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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那個星期六,持續多日的雨終於停了。

我醒來時,像往常一樣已經10點多了。我打開日光燈,像往常一樣把頭伸出窗外。住在照不到陽光的房間裏,我不知不覺地形成了這個習慣。唯一的窗口與旁邊的大樓近得觸手可及,但可以看到天空。久違的蔚藍色顯得格外耀眼,盡管隻是一小塊被大樓輪廓線切割出來的天空。我穿上毛衣,走到屋外。在這樣的天氣裏,出去曬曬太陽也很不錯。在陽光下享受一天中的第一杯酒,那就更愜意了。其實,這是我在晴天裏必不可少的功課。一個患上酒精依賴症而疲憊不堪的中年酒吧店長,也是要做每日功課的。

外麵沒有風。我在晨光中溜達了三十分鍾,穿過甲州街道,經過東京市廳,走過天橋,來到公園入口處附近,在一片枯萎的草坪上躺下—這是我的老地方。最近沒怎麽露麵的太陽就懸在我頭頂的斜上方。今天很有周末的氣氛,不少家庭全家一起出來,在街上悠閑地散步。穿著運動背心的慢跑鍛煉者氣喘籲籲地從眼前跑過。遠處傳來一首陌生的樂曲,不知是誰開著收音機。我從帶來的紙袋裏取出酒瓶,把威士忌倒進小塑料杯。手有些顫抖,酒灑了些出來。一天中的第一杯酒灼熱了我的喉嚨。

秋天的陽光柔和而平靜地灑落下來。在透明的光線中,銀杏落葉在安閑的世界裏飄舞。沒有問題,沒有任何問題—這樣的陽光,會讓所有人一時產生這種感覺。上午11點的陽光灑落下來。

此刻,我暫時沒有什麽問題。周圍也沒有什麽問題,到處是一派和諧景象。當然,如果沒有我,沒有和我類似的人,這個公園也許會顯得更和諧吧。草坪上還有幾個像我一樣躺著的流浪漢。他們大概也想遠離新宿西口的人造燈光,就像我一樣。

我倒了第二杯酒。又因為手抖而灑了一些出來。我知道再過一會兒手就不會抖了。現在才剛喝了第一杯嘛。到傍晚喝得隻剩下空酒瓶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一個可靠的正常人。而且,還能應付一下工作,盡管做得不算很出色。這一年來,我每天都過著同樣的生活……我茫然地凝視著自己那顫抖的手掌。

這時,我發現有人在看我。我抬起頭來,隻見一個小女孩正俯視著我。她有五六歲,身穿一件紅色的外套。她低頭看著我,看著我凝視著自己的手掌。

“你冷嗎?”小女孩問道。

“不,不冷。為什麽這麽問呢?”

“你的手在發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確實。但我並不冷。”

“那你是生病了嗎?”

這是酒精中毒,或者說是重度酒精依賴症。這算一種病嗎?我也不清楚。我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覺得這不算生病吧,可能。”

“是嗎?可是,手發抖的話會很不方便呀!”

“不會。”我說。

“可是這樣就拉不好小提琴啦。”

這次我笑出聲來了。

“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鋼琴家,所以也沒什麽不方便的。你拉小提琴嗎?”

“嗯,我拉得很好。”

“怎麽個好法?”

她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裏,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道:

“嗯……我能拉亨德爾的《第三奏鳴曲》。”

“哇,這麽厲害!”

“我將來要當小提琴家。”

“太棒了。”

“你覺得我能成為小提琴家嗎?”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

“可能可以吧,如果幸運的話。”

“幸運?”

“嗯,就是運氣好的意思。”

“一定要運氣好才行嗎?”

“是的。”

小女孩一邊小聲嘟囔著,一邊看著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樣瘦小的身體站得直挺挺的。我則躺在草地上,回想著上次跟這麽大的小女孩聊天是什麽時候的事。

“叔叔,”小女孩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你是個好人。”

“你為什麽這麽認為呢?”

“大家都說我一定能成為小提琴家。因為,像我這麽大的小孩,隻有我能拉亨德爾的曲子。大人們都誇我拉得好,可是你不覺得他們很傻嗎?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說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也許他們是對的。”

“不對,他們都是傻瓜。”

“哎呀,話可不能說得太武斷了。”

“什麽意思?”

