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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緊急集合的時候,地球的空間站會變成軍營,或者變成瘋狂的電腦天才和沒完工的飛船的結合體;阿拉裏的太空艦內部則像一根被風化侵蝕的石柱;而貿易聯盟的空間站又是另一副模樣。

它是一條路。盡管很詭異,但這裏隻有一條路。

那些巨大的金屬管裏麵全是空****的,間或出現一些閃著燈的操縱麵板。我們沿著充當地麵的那一麵往前走。空間站裏的重力大小絲毫不輸地球。不過越往高處去,重力越是急劇變小。一個女人一蹦一跳地迎麵向我們走來,揮揮手,飛向天花板。她穿著印花長裙,讓人想起地球上嬌媚起舞的吉卜賽女郎。我忍著頭暈仰起臉,看見那女人穩穩地站在了離我們五十米遠的天花板上。

“他們的人造重力場做得很棒!”瑪莎興奮地說,“很像那個傾全美國之力建造的大氣缸奧尼爾圓柱體[1]……但這裏的重力不是靠自轉產生的。”

“這不就是一個帶大梯度衰減的表麵重力場嗎?”克洛斯聳聳肩膀,“難道你們還沒掌握這項技術?”

“我們完全無法掌控重力。”我老實承認。

“那你們在太空裏怎麽辦?”

“到處亂飛。”我沮喪地告訴他。

“不,我是說,你們怎麽解決在太空裏的生活問題?比如,怎麽排泄?”

“別問了!”我央求道,“你自己猜吧!”

克洛斯顯然對我的反應深感不解,我隻好像給小孩子上課一樣給他解釋:

“這是個很多孩子甚至一些大人都會提的問題……”

終於也能讓他難堪一回了!

“去年我們還被拉去給孩子們上課。學校需要培養更多飛行員……必須搞一場生動的宣講會。所以我有各種現成的答案,有些是講給小學生聽的,有些是給中學生準備的……”

“沒必要。我能自己意會。”

我們一直朝前走。隧道兩側偶爾出現一些漂亮的小房子,與地麵垂直而立。其中一座屋子旁還坐著個黑皮膚的老頭兒,他正悠閑地叼著煙管,吐著形狀奇特的煙圈。

不,克洛斯,我絲毫不覺得驚奇。這不過就是一個外星老黑人坐在牆上抽煙而已。

而瑪莎似乎已經習慣了貿易聯盟的空間站。難道這就是她理想中的世界?空空****,精致奇巧。這裏的居民對彼此幾乎毫無興趣,氛圍簡直像個哥薩克軍團——這就是她想要的環境?

不過,這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想想我自己,不也差點兒沒留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裏……

“你爺爺該多高興啊,”瑪莎說,“不,彼得,你根本無法想象……這對他來說是個多大的驚喜……對你來說也是……”她衝我調皮地一笑。

“你端著衝鋒槍出現已經是我的驚喜了。”

瑪莎搖了搖手裏的武器,“這隻是一把……電擊槍。似乎沒人會來襲擊貿易聯盟,你看,就連我都被派出來迎接客人了。”

“在這個世界裏,的確沒人會來襲擊他們,”克洛斯承認,“但也有些空間站一直在和附近的星球交戰。”

“我聽說過……”

看來瑪莎已經深深融入了貿易聯盟的生活中。她的語氣聽起來相當真誠。

“克洛斯,我看,您也有戰鬥經驗吧?”

“多少有一點兒。”克洛斯就像在給達利解釋什麽是石棺一樣,語氣平靜。

“貿易聯盟能幫助地球嗎?”

“我和彼得討論過這個方案。不,按照貿易聯盟的政策,他們不會那麽做。但要找到一個願意積極介入的世界,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據我所知,你們的地球隻剩下兩三天了……”

瑪莎呆立在原地,“三天?”

“我問過庫阿裏庫阿了。”我給她解釋。

“它怎麽會知道?”

