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女巫說得對。還沒有回到那條路上,我就拐進了樹林。馬駐足不前,我撫摸它的脖子。我們緩步穿過樹林。我以為這裏會有冰冷的霧氣,但潮濕的熱浪滾滾而來,逼著汗水淌出我的皮膚。白色的花朵有開有閉。樹木伸向遙遠的天空,奇異的植物從樹幹上綻放。有些藤蔓鬆垮垮地掛著,有些重新爬回樹木之中,樹葉遮擋了大部分天空,而天空看上去已經像是黑夜。沒有任何東西在晃動或搖曳,但聲音在樹林裏彈跳。水沙沙地落在我身上,但過於溫暖,不可能是雨。遠處有三隻大象在嘯叫,驚嚇了我的馬。你絕對不能信任暗土的動物。

頭頂上有隻啄木鳥在慢吞吞地啄樹,在節拍上下敲出消息。有人穿過樹林。有人正在穿過樹林。有人此刻在穿過樹林。

十九隻猴子在我頭頂上**來**去,很安靜,沒有惡意,也許有點好奇。但它們跟著我和馬。大象再次嘯叫。我沒注意到我們走到了路上,直到在正前方看見它們。象的軍隊。它們嘯叫,甩動長鼻,抬腳,落下,然後衝向我們。它們跺腳的聲音比打雷還響,但大地沒有晃動。我趴在馬背上,遮住它的眼睛。它再次受驚,嚇得它左右擺動,但若是見到大象,情況會更加糟糕。象群在我們身邊經過,從我們身體裏穿過。大象的鬼魂——或者大象的記憶,或者某處有個神夢到了一群象。在暗土,你永遠說不清哪些是血肉,哪些是鬼魂。我們頭頂上是徹底的黑暗,但光線從樹葉之間漏下來,就仿佛來自小小的月亮。左方較遠處,看似是清理幹淨的樹叢,但實則不是,猿猴站立於其中,前排有三四隻,它們推開大片的樹葉。光線照亮了空地中的五隻。它們背後還站著更多的,有一些正在跳下枝杈。一隻猿猴張開嘴,露出能撕裂血肉的牙齒,長而尖銳的利齒,上顎兩枚,下顎兩枚。我沒學過猿猴的語言,但我知道假如停下,它們就會向我們衝鋒,然後跑開,然後再次衝鋒,一次比一次更近,直到最後抓住我的馬,把我們兩個活活打死。它們不是猿猴的鬼魂或夢中的猿猴,而是真正的猿猴,它們喜愛生活在死者之中。我的腦袋擦過樹葉,樹葉分開,露出成串的漿果,它們很大,紅如鮮血。隻需要吃一個,我就能睡四分之一月。再吃三個,我就永遠無法蘇醒了。這片被神靈遺忘的森林,就連活物也在玩弄死亡和沉眠。頭頂上,更多的鳥兒嘎嘎叫、哇哇叫、唧唧叫、吱吱叫,它們學舌、尖嘯、嘶喊。兩頭長頸鹿從我們身旁跑過,它們嬌小如家貓,追趕它們的疣豬龐大如犀牛。

我不該來這兒的。是的,你不該來的,一個聲音說,既在我的腦袋裏,也在我的腦袋外。我沒有四處張望。在暗土,無論你尋找什麽,都永遠會得償所願。我前方掛著纖細的絲線,幾百、幾千根地垂向地麵。

來到更近處,我發現那不是絲線。上方,我從未見過的怪獸在睡覺,它們像蝙蝠似的倒掛著,和戈密德一樣小、一樣黑,但倒掛在樹上,腳像鉤爪似的握住枝杈。絲線來自它們張開的嘴巴。口水。異常黏稠的口水,我策馬穿過時都能用刀割開。是的,它們成群結隊,掛在每一棵樹上。有一隻掛得很低,我經過時它睜開了眼睛。白色,然後黃色,然後紅色,然後黑色。

反正也該離開小徑了,我的馬很渴。現在離開,或者留下,一個柔和的聲音在我腦袋裏說。就在馬喝水的時候,池塘變得透亮如白晝。我抬頭看天,依然是黑夜。我牽著馬從水邊走開。池塘裏的藍色並非天空的倒影。這股風來自其他地方,不是某個水下王國,否則我肯定會覺察到。這是一個夢的鏡像,在這裏我是夢中人。我蹲下,向前探身,遠得幾乎掉進去。地麵上的圖案猶如星辰,白色、黑色、綠色的閃亮寶石,柱子升出地麵,高得超出了池塘。一間寬闊的廳堂,這間廳堂的主人擁有巨量財富,比酋長或王公更有錢。我看清了是什麽在像星辰似的閃閃發亮。地麵的灰漿裏嵌著金條,繞著柱子盤旋的是金絲,風中飄**的帷幔上掛著金葉。

