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後記

1

當他報上名字的時候,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他。然後他們把他請進電梯。令人驚訝的是,電梯竟然是往下降而非往上升。現在他坐在一個地下室的狹長通道上,盯著一扇門上的紅燈。他們告訴他,當紅燈轉綠時,他才能夠進去。但有些人在門裏門外進進出出,毫不在意那盞燈。那些人有的拿著文件,有的提著公文包,有一個還穿著製服,是一位上校。沒有人看他一眼,他覺得自己令他們發窘。他們對他視而不見,當他是個畸形人似的,但他想不是因為他的跛腳。

霍索尼出了電梯走下通道來。他看起來挺邋遢的,像是整夜和衣而睡,或許他才老遠從牙買加搭了一整晚的飛機回來。要不是伍爾摩叫住他,他恐怕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注意到伍爾摩。

“哈囉,霍索尼。”

“哦,是你,伍爾摩。”

“貝翠絲安全抵達了嗎?”

“是的,當然。”

“她在哪兒,霍索尼?”

“我不知道。”

“這裏怎麽搞的,看起來像是軍事法庭一樣?”

“它就是軍事法庭。”

霍索尼神色冷峻,說完話就從燈下進門去。時間是十一點二十五分,他們召他來的時間是十一點。

伍爾摩想道,就算他們能完成審判,但除了開除他之外,他們還能拿他怎麽樣?他們現在一定是在裏頭研商此事。若想要以《公務員保密條例》控訴他,恐怕於法無據——他是假造了情報,可是他沒有泄露情報。就算他們可以阻撓他在國外的就業機會(他這個年齡在國內已不容易找到工作),伍爾摩反正絕對不會把錢還給他們。那些錢是要給米莉的。他覺得那些錢是他掙來的,靠他有能耐把自己搞成卡特必須毒死及射死的對象。

十一點三十五分,上校出來了。他看起來情緒激動,氣衝衝地走向電梯。伍爾摩心想,裏麵可能是一位劊子手法官。有個穿著蘇格蘭粗呢的人隨後出現,他有雙湛藍的眼睛,渾身水手的氣息。他看了伍爾摩一眼,又馬上把眼光移開,像是個正直的人。他叫道“等等我,上校”,便旋身一轉奔向走道,就好像在狂風暴雨的小橋上疾奔回家那般。下一個出現的是霍索尼,他和一位年輕男子在交談。突然,伍爾摩心口一緊,因為那門上的燈已轉綠,而且貝翠絲就在他麵前。

“你可以進去了。”她說。

“判決如何?”

“我現在不能跟你多講。你住哪兒?”

他把地址告訴她。

“如果可以的話,我六點去找你。”

“我明天一早就要被處決了嗎?”

“別擔心,進去吧,他不喜歡等人。”

“你的情況呢?”

她說:“雅加達。”

“那是哪裏?”

“世界的盡頭,”她說,“比波斯灣還遠。請進吧。”

有個戴著單眼黑眼罩的男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後麵。他說:“坐下,伍爾摩。”

“我比較習慣站著。”

“嗯,這是句引用語,對嗎?”

“引用語?”

“我確定我在某出戲裏聽過這句話,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伍爾摩坐下來,然後說道:“你無權把她送到雅加達去。”

“把誰送到雅加達?”

“貝翠絲。”

“她是誰?嗯,就是你的那個秘書?我真是討厭這些教名。這件事你得找傑金森小姐商量,是她負責秘書組,不是我,感謝主。”

“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一切?聽著,伍爾摩,我們已經決定結束你的情報站。但問題來了——我們該怎麽處置你呢?”

終於來了,從那個上校的表情判斷,隨之而來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主席把他的眼罩拿下來,伍爾摩很驚訝地看到一隻洋娃娃般的藍眼睛。他說:“我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你最好留在英國,當我們的訓練人員,做教學工作,教導成員如何在海外建立情報站等等。”他的表情看似咽下了什麽不舒服的東西。他繼續說:“當然,每當有人從海外情報站退休下來,我們都會推薦他接受勳章表揚。以你的情況而言——你待在那兒的時間並不長——我們頂多隻能建議頒給你大英帝國官佐勳章[8]。”

2

他們在高爾街一家叫潘德尼斯的便宜飯館為對方正式接風。兩人坐在一堆雜亂無序的綠椅子中。

“我可能沒辦法買酒請你,”他說,“這裏禁酒。”

“那你為什麽到這裏來呢?”