對了,瑪莎當然會驚奇。沒人知道庫阿裏庫阿這個溫馴弱小的生物的本質。

“他和同族的其他……個體有聯係。”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強大種族已經知道了幾何學家的存在。阿拉裏的艦隊已經被召去訊問。顯然,我們前腳走,這些事後腳就發生了。”

“三天……我們隻有三天時間?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說,我們至少還有兩周……”

“瑪莎,走吧,”我輕聲催促她,“我們要盡快和爺爺商量這件事。”

不知是貿易聯盟的生活當真如此不便,還是瑪莎不知道更快的交通方式,我們走了一個小時才走到空間站中心。途中主要是步行,隻有兩次乘坐了巨大的電梯。空間站的居民逐漸多了起來,但沒有人注意我們。或許,正是這種漠不關心的人際關係吸引了瑪莎?我們見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事物:身體比例異乎尋常的人類、從牆麵和天花板上長出來的房子、一群從隧道中間飛過的孩子——他們不是在飛,而是被某種力場牽引著前進。還有一次,一頭跟河馬差不多大小的生物從遠處飛過,但我沒來得及看清,那到底是一隻外星生物,還是個形狀奇特的機器人。

我們一路向前,逐漸接近空間站的中心。現在隧道變成了環形,一圈摞著一圈,克洛斯顯然對此見怪不怪。他見過太多空間站了。

顯然,我告訴瑪莎的噩耗中斷了其他所有話題。我簡單說了說自己的遭遇,希望引起她的好奇。但瑪莎隻是點點頭,默默聽著,什麽也沒說。她的經曆可能比我的要可怕得多,或者她自以為如此。

“達尼洛夫去哪兒了?”我明知故問。

“不知道。這裏至少有二十萬顆星球。”

“是嗎?已經有這麽多了?”克洛斯突然插了一句,“暗影在擴大……”

我沉默了。這實在是駭人聽聞。如果龐大的暗影是莫斯科、新西伯利亞或者星城,銀河委員會在它麵前就隻是個貧窮的外省小村。

“我一開始也嚇了一跳……”瑪莎點點頭,“但你想想看,彼得,暗影文明裏很少有居民數超過百萬的星球。”

這很合邏輯。選擇如此之多,為何還要在擁擠的大城市裏蹉跎,在暗無天日的星球上消磨人生?人口越少,居民的滿足感就越高。

“也有些人口眾多的世界——一般來說都是某個帝國或者聯盟的首都。但有一千多個星球——居民數隻有一位!”

“一個變態自成一個世界……不過,這些信息你們掌握得很清楚嘛。”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說,貿易聯盟掌握的信息量最大,至少按照人類能掌握的信息形態來看。此外,有一些星球的居民已經進化成了完全超越想象的生物。”

“這我也知道。”

“好了,我們快到了……”

我們終於走出了隧道。這裏的隧道直徑已經達到幾十米,牆上已經沒有房屋。走到最後幾步時,我才發現不對勁——瑪莎一直盯著我看,克洛斯也開始對我微笑。

怎麽了?他們想給我什麽驚喜?是隧道盡頭會露出藍天嗎?是清新的微風嗎?還是小鳥的歡唱?

我腦子裏冷笑一聲,陰沉著臉跟在瑪莎和克洛斯身後。隧道口像個大漏鬥一樣,我們順著它溜到了地麵上。落地的瞬間,我有些暈乎,大概是因為重力方向突然改變了。

一切終於明朗起來。

這簡直是神的恩賜!

腳下綠草如茵。頭頂飄過一團團輕柔的白雲。一條不疾不徐的大河上浮動著點點白帆——也許是遊艇,也許是帆板。樹木鬱鬱蔥蔥。遠處有些小屋和纖長優美的高塔,上麵插著旗幟……

“這地方很可愛。”我說。

瑪莎和克洛斯都緊張地盯著我。我回頭看著那個漏鬥狀的入口——它連通著“下方”燈火通明的隧道。隧道裏還有人若有所思、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向我們走來。

“我是在真心讚美這個世界,”我向他們說明自己的感受,“真的。克洛斯,我以前看過一部兒童電影,講的是一群孩子乘坐光子飛船去到了另一顆星球。那是個……杜撰的故事,那樣的飛船並不存在。但在電影裏,那艘飛船上也有一個模擬室,能模擬出完全開放的室外環境。”

他們又微笑起來,甚至互相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克洛斯也就算了,瑪莎為何也在大笑?

“彼得,你再仔細看看。”克洛斯說。

我再次望向這個“虛擬世界”。但……

如同遭到一股電擊,我感覺到了門的存在。一扇,兩扇,三扇……它們就離我不遠,在河邊,在樹林後麵......