一個男人走進廳堂,他的短發紅如漿果。男人穿下擺拂過地麵的黑色阿格巴達袍和能夠喚醒風神的鬥篷。黑色的翅膀在他背上顯現,轉瞬間又消失,我都沒完全看清。他抬起頭,像是見到了我身後的什麽東西。他開始走向我。隨後他直勾勾地看著我的臉,眼睛對眼睛。他的袍子像先前一樣如翅膀般張開,他的注視變成怒視。他喊了句什麽,我沒有聽見,他抓過一根護衛的長矛,後退一步,準備投向我。我從池塘向後跳,摔倒躺在地上。

就在這時,黑豹的話在我腦海裏閃過:想前進就必須穿過去。但說話的不是黑豹的聲音。我轉向東方。至少我的心告訴我那是東方;現在我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不是。東方正在變得昏暗,但我依然能看見。我上次來到暗土,鬼魂光明正大地宣布自己的存在,就像凶手綁住受害者,嘴裏說著他會怎麽做,手裏做著那些事情。森林太濃密了,枝杈懸得太低,我無法待在馬背上,於是我跳下馬,牽著馬走。我聞到他們燒灼的臭味,然後才聽見他們的聲音,於是我知道他們在跟蹤我。

“無論是他還是大個子都不合適,咱們說。”

“大個子的一塊兒?一塊兒就過得去了。”

“他會跑,她會跑,他們都會跑,咱們說。”

“除非咱們逼著他們穿過死溪。毒氣乘著夜風來。毒氣直接流進鼻子。”

“嘿嘿嘿嘿。但剩下的咱們該怎麽辦?咱們吃飽了,剩下的留在那兒,會變壞和腐爛,禿鷲會飽餐一頓,直到吃得胖起來,等饑餓下次再找上咱們,肉早就不見了。”

這兩個家夥忘記了我和他們打過交道。艾韋勒,紅皮,一身毛,黑眼睛小得像種子,像青蛙似的跳著走。他嗓門比較大,一肚子憤怒和惡毒,要不是他蠢得像一頭驚呆的山羊,他的滿腦子壞主意肯定會搞出什麽大事。艾格貝裏,比較安靜的那個,隻會發出嗚咽聲,邊吃那些可憐的人邊哭哭啼啼,因為他實在太抱歉了,他對任何一個願意聽的神祇訴說心事,直到下次又感到饑餓。到時候他會比他的表兄弟更加凶狠。艾格貝裏,光線照到他的時候他是藍色,否則就是黑色。他沒有毛發,光禿禿的,但他的表兄弟渾身長毛。兩個家夥說話都像豺狼暴操時的吼叫。他們鬧鬧哄哄,扭打成一團,等他們想起來要吃我了,我早就翻滾爬出他們的陷阱,那是用巨蜘蛛的蛛絲做的羅網。

桑格馬沒教過我怎麽念咒,但她施法時我就在旁邊看著,學會了咒語裏的每一個字。對他們施咒簡直是浪費時間,但等著他們密謀出個結果來,我會浪費更多的時間。我對著天空低聲念出她的咒語。兩個小戈密德在我頭頂上的枝杈間跳躍,同時爭吵不休。但忽然:

“他去哪兒了?他跑哪兒去了?他上哪兒去了?”

“誰誰誰?”

“他他他!看看看!”

“他去哪兒了?”

“白癡,我已經說過了。”

“他不見了。”

“屎是臭的,尿是臊的,傻瓜是傻的,就像你。”

“他不見了,他不見了。但他的馬。他還在這兒。”

“那是個她。”

“誰是個她?”

“馬。”

“馬,那匹馬,咱們去抓那匹馬。”

他們從樹上跳下來。兩個家夥都沒帶武器,但張開的大嘴就像從左耳到右耳的一個大口子,裏麵的牙齒又長又尖,而且不計其數。艾格貝裏撲向馬,想跳上馬背,卻撞在我飛起的一腳上,我的腳後跟搗爛了他的鼻梁。他向後倒下,尖叫起來。

“賣**的半貓養大的,你為什麽踢我?”

