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關於汽油,爺爺說對了。總的來說,我發現莫斯科街道上的車有點兒少。一開始我直接往葉利謝耶夫食品商店[1]開去,然後想起了艾爾莎·施萊德爾的囑托。感謝上帝,我仍穿著那件全祿航空的短外套,她的信還乖乖地躺在內袋裏。我鬆了口氣,掉頭沿著奧加列夫街行駛,把爺爺的老“朱裏那”[2]停在郵政總局對麵,爺爺出於愛國主義,一直沒有換車。

我完全不信任我們郵局的速度。把信扔在這兒,還不如讓它自己走到法蘭克福。

我往人行道上的計費器裏扔了枚硬幣,交完停車費,跑向郵局。幾個路人有些好奇地看著我,但似乎沒人把我認出來。

榮耀稍縱即逝。如果我是把快墜毀的“螺旋槳”從莫斯科上空開走了,那舊都的居民肯定很長時間內都能認出我。可我隻是……

寄信還得再加點兒錢。我把“太空幣”換成盧布,在信封上粘了兩張三十戈比的郵票,把信投進了郵筒。你好,施萊德爾先生,一絲不苟的德國資產階級分子。你美麗的妻子很想念你,並向你致以問候。

把車從停車位開走不是個聰明的做法。我穿過人行道,一頭紮進香氣四溢的葉利謝耶夫食品商店。

眼前的畫麵令人愉快,各色美食琳琅滿目。雖然我已經對新奇的美味無動於衷,但某種古老的本能還是激起了血管中的腎上腺素,開始喁喁低語:“都要!都要!多拿點兒!”

我抵抗著本能,開始繞著櫃台找東西。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火腿——瘦的,跟爺爺想要的一樣。我朝微笑著的店員點點頭,在腦子裏簡單算了算,開口說:

“勞駕,給我七百三十二克‘美味牌’香腸。”

也許並不需要這麽精確地執行爺爺那“三祖赫拉”的要求……

姑娘的笑容漸漸凝固,但還是盡量滿足了我的要求。她把粉色肉片鋪在秤上,手法嫻熟得讓人嫉妒。姑娘關切地問我:

“七百三十克。還要加嗎?”

我覺得自己像個無賴,趕緊搖搖頭:

“不用,謝謝。我……開玩笑的。”

姑娘勉強笑笑,用保鮮膜把火腿包起來。我付了錢,繼續往前走,發誓下次不再用這麽精確的數字了。這又不是星際貿易談判,也不是超空間跳躍運算……這隻不過是一家上好的食品商店。

一刻鍾後,我買完了所有東西,包括利口酒和一別騰上好小牛肉。我拎著兩個袋子從食品商店出來,沿著人行道往前走,突然被一個微弱的聲音攔住:

“孩子……”

一位老婆婆站在商店門口大約五米開外。她很明顯是故意的,好讓商店的保安無法立馬發現那裏站著個乞丐,典型的乞丐——身穿幹淨但破舊的衣服,老態龍鍾的樣子……爺爺總是說,奢侈商店門口的乞丐不比學校老師或者社區醫生窮……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總要給他們些施舍。

我停了下來,開始在口袋裏翻找錢幣。

老婆婆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看著商店門口。盡管上了年紀,但目光如炬。

我遞給她一張一盧布鈔票,又從口袋裏撈出一個銅板。在我剛買了上百盧布東西的前提下,隻給這點兒錢顯得有些無恥。

“你是宇航員嗎,孩子?”老婆婆問。她聽起來不像是在詢問,而是在確認。我的製服外套太有特點了。

“是的。”

“給我說說……”老婆婆又朝店門口瞟了一眼,看到沒有民警才放下心來,接著開口,“你去過那兒……”

難道她是個信徒?

“那兒,其他的星係……你不是個普通飛行員,對嗎?”

“我隻是個飛行員,老奶奶。一個車夫。”

出於某種原因,我沒有拿盧布堵住老太太的嘴然後離開。

“無所謂……”那張布滿皺紋的蒼老臉上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我倒還記得加加林活著的時候……我在共產主義時期生活過。”

爺爺對我講過那個時期,但我不打算跟一個乞丐討論這個……

“孩子……”她幹枯的手掌緊緊抓著我的手腕,“你心腸好。你是個好人。給老奶奶講講……你不會瞎扯吧?”