“這不是模擬室。”

我打了個哆嗦,脊背一陣陣發涼。我又順著隧道的漏鬥往下看了一眼,嚇得倒退一步。

隧道離我很遠很遠……

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這是貿易聯盟的星球,”瑪莎鄭重其事地介紹,“他們的每個空間站都有通向這裏的出口。”

“隧道是門的替代品之一,”克洛斯接著解釋,“貿易聯盟遲早會在各個星球之間架設起自己的隧道。我不知道他們這麽做結果會如何。但你知道的,我希望他們成功。對我來說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我的天……”我隻能說出這麽一句話。這裏的門體貼地掩飾了傳送發生的瞬間。它看起來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是空間裏的一個洞,仿佛愛麗絲的兔子洞[2]……

“這就是為什麽,”克洛斯興奮地說,“我覺得你們應該接受暗影。不受控製的移動係統有許多缺陷,但他們這個係統遲早會發展壯大,解決門帶來的問題。如果你想要信賴超級智慧體,想要獲得永生,就進入門吧。如果你想按照自己的意誌在一個個世界之間旅行,那就請貿易聯盟助你一臂之力。”

“這東西現在就可以當作交通工具使用!”我興奮不已,但還是後退了一步,好離漏鬥口遠一點兒,“對嗎?隻要飛到空間站,來到這裏,再從這顆星球去往另一個空間站……”

“貿易聯盟暫時還不鼓勵這樣的旅行,”瑪莎說,“他們似乎有些畏首畏尾。怎麽樣,繼續往前走吧?”

我們來到一座小屋前。這是一棟一層小磚房,很舒適,但並不簡陋,像是中產階級的度假別墅。

“這是他們分配給我們的房子,”瑪莎對我解釋,“是為了讓我們盡快適應環境,他們自己也更喜歡住在空間站裏。”

屋子被一座小花園環繞著,裏麵栽滿了鮮花盛開的樹木,乍一看很像蘋果樹。屋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又在大吵大鬧了,”瑪莎耳語道,“你就……自己進去吧。給他個驚喜。”

她朝克洛斯點點頭,後者也聽話地停下了腳步。

驚喜……我從幾何學家那兒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給過我驚喜了。

你長進了不少啊,瑪莎!兩周前,那個氣勢滿滿的女人還很讓我討厭,現在卻仿佛脫了一層皮。是的,你的外皮一層層蛻去……冷酷、無情、刻板全都蛻去了。這麽下去,我們甚至能把你從聯邦安全局拽出來,據說還沒人能成功從那裏離開。

她需要一個好男人,甚至不必是丈夫,隻要是個男人,好讓她學會依靠別人的肩膀,賣弄風情,巧笑倩兮,生氣了就砸砸盤子,最終學會看肥皂劇。

我在屋外慢慢踱步。根本不必著急,這幾分鍾既改變不了地球的命運,也改變不了爺爺。

“……潛意識?”屋裏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一派胡言!問題不在於地球的命運是否取決於人類的潛意識!當然了,如果我們選擇暗影,肯定有些東西能殘存下來。在你們這兒,最畸形的世界也隻會逐漸衰落或者孤立,不會徹底滅亡。但不受限製的選擇,其存在本身就是個陷阱!”

我靠在小屋的牆上,微微合上雙眼。爺爺就在這兒,一切正常。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斷尋找著新的理論。我們又在一起了。無論什麽樣的暗影都無法阻隔我們。

“不受限的選擇是不存在的,”一個堅定莊重、但有些窘迫的聲音說,“安德烈,您又偷換概念了!我們並不打算把所有星球都跟暗影連接起來,隻不過……”

“又是滲透那一套?你太天真了!那你們的隧道也會衰落。你們幹脆造出完全能夠替代門的隧道,直到擁有通往每個星球的出口,不然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向前邁了一步,看見了小蜥蜴。“計數器”坐在那兒,伸著長長的舌頭,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場談話。突然,它三角形的腦袋轉向了我。

“我衷心祝願你們成功!而且我毫不懷疑,門的替代品是可能出現的……但目前,我還看不到希望!對不起,我還看不到!”

不!

“計數器”沒在說話!