“我在你背後,傻瓜,怎麽可能踢你——”

我掄起短斧,砍中艾格貝裏的前額,這一下砍得很深,我拔出短斧,又一下砍進他的脖子。我一下一下揮動短斧,直到他的腦袋和身體分家。艾韋勒一聲一聲尖叫,風在殺他的兄弟,風在殺他的兄弟。

“他不是你的表兄弟嗎?”我說。

“你是誰,是哪個天空的魔鬼殺了我的兄弟?”

我很熟悉戈密德。他們激動起來就會失控。他會沒完沒了地喊下去。

“你殺了我的兄弟。”

“閉上你的鳥嘴。七天後他的腦袋會長回來。除非傷口感染,那樣長出來的就是一個大膿包了。”

“你給我現身!我餓到迫不及待地想殺了你。”

“地精,你在謀殺我的時間。”

你沒有時間,有人在我的腦袋裏說。這次我聽見了他。說話的是個“他”,他對我說話的語氣就像我認識他,帶著老朋友的親切,但隻有語氣是這樣,因為它讓我感覺比死者國度的最深處還要冰冷,而我曾經在夢中造訪彼方。這個聲音破除了我的咒語,艾韋勒撲向我。他尖叫,嘴巴張到最大,尖牙伸展,他整個兒變成一張大嘴,牙齒就像我在深海見過的大魚嘴裏的。他變得更加強壯、更加瘋狂。我從麵前推開他,但他的毛發滑溜溜的。他哢嚓、哢嚓亂咬,忽然徑直飛上半空,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馬一腳踢飛了他。我上馬逃跑。

你為什麽回來?他說。

“我沒有回來。我隻是經過。”

經過。但你就在路上。

“馬在樹叢裏跑不了太遠。”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操他媽的諸神,你知道個屁。”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操他媽的諸神。”

吟遊詩人會如何傳唱你的故事?不,你沒有故事。你對任何人都沒有用。沒有人依靠你,沒有人信任你。你像鬼魂和魔鬼似的漂泊,但就連它們的漂泊也有目標。

“所有人不都是這樣嗎?他們有什麽目標?有什麽用處?”

你沒有目標。沒有人愛你。等你死了,誰會為你哀悼?你還沒有出生,你父親就忘記了你。你被撫養長大的屋子,他們在那裏屠殺記憶。你是個什麽樣的英雄?

“你想要的就是這個?成為英雄?”

我有你父親和你兄長的消息。

我勒停我的馬。

“他們又一次失望了嗎?他們在冥界羞愧得垂下腦袋嗎?我父親和我兄長,他們似乎永遠不會改變。”

我有你妹妹的消息。

“我沒有妹妹。”

自從你單獨離開你母親的屋子,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我沒有妹妹。”

而她也沒有哥哥。但她有父親,他同時也是她的祖父。還有母親,同時也是她的姐姐。

“而你說是我給他的家門帶來了恥辱?”

你想要什麽?

“我要你要麽殺了我,要麽閉嘴。”

什麽樣的男人沒有品質?

“就鬼魂而言,你太在乎普通人的看法了,在乎得讓我震驚。你談論目標,像是諸神從神聖的屁眼裏把那玩意兒拉出來然後賜予人類,就仿佛他們有可能知道其中的區別。我有目標,那是我的血脈——我父親和我祖父——賦予我的。我有目標,我叫他們拿上它去搞自個兒吧。你說‘目標’這個詞的語氣,就好像這東西有什麽尊貴之處,來自至善的諸神。目標是諸神說的話,國王想統治的時候也會對凡人這麽說。行吧,操你的目標一千遍。你想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麽?我要殺死殺了我兄長和父親的那些人,是他們留下一個睡我親生母親的祖父。我要殺死殺了我兄長的那些人,因為他們為了他殺死他們當中的一個而殺死他。別人殺死他們當中的一個,他們就會殺死對方當中的一個,就這麽周而複始,到最後連諸神都會喪命。我的目標是為我的血脈複仇,這樣有朝一日他們也會來向我報複。所以,不,我不需要什麽目標,我也不要從血裏誕生的孩子。你想知道我要什麽?我要殺死這條血脈。這種疾病。終結這種毒藥。我的姓氏隨我一起滅亡。”

我是你的——

“你是一個安喬努[9],你讓我厭倦。”

樹叢裏傳來像是尖叫的聲音。同樣的樹葉擦過我的手臂,同樣的氣味從我身旁溜過。我來到我剛剛穿過的一片林間空地。在這些角落,樹木會欺騙你的感官。

你關閉你的心智,就像憤怒的孩子握緊拳頭。

我們來到另一片林間空地,這裏的草很矮,風屬於夜晚。不,傍晚。暗土永遠黑暗,但永遠不是夜晚。不會進入深夜,亡靈的正午永遠不會到來。空地裏有一座茅屋,它環抱一棵山茱萸樹,用牛糞糊牆。牛糞已經幹了,但它散發著新鮮的臭味。茅屋背後,奧格平躺在地上,雙腿張開。

“薩多格?”

