百人駐防尉武。北魏兵至,眾人想要撤進矮樹林中躲避自保,王羅漢以受命守營,不去。北魏人攻打,生擒王羅漢,鎖住他的脖頸,命三郎將看守;王羅漢夜裏擊斷三郎將頭顱,抱著頸鎖逃亡到盱眙。

北魏永昌王拓跋仁進逼壽陽,焚掠馬頭、鍾離,劉宋南平王劉鑠據城固守。

十一月二十六日,北魏主拓跋燾抵達彭城,立氈屋於戲馬台以瞭望城中。

馬文恭在蕭城潰敗時,隊主蒯應被北魏俘虜。拓跋燾派蒯應到小市門求酒及甘蔗。武陵王劉駿如數給予,並請拓跋燾送駱駝作為回報。第二天,拓跋燾派尚書李孝伯至南門,送給劉義恭貂裘,送給劉駿駱駝和騾子,並說:“魏主致意安北將軍(劉駿),可出城見我;我也不攻此城,何必勞苦將士,備守如此!”劉駿派張暢開城門出去見他,說:“安北將軍致意魏主,很希望能夠經常見麵,但以人臣無境外之交,所以不方便相見。備守乃邊鎮之常,隻要人民平安,則勞而無怨。”拓跋燾又求柑橘及賭博器具,都給了他。拓跋燾送來毛氈及九種鹽胡豆豉作為回禮。又借樂器,劉義恭回應說:“受任出軍,不帶樂具。”李孝伯問張暢:“我們正在談話,為何匆匆關閉城門,拉起吊橋?”張暢說:“二位大王因為魏主營壘未立,將士疲勞。而我城中精甲十萬,擔心他們按捺不住,衝出城去輕相陵踐,所以閉城而已。等你們休息士馬,然後共治戰場,定下日期再互相遊戲。”李孝伯說:“客人有禮,主人選擇交戰日期吧。”張暢說:“昨見眾賓至門,看不出有禮。”

拓跋燾派人來說:“致意太尉、安北將軍,何不派人來我這裏?彼此的感情,雖然做不到盡善盡美。也要來看看我是高是矮,是老是少,看看我的為人。如果諸佐將不可遣,亦可使僮仆來。”張暢以二位大王的命令回答說:“魏主形狀才力,在兩國使節來往中,早已詳細知道。李尚書又親自銜命而來,不擔心彼此還不了解,所以不再遣使。”李孝伯又說:“王玄謨不過是一個庸常之才,南國為什麽要派他做大將,以致奔敗?自進入你們邊境七百餘裏,主人竟不能做一次像樣的抵抗。鄒山之險,是你們的屏障,前鋒剛剛接戰,崔邪利(魯郡太守)就嚇得躲到洞穴裏去,諸將把他倒著拖了出來。魏主賜其餘生,如今跟從在此。”張暢說:“王玄謨南土偏將,不算什麽人才,隻是讓他做前驅,大軍未至,河冰向合,王玄謨趁夜還軍,致戎馬小亂而已。崔邪利陷沒,對國家沒什麽損失!魏主自以數十萬眾製伏一個崔邪利,還拿出來說事兒嗎!至於入境七百裏無人抵抗,那是我太尉神算,鎮軍聖略,用兵有機,不能告訴你。”李孝伯說:“魏主當不圍此城,親自率眾軍直取瓜步(長江渡口)。平定了江南,彭城用不著包圍;如果不能取勝,彭城也不是必須要打的。我今當南飲長江之水,解解渴。”張暢說:“去留之事,你決定。如果虜馬得飲長江水,那就沒有天道了。”之前有童謠說:“虜馬飲江水,佛狸(拓跋燾乳名)死卯年。”所以張暢這麽說。張暢音容雅麗,李孝伯與左右皆歎息。李孝伯也是雄辯之才,將要離去時,對張暢說:“長史請自愛,相去數步,恨不能執子之手。”張暢說:“君善自愛,希望天下太平,相見之日不遠。君若能回到宋國,今天就是我們相識之始。”

9 十一月二十一日,劉宋大赦。

10 拓跋燾攻彭城,不能攻克。十二月一日,引兵南下,派中書郎魯秀攻打廣陵,高涼王拓跋那攻打山陽,永昌王拓跋仁攻打橫江,所過無不殘滅,城邑皆望風奔潰。十二月三日,建康戒嚴。十二月四日,北魏兵抵達淮河。

皇帝劉義隆派輔國將軍臧質將兵一萬人救援彭城。到了盱眙,拓跋燾已渡過淮河。臧質派冗從仆射胡崇之、積弩將軍臧澄之駐防東山,建威將軍毛熙祚據守前浦,臧質紮營於城南。

十二月十日,北魏燕王拓跋譚攻胡崇之等三營,全部擊破,臧質按兵不敢相救。臧澄之,是臧燾之孫;毛熙祚,是毛修之哥哥的兒子。當晚,臧質的軍隊也被擊潰,臧質拋棄輜重器械,率七百人撤回盱眙。