小蜥蜴咧開嘴笑了。

我衝進了小屋。

屋裏擺著一張藤編的桌子,桌上放著一隻裝滿紅酒的細頸瓶,還有兩把藤椅。一把椅子上坐著個陌生的灰發男人,他身體微微前傾,可笑地攥著一隻空空的高腳杯;另一把椅子上的男人懶洋洋地癱坐著,每次開口前都要啜一口紅酒,他的樣子看起來似曾相識……

一場默劇開演了。

我曾經的爺爺手一鬆,酒杯掉到了地上,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根本沒管灑了一身的紅酒,一個害羞的微笑出現在他臉上,那副模樣就好像被我抓到他在辦公室裏偷偷抽煙喝酒……

“爺爺……”我木然地說,“喝酒對你身體不好。”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他看上去最多四十歲,連當我父親的年紀都不夠,更別提爺爺了。我隻在他那些不肯輕易示人的老照片裏見過這樣的爺爺……

“別佳……”

跟他擁抱異常艱難,仿佛抱著另一個人。那些熟悉的特征全都變了,即使是因為他變年輕了,我也難以接受。如果爺爺在我小時候就這麽年輕,我可能會被培養成另一番模樣。時機不對。事情發生的時機總是不對。

爺爺向我走了一步,“彼得……我還是原來的我……”他小聲說,“彼得,你就當……是我這個老東西做了個整容手術吧……”

老天爺……我怎麽落到跟瑪莎一樣的地步!我當時是怎麽說她來著?我還跟她理論外表和內在,說心靈比身體重要?我竟然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可以接受老態龍鍾的爺爺,也可以接受變成外星人的爺爺,但偏偏不能接受這樣的他——生龍活虎的、健康的、充滿力量的他。我內心居然對他重返青春這件事充滿了醋意。當然了,這也不算返老還童,隻是返回了中年……我開始擔心自己還能不能獨立行動,這個充滿能量的赫魯莫夫將會再次接管對我的教育……我居然在思念那個年邁的、足不出戶的、無助的爺爺——如果這麽稱呼他還合適的話?我心裏是怎麽想的?我的潛意識裏到底有什麽東西在搗鬼?

“爺爺,如果你還允許我這麽稱呼你的話……”我說,“你怎麽不一次到位……現在你隻年輕了二十五歲,不是還有更好的年紀嗎?”

爺爺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嗎?彼特,”他用跟從前一樣挖苦的語氣說,“當你有很多選擇的時候,你會發現任何一個年紀都有自己的好處。跟我住一段時間,你自會得出結論。”

那個和爺爺談話的男人走過來,站在我們之間。他疑惑地看著我,“你是彼得·赫魯莫夫?”

“是的。”

他搖搖頭,仿佛無法相信我的話。

“記著,克瑞,這下你欠我一箱紅酒了。”爺爺提醒他。

灰發男人點點頭,繼續打量我,我顯然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

“你們甚至沒有生物學上的親緣關係……不好意思。我是克瑞·紮克拉德,貿易聯盟的代表。”

我們握了握手。

“我會讓你們兩人單獨待一會兒。這樣比較好。”克瑞決定先行離開。

“克瑞·紮克拉德,”爺爺目送貿易聯盟的職員離開房間,微帶嘲笑地說,“他們都是天真的樂觀主義者。活了幾百年,卻沒什麽長進。他不相信你能找到我,甚至為這事兒和我吵過。你敢相信嗎?”

我點點頭。我和爺爺就這麽僵硬地站著,笨拙地躲避著彼此的目光,誰也沒先開口。

“我給你倒杯紅酒吧……”爺爺趕緊讓自己忙活起來,“他們很懂得享受生活……本質上,都是些可愛的人……”

爺爺回到桌邊。他行動有些笨拙,肌肉不停**,每個動作都幅度過大、力道太強,顯然是還沒能適應自己的新身體,仍然帶著老年人的習慣特征。“爺爺!”我大喊出來,撲到他身上,“爺爺!”

他忘了自己現在力氣有多大,把我抱得更緊了。門太慷慨了,把太多的年輕活力還給了他。

“爺爺,看到你變成這樣,我太高興了……”我不住呢喃,“見鬼,單憑這件事,我就要愛上暗影了……如果你回到學校裏上課,得有多少學生圍著你轉啊……”

“噓!別在瑪莎麵前這麽說,不然我真的又要上課,又要被學生圍著轉了……”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讓我感到驚訝的到底是什麽呢?