他死了。

“薩多格?”

他在睡覺。

“薩多格。”

他呻吟一聲,但還沒醒來。

“薩多格。”

他再次呻吟。

“瘋猴,是瘋猴。”他說。

“薩多格,快醒醒。”

“沒,沒,睡……沒……我沒睡。”

確實如此,我認為他在睡覺,他因此像是生氣了。也可能是最可怕的噩夢,噩夢中他不知道他在睡覺。

“瘋猴……”

“瘋猴,他做了什麽?”

“瘋……瘋……他吹骨粉。”

骨粉。安喬努曾經企圖用這東西成為我的主人,但桑格馬在保護我,哪怕是來到了這片森林裏。他後來研習了更多的邪法,企圖找到桑格馬的魔法未曾涵蓋的漏洞,他說他對你的頭腦說話,甚至對你的靈魂說話,但他其實隻是低等的妖魔,厭惡自己的形態,向任何與他相遇的倒黴蛋施行奧古都魔咒。他對你吹骨粉,你的身體陷入沉睡,但頭腦清醒,遭受恐嚇。

“薩多格,你能坐起來嗎?”

他嚐試起身,但又倒了下去。他再次抬起胸膛,用手肘撐住地麵。他停下,頭部倒向後方,就像一個沉睡的孩童,直到最後猛地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

“翻個身,爬起來。”我說。

骨粉能把奧格弄得像是酩酊大醉,那麽另外兩個肯定睡得比死人還踏實。薩多格嚐試爬起來。

“慢慢來……慢慢來……好巨人。”

“我不是巨人。我是奧格。”他說。

我知道說他是巨人會激怒他。他爬起來,坐在地上,但腦袋又開始搖晃。

“巨人,大家不就是這麽叫你的嗎?巨人!”

“我不是巨人。”他想喊叫,但不聽使喚的嘴巴吞掉了字詞。

“你什麽都不是,口水都流到地上了。”

他站起來,下盤不穩,不得不抱住旁邊的樹。要是不得不跑,我們恐怕沒法離開這片森林。他搖搖腦袋。此時此刻,他怎麽看都像個醉漢。要是實在不行,就讓他倒在敵人的身上好了,我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瘋猴……骨粉……裏麵……把他們放……進——”

“其他人在裏麵。”

“嗯。”

“茅屋裏麵?”

“我已經說了。”

“巨人,你別拿我撒氣。”

“不是巨人!”

這話讓他立刻站直了。然後他又軟下去。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他向下看,腦袋轉來轉去,像是世上最奇怪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骨粉是安喬努最喜歡的把戲,但沙漏翻不了五次你就會恢複原狀。你中他的邪法肯定有一段時間了。”

“骨粉,瘋猴……”

“薩多格,你一直在說這個。安喬努是個邪惡、醜陋的精怪,但他不是猴子。”

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安喬努喜歡折磨人,但他總是用血脈和家族折磨人。他為什麽會向奧格、黑豹甚至那個男孩施法呢?暗土有死者,有未生者,有各種精怪,還有冥界釋放出的那些東西。然而由於我見過的太少,我忘記了所有天生失常的邪惡怪物也都在此處滋生。它們比沉睡著流口水的蝙蝠人更加可怕。

“你能進去嗎?”

“能。我本來想逃跑,但倒……倒……倒下——”

“奧格,用不了多久的。”

茅屋裏的氣味不像牛糞,而是像鹽醃的肉。茅屋裏的亮光像是白晝照進房間,但光線並非來自外部,光線照亮房間中央的一塊紅色毯子,還有滿牆的匕首、鋸子、箭頭和彎刀。黑豹麵朝下趴在毯子上,後背布滿斑點,手臂背麵的毛發根根豎起。他企圖變身,但奧古都的力量太強。他的牙齒已經變長,伸到了嘴唇外麵。弗米利仰麵躺在泥土地麵上。我在黑豹身旁彎腰,撫摸他的後腦勺。

“大貓,我知道你能聽見我。我知道你想動,但做不到。”

我在腦海裏看見了他,他想動,想偏轉下巴,想僅僅動一下眼睛。奧格穿過房門,他走路還搖搖晃晃,一下子撞到了腦袋。

“牛糞糊的茅屋,居然還有門?”他說。

“我知道。”

“你看,還有……一個。”

茅屋對麵還有一扇門,與這一扇遙遙相對。奧格向前探身探得太遠,失去了平衡,他靠在牆上,重新站穩。

“誰鎖了這扇門?誰給它上了……這麽多把鎖?”

