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血管之於河流 初窺體內世界

我麵前病**的少年叫賈斯汀,他不想醒來。少年的病床就是金屬架子上墊了塊海綿墊,病房位於一座窗框上沒加玻璃的水泥小樓。醫院由幾座類似的建築物組成,其中一些鋪著茅草屋頂,它們坐落於一個塵土飛揚的寬闊庭院之中。我覺得此處更像村莊,而不是醫院。在我的理解中,醫院總是和冰冷的亞麻地毯聯係在一起,而不是小羊在院子裏喝奶甩尾巴,患者的母親和姐妹在芒果樹下生火,用鐵鍋煮東西。這座醫院位於一個名叫坦布拉的荒涼小鎮邊緣,小鎮位於蘇丹南部,離中非共和國的邊境不遠。你走出醫院,無論朝哪個方向走,穿過的都是種植小米和木薯的小片農田,蜿蜒的小徑遊走於斷斷續續的森林和沼澤之間。你會經過水泥和紅磚壘砌、頂上插著十字架的墳墓,經過狀如巨型蘑菇的白蟻蟻丘,經過遍布毒蛇、大象和豹子的山川。然而你不居住在蘇丹南部,因此應該不會走向任何一個方向,我在那兒的時候也沒有走遠過。當地南北兩方部落之間的內戰已經打了20年。我到訪的時候,叛軍控製坦布拉已有4年,他們頒布法令,使得乘坐每周一班的螺旋槳飛機降落在泥濘跑道上的外來者,必須在叛軍監護人的陪同下外出活動,而且僅限白天。

病**的少年隻有12歲,他肩膀瘦削,腹部像碗一樣凹下去。他穿著卡其布短褲,戴著一條藍色的串珠項鏈,在他上方的窗台上有個用蘆葦編織的口袋和一雙涼鞋,兩隻涼鞋的係帶上各鑲著一朵金屬小花。他的頸部嚴重腫脹,你甚至找不到後腦勺與頸部的分界線。他的眼睛像青蛙一樣外凸,鼻孔被完全堵死了。

“喂,賈斯汀!賈斯汀,喂!”一個女人對他說。包括我在內,病床邊一共有七個人。說話的女人是美國醫生米琪·裏切爾。還有一個名叫約翰·卡爾賽洛的美國護士,他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另外還有四名蘇丹的醫療人員。賈斯汀不想理會我們,就好像希望我們全都消失,好讓他繼續睡覺。“你知道你在哪兒嗎?”裏切爾問他。一名蘇丹護士將其翻譯成讚德語。賈斯汀點點頭,說:“坦布拉。”

裏切爾輕輕地把他托起來,讓他靠在她的身上。他的頸部和背部完全僵硬,她抬起他的身體時就像在抬一塊木板。她無法彎曲他的頸部,當她嚐試這麽做的時候,眼睛幾乎無法睜開的賈斯汀嗚咽著求她停下。“發生這樣的情況,”她對蘇丹人員強調道,“就呼叫醫生。”她盡量掩飾內心的惱怒,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呼叫她。少年強直的頸部說明他處於死亡邊緣。幾周以來,一種單細胞寄生蟲在他的身體內泛濫成災,裏切爾給他用的藥物沒有起效。裏切爾所在的醫院裏還有上百名類似的患者,他們患上了同一種致命疾病,也就是昏睡病(sleeping sickness)。

我來坦布拉正是為了此地的寄生蟲,就像其他人去坦桑尼亞看獅子,去科莫多看巨蜥。在我生活的紐約,寄生蟲這個詞沒什麽意義,至少沒什麽特別的意義。每次我對別人說我正在研究寄生蟲,有些人會說:“你是說絛蟲嗎?”還有一些人會說:“你是說前妻嗎?”這個詞的意思很含糊。即便在科學界,它的定義也會變來變去。它可以指生活在一個生物體表麵或內部,通過消耗這個生物體來生存的另一個生物體。按照這個定義,感冒病毒和引發腦膜炎的細菌也包括在內。然而假如你對一個正在咳嗽的朋友說他體內有寄生蟲,他會認為異形正在他的胸腔裏生長,隨時會破胸而出,吞噬視線內的一切。寄生蟲屬於噩夢,而不是醫生的診室。至於科學工作者們,出於某些特定的曆史原因,傾向於用這個詞來指代除細菌和病毒外的一切寄生性的生物體。

