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魔術師與玫瑰

聽聽這世界。這世界名為極樂,它不難被聽到:它的聲音可能是笑聲、歎息、滿足的打嗝;可能是機器運轉的笨重的“哢啦哢啦”聲,也可能是心跳;可能是人群的呼吸,也可能是說話;可能是腳步聲,更多腳步聲,一個吻的聲音,一次拍擊,一個嬰兒的啼哭;音樂,也許是音樂。打字機鍵盤在漫漫黑夜敲擊,意識在親吻著紙張?也許吧。現在忘掉聲音與語言,來看這世界。

首先,色彩。隨便說一個吧。紅色?河岸是紅色的,綠色的水流在兩岸間運送,在紫色的岩石上衝撞。遠處的城市顯示出黃色、灰色和黑色。在河的兩岸,露天的空地上,到處都搭滿帳篷。你能從中挑出任意一種顏色:它們什麽顏色的都有。有上千頂帳篷,像氣球,像印第安人的棚屋,像無根的蘑菇,在一片藍色的田地中怒放著。帳篷之間串起窄三角旗,填滿流動的色彩——人群。三座檸檬色的橋從河上跨過。這條河注入奶油狀的海,海水永遠在膨脹,水麵極少下降。從海中駛往那條河的,有不少駁船、輪船和其他運輸工具,紛紛停泊在岸邊。還有更多船隻從天上來,在藍色織就的大地上隨處停靠。乘客們在帳篷間走動。這些客人種族不同,類型各異。他們吃東西,交談,玩耍。就是他們發出了那些聲響,帶來了那些色彩。都清楚了?

微風輕吻,飄來萬物生長的甜甜氣味。這些微風和氣味到達集市中時,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些鋸末的味道,令人愉快;也有些汗味——部分汗味來自你自己,倒也並非不愉快;還有些燃燒木頭的煙味,食物的味道,酒類的純淨香氣。聞聞這個世界。品嚐一下,吞一口,咽到肚子裏。讓它充滿你。

——就像那個帶著一隻眼罩、執登山杖的人。

此人在大聲叫賣的小販、母馬中間穿梭,肥胖如閹人,但他並不是太監。他的皮膚呈現出怪異的肉色,右眼處是一個不停轉動的灰色輪子。一個星期沒刮的胡子襯托出他臉的輪廓,而他身上那汙漬斑斑的袍子,完全看不出是什麽顏色。

他停下腳步,買了一大杯紮啤,又挪動到人群中觀看鬥雞。

他用一塊硬幣下注,投給了體型比較小的那隻,結果它把比它大的對手撕碎,於是他贏得了他的啤酒錢。

他又去看了一場**表演,到毒品展覽會嚐試了樣品,還挫敗了一個穿白襯衣的棕色人,那人試圖要猜他的體重。此時,一個矮個子、黑眼珠、兩眼靠得很近的人突然從附近一個帳篷裏鑽出來,蹭到他身邊,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嗯?”他的聲音似乎從中間發出,極有力地傳出來。

“從您的裝扮看,您是個牧師?”

“啊,我是。我是個非有神論、無宗派的傳道者。”

“太好了。您願不願意掙點小錢?隻需要花您不長的時間。”

“你要請我做什麽呢?”

“那邊帳篷裏有個人要自殺,需要掩埋。他的墓穴已經挖好了,我們也賣了不少門票。觀眾們正越來越躁動。我們的表演者如果沒有合適的宗教儀式伴隨,就不肯繼續;但是我們現在沒辦法叫醒我們的牧師。”

“明白了。十塊錢吧。”

“五塊可以嗎?”

“去找別的牧師吧。”

“好吧好吧,就十塊。快來吧!他們已經開始拍巴掌起哄了!”

他走進帳篷,眨眨眼。

“牧師來了!”司儀大聲喊道,“現在我們要開始了。神父,您的名字是?”

“有時候人們叫我邁德拉。”

那人一怔,轉過身盯住他,舔了舔嘴唇。

“我……我沒認出來。”

“咱們先做眼下的事兒吧。”

“好的,神父——大家請讓一下!到這邊來!精彩的表演!”

人群為他們分開。帳篷裏大概有三百人。頂燈照射著的正中間,用繩子圈出了一片空的土地,

地上有個挖好的墓穴。在光束中,能看到飛蟲在飄落的塵土中旋轉飛舞。敞開的墓穴旁邊放置著一口開著蓋的棺材。一個木製小平台上擺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也許有五十歲。他的臉是扁平的,滿是皺紋,膚色蒼白。眼睛有點向外凸出。他隻穿了一條短褲;胸前、胳膊上和腿上都長滿灰色的毛。當那兩個人分開人群向他走來時,他向前俯身,斜眼看著。

“都準備好了,多爾敏。”小個子道。

“我的十塊錢。”邁德拉說。

小個子男人迅速塞給他一張卷著的紙幣,邁德拉檢查了一番,放進了自己的錢包。

小個子爬上中間的小平台,對著人群微笑。然後他將頭上的草帽向後推了推。

“好啦,朋友們!”他開始道,“現在,一切就緒。我敢說你們一定會覺得非常值得期待。我剛剛已經說過,這個人,多爾敏,他現在要在你們眼皮底下自我了結。由於個人原因,他決定自絕於我們的種族,並且他同意當眾表演,這樣他可以賺一點錢補貼家人。在他表演後緊接著是真實的掩埋,就埋在你們現在站著的這片土地上。毫無疑問,你們大家都很久沒有目睹真正的死亡了——而且我估計在場的各位也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埋葬。現在,就讓我們把現場交給這位牧師和多爾敏先生。讓我們給他們二位熱烈的歡迎!”