這扇門像是從別人的茅屋上偷來的。門的一側,從頂部一直到最底下的地上密密麻麻全都是鎖和插銷。

那是——

“那是什麽?”

“什……什麽是什麽?”

“薩多格,我沒說你。”

“那為……我的腦袋一直在往海裏滾。”

你認識這扇門。

“閉嘴,別和我說話。”

“我沒……和你說話……”

“薩多格,我沒說你。”

在所有的土地上,一共隻有十九扇這樣的門,其中一扇就在你稱為暗土的這片森林裏。

“薩多格,你能帶上黑豹嗎?”

“我能——”

“薩多格!”

“能,能,能,能,能。”

“我帶上男孩。”

十九道門,你當然聽說過它們。

“又是一個花招。”

“你在和誰說話?”薩多格問。

“一個不肯住嘴的小妖魔。”

“我曾經為奴隸主們效勞。”薩多格說。

“薩多格,這會兒別嘮叨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袋一直在往海裏滾。但我見證過許多個為奴隸主效勞的日子。有一次我一個人阻止了一場奴隸暴動,就用你看見的這雙手。他們說我可以殺五個,不會影響收益,於是我就殺了五個。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做。我知道我為什麽殺他們,但……我的腦袋總往海裏滾,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接受奴隸主的雇用……你知道嗎,不存在女性的奧格……至少我在我見過的所有土地上都沒找到……你要知道,追蹤者……我為什麽想告訴你,我為什麽想對你說這些?我從沒……從沒……從沒和女人好過,因為奧格用這東西**隻會殺了她們……要是這個殺不了她……”

他掀起皮裙。那東西又長又粗,比得上我的整條胳膊。

“要是這個殺不了她,生下奧格嬰兒也肯定會。我不認識我的母親,沒有一個奧格認識。南方國王曾經企圖培育一族奧格,參加最後一次戰爭。他綁架女孩……有些非常年輕……有些都沒到能生孩子的年紀……邪惡、巫術、至高的魔法。他連一個奧格都沒生出來,隻得到了四處漫遊的怪物。我們不是一個種族……我們是災禍。”

“薩多格,你帶上黑豹。”我說。

奧格彎下腰,還有點晃晃悠悠的,他從腰部抓起黑豹,把黑豹扛在右肩上。弗米利和我想象中一樣輕,我把他扛在右肩上,撿起他的弓。奧格走向房門,忽然停下。

“瘋猴……”

“薩多格,不存在什麽瘋猴。安喬努企圖欺騙你。”

Kafin ka ga biri, biri ya ganka.

“瘋猴……”

“薩多格,你別——”

“瘋猴……在外麵。”

你還沒看見猴子,猴子就看見你了。

又是一聲尖嘯。長長的“咿——”的尖銳怪叫,穿過樹葉陡然傳來。我跑到門口。怪物離我們大約兩百步,但動作快極了。比駿馬奔馳還要快,朝著房門而來。他胡亂揮舞手臂,他撒開雙腿,邁出大步,膝蓋幾乎碰到下巴。他偶爾停下,把鼻子向前伸,捕捉風中的氣味,然後望向我們,繼續狂奔,咬牙切齒吐口水。他粗壯的尾巴在擺動,像鞭子似的抽打。他的皮膚像是人類的,但綠得像腐敗物。他頭前腳後奔跑,兩隻眼睛鼓出來,右眼比較小,左眼比較大,而且在冒煙。他再次尖嘯,驚走了群鳥的鬼魂。他太快了。扯破的衣服裹著他的身體,在風中飄飛。

“門,薩多格,關門!”