即便按照這個狹義的定義,寄生蟲也還是一個龐大的生物群體。舉例來說,賈斯汀之所以會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是因為他的身體成了一種名叫錐蟲(trypanosome)的寄生蟲的家園。錐蟲是單細胞生物,然而它們與人類的親緣關係遠比與細菌的更密切。它們是在賈斯汀被采采蠅叮咬時進入他的身體的。采采蠅吸食他的血液,錐蟲趁機一擁而入。錐蟲們竊取賈斯汀血液中的氧氣和葡萄糖,增殖,躲避他的免疫係統,侵蝕他的內髒,最終鑽進他的大腦。昏睡病因為錐蟲破壞人類大腦的方式而得名,錐蟲會擾亂宿主的生物鍾把白晝變成黑夜。要是賈斯汀的母親不願把他送進坦布拉,他肯定會在幾個月內死去。昏睡病是一種無解的疾病。

4年前米琪·裏切爾來到坦布拉的時候,當地幾乎沒有昏睡病的病例,人們普遍認為這種疾病正在消亡。然而情況並非一向如此。數千年來,在采采蠅生活的範圍內,包括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片地區,昏睡病一直威脅著人們。這種疾病的一個變種還能攻擊牲口,使得非洲大陸的多數地區無法豢養家畜。即便在今天,非洲也有450萬平方英裏(約1165萬平方千米)的土地由於昏睡病而成為牛的禁區,即便在能夠養牛的地區,每年也有300萬人死於昏睡病。歐洲人殖民非洲的時代,他們迫使人們在采采蠅肆虐的地區居住和勞動,因此引發了流行病大暴發。1906年,時任殖民次長的溫斯頓·丘吉爾告訴下議院,一場昏睡病瘟疫使得烏幹達人口從650萬銳減到了250萬。

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科學家發現對梅毒有效的藥物,也能滅除身體內的錐蟲。這些藥物是粗暴的毒藥,但足夠有效,假如醫生仔細篩查采采蠅活動密集的地區並醫治患者,就能夠把寄生蟲的活動重新控製在較低水平。昏睡病的病例還是會出現,但僅會是個例,而非常態。20世紀五六十年代消滅昏睡病的運動非常有效,甚至有科學家聲稱將在幾年內根除這種疾病。

但戰爭、經濟崩潰和腐敗的政府使得昏睡病卷土重來。在蘇丹,內戰趕走了在坦布拉鎮行醫的比利時和英國的醫生,而正是他們一直在密切注意疾病的暴發。我走訪了一家離坦布拉不遠的廢棄醫院,這家醫院曾經擁有獨立的昏睡病病房,如今都成了黃蜂和蜥蜴的樂園。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裏切爾注意到她經手的昏睡病病例在不斷增長,剛開始19例,然後升至87例,然後數以百計。1997年她做了一項調查,根據結果估算出坦布拉鎮20%的人口(共12 000名蘇丹人)患有昏睡病。

就在那一年,裏切爾發動反攻,希望至少能在坦布拉鎮擊退這種寄生蟲。對尚處於疾病初期的人來說,連續10天臀部肌內注射藥物噴他脒(pentamidine)就足夠了。但像賈斯汀這種寄生蟲已經進入腦部的患者則需要更猛烈的治療手段。他們需要用效用更強的藥物直接殺死大腦內的寄生蟲,這是一種酷烈的毒藥,名叫美拉胂醇(melarsoprol)。美拉胂醇含有20%的砷,能夠溶解普通的塑料靜脈輸液管,因此裏切爾必須請人通過空運送來和特氟龍一樣堅韌的輸液管。萬一美拉胂醇從血管中滲出,它能把周圍的組織變成一團會引起劇痛的腫塊;若是發生這種事情,最樂觀的情況是停止給藥數日,而最壞的時候則可能不得不截肢。