天開始下起小雨,我想快點鑽進溫暖的“日古利”裏去,但看著這沒戴帽子的老太太的滿頭灰發,我開始覺得羞愧難當。

“我不會瞎扯。”

“那你說說,我們還有什麽未來嗎?我倒已經無所謂了……”她的微笑如同秋雨一般溫和,“但我還有曾孫……還有孫子……雖然我自己也常懷疑他們是不是存在……”

“您在說什麽呢,老奶奶?”

“難道你不明白嗎?你有雙聰明的眼睛……他們總是跟我們談偉大的未來,談人類的幸福。我是建設過共產主義的……然後是資本主義……總試著……我們全都為此默默忍耐。為了未來,為了幸福……現在你們在建設星際未來。小夥子,你相信這一切不是白費力氣嗎?”

“我想相信。”我低聲說。

這時,人行道上的人流中突然出現一名穿著灰色雨衣的警察。他停下腳步,瞥了一眼老太太,飛快地朝我敬了個禮,朝她說:

“又來?”

老太太後退了一步。

“想去局子裏走一趟?”警察接著問。

老太太開始飛快地後退。警察緊跟著她上前一大步,但我抓住了他的肩膀。

“站住!”

感謝老天,所有俄羅斯宇航員都有“雙重編製”。我們不僅僅是公司的擺渡工,也屬於俄羅斯航天局。後者,開誠布公地講,是個軍事組織。

根據施普諾夫總統早在三年前頒布的一道法令,我的空軍少校軍銜等同於內務部的某個官階。

但這位警察看起來並不生氣,也不沮喪。

“您是宇航員。”他用肯定的語氣說,“您不要覺得我是那種吃拿卡要的……”

這個莫斯科警察還很年輕,好像跟那些勒索商販、驅趕乞丐的混蛋不一樣。

“她隻是瘋了,這個老太太……總是在這兒轉悠,黏著宇航員,老是問‘其他星球上是什麽樣啊?’‘我們將來會怎麽樣?’什麽的。有病……”

我瞥了下他的眼睛。很誠實的雙眼,隻是還很年輕,甚至比我的同事們還年輕天真。

“也許她是個正常人呢,軍士?”我問。

我覺得,他怎麽也不會明白我的意思……我把裝著食物的袋子扔到後座上,胳膊撐在方向盤上,坐了一會兒。

我相信我們的未來嗎?

我慢慢轉了一下頭,目光掠過人群,仿佛一台攝像機在拍長鏡頭,然後半閉上眼睛,仔細觀察腦中的畫麵。

這些人都相信人類的星際未來嗎?這些被交通問題、不規律的供暖、定期限電和昂貴的食物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人,他們需要星際未來嗎?宇宙能給他們什麽?除了對其他世界的恐懼、對地球母親勉為其難的自豪感——何況這自豪感還來自地球的飛船,來自銀河係中最快的飛船……

我猛踩一腳油門,發動引擎,沿著奧加列夫街疾馳,迫切希望盡快離開城市。

還不如從沒走出過家門。佩列傑爾金諾——星城——自由發射場——銀河係,真是一條完美路線。從舒適的老別墅到充滿學術氣息的、寧靜的俄羅斯宇航員首都,再到忙碌的發射場……然後開始超空間跳躍。

超空間跳躍!美妙的超空間幻覺,和無法想象、難以言喻的遙遠世界。至少對我而言,宇宙已經給予我很多。

難道我的錯正在於,恰恰是我擁有駕駛飛船躍過星際深淵的資格?

這場雨懶洋洋的,一會兒下得瓢潑,一會兒又歸於沉寂。我冒著雨從車庫跑向別墅,發現門沒鎖,門廊裏堆滿了袋子、硬紙箱和大包。從數量來看,仿佛有個大家庭打算來我們家做客一個月,或者有登山隊員在登頂民主峰前在我家停留。所有東西都濕漉漉的,也就是說,神秘的客人剛到不久。

我隻離開了不到三小時,這房子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

我拐著彎從盒子之間穿過去,走進廚房。

“別佳?”

“哎,爺爺……”我習以為常地答應他。

“把食材放下,上樓來!”

