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羅馬建城,源於某起謀殺案。

根據曆史傳說,羅慕路斯殺死弟弟勒莫斯,以自己的名字為這座城市命名,就此成了第一代君王。

不過,這隻是一連串血腥故事的開端而已。永恒之城的悠遠曆史充滿了謀殺案,而且神話與真實事件的界限經常模糊難辨。老實說,羅馬的偉大曆程充滿了斑斑血跡,而且,在這千百年的時光中,就連教廷也作出了不少貢獻。

所以,即便到了現在,這座城市還會秘密慶祝殺人凶案,也沒什麽好意外的。

科斯莫·巴爾蒂提的確信守承諾:他找到門路,讓馬庫斯參加今晚那場慶祝奧斯提亞慘案的私人派對。馬庫斯不知道等一下會遇到什麽狀況,目前他唯一的線索就是在提布爾提那中轉站的電話亭,聽取科斯莫留給他的那通語音消息。

“每一個客人都有字母與數字混合而成的個人專屬密碼。你必須默記在心,千萬不能寫下來。”

這一點不成問題,反正為了避免留下行蹤,聖赦神父從來不會寫下任何筆記。

“689A473CS43。”

馬庫斯在心裏默念了一次。

“預約時段是午夜零點。”

然後,科斯莫給了他位於亞壁古道的一個地址,他也牢記在心。

“還有一件事,我發現了一條有利線索……我還得向我的消息來源查證,所以現在還不能說。”

馬庫斯很好奇,但科斯莫的語氣似乎很有自信,甚至帶有些許得意揚揚。

最後的那一段話帶有警告意味:“要是你打算進入那棟別墅,就不要三心二意。你一進去,就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亞壁古道的名稱源於它的建築師之名。羅馬監察官兼執政官亞壁烏斯·克勞狄·卡阿蘇斯於公元三一二年開始興建它。

羅馬人稱其為“皇後之路”,因為它與其他道路不一樣,是真正的工程傑作,是那個年代的前衛極品。它使用了石頭鋪麵,也就是說,不論是任何交通工具或任何氣候都不會破壞它。這裏還設置了排水係統,遇到下雨的情況,不會導致車輪動彈不得。原始路麵的路寬超過四米,可以容納雙向車道,而且一旁還設有行人的專用道路。

亞壁古道的概念相當先進,所以大部分的路段都保存得很完好。附近四處林立的豪宅,如今也成了有錢特權階級的住所。

讓馬庫斯目不轉睛的是最偏遠的那一棟。

攀爬的常春藤掩蓋了一半的麵積,藤葉早已落光,看起來宛若一條史前時代巨蟒的枯骨。西廂的主體建築物是一座高塔,最上方有瞭望台。窗戶巨大幽深,偶爾有車輛經過,車頭燈掃向窗戶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型的蘭花、木蘭、孔雀以及蝴蝶彩繪玻璃的圖案。

宛若樹枝與花朵扭結在一起的鑄鐵大門後方是車道,兩旁種有意大利石鬆,高達十五米以上,細瘦的樹幹微微彎斜,樹葉被修剪為球狀,貌似一群戴著圓盤帽的老太太。

這間房子看起來已經有數十年無人居住。但某根柱子上麵裝有監視器,不斷移動監看前方的路麵,還是看得出裏麵有人居住。大馬路上隻有一盞路燈,散發出橘黃的光暈。

馬庫斯早在預定時間前的一小時就抵達現場,他找到距離大門三十米左右某個靠牆的凹陷處。在等待午夜零點來臨之前,他要好好觀察這間豪宅。

鄉間氣溫凍寒,一切宛如陷入冬眠,就連聲音也一樣。空氣黏滯,萬物凝定不動。馬庫斯感覺很孤單,仿佛準備要麵對自己死後的一切。數十米之外,就是通往某個秘密世界的通道,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到的那個界域。

此外,還有其他時刻,也曾讓他覺得自己與某種地獄的入口近在咫尺。有一次,他搭乘每個禮拜二淩晨兩點從錢皮諾機場出發的包機航班,機上的乘客清一色都是男性。飛機上燈光昏暗,所以大家不需要大眼瞪小眼,不過,每個人的意圖其實都一樣。馬庫斯行經走道,凝望這些人的臉龐,想象他們的日常生活——令人尊敬的勞工、一家之主、足球隊員。表麵上看起來,他們搭機前往某個熱帶地區,其實是前往某個第三世界國家,滿足某種惡欲,那是他們的母親、妻子、女友、朋友、同事一輩子也猜不到的癖好。

