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蟲[1]

天真熱,近年來少有的熱。無論你朝哪兒看去,都隻見一幢幢泥打牆房屋上的瓦片如鉛一般反射著沉悶的陽光。照此情形,屋簷下那些燕子窩中的雛燕和卵會不會被熱浪蒸死呢?真叫人擔心啊。所有的旱田裏,無論是麻還是黍,全都被泥土的熱氣熏得耷拉著腦袋,綠葉也全都打蔫兒了。盡管天氣晴朗,或許是被近來的暑氣烘烤過度的緣故吧,田野上方靠近地麵的空氣異常渾濁,而天空中則散布著一撮撮浮雲,就跟在陶釜中煎年糕丁似的。《酒蟲》的故事,就是從三個甘冒如此酷暑炎熱、特地跑到打穀場來的男人開始的。

令人不解的是,那三人中的一個,居然赤身露體、仰麵朝天地躺在了地上。不僅如此,不知何故,那人的手腳還被人用細麻繩結結實實地捆了好幾道。不過他本人倒也並未表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是個矮個子,麵色紅潤,給人以笨重感的、肥豬似的男人。他的枕邊還放著一個大小適中的素燒陶缸。至於缸裏有些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人則身穿黃色袈裟,耳朵上掛了個青銅小環,一看就是個相貌古怪的和尚。他不僅膚色奇黑,頭發、胡須還都打了卷,怎麽看也像個打蔥嶺西邊[2]過來的番僧。隻見他一直在揮動著一柄朱柄麈尾,很有耐心地替那個赤身**的男子驅趕著牛虻蚊蠅。不過他這會兒像是也很累了,於是便來到素燒陶缸旁,像煞有介事地蹲了下來,形如一隻火雞。

還有一人,離他們稍遠,正站在打穀場角上一間茅草房的屋簷下。這家夥隻在下巴頦兒上長著幾根老鼠尾巴似的胡須,身穿一件幾乎要蓋住腳後跟的皂布長衫,一條結兒打得很鬆的褐色帶子耷拉在腰間。手持一柄白色羽扇,時不時還像模像樣地扇上幾下。看這模樣,多半是個儒生吧。

這三人全都默不作聲,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連身體也不怎麽動彈,屏息靜氣,讓人覺得他們正懷著極大的興趣,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什麽怪事。

日當正午。許是連狗都在午睡了吧,竟然聽不到一聲狗叫。打穀場周圍的麻和黍,也不發出一點兒聲響,隻讓其綠葉靜靜地反射著陽光。一望無際的天空中彌漫著悶熱的炎靄,就連那雲朵也像是因酷熱難耐而氣喘籲籲了。觸目所及,除了這三個男人,已並無活物了。而這三個男人又像關帝廟中的泥塑木雕一般,一聲也不吭。

當然了,這不是個日本故事。說的是某年夏天,發生在中國長山一戶劉姓人家的打穀場上的事情。

這個赤身**躺在太陽底下的,正是該打穀場的主人。他姓劉,名大成,是長山一帶首屈一指的大財主。此人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可以說從早到晚,杯不離手。並且是個天生的海量,據說“每獨酌,輒盡一甕”。而他又“負郭田三百畝,輒半種黍”,所以“家豪富,不以飲為累也”。

那麽他又為什麽要在大熱天裏,赤身**地躺在這兒呢?其中自然是有個緣故的。

話說有一天,劉大成與酒友孫先生(就是那位手執白羽扇的儒生),正在一個通風極好的房間裏,倚著竹夫人[3]下棋。忽有丫鬟來報:

“門前來了個自稱是從寶幢寺來的和尚,要見老爺,請示下。”

“什麽?寶幢寺?”