我心裏莫名煩躁。可能是因為這種常常從二樓傳來的指令,或者是想起了商店門口的老婆婆……我把袋子重重扔在地上,開始爬樓梯。爬到一半我才反應過來,剛才我想也沒想,就先扔了裝著肉和火腿的袋子,結果裝著酒瓶的袋子落在了上麵。

想打碎酒瓶發個脾氣也不成!

房間裏空氣清新。顯然,爺爺剛通了風。音樂輕響,是某個意大利巴洛克音樂作曲家的曲子,要麽是科雷利[3],要麽是曼弗雷迪尼[4]。一切都很稀鬆平常。

第一個出人意料之處,是爺爺坐在了我的椅子上。第二個不合理之處,是他的圈椅被另一個人占著。圈椅上坐著個年輕女人,像男人一樣蹺著二郎腿。她二十五歲上下,麵孔嚴肅,顴骨突出,頭發紮成一束幹枯的馬尾辮,穿著牛仔褲和家常樣式的毛衣。

不漂亮的姑娘總是讓我覺得尷尬。

我在他們麵前有點兒像犯了錯。如果允許我使用同義反複的修辭,並大膽套用帕斯捷爾納克的句子,我想說她“是醜陋的——不漂亮……”。不,我明白,不是所有女人都得像模特和選美冠軍一樣漂亮。但如果一個年輕姑娘這麽無所顧忌地放任自己的外表,這裏麵肯定有某人的錯。

而我總是自我感覺,好像這個“某人”就是我。

“別佳,來認識一下。”爺爺起身,“這是瑪莎。我最優秀的員工。”

“久聞大名。”瑪莎沒有起身,隻是朝我伸出一隻手。她握手的力道很大,傳遞出某種堅定意誌,像革命同誌一樣。她說話不太連貫,還有點兒刺耳,“我覺得,我們一起工作能合得來。”

“很榮幸……”我嘟噥著說。

爺爺對我點點頭,朝床那邊示意一下。房間裏沒有別的地方可坐了。

“彼得,不知道你對計劃了解多少……”瑪莎開始說,“我直接稱‘你’沒關係吧?”

“沒關係……”

“這就對了。我不喜歡形式主義。那麽,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5]跟我簡單講過情況了……”瑪莎開始說。

“請原諒……”

瑪莎抬抬眉毛。

“請原諒,你是心理學家?”我問。

瑪莎朝爺爺歪歪頭。

“我的錯。”爺爺說,“別佳完全不了解情況。我以為還得再過個一年半載一切才會開始……”

“我是技師。”瑪莎說,“學的是物理,但工作更偏向技工。三年前,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招我來工作……”她又看了一眼爺爺,對方點點頭,“我研究的是……嗯……和外星人溝通的方法和手段。”

“殺死和拷問它們的手段。”爺爺語氣沉鬱。

我腦子裏當啷一聲。

“毒參?金絲桃?牛至?西番蓮?怎麽樣,瑪莎,你全都帶來了嗎?”

瑪莎點頭,仿佛沒發現我的諷刺。

不,我能想象到爺爺有教訓外星人的企圖。但沒想到是這樣……近乎工業化的規模!

單因為這個,他都能去坐兩百年牢!單憑這些籌備工作!

“你不會告發我吧,孩子?”爺爺問。

我默默掃了一眼天花板和房間角落。

“都檢查過了。”瑪莎的聲音毫無起伏,“我早就把所有的‘小耳朵’都找出來,連到一台虛擬電腦上了。監聽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的機構包括聯邦情報局、內務部、俄羅斯航天局、美國中央情報局、以色列情報及特別行動局。但他們都以為,你爺爺現在是在談論外星人的陰謀以及大罵總統。”

“爺爺,你簡直是瘋了!”我朝他大叫,“怎麽,你打算把‘計數器’抓起來拷問嗎?”

“抓倒是不用,它自己會來的。”爺爺擺擺手,“至於拷問……看情況。我們走著瞧。”

瑪莎好奇地看著我,但這反而讓我鎮靜下來。

“爺爺,你錯了。”我開口說,“你大錯特錯。你這是意氣用事!”

“我意氣用事?”爺爺笑了,“說什麽呢,別佳……帶著衝動生活——我好久都沒允許自己享受過這種奢侈了。我的生活中隻有運算。與其爭論這些沒用的,你不如幫瑪莎收拾桌子。別吵了,還是高高興興地享受空閑時間吧。”

他朝我們倆微笑著,把筆記本電腦拿走了,好像在示意閑聊已經結束。我骨子裏還留著對爺爺言聽計從的本能,站起來跟著瑪莎走了出去。她步伐堅定地走向廚房,毫無疑問,她經常到這兒來。

在那些我往返於地球和外星,來回運送那些垃圾的日子裏……

哎,爺爺!