還有一次,馬庫斯也感受到相同的痛苦,當時,他凝望著尼日利亞妓女們疲憊無奈的雙眼,她們拚命想要招攬西方觀光客,期盼能有生意上門。最後,她們必須躺在黑漆漆的地下室,價碼要看服務項目而定,有時候,甚至包括淩虐。

馬庫斯永遠忘不了看過極端色情網頁之後的驚慌與恐懼。那是一個平行世界,網絡中的網絡。小孩再也不是小孩,暴力成了取樂的工具。在這樣的地方,能夠讓任何人待在家裏,搞不好還穿著舒適的睡褲與拖鞋,為自己最不堪、最不為人知的衝動找尋發泄的素材。

現在,他馬上就要進入這棟別墅,等一下又會發現什麽?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午夜已經到來,客人們紛紛到達派對現場。

他們從出租車或是禮車出來,送完客人之後,這些車輛立刻離開。還有人是步行,完全看不出是從哪裏走來的。大家都戴著帽子或圍巾遮住臉龐,不然就是高高豎起衣領,以免被別人認出來。

他們遵循的是同一套步驟。在大門口的時候,先按電鈴,等待擴音器傳出聲響——短促的音樂聲後,門鎖開了,大家逐一入內。

馬庫斯等到淩晨一點鍾,數了至少一百個人之後,才從陰暗處走出來,到達大門口。

“689A473CS43。”

門鎖應聲而開。他立刻走了進去。

一名顯然是保鏢的壯漢走到馬庫斯麵前,不發一語,直接帶他走進一條走廊。裏麵隻有他們兩個人,根本看不到馬庫斯先前看到的那些賓客。不過,最讓他吃驚的是,屋內沒有聲響。

那男子請他進入一個房間,然後自己也跟過去站在他的背後。馬庫斯看到麵前有張桃花心木辦公桌,桌前坐了位身著**單肩紫色晚禮服的年輕女子,她擁有纖長的十指、宛若貓咪的綠色眼眸,還有優雅的發髻。她身旁放了個銀盤,裏麵有水壺和好幾個玻璃杯。

“歡迎,”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第一次來嗎?”

馬庫斯點點頭。

“這裏隻有一條規矩,而且很簡單:隻要另外一個人同意,要做什麽都沒關係,但要是對方拒絕,那就是不可以。”

“了解。”

“你有沒有帶手機?”

“沒有。”

“有沒有武器或是其他可能傷人的物品?”

“沒有。”

“我們得搜身,你不介意吧?”

馬庫斯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張開雙臂,等待背後的那名男子執行任務。對方檢查完了之後,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就在這時候,那名女子將其中一個玻璃杯裝滿了水,然後,她打開一個抽屜,又關上,拿給他一顆亮黑色的藥丸。

馬庫斯陷入遲疑。

“這就是鑰匙,”她伸出了手,掌心裏躺著那顆藥丸,“你必須吞下去,否則就不能進去。”

馬庫斯伸手,接下那顆藥丸,送到嘴邊,喝光了水。

他還來不及放下空杯,就已經感受到身體深處突然湧出一股熱流,急躥全身,最後在眼部爆炸。周邊所有對象的輪廓都開始搖搖晃晃,他擔心自己會失去平衡,隨後,他發現有兩隻強壯的手臂接住了他。

他聽到清亮的笑聲,宛若水晶碎裂的聲響:“過幾秒鍾之後,你就會習慣了,”那女子被逗樂了,“在這個時候,就讓它靜靜發揮作用,不要奮力抵抗,藥效將會持續三小時左右。”

馬庫斯努力遵從她的建議……沒過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他發現自己已經靠在某個房間的牆上,四周充滿了各種聲響,宛若被囚禁在籠子裏的鳥兒們在鳴唱。被昏灰光線圍繞的一切慢慢變亮,他發現自己的雙眼逐漸適應了光線的變化。

等到他確定自己平衡沒有問題之後,終於踏出第一步,走向中央。現場播放著優雅的音樂——可能是巴赫的作品。燈光昏暗,宛若遠方出現的光暈,有一股蠟油與燭火的味道,還有性的氣息。

他旁邊還有其他人,他看不清楚他們的麵貌,但他還是有模糊的意識。

他剛才吞下的藥一定具有增強感官的功能,同時讓他失去了記下周邊細節的能力。他盯著某張臉,但立刻就忘得一幹二淨,這就是那顆藥丸的第二個目的:不會有人記得別人的模樣。

有人陸續從他旁邊走過去,與他四目相接,或是報以微笑,還有個女子愛撫他之後就離開了,許多人都是赤身**。

沙發上有一團無臉人,隻有胸部與四肢,一張張嘴在尋索其他的雙唇,渴求歡愉。馬庫斯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快速播放的電影。