說著,劉大成像是因強光耀眼似的眨巴了幾下他那雙小眼睛。不一會兒,便十分怕熱似的站起肥胖的身軀,吩咐道:

“那麽,就讓他上這兒來吧。”

隨後,他瞟了孫先生一眼,又加了一句:

“多半就是那個和尚吧。”

所謂寶幢寺的和尚雲雲,其實是一個來自西域的番僧。此人不僅精通醫術,還能施**,因此在這一帶非常有名。譬如說,經他一治,張三的黑內障[4]馬上好轉;李四的痼疾也立刻痊愈了。諸如此類,坊間流傳著他許多近乎神奇的傳聞。這些傳聞,劉孫二人自然也都有所耳聞。可問題是,這番僧今天又為何特意來訪呢?不用說,劉大成從未主動邀請過他。

順便說一下,劉大成並非什麽好客之人。不過,在有客在先而再來一客的情況下,一般他還是樂於一見的。因為他有著孩子般的虛榮心,喜歡在客人麵前炫耀自己的交遊廣闊。更何況今天來的這個番僧名聲不錯,在哪兒都吃得開,與他會麵也是件能給自己臉上增光的事情。——劉大成決定與之見麵的動機,大體如此吧。

“他來這兒會有什麽事呢?”

“還不是想要些錢米?你瞧著吧,他一準兒會說‘還望布施’之類的話的。”

正閑聊間,但見丫鬟引領著一位異形沙門走了進來。此人身材高大,目如紫水晶,身穿黃袈裟,長長的一頭卷發垂到了肩膀上。手中執一柄朱柄麈尾,直愣愣地戳在屋子正中間,既不行禮,也不開口。

劉大成躊躇半晌,心中未免有些不安,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有何貴幹?”

不料那番僧居然反問道:

“嗜酒如命之人,就是你嗎?”

“這個嘛……”

冷不丁被人這麽一問,劉大成不免有些惶恐。他支支吾吾地敷衍著,偷偷地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孫先生。孫先生正若無其事地獨自往棋盤上落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得了一種罕見的怪病。你自己知道嗎?”

番僧言之鑿鑿。劉大成聽他說自己有病,不禁麵露訝異之色,撫摩著竹夫人反問道:

“你說我……有病嗎?”

“正是。”

“可我從小到大……”

番僧攔住了他的話頭,繼續問道:

“你喝起酒來千杯不醉,是不是?”

“……”

劉大成怔怔地看著對方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確實如此,他不論怎麽喝,也從未醉過。

“這就是病!”

番僧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你肚子裏有酒蟲。不將其除掉,這病是好不了的。貧僧正為治你這病而來。”

“能治好嗎?”

劉大成不禁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問道,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害臊。

“能治好,我才來的嘛。”

這時,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孫先生,突然插話問道:

“要用什麽藥嗎?”

“不需用藥。”

那番僧沒好氣地答道。

這位孫先生原本就沒來由地蔑視佛、道二教,所以跟和尚、道士在一起的時候很少開口。今天他突然開口,完全是聽到了“酒蟲”二字,內心有所觸動的緣故。因為他也喜歡喝酒,疑心自己的肚子裏是否也有酒蟲,故而多少有些擔心。然而,聽到了番僧那沒好氣的回答後,他突然覺得自己遭到了冷遇,便板起臉來,又跟剛才一樣,默不作聲地一個人下起了棋來。與此同時,他內心還覺得劉大成居然和這種無禮的番僧見麵,真是愚不可及。

然而,他的這點心思,劉大成自然是無從得知的。

“這麽說,是要用針灸了?”

“不用。比針灸更簡單。”

“那麽,是要念咒語了?”