“一言為定。”我答應了他。

“對不起,我無意打斷你們的私密談話……”

我回過頭,仍緊緊抱著爺爺,小蜥蜴帶著幽怨的眼神,坐在我們二人之間,仿佛一隻受寵的小狗突然失去了關注。

“你好,卡列爾。”我說。

“很高興你們能重逢。告訴我,彼得,現在我不再是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的臨時存儲器了,你對我的態度會變差嗎?”

我半蹲下來,碰了碰它柔軟的灰色鱗片。對它伸手似乎有點兒不合適——那太像在對狗說“握手”了。

“我也很為你高興,‘計數器’,”我說,“別介意我叫你‘計數器’。這是種讚美,因為你能精準地計算出我最需要的結果,並且保存數據。你還記得,你問過我,人類會不會接納你的種族?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但我是欠你的,或者說,我是你的朋友。就看你喜歡哪種說法了。”

“計數器”支著前腿站起來,湊近我耳旁,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

“我的故鄉是被你們叫作室女座α的那顆星星,它在銀河係中獨一無二。那是一顆氣態巨星,帶星環。”

一股熱浪襲上我的心頭。這不隻代表著一個“計數器”對一個人類的態度。

“謝謝。你也知道哪顆星星是我的家。”

“你決定也對彼得坦白了,卡列爾?”爺爺問道,“說吧,別害怕。他能保守秘密。”

小蜥蜴哢嚓哢嚓吧嗒了一下嘴。它的動搖如此明顯,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它不是在模仿人類的感情,而是內心確實波濤洶湧。那是在它內心持續了幾個世紀的劇烈鬥爭……

“我們不是生物,彼得。”

爺爺點點頭,望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

“氣態星球無法孕育生命。我們是機器的後裔,是來自暗影的機器。”

宇宙活電腦!原來如此!

“計數器”!

它們與機器交流的能力無與倫比,明顯不需要呼吸和食物!而且無法和庫阿裏庫阿共生!

我之前怎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計數器”盯著我,等著我的反應。

“這不會改變什麽,卡列爾,”我說,“什麽也不會改變。”

小屋裏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但又帶著鮮明的爺爺印記,我沒有控製住自己疑惑的目光。

“都是按我指示布置的,”爺爺舒服地癱坐在扶手椅裏,“他們什麽問題也沒提。非常方便,不需要和愚蠢的水暖工打交道,也不用一間間跑商店,和白癡售貨員糾纏不清……”

我點點頭。我很清楚爺爺對“服務行業”從業者的態度。

“你好像已經決定在這兒安家了……”

爺爺舉起手表示反對,“別佳,我隻是打算在這兒慢慢等你。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

“但我隻用了兩天就找來了。”

瑪莎和克洛斯還在花園裏。他們非常客氣,給我和爺爺留下了充足的獨處時間。克洛斯這麽做並不奇怪,但瑪莎這樣實屬少見。

透過半掩的門,我看見了爺爺的臥室。該死。我早該料到了。天花板是一整麵鏡子,還有一張碩大的床。牆上還掛著些水晶小物件、掛畫和鮮花……

“難道這也是你的品位?”我問。

爺爺盯著我的眼睛,開始發窘,“彼特……該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明白,這些東西能讓人找到年輕的感覺吧?”

“話是這麽說。爺爺,好吧,先不說這個。你還是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和瑪莎去過什麽地方?你們怎麽能在兩天之內接觸到貿易聯盟的上層?”

“停!”爺爺稍稍打斷了我,“一個一個問題來,好嗎?”

我現在很難開口叫他爺爺。我很想像在阿拉裏的旗艦上一樣,閉上眼,想象著安德烈·赫魯莫夫過去的樣子。但我抵擋住了**。事已至此,無法改變了。爺爺從今往後,都會是這副樣子。

“一開始,我們去到了一個非常獨特的世界……瑪莎跟你講過嗎?”