要是他沒辦法辨識這些人的麵孔,那麽他來這裏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必須想個辦法。他發現雖然整體景象難以捉摸,但細節倒不至於如此。他必須專心研究細枝末節,要是他低頭,視線就會變得比較清晰,映入眼簾的畫麵就不會消失。

鞋子。

馬庫斯想要記得那些鞋子,有高跟鞋,有綁帶鞋;有的是黑色、亮閃色澤、紅色。他走到他們中間,任由自己隨著人群移動。突然之間,大家都聚在一起,宛若河流在湧動,朝正中央前進,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被吸引過去。馬庫斯也往那裏鑽,透過一堆人牆的背部往裏麵瞧,看到有人**趴在地上,脖子後方有鮮血汩汩流出。

馬庫斯立刻就知道這是在影射誰,喬治·蒙蒂菲奧裏。兩名女子跪在他身邊,伸手愛撫他。

他的時間已經到來……小孩們死了……

遠處有張汽車座椅,一個**被綁在上麵,登山繩纏住她的胸脯,她戴著紙麵具:黛安娜·德爾高蒂歐的笑臉,可能是取材於剪報照片或是網絡圖像。

錯誤的愛給了錯誤的人……

有個壯碩男子跨騎在女孩的身上,宛若雕像般的身材塗滿了油,臉上戴了黑色真皮頭罩,一隻手揮舞著銀色的鋒利刀子。

他對他們冷酷無情……鹽之童……

兩名年輕人在奧斯提亞鬆林的遇害場景,成了這個夜晚的邪惡亮點。不時會看到一些圍觀者離開人潮,找人一起到旁邊**。

要是沒有人阻止他,他絕對不會停手……

馬庫斯突然一陣反胃。他轉身,以雙臂奮力擠開人群,好不容易到了角落。他單手扶牆,深呼吸,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吐出來,也許可以有機會排出部分藥丸,可以離開此地。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恍神的狀態還會持續一陣子,不可能立刻恢複正常。而且,他也不想現在就回頭,他要看到最後,他別無選擇。

就在那個當下,他抬頭,看到旁邊站了一個幽黑的身影,正在觀察群眾。那個人穿的是連身工作服,或者是雨衣,過大的外套。不過,真正讓馬庫斯吃驚的是,對方從褲袋口露出的奇怪黑色物體,那個人不想讓大家看到那東西,似乎是把槍。

馬庫斯覺得奇怪,這人是怎麽把槍帶進來的?難道剛才沒有被搜身?但他終於恍然大悟,那不是槍。

是相機。

他想起桑德拉曾經提到凶手特地為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塗抹口紅的事。

“我覺得他拍下了她的照片,其實,這一點我早就十分確定。”

馬庫斯心想,這個人來到這裏是為了得到紀念品。所以,他離開牆邊,朝對方走去,同時想要努力看清這名男子的五官,不過,那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距離越來越近,消散的部分也越來越多。

對方一定發現他了,因為那男人轉身盯著他。

馬庫斯感覺到那對黑色眼眸盯著他的凶猛力道,讓他動彈不得——現在的他,宛若被釘在標本箱裏的蛾。馬庫斯想要加快腳步,卻使不上力,他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大片水沙地裏緩步前行。

那個人掉頭離開,還不時回頭張望,仿佛擔心馬庫斯會跟上來。

馬庫斯想要跟上對方的腳步,卻困難重重,他甚至伸出了手臂,誤以為這個動作可以阻止對方往前走。但他已經氣喘籲籲,仿佛在爬陡峭斜坡。然後,他突然靈機一動,停下腳步,等待對方轉身看他。

他一發現那男子轉頭,立刻畫下顛倒的十字。

對方果然放慢腳步,似乎想要理解那動作的意義,不過,他還是繼續往前走。

馬庫斯繼續跟過去,看到那男人從法式落地窗走出去,也許他剛才就是用這種方式逃避安檢潛進來的。馬庫斯現在也來到戶外,冷夜寒氣突然撲來,似乎讓他從昏沉狀態中清醒過來。

那團人影走向樹林,他們相隔的距離已經很遠了,馬庫斯不想就這麽讓他溜走。

要是沒有人阻止他,他絕對不會停手。

不過,就在他逐漸恢複正常的時候,有重物落在他的後腦勺上,突然一陣痛楚,有人偷襲他。他倒下,失去了意識,昏迷之前,他注意到距離臉龐隻有幾厘米的地方,偷襲者所穿的鞋子。

一雙藍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