“不,也不用念什麽咒語。”

他們重複著如此這般的一問一答,最後,那番僧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治療方法。說是隻要脫光了衣服一動不動地在太陽底下待著就行了。劉大成覺得,這還不簡單?要是這樣就能治好病,何不讓他治一治呢?除此之外,盡管自己並未意識到,他內心深處的好奇心,也在促使他接受番僧的治療。

於是,劉大成終於低頭懇求道:

“那就有勞你了。”

這,也就是劉大成在大熱天裏,赤身**地躺在打穀場上的原委。

由於番僧說過,身體是一動也不能動的,故而用細麻繩將劉大成的身體一道又一道地捆了個結結實實。隨後,又吩咐童仆拿來一個盛滿酒的素燒陶缸,放在劉大成的枕頭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作為糟丘良友的孫先生,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這一奇特療法的見證人了。

這酒蟲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肚子裏沒了酒蟲之後,又會怎樣?放在枕邊的那個酒缸,又是幹嗎用的?這些問題,除了番僧,沒一個人知道。如此說來,劉大成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赤身**地躺在大太陽底下,豈不是太傻了嗎?可是,普通人去學校接受教育,不也大體與之相同嗎?

熱。真熱啊。汗水吱吱地滲出來,而就在它漲成一顆圓珠的當兒,唰地一下,又熱乎乎地直奔眼睛而來了。偏偏雙手被細麻繩捆住,沒法擦汗。於是便晃動腦袋,以期改變汗水的行進路線。可剛一搖晃,又覺得頭暈目眩。沒奈何,這個法子也得作罷。而在此期間,汗水卻毫不客氣地濡濕了眼眶,順著鼻翼淌到嘴邊,最終直達下巴頦兒。啊,真受罪啊。

在此之前,劉大成還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酷熱白亮的天空,以及耷拉著葉子的麻田;可等到大汗淋漓之後,他就隻得連這事也放棄了。到了這時,他才知道汗水流入眼睛有多麽刺痛。此刻他臉上的表情,簡直同一隻待宰的羔羊沒什麽兩樣。他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太陽的暴曬。然而沒過多久,無論是臉部還是身體上,隻要是他身體朝上部分的皮膚,又漸漸地疼痛起來了。這種疼痛或許可以如此形容吧:似乎有某種力量要將整張皮膚都扯向四麵八方,而皮膚本身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彈性,隻剩下火辣辣的疼痛。這種痛苦又遠甚於汗水的折磨。事到如今,對於接受番僧的治療這事,劉大成感到有些懊惱了。

其實,若與日後的境況相比,眼下的這麽點苦楚實在也是算不了什麽的。

卻說這時,劉大成覺得口渴得厲害。他也知道從前有個好像叫曹孟德還是什麽的人,曾謊稱前麵有一大片梅林,解了手下軍士們的一時之渴。可眼下卻無濟於事,不管自己怎麽想象梅子的酸甜味,喉嚨裏還是一如既往地幹渴。努動下頜也好,輕咬舌尖也罷,都無法降低口中的熱度。更何況枕邊還放著個酒缸呢。要是沒這個酒缸,肯定會好受一些的。可這個要命的酒缸,偏偏散發出陣陣香氣來,不住地侵襲著劉大成的鼻子。並且,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他還覺得酒香越來越濃了。劉大成又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心想,哪怕隻是看一眼酒缸,興許就會好受一點兒吧。他將眼珠子往上翻,終於看到了缸口和圓鼓鼓的陶缸的肚子。雖說看到的隻有這些,可他的腦海裏卻浮現出了盛在昏暗的陶缸內部的、泛著金光的美酒。他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已經幹裂了的嘴唇,可嘴裏並未分泌出唾沫來。其實,眼下的他,連汗水都沒有了。——全都被太陽曬幹了。

緊接著,連續出現了兩三次劇烈的暈眩。而頭疼則還在這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此刻劉大成的心中,開始怨恨起這個番僧來了。同時也覺得納悶兒:自己怎麽就輕易地上了那家夥的當,平白無故地來受這麽大的罪呢?真是愚不可及啊。正尋思間,他覺得喉嚨裏越發幹渴,並且胸口發悶,開始犯惡心了。不行了!再也受不了了!劉大成忍無可忍,終於拿定主意,要吩咐番僧停止治療了。