賈斯汀被送進醫院時,寄生蟲已經進入大腦。護士給他注射了3天的美拉胂醇,藥物殺滅了他大腦和脊髓中的大量錐蟲,但造成的結果是死亡寄生蟲的組織碎片充滿了他的大腦和脊髓,導致休眠的免疫細胞突然轉為狂躁。免疫細胞放出毒素,燒灼賈斯汀的大腦,誘發的炎症像老虎鉗似的向大腦施加壓力。

於是裏切爾給賈斯汀開了類固醇,希望能消除水腫。類固醇一針接一針地注射進賈斯汀的手臂,他昏昏沉沉地發出嗚咽聲,他兩眼緊閉,像是深陷於噩夢之中。要是運氣好,類固醇能夠緩解他大腦受到的壓力。等到明天就知道了:他或者情況好轉,或者失去生命。

來到賈斯汀病床邊之前,我和裏切爾一起旅行了幾天,觀察她的工作。我們去了多個村莊,裏切爾的團隊人員采集血樣,在離心機裏將其旋轉分離,從中尋找寄生蟲存在的標誌。我們驅車數小時去她管理的另一家醫院,患者在那裏接受脊椎穿刺,確定錐蟲是否正在進入大腦。我們在坦布拉醫院內巡視,查看其他患者的情況:幼小的兒童被按住,尖叫著接受注射;老婦人默默忍受藥物燒灼血管;藥物使得一個男人精神失常,開始攻擊別人,所以他必須被綁在柱子上。每一次(就像此刻我看著賈斯汀的時候)我都試圖想象他們體內寄生蟲的樣子。我想到了一部名叫《神奇旅程》的老電影,拉蔻兒·薇芝和隊友爬進潛艇,和潛艇一起被縮小到微觀尺寸。然後他們被注射到一名外交官的血管裏,打算通過循環係統到達他的大腦,以治療威脅生命的創傷。我必須潛入那個由暗河構成的世界,血液的河流沿著越來越細的動脈分支流淌,經過毛細血管返回靜脈,靜脈分支再匯集成越來越大的靜脈,最終抵達澎湃跳動的心髒。紅細胞在血流中翻滾碰撞,勉強擠過毛細血管,然後恢複原本的冰球形狀。白細胞用它們的偽足通過淋巴管爬進血管,淋巴管就像老宅裏偽裝成書架的暗道。錐蟲就跟著它們一起行進。我在內羅畢的實驗室裏用顯微鏡觀察過錐蟲,它們事實上相當美麗。錐蟲的名字來源於trypanon,也就是希臘語的“鑽頭”。它們比紅細胞長大約一倍,在顯微鏡下呈銀色。它們身體扁平,仿佛一截帶子,但遊動起來會像鑽頭似的轉動。

寄生蟲學家若是在實驗室裏花了足夠多的時間研究錐蟲,往往會迷戀上它們。我在一篇原本冷靜客觀的科學論文裏看到過這麽一句:“布氏錐蟲擁有諸多迷人的特征,因此成了實驗生物學家的寵兒。”[1]寄生蟲學家觀察錐蟲的細致程度不亞於動物學家觀察魚鷹,他們研究這種寄生蟲如何吞吃葡萄糖;如何通過舍棄舊外殼,換上新外殼來躲避免疫細胞的追擊;如何轉變形態以在采采蠅的腸道內生存,又如何變回適應人類宿主的那個形態。