薩多格扔下黑豹,砰的一聲摔上門,插好門上的三個插銷。門上轟隆一聲,像是遭到雷擊。薩多格向後跳開。那怪物再次“咿——”地狂叫,幾乎震聾了附近的所有生靈。

“媽的。”我說。

茅屋的牆壁是帶樹葉的木棍和風幹的牛糞做的。等怪物發現他能一拳打穿,就會立刻揮動拳頭。它砰砰砸門,古老的木板開始皸裂。他一次又一次“咿——”地怪叫。薩多格抓起黑豹。

“門。”他說。

我以為他在說前門,但他在朝後門擺頭。怪物打穿了前門,把臉壓在窟窿上。這張臉像是人和魔鬼**的產物。他的左眼真的在冒煙。鼻子像猿猴的鼻子似的凹陷,底下是朽爛的長牙。他隔著窟窿咆哮和吐口水,然後退開。我能聽見的腳步聲,他在奔跑,腳步聲比先前更快更響,徑直撞在門上。鉸鏈斷了,但門沒有掉下來。他的臉又壓在窟窿上。咿——。他轉身跑遠,再次衝鋒。

薩多格抓住一個個門鎖,把它們從後門上扯下來。瘋猴撞上木門,整個腦袋砸進房間。他企圖把腦袋拔出去,但他卡住了。他抬起頭看我們,號叫,尖嘯,咆哮,我聽見他的尾巴抽打茅屋。我們轉向後門,薩多格扯掉的門鎖全都重新出現了。

“他第三次肯定能撞穿門。”我說。

“這是什麽魔法……什麽魔法?”薩多格說。

我站在薩多格身旁,仔細觀察那扇門。確實有魔法,但我的鼻子幫不上忙,無法解開它的奧秘。我低聲念出一段咒語,我不記得我曾經聽到過它。沒用。馬拉卡爾那幢屋子裏沒有這種東西,它來自桑格馬的母語,而不是我的。我再次低聲念誦,這次貼得更近,嘴唇吻上了木門。門的右上角燃起火苗,很快擴散到整個門板上。等火苗熄滅,那些鎖也消失了。

薩多格從我身旁擠過去,推開後門。一道白光照進房間。瘋猴再次咿咿怪叫。我想留下,和他搏鬥,但我有兩個同伴在沉睡,還有一個眨眼間就會倒下。

“追蹤者。”薩多格說。

那道光把整個房間照得雪白。我抓起弗米利。奧格抱著黑豹,首先穿過那扇門,我蹣跚而行,緊隨其後。背後的嘩啦巨響使得我轉身去看,見到前門終於被撞破了。瘋猴尖嘯著衝向我,但他破損的尖牙剛碰到後門,後門就自己砰地關上了,把我們留在寂靜的黑暗中。

“這是什麽地方?”薩多格問。

“森林。我們在森——”

我回到我們背後的門口。這麽做有可能釀成大錯,但我還是打開了門,但僅僅是一條縫,我向內望去。一個積灰的房間,地上鋪著石板,到處堆放著書籍、卷軸、紙張和羊皮紙。沒有破損的前門。沒有發狂的猴子。這個新出現的房間的另一頭還是一扇門,薩多格推開了它。

陽光。孩子跑來跑去偷東西,集市上的女人吆喝叫賣。商人在搜尋好買賣,奴隸主在揉捏紅皮奴隸的身體,有低矮肥胖的建築物,有瘦削高聳的建築物,遠處有一座我認識的巨塔。

“我們到米圖了?”薩多格說。

“不,我的朋友,這是孔穀爾。”

[1]伊法:Ifa,約魯巴人的信仰和占卜體係。

[2]肯特織布:Kente,非洲阿坎人的傳統織物,有方形的交錯圖案,色彩豔麗。

[3]博博袍:Boubou tuni,非洲傳統服飾,寬鬆肥大,無袖、無領或矮領,式樣簡單,穿著涼爽舒適。

[4]恰特葉:Khat,學名巧茶,分布於東非和阿拉伯半島,常青灌木,含興奮物質卡西酮。

[5]阿格巴達袍:Agbada,西非傳統男性服飾,袖子寬大的長袍。

[6]神秘果:又名變味果,產於西非熱帶地區,果肉酸澀,但含有神秘果素,吃後半小時內再吃其他酸性水果,會覺得酸味不再是酸味,而變為甜味,故名神秘果。

[7]吉拉巴長袍:Djellaba,北非傳統服飾,男女皆可穿著的連帽寬鬆長袍。

[8]塔科巴劍:Takouba,非洲圖阿雷格人使用的武器,通常長約一米,寬闊的雙刃劍身上有三條或以上的血槽,劍鋒呈圓形。

[9]安喬努:Anjonu,約魯巴傳說中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