可就在他喘著氣兒,張開嘴巴——

他覺得有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正一點點地從胸腔往喉嚨口爬。有點兒像蚯蚓在蠕動,又有點兒像壁虎在爬行。總之是個柔軟的東西,正沿著食道往上爬。爬到了喉結那兒的時候,它像是非要闖過難關似的特別使勁兒,突然,它就跟泥鰍出洞似的躥過了那一段黑暗通道,氣勢凶猛地蹦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撲通一聲,有個什麽東西落入了酒缸。

這時,一直穩穩當當地坐在一旁的番僧,立刻站了起來,解開了捆在劉大成身上的細麻繩,並說道:

“行了。酒蟲出來了。你放心吧。”

“出來了嗎?”

劉大成像是呻吟似的問道。他抬起暈暈乎乎的腦袋,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居然忘掉了口渴,連衣服也顧不上穿,就爬到了酒缸旁。見此情形,孫先生也用白羽扇遮擋著太陽,急匆匆地跑到這邊來了。於是三個人一齊探頭朝缸裏看去。隻見一條通體紫砂色、小鯢魚似的東西在酒裏遊動著。長約三寸,有嘴巴,有眼睛。它一邊遊動,好像一邊還喝著酒呢。看到這玩意兒後,劉大成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番僧的治療效果,可謂是立竿見影。自那天起,劉大成就喝不了酒了。到如今,據說隻要一聞到酒味就覺得討厭了。然而,讓人不解的是,從那時起,他的身體竟然每況愈下。今年,已經是他吐出酒蟲之後的第三年了,而他往日那種大腹便便的富態也早已**然無存。油膩而沒有光澤的麵皮,包裹著棱角分明的臉骨,花白的雙鬢,稀稀落落地耷拉在太陽穴上,一年之中到底有多少次臥床不起,也已經難以勝數了。

然而,日益衰弱的還不僅僅是劉大成的身體。他的家產,竟然也迅速衰敗了。到如今,那三百畝負郭之田,已多半落入他人之手。劉大成自己,也不得不操起鋤頭,幹起不習慣的農活來,窮困潦倒,苦度光陰了。

劉大成在吐出酒蟲後為什麽會健康惡化?為什麽會家道中落?隻要將他吐出酒蟲之事與之後的敗落聯係起來看,並考慮其間的因果關係,自然是誰都會產生如此疑問的。事實上,住在長山幹著各行各業的人,都已經在反複探討這樣的問題,並且給出各色各樣的答案了。下麵所列舉的三個答案,隻不過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而已。

答案一:酒蟲乃劉大成之福,而非其病。不幸的是,他偶遇了一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番僧之後,自己斷送了天賜之福。

答案二:酒蟲是劉大成之病,而非其福。因為,每次喝酒都要喝一甕,畢竟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倘若酒蟲不除,他必定早死。如此看來,貧病交加,對於劉大成來說,反倒是一種幸福。

答案三:酒蟲既非劉大成之病,亦非其福。劉大成一生嗜酒如命。反過來說,不能喝酒後,他的人生還剩下什麽呢?如此看來,劉大成就是酒蟲,酒蟲就是劉大成。因此,劉大成從自己身上除去酒蟲,就等於自殺。也就是說,自他不能喝酒那天起,劉大成就不是劉大成了。既然劉大成已經不是劉大成了,那麽劉大成的健康與家產也都隨之而去,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以上三個答案中,哪個最為妥當,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隻是仿效中國小說家之Didacticism[5],而將這些道德判斷列於故事的末尾而已。

大正五年(1916)四月

[1] 改寫自中國清代蒲鬆齡《聊齋誌異·酒蟲》。篇中引文也都出自該書。

[2] 指中亞地區。

[3] 舊時的一種消暑器具。用竹篾編成,中空,通體涼爽,略似現在的抱枕。

[4] 核性白內障。老年性白內障的一種。晶狀體核心呈黑色,故名。

[5] 英語。“教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