錐蟲僅僅是生活在蘇丹南部民眾體內的諸多寄生蟲之一。假如你像《神奇旅程》的主角那樣穿過人類的皮膚,很可能會遇到彈珠大小的結節,與盤卷成一團的蠕蟲擦身而過,它們像蛇一樣長,卻像線一樣細。這種生物名叫旋盤尾絲蟲(Onchocerca volvulus[點評1]),它們有雌雄之分,在這些結節中度過長達10年的生命,生下數以千計的幼蟲。幼蟲離開父母後穿行於皮膚組織之中,希望能夠在宿主受到黑蠅叮咬時被吸走。它們在黑蠅的腸道內成熟後形成第三期幼蟲,然後被黑蠅注入新宿主的皮膚,它們將在那裏形成自己的結節。幼蟲在感染者的皮膚中穿行時會引發免疫係統的猛烈攻擊。免疫係統無法殺死這種寄生蟲,卻會在宿主的皮膚上形成類似豹斑的紅疹。紅疹會造成強烈的瘙癢,患者可能會把自己活活撓死。假如幼蟲移行至眼球的外表麵,免疫係統產生的疤痕有可能導致患者失明。旋盤尾絲蟲的幼蟲為水生動物,而黑蠅通常生活在水體附近,因此這種疾病被稱作河盲症(river blindness)。在非洲的部分地區,每40個人中就有1人被河盲症奪去視力。

坦布拉還有麥地那龍線蟲(guinea worm):這是一種兩英尺(約60厘米)長的生物,它離開宿主的方式是在腿部咬出一個水皰後鑽出來,從頭到尾爬完需要數天時間。還有能導致象皮病(elephantiasis)的絲蟲(?larial worm),它會讓陰囊腫脹得足以裝下一輛獨輪小推車。還有絛蟲(tapeworm),這種生物沒有眼睛和嘴部,生活在腸道內,能長到60英尺(約18米)長,由幾千個節片組成,每個節片都有獨立的雄性和雌性**。還有樹葉形狀的吸蟲(fluke),它們生活在肝髒和血液內。還有一種會導致瘧疾的單細胞寄生蟲,它們入侵血細胞,下一代幼蟲會撐爆血細胞,然後貪婪地各自撲向其他血細胞。你在坦布拉住久了,周圍的人會變得透明,變成閃閃發亮的由寄生蟲構成的星座。

你也許會認為坦布拉是個怪誕的異常之處,但實際上並不是。隻是在這個地方,你會發現寄生蟲特別容易在人類體內繁衍。拋開細菌和病毒不說,地球上的大多數人都攜帶寄生蟲。超過14億人口的腸道內攜帶有狀如長蛇的蛔蟲(roundworm)[2];近13億人口攜帶有吸血的鉤蟲(hookworm);10億人口攜帶有鞭蟲(whipworm);每年有兩三百萬人死於瘧疾。[點評2]這些寄生蟲中有許多種尚處於蔓延階段,而不是日益減少。裏切爾也許能減緩昏睡病在她工作的那一小塊蘇丹國土上的傳播,但在她周圍的其他地區,昏睡病問題正變得越來越嚴重。昏睡病每年會殺死大約30萬人,從剛果民主共和國奪去的生命很可能超過了艾滋病。從寄生蟲的角度說,紐約事實上比坦布拉更異常。假如你願意後退一步,觀察人類從類人猿祖先進化開始的這500萬年,部分人類在過去100年內享有的不受寄生蟲滋擾的生活其實僅是一種短暫的緩和狀態。

第二天我又去探望了賈斯汀。他側身靠坐在**,吃著碗裏的肉湯。吃東西的時候,他懶洋洋地弓著背;他的眼部不再腫脹,頸部又能夠彎曲了,鼻子也通氣了。但他依然疲憊,對吃東西的興趣遠遠大於與陌生人交談。不過能夠見到這短暫的緩和狀態也出現在他身上,我還是很高興的。

探望了像坦布拉這樣的地方之後,我漸漸地將人體視為一個幾乎沒有經過勘探的生命之島,棲息於此處的生物與外部世界的生物大不相同。然而當我想到我們僅僅是這顆星球上數以百萬計物種之中的一個的時候,這個小島就膨脹成了一塊大陸,甚至一顆星球。