“做飯不是女人的活兒。”瑪莎說。

她麵無表情地拿木錘子敲打著肉排,好像麵前放著的是一塊外星人的肋排。

“當然,不是女人的活兒。”我表示同意,“最好的廚師總是男人。”

瑪莎朝我翻了個白眼,但沒有和我爭論。盡管全程無交流,我們還是友好地一起準備了半小時午餐。然後她又開口了:

“我很嫉妒你,彼得。做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的孫子,這是巨大的幸福。”

“你知道嗎?我也沒得選擇和比較……”

瑪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在開玩笑?”

“沒有,你說什麽呢。”

“我的幽默感很糟糕,”她點燃平底鍋下的火,頗有自我批判精神地承認,“你要注意這一點,彼得。我們以後會一起工作,得消除潛在的衝突……”

“我不擅長和人共事。我把副駕駛座都拆了,換了個跳躍引擎放在那兒。”

我突然想起那架老“螺旋槳”,不由傷感起來。

“你經常經曆超空間跳躍嗎?”

“五十來次吧。”

“那真的跟性**很像嗎?”

“不……應該不像。”

“沒有可用來對比的體驗?”

真是噩夢!她的幽默感很差,但說話直接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有倒是有,隻不過這完全是兩碼事。就好像拿橙子的味道和巴赫的管風琴音樂會比。”

“那我會選橙子。”瑪莎堅定地聲明,“好了。去收拾貨物吧。”

我們整整拆了二十分鍾箱子和袋子,清理出來幾組電子設備、幾捆電纜,以及一些跟聖誕禮物一樣、被小心翼翼地用紙和棉花裹起來的傳感器。

“你帶回來的那位乘客出現時,”瑪莎說,“會有驚喜等著它。這裏有帶偽意識定義單元的光學傳感器、磁傳感器、紅外探測器、主動無線電係統、電場測量儀……誰也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這裏。”

“我們有狗。”我提醒她。

“把它鎖起來。不,不需要。狗已經被加入白名單。”

趁瑪莎不時往廚房裏跑的空當,我更仔細地觀察起她的發明。

所有東西都是手工製作。明顯不是量產的。

但都非常精密。

一個人有可能做出這一切嗎?即使借助了現成的圖紙和研究成果?還有個更有趣的問題:做這些事,可能瞞過有關部門嗎?他們可是一直在不遺餘力地鏟除一切對外星人的敵對情緒。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瘋狂的天才學者!

但我相信爺爺。而他信任瑪莎……

“爐子我關了,”瑪莎從廚房回來告訴我,“我們去布置探測器吧。”

我們冒著雨,開始在別墅周圍安裝探測器。工作並不複雜,所有傳感器都自帶無線電發射器,不需要架線。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在幹枯的草坪、樹幹、柵欄和小路上安插了幾百個小小的塑料裝置,基本上都偽裝成了石子或者枯枝的樣子。瑪莎把其中幾個藏到了幾棟極其難看的房子裏。喏,就是你們知道的那些小商店——售賣五十碼尿布、 “斷手指”“真血”以及其他五年級小孩和腦袋不靈光的大人們愛玩的東西……我必須承認,仿真狗屎看起來還是挺逼真的。

隨後,瑪莎拿著一個便攜操縱器在門廊裏坐下,我則帶著摸不著頭腦的季蘭在別墅周圍轉了一圈。它並沒注意到那些看起來有挑釁意味的探測器,畢竟那上麵沒有外星人的氣味。

我倆沒有從散步中獲得任何愉悅感。看到我和季蘭濕漉漉地回到家,瑪莎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狗可以毫無障礙地通行。”

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地拍了拍季蘭的鼻子,我確信,他們是老熟人了。

“我用一下你的衛生間。”瑪莎知會了我一聲,順手抓起那個最不起眼的小袋子去洗漱了。我隻能等,於是上了樓。

爺爺坐在電腦前,像個詩人一樣敲打著鍵盤,捕捉著稍縱即逝的靈感。

“我們裝好了安保係統。”我說。

“好樣的……”

“爺爺,你覺得,這能奏效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計數器’甚至能把穿梭機裏的黑匣子重新編碼。”

“我們必須走出一個誤區,就是認為外星人無所不能,”爺爺有點慍怒地回答我,“不然我們就隻能屈從於現狀……”

“現狀就那麽不好嗎?”