“你了解她的,沒有。我隻知道,她很不喜歡那裏。”

“可不是嗎?你知道問題在哪兒嗎?把外星人看作一個階級整體時,我很討厭他們。也就是說,我不喜歡完全建立在另一套倫理原則上的文明結構。但我對待每個外星個體的態度還是很正麵的。可瑪莎不接受作為個體存在的外星人,她對非人類外形的生物有點兒應激反應……好吧,我又開始嘮叨了,這些你都知道。這麽說吧,彼特,我早就明白了什麽是暗影,在那個流浪星球上時我就看穿了。用門當交通工具,就跟拿顯微鏡錘釘子一樣。每個世界裏門的數量都過於龐大,但如果想要實現完全自由位移,又太少了,盡管瞬間移動五十公裏,在地球人的認知中已經是交通方式的重大突破。但讓你的幾何學家朋友們感到恐懼的隻有一件事——臨陣脫逃。他們充滿英雄主義的退化使者,會在這些世界中成群結隊地臨陣脫逃。他們不是在戰鬥中犧牲了,不是在幾百萬個世界中迷失了方向,而是臨陣脫逃了,拋棄了所有刻在骨髓裏的信念。想想看,什麽事情才會導致如此大規模的移民?不管怎麽說,在幾何學家的世界裏,人和人還是不同的!幾何學家社會的整齊劃一隻是表麵現象,而在內心深處仍然是老一套。有人一直在偷偷寫詩,還念給電腦聽;有人一直怯怯地夢想著光榮和名譽,想著在世界委員會的沙發上占有一席之地;還有人想……唉隨便他們怎麽想吧,哪怕想要敬愛的導師用藤條抽打退化使者那長滿老繭的小屁股……”

爺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為自己造出的瘋狂句子得意揚揚。

“人類是不可能達成一致的!我們既不站在惡魔那邊,也不站在天使這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也就是說,必須給不同的個體設置不同的陷阱,而且必須迅速起效,讓他無處可躲。每個人都是一幅隨心繪就的自畫像。那些失蹤的幾何學家之中,有些至今還在當退化使者,也有可憐人厭倦了科技進步,想點著煤油燈生活。他們的確找到了自己想去的世界,當起行俠仗義的騎士,自由自在地追捕毛烘烘的猛獁。人們把問題看得過於簡單了,彼特。門是一切的關鍵,這一點並沒讓我感到驚訝。讓我不安的是,瑪莎居然和我一起留了下來,而且還是在我仍然寄生在‘計數器’身上的情況下。”

“你就這麽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當然了,不然我就不會走進那扇門了。而我們去到的那個小世界,非常有意思……”

爺爺抿了抿嘴唇。看到老人般的神態出現在一個壯年男子臉上,著實讓人感到滑稽。

“那是一個變形人的世界,我的孩子。那裏的居民都以變換自己的外貌為樂,就像為衣服和化妝品一擲千金的漂亮姑娘。場麵非常精彩……瑪莎被那地方嚇壞了。你明白的,她還是需要說服自己,安撫自己——我到底是誰?我是小蜥蜴身體裏的赫魯莫夫石膏像,還是真正的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她來到了那個可以給她答案的世界。而我也需要那個世界,來讓自己重獲人類的身體。”

“你們去了同一個世界,或許不隻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爺爺回避了我的目光。

“可能吧。我能感覺到,她陷入了恐慌。而我也料到了這樣的情況……總而言之,我們一同去到了那個世界,看遍了各種各樣的怪事,從最普通的變形人——虎人、鳥人、魚人……到最奇特的……我們還看到一種生物,別佳。他看起來像人,但是有兩個腦袋……那是一對戀人,知道嗎?他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開始爭吵。他們真是可愛的雌雄同體生物,就這麽一直溫柔地耳語。隻要他們願意,就能合為一體。現在他們一定還在連續不斷的**中走來走去。他們還會進化到下一個階段——那簡直就像一座在平原上爬行的小山。褐色的肉山布滿褶皺和裂縫,不斷往下滴落著黏液——那是為了減輕摩擦。足足五十噸重的胴體包含了一大家子人。媽媽、爸爸和孩子,年邁的父母,堂表兄妹,侄外孫都在一起……至於他們在肉山裏麵幹什麽,我不知道。也許什麽也不幹。他們是一種完全自我滿足的生物,而且非常友好,充滿好奇。你知道嗎?別佳,沒有任何人攻擊我們。沒有生物試圖吞噬或者同化我們。他們和我們交流,幫助我們。當他們弄明白小蜥蜴的身體裏還住著另一個人的時候……就給我造了一具身體。至於卡列爾,我感謝它,它把我的意識注入了這具軀體。”

“造了一具身體?”