造訪蘇丹的幾個月後,在一個搖擺於悶熱和暴雨之間的黑夜裏,我步行穿過哥斯達黎加的一片叢林。我拿著捕蝶網,一個個塑料標本袋塞滿了雨衣的口袋。額上的頭燈在我前方的小徑上投下一個傾斜的橢圓形光斑。在前方20英尺(約6米)處,一隻蜘蛛爬過這團光斑,它的8隻眼睛一起閃爍,仿佛一顆鑽石的諸多切麵。一隻巨大的獨居黃蜂慢慢爬進小徑旁的巢穴,躲避我投出的強光。除了我的頭燈,遙遠的閃電和頭上樹葉中緩緩明滅的螢火蟲就是黑夜裏全部的光亮了。雜草散發出美洲虎的尿臭味。

我和七名生物學家同行,領頭的科學家名叫丹尼爾·布魯克斯。他的外表和我想象中無所畏懼的叢林生物學家大相徑庭:他體形肥胖,留著八字胡,戴著大大的飛行員太陽鏡,穿運動鞋和紅黑雙色的慢跑服。我們其餘人一邊跋涉,一邊聊如何拍攝鳥類和區分有毒的銀環蛇與無毒的模仿者,借此消磨時間。布魯克斯卻一直走在最前麵,傾聽我們四周唧唧呱呱的叫聲。他突然在小徑旁停下,朝背後壓了壓右手,示意我們住嘴。他走向一道被雨水灌滿的寬闊溝渠,慢慢地舉起捕蝶網。他的一隻運動鞋踩進了水裏,然後突然把捕蝶網扣向溝渠的對岸。捕蝶網的尖頭開始亂衝亂撞,他在收網前先從中間抓住網兜,用另一隻手從我身上掏出一個塑料標本袋,吹氣讓它鼓起來。他把一隻淺棕色條紋的大豹紋蛙裝進標本袋,它在袋子裏瘋狂蹦跳。他將充滿了空氣的塑料袋的開口打上結,把打好的結掖在運動褲的腰繩底下。之後他順著小徑繼續前進時,別在腰間鼓鼓囊囊的豹紋蛙標本袋就仿佛是一塑料袋的黃金。

那天夜裏到處都是蛙和蟾蜍。沿著小徑向前沒走多遠,布魯克斯又捉住一隻豹紋蛙。東加泡蟾(tungara frog)漂浮在水麵上,合唱的聲音震耳欲聾。有的海蟾蜍(marine toad)像貓一樣大,直到我們接近才懶洋洋地跳開,與我們保持距離。我們走過濃厚得像泡泡浴一般的成團泡沫,數以百計的蝌蚪從中蠕動著遊向附近的水體。我們捉住了幾隻窄口小臉的姬蛙(microhylid frog),它們傻乎乎的小眼睛緊貼著鼻孔上方,肥碩的身軀形狀仿佛一坨巧克力布丁。

對一些生物學家來說,他們對動物的搜尋到此也就結束了。但布魯克斯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找到了什麽。他把這些蛙類動物帶回瓜納卡斯特保護區的總部。他把它們留在標本袋裏過夜,留了些水讓它們保持濕潤和活力。第二天早晨,吃過米飯、豆子和菠蘿汁的早餐後,我和他走進他的實驗室。實驗室是個簡陋的棚子,有兩麵由鐵絲網組成的牆。

“當地的助手管這兒叫Jaula。”布魯克斯說。棚子中央有一張台子,上麵擺著立體顯微鏡,燈蛾毛蟲和甲殼蟲在水泥地上爬來爬去。燈繩上懸著一個泥蜂的蜂巢。包圍棚子的藤蔓之外,一隻吼猴在樹林裏嚎叫。Jaula是西班牙語裏的監獄。“他們說我們必須待在這兒,否則就會殺光他們的動物。”

布魯克斯從標本袋裏取出一隻豹紋蛙,在水槽邊緣重重地磕了一下。它立刻死去了。布魯克斯把它放在台子上,剪開它的腹部。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豹紋蛙的內髒從身體內取出來。他把內髒放進一個大號皮氏培養皿,把身體放在顯微鏡底下。過去3年的夏天,布魯克斯在瓜納卡斯特研究了80種爬行動物、鳥類和魚類的身體內部。他正在製作一張清單,列舉生活在保護區內的所有寄生物種。世界上的動植物體內的寄生生物種類繁多,在瓜納卡斯特這麽廣袤的一片土地上,還沒有人敢於挑戰這麽一項任務。他調整長長的黑色物鏡上的照明燈。兩條好奇的小蛇盯著死去的豹紋蛙。“啊哈,”他說,“有了。”