“至少,我不是好人。酒鬼沒有一個是好人。”

“叔叔,你是酒鬼?你喝酒嗎?”

“嗯,我剛才就在喝。”

“是不是好人,這跟喝酒又沒關係。”

我正琢磨著這句話,一個男人邁著悠閑的步子走了過來—這人與我年紀相仿,看樣子比我稍大一些,大概是小女孩的父親吧。他戴著一副銀框眼鏡,身穿人字呢夾克衫,還係著一條佩斯利花紋寬領帶。四五十歲的男人穿這種搭配,也許是為了使周末顯得更加休閑吧。當然,跟我身上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比起來,還是有著明顯差距。

他把手搭在小女孩肩上,瞥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並沒有什麽變化。他語氣平靜地對小女孩說:

“別打擾叔叔啦。”

小女孩抬起頭,隨即又轉向我,噘著嘴說道:

“叔叔,我打擾你了嗎?”

“沒有。”

那男人把臉轉向我,微微一笑。這是禮節性的微笑。

“女孩子呀,一到這個年齡就會很任性……”

“我倆正在討論世間的真理。”

那男人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哎呀,給您添麻煩了,非常抱歉。”他拉起女兒的手說道,“我們走吧。”

小女孩稍微掙紮了一下,不過還是跟著父親走了。走出幾步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我,似乎還想說點什麽。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朝她輕輕地揮了揮手,她回以靦腆的微笑,然後就掙脫父親的手,跑向其他地方去了。

我經常會受到歧視,因為我總是不修邊幅,而且整天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酒氣。我對歧視已經習以為常,而且我也習慣了用理智去抑製這種歧視。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事物是從來就跟歧視不沾邊的,盡管很少能遇到。

我迷迷糊糊地繼續喝酒,一邊反複回想著那個小女孩的話—她的聲音就像清脆的歌聲縈繞在耳邊:“這跟喝酒又沒關係。”

我已經不再數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這時,一個年輕男人走過來。他染了棕色頭發,胸前抱著一捆傳單。他抽出一張遞給我。

“你想和我一起聊聊上帝嗎?”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麽工作?”

“這個。”我搖了搖酒瓶,“我是個職業酒鬼。”

“這工作可真夠特別的。”他笑了一下,“大哥,你厲害!”

他衝我點了點頭,走開了。

我搖搖頭,心想:難道真的有人在他的勸說下突然頓悟,從此開始信教嗎?也許有吧。在新宿這個地方,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奇怪。上帝大概也不會對此感到驚訝吧。我繼續喝酒,手終於停止顫抖了。我就這麽躺在草坪上,仰麵朝天。天空中飄著幾縷細長的雲。陽光依然澄澈而柔和地灑落下來。在我的視野裏,周圍高樓林立。這裏是位於東京市中心的公園。陽光燦爛。這是個奇跡般適合喝酒的好地方。

當我開始昏昏欲睡時,突然聽到一聲巨響。我的身體隨著地麵的震動猛地搖晃了一下。緊接著,四周傳來紛亂的尖叫聲,好像有人在對我說話。我站起身來。我知道那個沉甸甸地傳遍我身體的聲音是什麽。

—那是炸彈的爆炸聲。

濃煙滾滾。有很多人從那邊跑過來。他們都在大聲叫喊,但聽不清在叫些什麽。兩個中年女人尖叫著從我旁邊經過。一群老人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我卻下意識地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計了一下時間—警察一分半鍾之內就會趕到,我不能逗留太久。我來到公園中央的噴泉廣場,這裏比周圍低一些。廣場左邊的地鐵建築設施的壁板和頂棚被掀翻了,露出了裏麵的鋼筋。整個廣場一覽無餘。

有一大片人倒下了。右邊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條人工瀑布,瀑布下麵的水池邊有一處塌陷,黑乎乎的汙水從塌陷處呈半圓形放射狀向外流淌。周圍除了人體之外,還有許多七零八落的東西—它們原本也是人體的一部分,現在卻變成碎裂的、麵目全非的物體,變成血和肉。我走下石階時,一根像折斷的樹枝似的東西映入了眼簾。我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東西。因為它不自然地彎折著,一時沒看出來—那是一條從身體上斷裂下來的手臂,指甲上還塗著酒紅色的指甲油。石階下麵坐著一個男人,他捂住自己的肚子,似乎在做禱告。有個軟綿綿的東西從他胳膊那裏垂下來,發出暗淡的光。那是流出來的腸子……我狂奔著,眼前掠過一幕幕這樣的光景。呻吟聲像低音重奏一樣籠罩著廣場,還時而混雜著一絲尖叫聲。