“我小時候常常和父母來這裏,我那時候根本不了解什麽是禁酒,所以對我沒什麽差別。貝翠絲,到底怎麽回事,難道他們瘋了不成?”

“他們的確很生我們兩個的氣,他們認為我早就應該察覺出事有蹊蹺。主席鄭重其事地召開這場會議,他在戰爭部、海軍和空軍的聯絡人都出席了。他們把你的報告攤開在麵前,逐份討論。《共產主義在政府的滲透力》這篇,沒人反對遞個條子給外交部撤銷這份文件。有些經濟方麵的報告,他們也同意宣告無效,反正隻有經貿委員會會在意那些東西。直到討論到軍事情報時,他們才開始有切身的感覺。有份報告提到古巴海軍內部的不滿情緒以及潛艇的燃料供應站。指揮官說:‘這裏頭總有些是真的吧。’我說:‘看看數據提供者,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我們應該多搞些這種蠢報告,’指揮官說,‘他們將會很樂意對海軍情報中心造成一擊。’但一討論到軍事基地的事時,氣氛又凝重了起來。”

“他們真的相信那些圖嗎?”

“所以他們接著把矛頭指向可憐的亨利。”

“我不喜歡你叫他亨利。”

“他們先是責備他從沒提過你在賣真空吸塵器,反而說你是什麽商務領袖之類的。對於這一點,主席沒說什麽,他看起來反倒有點困窘。但總之是亨利——我是說霍索尼——提供了檔案,裏麵寫著數據。當然他們沒有追究到傑金森小姐的部門。他們又說他在看到圖的時候,早該認出那是真空吸塵器的結構圖。他說他的確那麽想過,但把真空吸塵器的結構應用到武器上也不無可能哪。最後他們都為你的大膽感到震怒——除了主席之外。有那麽一刻,我還覺得他好像感覺挺有趣的呢。他告訴他們:‘我們要做的事很簡單,我們必須通知海軍、空軍和戰爭部,讓他們知道這六個月來哈瓦那方麵的情報完全不可靠。’”

“可是,貝翠絲,他們給了我一份工作。”

“這道理很簡單。聽了主席的話,指揮官頭一個受不了,或許海上生涯讓他較有遠見吧。他說這麽一來,以後海軍將隻信任海軍情報中心,他們所專屬的這條情報網就等於毀了。上校接著說:‘如果我把真相告訴戰爭部,我們都得卷鋪蓋走人。’討論陷入僵局。最後主席說,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是再多製造一份來自59200-5的報告——奧倫特山頭的軍事基地已證實運作失敗,已經全麵撤除。接下來隻剩你的問題。主席認為你有許多寶貴的經驗,應留給當局使用,而不是大眾媒體——近來已有太多人撰寫情報生涯回憶錄。有人提到公務員保密條例,但主席認為那不適用於玩交互詰問那一套,所以我發表了一番談話。”

“你說了些什麽?”

“我告訴他們,即使知道實情,我也不會阻止你的。我說你是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打拚,而不是為了某個人主張會有一場或許永遠不會發生的全球大戰才努力的。那位穿著很像上校的笨蛋說了一堆‘你的國家’什麽的論調。我說:‘你所謂他的國家是什麽意思?是指二百年前設計的一麵旗子嗎?還是為了離婚製度辯得麵紅耳赤的主教團,甚至是老在互相咆哮的下議院?或者你指的是工會、英鐵和消費合作社?偶爾停下來想一想的時候,你可能認為是你的軍團。不過,我們可不屬於任何軍團——他和我。’他們企圖阻止我說下去,但我不管。‘噢,我差點忘了,還有比國家更偉大的東西嘛,是不是?你們三句話不離國際聯盟、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聯合國、東南亞公約組織。但對我們這些平常百姓來講,它們和美國、蘇聯都一樣遙遠啊。別再說你們要爭取的是和平、正義和自由,這我們不會再相信了。爭取什麽自由?你們不過是考慮自己的前途罷了。’我告訴他們,我認同四十年代的那些法國軍官,他們忠於自己的家庭,而不把高官厚祿擺在第一位。一個家庭還要比那些國會議院係統更像一個國家呢。”

“我的天哪,你真的說了那些?”

“是呀,洋洋灑灑的一篇演說。”

“你自己相信那些話嗎?”

“也並非全部吧。我們並沒有太多機會去相信——或是不相信,不是嗎?我不相信有任何事物的價值大於家庭,或有任何事物的界限比人類更為模糊。”

“任何人類?”