他讓我來看:一隻絲蟲從它棲息的豹紋蛙背部的一根血管裏鑽了出來,它是人類體內麥地那龍線蟲的近親。“它很可能是通過蛙類所吃的蚊蟲完成傳播的。”布魯克斯解釋道。他把整隻絲蟲抽出來,扔進裝有純淨水的培養皿。他去倒了一培養皿的醋酸(工業級的醋),打算固定這個標本,寄生蟲卻化作了一團白色的泡沫。不過布魯克斯成功地取出了另一隻絲蟲,這一隻完好無損,放進醋酸後沒有化作泡沫,而是挺直了身體,準備被當作標本保存幾十年。

這隻是我們見到的諸多寄生蟲之中的第一種。他從另一條血管裏取出一串吸蟲,它們仿佛一條蠕動的項鏈。腎髒攜帶著另一種寄生蟲,它隻有在豹紋蛙被鷺或長吻浣熊等獵食者吃掉後才會成熟。這隻豹紋蛙的肺部很幹淨,而當地蛙類的肺部往往有寄生蟲。它們的血液裏有幾種瘧原蟲,連食道和耳道裏都有吸蟲。“蛙就像寄生蟲的旅館。”布魯克斯說。他分開內髒,慢慢地切開腸子,以免破壞裏麵的寄生蟲。他找到了另一種吸蟲,這個小小的黑點遊過顯微鏡的視野。“要是你不知道你在找什麽,多半會認為這是浮渣。它從一種螺傳給一種蠅,然後又被蛙吃掉。”與這隻吸蟲一同分享這套腸道的還有一隻毛圓線蟲(trichostrongylid worm),它來到此處的途徑更是直達:直接咬開豹紋蛙的腹部鑽進去。

布魯克斯把培養皿從顯微鏡底下推出來。“朋友,這可真是令人失望。”他說。我猜他說的是寄生蟲。我在僅僅一隻動物體內就見到了這麽多寄生蟲,已經感到相當震驚了,但布魯克斯知道,一隻蛙的體內有可能生活著幾十種生物,他希望我盡可能多見到一些。他對豹紋蛙說:“希望你的同伴比較多。”

他從標本袋裏掏出第二隻豹紋蛙。這隻的左前足少了兩個腳趾。布魯克斯說:“這說明它曾經從一個不如我厲害的獵食者手中逃脫了。”他又是啪地一磕,迅速地殺死了它。他切開豹紋蛙的腹部,在顯微鏡下觀察,忽然高興地叫道:“好!運氣不錯。不好意思。相對而言,這次運氣不錯。”他讓我往目鏡裏看。又是一隻吸蟲,這隻名叫擬發狀吸蟲(gorgoderidae),得名於其狀如美杜莎頭上的蠕動毒蛇,它扭動著遊出豹紋蛙的**。“它們生活在淡水蛤體內。這說明這隻豹紋蛙去過有蛤類生活的地方,蛤類需要有保障的水源供應、砂質水底和富含鈣質的土壤。它的第二宿主是螯蝦,因此那個棲息地必須能夠支持蛤類、螯蝦和蛙類的存活,而且必須一年四季不斷。昨天咱們捕獲它的地方並不是它的棲息地。”他開始解剖它的內髒。“有個漂亮的小裝飾”——線蟲和吸蟲在這隻豹紋蛙的皮膚上形成了包囊。青蛙蛻皮後會吃掉蛻下的舊皮,從而感染自身。但這時的吸蟲還是掛在它身上的蟲卵包囊。