“你不讚同我的立場?”爺爺深感震驚。

“總的來說是同意的。”我想起莫斯科那幾乎空無一車的街道,臉色陰沉緊張的路人,還有乞討的瘋老太婆……“當然,我們的行為會摧毀國家經濟……不,不僅是這個國家的,而且是整個星球的。就連西班牙、葡萄牙、巴西這樣的小國都建了太空港……這局勢不太正常。”

“所以?”爺爺來了精神。

“那些濱海邊疆區的事故……他們說環境越來越糟,一發不可收拾……對,我們無法阻止事情每況愈下。但,爺爺,如果真的主動反抗,外星人可以毀滅整個地球!”

“永遠不會。肚子裏有金蛋的雞不會被宰了煨湯,即使它啄了主人的手。”

“你這是偽類比。”我說。

“就算是偽類比,但本質還是如此。倒黴的隻有我們幾個,別佳。如果我們搞砸了,就會被抓去法庭審判,流放到伐木場。”爺爺嗬嗬笑起來,仿佛正想象自己手裏拿著斧子,陷在齊膝深的雪地裏,“但地球母親不會變得更糟。”

“爺爺,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

“你從來沒騙過我,爺爺。我相信你,但我很擔心。”

爺爺轉開目光,

“一切都會好的,別佳。但沒有你的參與,整個計劃就會落空。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還能怎麽辦呢?爺爺已經通盤考慮過,把自己步步為營的計劃推演到多年以後了。想讓他在一天之內回心轉意是不可能的。

“跟瑪莎處得好嗎?”

“唔……多多少少還行吧。”

“她是個有趣的姑娘。”爺爺說。

“是的,很聰明……”我給出了唯一能說出口的評價。爺爺覺察到我聲音中的緊張,激動地問:

“沒了?”

“挺講衛生的……”我聽著一樓的水響,胡亂說了一句。奇怪的是,爺爺居然哈哈大笑起來,“彼得,你有時候很讓我吃驚……”

“你也是,爺爺。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很久了。我有許多老熟人,別佳。”

我猛然想起來,“爺爺……達尼洛夫向你問好!”

“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說的?”爺爺拍了一下手,“對,是他去接的你……”

“不隻是問好,”我絕望地小聲嘟囔,“他還有東西轉交給你……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皮包。”

“拿過來,”爺爺指揮我。他好像有點緊張,“別打開,直接把包拿過來!”

我衝到樓下。季蘭在門邊轉來轉去,用爪子扒拉著門鎖。我打開鎖,它立刻躥到院子裏去了。讓它跑跑吧,雨也小了……說不定,它會觸發哪個探測器,好證明瑪莎的過度自信。

在我找皮包的時候,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和歌聲。瑪莎唱歌倒是在調兒上。但她的聲線,老天,太糟了。

我拎著皮包上樓去找爺爺,然後愣在原地。

爺爺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還穿上了一件破舊的塑料大袍子。袍子是透明雙層的,夾層中間布滿纖細的、蜘蛛網樣的銅線。爺爺的臉上戴著透明麵罩,表麵還帶有金屬格柵。

他手裏有個小小的綠褐色金屬組件,上麵安著複雜的天線、兩個撥動開關和一塊顯示屏。

“皮包放桌上!”爺爺從麵罩後麵命令我,“然後走開。”

“爺爺,這是什麽?”我問。

“不知道,我又不是焊工,這些是在建築工地上找到的。”爺爺明顯在引用誰的話,隻不過我想不起出處。

“這是有機體指示器,孩子。”

**胡亂扔著一口打開的箱子,明顯是瑪莎帶來的。裏麵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用途不明的設備。

“讓我們看看……”爺爺嘟噥著扳動了開關。

顯示屏亮起了紅燈。

“你的‘計數器’有可能藏在皮包裏嗎?”爺爺毫無惡意,但我五髒六腑都一涼。

“不……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爺爺表示同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皮包,身體靠向床邊,從箱子裏拿起一件很像武器的東西,上麵有手柄、扳機和錐形槍身。這件武器可能不是用子彈的,它的槍身長得像天線。

“住手!”我在爺爺按下扳機的瞬間失聲大喊。但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有耳畔傳來一聲不知來自何方的輕響。

“這是麻醉槍的樣機,”爺爺說著放下武器,“單發的。對一切地球生命形式有效。”

“對外星物種呢?”