我向爆炸中心地帶跑去。我心裏惦記著一個人。我希望她沒有留在這個公園裏。我跟她聊天是多少分鍾前的事了?不,應該過去一兩個小時了吧。這時,我看見廣場上有人沿著對麵的石階往上走—不是爆炸中的受害者。看來,除了我,還有別人對這片慘狀感興趣。周圍到處散落著死人和死人的碎片。有一具失去四肢的軀體,上麵連著扭曲的腦袋。有一條腿滾動了一下,上麵有點滑稽地擱著別人的一隻露出骨頭的手臂。全都被燒焦了,變得黑乎乎的。到處都血跡斑斑。這些光景在極短時間內印在了我的眼底。這裏隻有已經斷氣和即將斷氣的人。在尚未散盡的硝煙中,我在他們中間奔走。有幾道血流像蛇一樣蜿蜒前行。我穿過這些血流,繼續往前跑。一股刺鼻的臭味撲麵而來—不是我聞過的那種強酸類的氣味。同時,又彌漫著血腥味。離爆炸中心地帶稍遠的車站正麵那一側傳來呻吟聲。透明的陽光依舊灑落下來。然而,此刻的世界已經和剛才那個世界截然不同。在這一瞬間,世界突然失常。不,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失常的吧。從前的某個記憶又被喚起,就像從沼澤底部泛起的泡沫一樣。我連忙把它從頭腦中拂去。

我一邊跑,一邊估計著聽到爆炸聲之後的時間—大概過了一分鍾吧。快沒時間了。我正要放棄時,忽然看到了那件紅色的外套—廣場對麵一片環繞著混凝土圍牆的樹叢裏,躺著那個會拉小提琴的小女孩。她已經昏迷,臉色蒼白,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不過,看這傷口,好像不是被爆炸直接炸傷的,而是被氣浪衝倒後撞到了什麽東西上麵。在距離爆炸中心不遠的地方,這已經近乎奇跡。大概是那片比她稍高的混凝土圍牆救了她。不知道她的內髒有沒有受傷。我把手放在她脖頸上,脈搏還比較齊。“你還是挺幸運的。”我小聲嘟囔了一句。我把她抱起來,走上附近的石階。

這時,眼前閃過一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男人的背影。也許是注意到我了吧,那人又迅速消失在樹叢中。他可能就是剛才那個沿著石階往上走的人。我沒理他。遠處隱約傳來警笛聲。現在首先要考慮自己脫身。我環顧四周。剛才那個向我搭過話的、染棕色頭發的年輕傳教士正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口水直流。我打了他一個耳光。

“你沒事吧?”

“嗯,啊。”他的視線逐漸找回焦點,然後才注意到我,“哎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打斷他的話:“你沒什麽事,隻是受了點驚嚇而已。這個孩子可能也還有救。”

“啊?”

“要搶救這個小女孩。交給你啦。別光是祈禱上帝保佑,等一會兒救護車來時,你要把她第一個送上去。”

“憑什麽讓我……”

我又打了他一個耳光。

“你聽著,萬一這個孩子有事,我就殺了你!你給我好好記住,我說到做到。”

“我……”

沒等他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現場。跑過人行天橋時,我和兩個身穿警服的警察擦肩而過。他們衝我喊話,但我沒聽清楚說什麽。周圍警笛聲大作,仿佛在比試誰的聲音更響。我指了一下後麵的公園。他倆點點頭,往那邊跑去。當我混入東京市政府大樓旁邊的圍觀人群時,公園已經被警車重重包圍。警察們從路邊賓館下麵的天橋奔跑而過。公園正門進出口附近停著幾輛損壞的汽車。車站那邊又跑過來幾名警察。新宿區所有的警察都向這邊趕來。我等他們從身邊經過之後,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已經氣喘籲籲了。我背向公園邁開步子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年輕的傳教士遲早會把我的情況告訴警察。我忘記把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帶走了。上麵有我的指紋。那些指紋,就像踩在未幹的混凝土上的腳印一樣清晰。也許用不了多久,警察就能查清這指紋與他們檔案中保存的某個指紋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