布魯克斯高興了起來,開始解剖一隻姬蛙。“我的天,你給我帶來了好運,”他看著姬蛙的體內說,“這東西身上寄生的蟯蟲(pinworm)足有上千隻。天哪,這玩意兒還在爬呢。”在這鍋蟯蟲湯裏,有一些色彩斑斕的原生動物正在蠕動,這些單細胞的巨物和多細胞的蟯蟲一樣龐大。

我們觀察到的一些寄生生物已經有了名字,但對科學家來說大部分寄生生物都還是陌生的物種。布魯克斯走到電腦前,輸入大致的描述——線蟲、絛蟲——他本人或其他的寄生蟲學家會在斟酌後定出具體的拉丁文名稱。電腦裏儲存了布魯克斯多年來觀測到的其他寄生蟲的記錄,包括過去幾天我看著他解剖的一些樣本。其中有鬣蜥攜帶的絛蟲,有龜體內猶如汪洋的蟯蟲。就在我到來之前,布魯克斯和助手們解剖了一頭鹿,發現了十幾種生活在它體內或體表的寄生蟲,包括隻生活在鹿跟腱中的線蟲和會把卵產在鹿鼻孔內的蠅蟲。(布魯克斯稱後者為鼻涕蛆。)

即便在這一個保護區內,布魯克斯恐怕也不可能列舉出所有的寄生生物。布魯克斯是脊椎動物寄生蟲方麵的專家,這類寄生蟲僅限於傳統定義上的那些,換言之就是不包括細菌、病毒和真菌。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已經識別出了300種此類寄生蟲,但他估計本地的寄生蟲應該多達1.1萬種。布魯克斯的研究範疇不包括上千種類的寄生蜂和寄生蠅,它們生活在森林中,從內部吞吃昆蟲,讓宿主一直活到它們盛宴的最後一刻。他的研究範疇也不包括寄生其他植物的植物,它們竊取宿主從地下汲取的水分和用陽光與空氣合成的養分。他的研究範圍同樣不包括真菌,它們能夠侵襲動物、植物甚至其他真菌。他非常希望能有其他的寄生蟲學家和他並肩作戰。寄生蟲學家的研究對象過於分散。每一種生物的體內或體表都至少有一種寄生生物。許多生物(例如豹紋蛙和人類)則有許多種。墨西哥有一種鸚鵡,僅它的羽毛裏就生活著30種各不相同的蟎蟲。寄生生物本身也會被寄生,而某些此類寄生生物還有自己的寄生生物。布魯克斯這樣的科學家根本不知道究竟存在多少種寄生生物,但他們知道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寄生生物占了全地球物種中的大部分。根據一項估算,寄生生物可能比自生生物物種多出3倍。換言之,對生命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指寄生生物學的研究。

讀者手中的這本書寫的正是生命研究的全新方向。寄生蟲已經被忽視了幾十年,但最近它們引起了諸多科學工作者的關注。因為想要窺視它們的生活實在過於艱難,科學工作者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欣賞寄生生物對其內在世界做出的精細而複雜的適應反應:寄生生物能夠閹割宿主,控製宿主的思維;1英寸(約2.54厘米)長的吸蟲能夠愚弄我們複雜的免疫係統,讓免疫係統認為它和我們的血液一樣無害;黃蜂能夠把基因注入毛蟲的細胞,直接關閉毛蟲的免疫係統。直到現在,科學家才開始認真思考寄生生物對生態係統也許與獅子虎豹一樣重要。同樣直到現在,他們才意識到寄生生物其實是生物演化的主導力量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主導力量。

也許更準確的說法是,隻有少數生命不是寄生的。你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習慣這個事實。

[點評1] 此處為拉丁文學名,故為斜體標注。文中多用英文常用名,采用正體標注。

[點評2] 據世界衛生組織2020年的報道,其將有鉤蟲、蛔蟲和鞭蟲幾種主要蠕蟲種類引發的感染概括為土壤傳播的蠕蟲感染,估計全球約有15億人患有土壤傳播的蠕蟲感染。據2020年11月30日發布的最新的《世界瘧疾報告》, 2019年發生了2.29億例瘧疾病例,死亡人數估計為40.9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