她一字未答,站起身來快步走開,看得出來她幾乎是要哭了。要是十年前,他可能會馬上起身追她而去,但他現在已背負有中年人悲哀的謹慎。他看著她走進陰暗的室內,心想:“親愛的”恐怕真的隻是一種說話方式。我們之間相差有十四歲,而且還有米莉,一個人不應該讓孩子感到驚恐,或是損及他們對父母的信心。

當他趕上她的時候,她幾乎已經走到門口了。他說:“我已經查過書了,雅加達是個可怕的地方,你不能到那種地方去。”

“我沒有選擇,我也想留在這裏。”

“你真的喜歡在傑金森小姐的秘書室工作?”

“平常我們可以約在下班後去喝咖啡、看電影。”

“無聊的生活——你說的。”

“但有你在裏頭。”

“貝翠絲,我大你十四歲。”

“那有什麽關係?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不是年紀的問題,是米莉,對不對?”

“她必須學習接受她的父親也是一個人。”

“她曾經對我說過,我對你的愛是不會有結果的。”

“當然是有的,我們的愛是相互的。”

“這個問題恐怕不容易和她溝通。”

“幾年以後,你或許會厭倦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說:“親愛的,別再擔心這個了,你不會被丟棄兩次的。”

當他們在吻別的時候,米莉正好幫一個老太太提著大編籃走了進來。她看起來十分端莊賢淑。可能她起過誓要開始日行一善。那老太太先看到眼前這一幕,趕緊拉住了米莉的胳膊。

“趕快走開,親愛的,”她說,“怎麽可以在公眾場合做出這種事!”

“沒關係,”米莉說,“那是我父親。”

聽到她的聲音,兩人趕緊分開來。

老太太說:“那是你母親嗎?”

“不,是他的秘書。”

“籃子還給我。”老太太輕蔑地說。

“嗯,”貝翠絲說,“好吧。”

伍爾摩說:“對不起,米莉。”

“哦,”米莉說,“也該讓她了解一下人情世事了。”

“我不是說那個老太太,是指你。我知道對你而言,這不像個真正的婚姻……”

“我很高興看到你們考慮結婚。在哈瓦那,我以為你們隻是想玩玩罷了。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們都已經結過婚,現在結不結婚也好像沒什麽差別了,隻是結婚可能會比較崇高一點。爸,你知道泰特莎百貨公司在哪裏嗎?”

“在騎士橋,但我想它可能已經關門了。”

“我隻是要探一探路。”

“米莉,你真的不介意嗎?”

“唉,異教徒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你們是異教徒,算你們幸運。我會回來吃晚餐的。”

“看吧,”貝翠絲說,“什麽問題也沒有。”

“是啊,我把她安撫得很好,你不覺得嗎?我還是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哦,對了,那份敵方的情報員名單應該令他們很滿意吧?”

“不見得。你知道,親愛的,他們花了實驗室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在泡水的郵票上找那個黑點,聽說那好像貼在第四百八十二張上。結果放大一看——嗯,竟然什麽也沒有。你一定是曝光過度,或者把顯微鏡放反了。”

“但他們還是要頒給我官佐獎章?”

“是的。”

“還給我一份工作?”

“我懷疑你是否做得下去。”

“我也不打算接受。貝翠絲,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開始……”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強拖他曳步而舞。在那些暗沉的椅子之間,她開始唱起歌來,旋律有些走調,仿佛她是不遠千裏翻山越嶺才追上了他。

理智者環繞著你我,

我摯愛的老友們。

他們說地球是圓的——

我的瘋狂執意抗拒。

他們說橙橘有籽,

他們說蘋果有皮……

“我們要以什麽維生?”伍爾摩問。

“我們兩個人總會想出法子來的。”

“我們有三個人。”伍爾摩說。

她終於認清他們未來的主要問題——他永遠也不夠瘋狂。

[1] 委內瑞拉首都。

[2] 世界著名的蘇格蘭威士忌品牌。

[3] 法國北部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曾發生了著名的索姆河戰役。

[4] 法國嬌蘭的一款香水。——編者注

[5] 此處指煙鬥。登喜路,英國奢侈品品牌。

[6] 利比裏亞的首都。——編者注

[7] 漢弗裏·吉爾伯特(Humphrey Gilbert, 1539—1583),英國軍人、航海家、探險家和海盜、紐芬蘭的征服者,英國國會議員。

[8] 官佐勳章 (Officer),大英帝國勳章中的第4級,簡稱“OBE”。——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