“馬上就能知道了。”

爺爺走向桌子,打開皮包。裏麵躺著幾個小包裹,裝著我的行李和紀念品。還有一個大包裹。

爺爺非常謹慎小心地打開了它。

他鬆了口氣,坐進了椅子裏,開始摘透明麵罩。

“薩沙還記著我有多愛紅魚……”他說,“想嚐點兒嗎,彼得?醃得透透的鮭魚……現在還被麻醉了。”

我揪下一塊魚肉,吃下去。

就是普通的魚。神秘武器沒有影響魚的味道。

“很棒的鮭魚,爺爺……”我說,“你為什麽要那樣?”

他坐在那兒,兩手抱頭盯著皮包,然後苦惱地看向我,“你覺得我不害怕嗎,別佳?你覺得,每晚的噩夢不會壓在我心頭嗎?我的神經,別佳……我甚至想過,我活不到這一天了……來不及……親自……”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爺爺立刻抖擻精神。

“去洗漱吧。我和瑪莎要談談。”

我繞過呆立在門口的姑娘。她裹著浴袍,頭發包在毛巾裏麵。

“我們剛才打了一仗。”我客氣地告訴她。

我心滿意足地洗了很久,仿佛可以從身上搓掉過去幾天積攢的所有緊張和意外,恢複之前平靜輕鬆的心理狀態。

不管怎樣,我習慣了對一切抱有信心,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未來。打小我就知道:世界上有爺爺在。有這樣一個爺爺,他尖銳的評論會被搬上報紙頭條,議員和商人都來找他商量事情。躲在他身後就安如泰山。不,他從沒強迫我做過什麽。我自己決定中學選什麽課,參加什麽運動小組,想去哪裏學習,自己決定當戰鬥機飛行員,然後又去當了宇航員……但爺爺隨時可以為我提供幫助。

有趣的是,銀河係大家庭中有孫子輩兒嗎?

我笑了起來,吹起口哨,然後想起瑪莎那不成調子的歌聲,立馬閉嘴了。

在浴室裏唱歌幾乎算是個惡癖。

關於親生孩子和繼子,爺爺在自己的書裏打了個很好的比方。雖然這個比方對於人類來說有點難堪,但我們早該學會抱怨了。

所有的類比都有欺騙性……

有什麽東西壓在我心頭。一絲涼意暗暗流入胸膛,好像在用爪子上細長的指頭撓動我的神經。熱水也無法衝散它。

我是不是遺漏了什麽重要的事情?我轉過身,不想睜開眼……

我呸,這都快成神經衰弱了!我一切正常,要多正常有多正常,毫無疑問。

我擰幹柔軟的舊毛巾,從架子上拿起電吹風,稍稍吹幹頭發。瑪莎要麽是不好意思用,要麽是沒看見它。更可能是沒看見。我得給她推薦一下電吹風。奇怪的姑娘……

有意思,她喜歡上我了嗎?不是作為她崇拜的安德烈·赫魯莫夫的孫子,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人?

我看了一眼房裏是不是沒有人,才從浴室裏走出來。瑪莎是個毫不客氣的人,她有可能不敲門就闖進來,而我還沒習慣這一點。大概從五歲起,我就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是自己房間的唯一主人。隻要我想,爺爺都不能進我的房間。我曾經在爺爺的某本書裏讀到,丟失“個人領地”會導致獨立個體乃至整個國家或種族的異常發展。爺爺指的是人類無法掌控地球。他預言了結局。他拿各個民族的曆史做了些非常冒險的類比,但成功預言了今日的結局。也許,他在對我的教育中,也植入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有人輕輕敲門。

“別佳,”爺爺喊我,“如果你休息好了,就幫我們擺擺桌子吧。”

我不喜歡這樣的家宴。不知道意義何在。如果有客到訪,想要慶祝一個真正的節日,那是另一碼事。精致的陶瓷餐具、水晶高腳杯、某種用杏仁醬煎的小牛排、隻選法國進口的寶祖利酒……用美味佳肴招待客人,是很愉快的。

或者如果你為自己辦一場慶典,去一家舒適的小餐館,端著裝滿鮮啤的杯子,撕著卡爾斯烤肉串[6]……

但假如你自己忙活,準備半天,端出美妙的沙拉,鋪好桌布,擺開餐具……隻為兩個小時後吃飽喝足,開始自己洗盤子收拾殘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這不傻嗎,說實話?