當初,盱眙太守沈璞到任時,王玄謨還在滑台,江淮沒有軍情。沈璞認為本郡為軍事衝要,於是修繕城牆,疏浚城濠,蓄積錢財糧食,儲備弓箭飛石,為城守之備。僚屬都覺得沒必要,朝廷也認為他太過了。等到北魏兵南向,各郡守、縣令多棄城逃走。有人勸沈璞撤回建康,沈璞說:“敵人如果認為我們城小,不屑一顧,那有何懼!如果肉薄(兩軍迫近以徒手或短兵器搏鬥)來攻,那正是我報國之秋,諸君封侯之日,為什麽要走呢!諸君曾經見過數十萬人聚於小城之下而不失敗的嗎?昆陽、合肥,就是前事之明驗(公元23年,王尋百萬大軍敗於昆陽;公元352年,諸葛恪二十萬大軍敗於合肥)。”眾心稍定。沈璞收集得二千精兵,說:“足矣!”等到臧質前來,眾人對沈璞說:“敵虜若不攻城,那我們也不需要這麽多人;若其攻城,則城中隻能容下這麽多兵力。地狹人多,很少不鬧矛盾的。況且敵眾我寡,人所共知,如果以臧質部眾能退敵完城,則全功不在我;如果打不過要撤,雙方爭奪資源舟楫,必更相蹂踐。正足為患,不如閉門不讓他們進城。”沈璞歎息說:“敵虜必定不能登城,我敢為諸君擔保。撤退計劃,不必再談,敵人之凶殘,古今未有,屠剝之苦,眾所共見,其中幸運者,不過得驅還北國做奴婢而已。臧質雖然是烏合之眾,難道他們就不怕這結局嗎!所謂‘同舟共濟,胡、越一心’。如今兵多則虜退速,少則退緩。我們難道寧可獨享功勞而留下敵人嗎!”於是開門接納臧質。臧質見城中豐實,大喜,眾人皆稱萬歲,於是與沈璞共守。

十二月十五日,拓跋燾抵達瓜步,毀壞居民廬舍,及砍伐蘆葦為筏,聲言欲渡江。建康震懼,人民皆荷擔而立,隨時準備逃走。

十二月二十七日,建康內外戒嚴,丹楊境內壯丁全部征發,王公以下子弟皆從軍。命領軍將軍劉遵考等將兵分守沿江渡口及險要地帶,巡邏上起於湖,下至蔡洲,江上戰艦列營,沿岸營陣相連。自采石至暨陽,連綿六七百裏。太子劉劭出城,鎮守石頭,總統水軍,丹楊尹徐湛之守石頭倉城,吏部尚書江湛兼領軍,軍情事務全部由他裁決。

皇上登石頭城,麵有憂色,對江湛說:“北伐之計,同意的人很少。如今士民勞怒,我不能不感到慚愧。讓大家憂慮,這是我的過錯。”又說:“檀道濟若在,豈使胡馬至此?”皇上又登莫府山,觀望形勢,懸賞求購拓跋燾及北魏王公首級,許以封爵、金帛。又招募人放置野葛酒在空村中,想要毒殺北魏人,但都沒起到作用。

劉宋拒絕與北魏通婚

拓跋燾在瓜步山修築盤山道路,在山上設毛氈篷帳。拓跋燾不飲黃河以南的水,以駱駝背負河北水跟隨在自己身邊。派人給劉義隆送上駱駝、名馬,並求和,請婚。皇上劉義隆派奉朝請田奇回贈以珍奇名貴的食物和果品。拓跋燾得到黃柑,即刻品嚐,並痛飲酃酒。左右有附耳語者,疑食中有毒。拓跋燾不回答,舉手指天,把孫子叫到田奇麵前,說:“我遠來至此,不是為功名,實在是希望修好息民,永結姻緣。宋國如果能把皇女嫁給我這個孫子,我也把女兒嫁給武陵王(劉駿),從此我一匹馬也不會到南方來。”

田奇回來,皇上召太子劉劭及群臣商議。眾人都說應該接受聯姻,江湛說:“戎狄沒有親情,許之無益。”劉劭怒,對江湛說:“如今三王(劉義恭、劉駿困在彭城,劉鑠困在壽陽)在厄,怎麽可以反對!”聲色甚厲。坐散,群臣一起出宮,劉劭讓帶刀侍衛及左右推撞江湛,江湛幾乎跌倒。

劉劭又對皇上說:“北伐敗辱,數州淪破,獨有斬江湛、徐湛之可以謝天下。”皇上說:“北伐是我的意思,江湛、徐湛之隻是不持異議而已。”由此太子與江湛、徐湛之不和,北魏提出的聯姻建議最終也沒有實現。

【華杉講透】

看起來拓跋燾一直要和平,而劉義隆要戰爭。天下終歸要統一,但是要力量均勢打破,才可發動戰爭。否則,就是兩敗俱傷,朝廷損失,人民受苦。所以,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拓跋燾明白這一點,但是劉義隆不明白。

不過,拓跋燾的求婚,也有心眼,他要把女兒嫁給劉駿,而不是嫁給太子劉劭。那等於是朝中有一個帶兵的親王與敵國聯姻,那誰受得了!劉劭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