“按照我的理解,”爺爺含糊不清地說,“卡列爾保存了我的身體樣本。我在死前也問了這個問題。我希望能在它體內活到我們學會培育人類軀體的那一天。”

“我們現在就能辦到。你沒聽過關於日本首相或者美國總統的傳聞嗎?”

“那隻是傳聞,”爺爺打斷了我,“唯一一個真正利用克隆技術延長自己生命的人……你沒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他非常富有,是一位著名的慈善家。但我辦不到。我沒法撫摸著自己年幼的克隆體的頭,然後命令第一次上手術台的醫生去……不,別佳,那樣的話,我還不如被埋進土裏,被蛆蟲吃掉。”

“我相信你。”我說。爺爺反駁了無聊的小道消息,這本來讓我感到一陣輕鬆,但那個不知名的億萬富翁的故事又讓我陷入了恐懼。

“總而言之,我收到了這樣一份禮物,”爺爺看著自己的雙手,“絕佳的禮物。隻不過我還是不想在那個世界久留。我和瑪莎離開了……我當時非常害怕我們會去到不同的世界,但我們直接來到了這裏,貿易聯盟的星球。顯然,這是成功的一步——他們對我們很好奇,聽完了我們的故事。”

“而且願意幫忙?”

爺爺歎了口氣。

“你就直說吧。他們承諾你什麽了?”

“幾乎什麽也沒有承諾。他們不時咒罵暗影幾句,但並不想插手戰爭,他們覺得暗影隻不過是一個迫不得已的臨時係統,將來會被他們的自由移動係統取代……傻子。他們或許能得償所願,但可能根本沒人能穿過他們的隧道去到想去的地方。他們還建議我們進入暗影。”

我點點頭,“克洛斯……他是個不錯的人,爺爺……他也是這麽說的。”

“當然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別佳。”

我們四目相對。

“我理解,”爺爺柔聲說,“這跟你想象中的天堂不一樣,對嗎?不過這也不是天堂。你就把幾何學家的世界看成地獄,而這裏是煉獄吧。選一個。你總有一天要自己做決定的。我們沒有與幾何學家結為同盟,而是潛入了這裏。現在我們站在了一切的起源處,站在這人類的發源地,或許也是全宇宙所有種族的發源地。也許,生命就是這樣罕見的奇跡?或許我們在宇宙中所遇到的一切生物都是同根同源的?從這裏發源,從初始星球發源……”

“這裏就是初始星球?”

“是的。正是它。”

我準備對爺爺說的一切,都在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我甚至莫名後跳一步,走向窗邊。

天空、森林和河流……

“我以為,初始星球上居住著暗影世界最‘成熟’的居民……居住著那些已經拋棄了人類軀殼的人。克洛斯提到過一個那樣的星球……”

“他們在那裏也是活著的,或許到現在還活著。隻不過我們無法感同身受。”

我沉默了。我望著花園裏喝著紅酒談天說地的瑪莎和克洛斯。小蜥蜴坐在他們中間,搖晃著腦袋,看起來既不像個智慧生物,也不像個機器人,不過是一隻可愛的寵物。

“我們接下來已經無處可去了,彼特。”爺爺說。他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我的孩子,你已經竭盡全力了,你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但這是條死胡同,路已經到頭了。你來到了全宇宙最大的賭場。牌已經發好,賭桌旁隻剩下兩個空位:自願接受奴役,或者被迫接受自由。別無他法。”

我不知說什麽好。

“我們也可以退出遊戲,別佳。我們可以留在賭場工作。但想想吧,這就意味著徹底的失敗。”

我仍然沒有說話。

“做出決定吧,別佳。你有權做決定。你比我更優秀,你更加純潔,更加坦誠。輪到你邁出這一步了。做出決定。或許,貿易聯盟真的會取代暗影。或許,我們會想出什麽別的辦法。但現在……現在重要的是活下去,保住地球。”

“我們怎麽才能進入暗影?”我問。

爺爺歎息一聲,“最棘手的問題就在這裏,別佳。”

[1].美國物理學家傑拉德·奧尼爾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設想,在太空中建造一個圓柱體空間站,它通過自轉的離心力來產生重力。

[2].出自《愛麗絲夢遊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