本來我們可以坐在廚房,在微波爐裏熱個比薩,開一瓶捷克啤酒。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甚至還可以在桌子正中的空杯子裏插根蠟燭……

我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奔忙,途中路過餐廳時,我看到瑪莎非常努力地把桌子布置得無比隆重。她甚至不知從哪兒找出一盞燭台和印著喜慶圖案的餐巾,還有白銅冰桶……我都不知道家裏還有這麽多沒用的東西。那條被麻醉的鮭魚光榮地成了主菜,被擺在桌子正中。

瑪莎還沒忘了把報警係統操縱器放在自己盤子旁邊,隨時保持警惕。

“我漂亮嗎?”我停下來喘氣的時候,瑪莎好奇地問。她穿著深紅色的長裙,頭發打理過,看起來可愛多了。

也許,隻是因為我看得仔細了?

“嗯哼……”我踟躕了一下,問,“沒有別的客人了?”

“沒了,怎麽了?”

“好吧……”

我簡直想挨個去附近的別墅,從老作家或者他們無所事事的孫子裏隨便抓個人來吃晚飯,共享美味。

不能這麽做。要談正事的。

半小時後,我們就在桌前坐下了。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但晚飯時間也還沒到。我偷偷瞄了爺爺一眼。他換下針織褲和套頭毛衣,穿上了老式西裝、白襯衫和不知什麽時候流行過的窄領帶,看起來十分滑稽。退休老人總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去要求提高退休金,或者要求市政府給他們免費維修公寓。他胸前還有勳章……但那不是爺爺用軍功掙來的。他沒有打過仗,不管是高加索戰役還是克裏米亞危機。

也許,正因為如此,爺爺才到現在都這麽熱血好戰?

“孩子們……”爺爺清了清嗓子,瞥了我一眼,然後看向瑪莎,“姑娘小夥兒們……你們早該相識了!”

有趣的開場白。

“為了人類找到機會的這一天,我等了二十五年,”他接著說,“四分之一個世紀。三分之一的人生。我一直在做準備。也許我的很多行為並不道德……但我必須這麽做。”

他把高腳杯拿在手裏轉了轉,瞟了一眼裝著上好莫斯科伏特加的酒瓶——“舊都”牌伏特加。

“而現在,我感覺到了,我們的時刻到來了。這是屬於全人類的時刻。即使人類自己並未察覺……別佳!”

我默默打開酒瓶,給爺爺倒了一滿杯,給自己隻倒了一點兒,然後看向瑪莎。

在她的注視下,我也給她倒滿了一杯。

“為我們的……我們的冒險者幹杯。”爺爺一口喝幹,“彼得,如果你不想喝,就給自己倒點兒礦泉水。”

我鬆了口氣,把伏特加都倒給爺爺,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若米”[7]蘇打水。瑪莎打量著我,眼神中帶著非善意的好奇。

“別佳,你總是這麽守規矩嗎?”

“這難道不好嗎?”我反問。

“有點兒無趣。”

“我沒覺得。”

有那麽幾分鍾,我們都在悶頭吃飯。瑪莎的肉排做得很棒。我甚至放鬆了下來。說不定,關於正事的談話就縮減成幾句愛國主義的祝酒詞了?

“人類在銀河係中取得應得地位的唯一機會,就是讓自己變得不可取代。”爺爺突然開口說。

“我們本來就不可取代。”我反駁他。

“最快的飛船……是的。我們隻是有用,別佳。不能把有用和不可取代弄混。我等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希望能等到有一天,人類做出其他種族難以想象的事情……”

爺爺和瑪莎碰了一下杯,他們幹了。我們這位客人臉色沉靜,她明顯知道爺爺在說什麽。我有點兒氣惱。

“我希望,有三個相對年輕且和我們一樣無法施展自己野心的種族,也在等待著這一天。”爺爺說道,他的眼睛微微發光,“阿拉裏、‘計數器’、庫阿裏庫阿。戰士、數學家、變色龍。”

“誰?”

“你知道庫阿裏庫阿沒有固定形態吧?”

我聳聳肩。的確,當然,在我看過的那些影片中,庫阿裏庫阿長得都不一樣。

“它們是原生質共生生物,沒有內外骨骼,體重多變,從半公斤到一公擔都有。”爺爺低沉地笑起來,“它們作為設備安裝工和維修工是不可替代的,可以鑽進任何縫隙裏,放進很小的工作模塊中……或者放在火箭彈頭裏。它們對這個角色能有多滿意,別佳?”

“我們不了解它們的心理,爺爺。就連你也不知道。”

“廢話!生存的欲望和自保的本能是恒常不變的。不拚盡全力生存的種族,根本不存在!庫阿裏庫阿就是宇宙中的小卒子。誰能鑽進正在運轉的反應堆裏?庫阿裏庫阿。誰能把沒有返程功能的探測器帶到行星上?當然,是庫阿裏庫阿。誰能讓魚雷擊中目標?還是小小的、容易養活的、智慧生物……庫阿裏庫阿。”

都是髒活兒,當然。這些我都知道。

但我從沒聽說過,庫阿裏庫阿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過憤怒。話說回來,一般的希克西或塵族又何曾聽到過人類的不滿呢?

“‘計數器’潛入了地球。它們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和我會麵。”爺爺伸手拿過瓶子,自斟一杯,“它們明白……它們能夠分析我的文字。它們知道,我能幫上忙。”

不,爺爺老了……他從哪兒來的自信?他什麽後盾也沒有,除了幾個外星生物心理學研究中心,和一個極度崇拜他的姑娘。他沒有上飛船的權限,沒有……

不過,我有權限!

我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爺爺,如果‘計數器’是瞎說的呢?”我問,“如果它不是來找你的呢?”

“它說的是實話!”爺爺朝我嚷起來。

“如果它半路上死了呢?它要穿過整個國家。它在這裏是外星人,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獨自待在敵人的星球上!”

爺爺垂下眼睛。

“它應該做了萬全準備,”爺爺垂頭喪氣地說,“它必須考慮到所有情況。我們星球的資料,所有種族都能掌握。你不知道銀河委員會的單向性信息準則嗎?我們沒有權利獲得更古老種族的信息,但必須提供自己的……”

“我知道,爺爺。但它也不可能麵麵俱到。”

“它就是考慮到了你那輛裝滿番茄的大巴,我也不驚訝!”爺爺壓低嗓子說。

“你們接著吵。”瑪莎給自己盛了些沙拉。

“對不起,爺爺。”我說。我突然想喝點東西。當然,不是伏特加,廚房裏應該有紅酒。

“我也要向你道歉,別佳。”爺爺擦了擦額頭,“把季蘭放進來吧,你沒聽到它在可憐巴巴地叫麽……”

我走進廚房,拿了一瓶摩爾多瓦“黑普卡利”紅酒和一隻開瓶器。門廊真的傳來低沉的狗叫聲。怎麽,雨又開始下了?或者季蘭覺得,自己也應該被算在出席晚餐的客人裏?

我一隻手拿著瓶子走向門口,打開走廊裏的燈,開始開鎖。季蘭激動地撲了上來。

“你吵什麽呢,就跟地下室裏的老鼠一樣……”我說著打開門,“找罵嗎?!”

不,我確實不能罵它……

季蘭一副邀功的樣子,洋洋得意地走進過道,把癱軟的小蜥蜴從地板上拖過來。它強有力的牙齒緊緊咬著“計數器”的喉嚨。狗把外星人扔到我腳邊,用嘴巴蹭了蹭我的膝蓋。

快誇我呀小主人……

“爺爺!”我拚命大喊,“爺爺!”

[1].莫斯科一家老牌食品店。

[2].日古利第十代車型。

[3].阿爾坎傑羅·科雷利(1653-1713),巴洛克時期最有影響力的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4].溫琴佐·曼弗雷迪尼(1737-1799),意大利作曲家,曾到聖彼得堡為宮廷服務十一年。

[5].指主人公的爺爺。

[6].一種特殊的肉串做法,比一般烤肉要嫩。

[7].格魯吉亞高級蘇打水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