帳篷裏響起了掌聲。

“……最後要說一下注意事項。大家不要站得太近。畢竟我們要引燃軍火,盡管我們這座帳篷整個都做過防火措施,但還是小心為好。好了。可以開始了!”

他從平台上跳下,邁德拉登上去,向坐著的那人俯身靠過去。椅子旁邊放著一個罐子,上麵寫著“易燃”字樣。“你確信你要這樣做?”他問那人。

“是的。”

他盯視那人的眼睛,那對瞳孔沒有放大,也沒有絲毫縮小。

“為什麽?”

“由於個人原因,神父。我不想詳細敘述。請您聽我的告解吧。”

邁德拉把手放在那人的頭上。

“現在有可能聽到我的諸靈,他們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罷,我向他們祈求,你如今要做的那件需要原諒的事,不論成敗,你都會被原諒。而同樣,假如你的身體消亡後,你希望得到的回報並不是原諒,而是別的什麽,那麽我祈求,不論你希冀的是什麽,都將授予你,或者視實際情況暫緩授予,總之必將以適當的形式給予你應得的回報。作為你本人和可能並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的中間人——而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也許對於你死後能否得到這樣的回報與你同樣關心,並且極有可能受到此儀式的某種影響——我以被推舉的中間人的權力,發出如上所說的祈求。阿門。”

“謝謝你,神父。”

“好美!”前排有位長著藍色翅膀的胖婦女抽泣起來。

名為多爾敏的那人舉起寫著“易燃”字樣的罐子,擰開蓋子,將其中的內容物傾倒在自己身上。“有人抽煙嗎?”他問道。小個子男人遞了一支煙過去。多爾敏將手伸進自己的短褲口袋,抽出一隻打火機。之後他停住手,抬頭向人群看去。有人叫喊起來:“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微笑了一下,回答說:“也許是為了抗議生命的籠統。生命是個愚蠢的遊戲,不是嗎?跟我來……”之後他打著了打火機。這時候,邁德拉早已遠遠地退出了繩子圍的圈。

火焰騰起,發出了大量的熱,一聲慘叫像是一支火熱的釘子,穿透了所有事物。

手執滅火器站在近旁的六個人看到火沒有擴散的趨勢,鬆了一口氣。

邁德拉兩手交疊,撐住手杖,將下巴放在兩手上。

過了一會兒,火勢變小熄滅了,戴著石棉手套的人走上前來,處理殘留的遺骸。觀眾們極其安靜,至此,還沒有任何掌聲。

“所以,死就是這樣子的!”終於有人小聲說。這句話悄悄地傳遍了帳篷。

“也許是。”從帳篷的後麵傳出一個清晰歡快的聲音,“但也許不是。”

所有的頭都轉向說話人,說話人向前走來。這人高個子,留著一副尖尖的綠色胡須,眼睛與頭發也是綠色的。他膚色很淺,鼻子又長又細,身著綠色與黑色的服裝。

“是魔術師。”有人說,“河對麵表演的魔術師。”

“正確。”魔術師答道,一邊微笑著點頭。他穿過人群走到前麵,一路用一支帶銀冠的手杖開道。

棺材的蓋子蓋上了,魔術師停下腳步,輕聲道:“強大的邁德拉。”

邁德拉回頭應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這正是我來的原因。這兒在搞什麽愚蠢的營生呢?”

“自殺表演。”邁德拉回答,“一個名叫多爾敏的人。這些人都忘了死是怎麽回事。”

“這麽快。這麽快。”魔術師歎道,“那我們讓他們的錢花得更值吧——讓他們看一個全套輪回。”

“弗萊明,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是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戴草帽的小個子向他們走過來,用黑黑的小眼睛盯著他們。

“先生,”他對邁德拉說,“在下葬之前,你還有什麽別的儀式要完成嗎?”

“我——”

“當然沒有。”弗萊明搶道,“人隻能埋葬死人。”

“您這是什麽意思?”

“那個人還沒有死。他隻是在悶燒。”

“先生,您錯了。我們這個表演是來真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他還活著,你會愉快地發現他還能重新站起來走路。”

“你這是在妖言惑眾。”

“我隻是個卑微的魔術師而已。”弗萊明一邊說,一邊踏入了圓圈。

邁德拉緊隨著他。弗萊明於是舉起手杖,用某種神秘難解的手勢揮舞著它。手杖發出綠色的幽光,綠光緊接著向前跳動並落到棺材上。

“多爾敏,醒來吧!”弗萊明道。

觀眾們都擁上前。弗萊明和邁德拉一直走到了大帳篷的牆邊。小個子本想跟著他們,但此時棺材中傳來了敲擊聲,小個子被搞得心煩意亂。

“兄弟,我們最好還是走吧。”弗萊明邊說,邊用他的手杖尖劃開帳篷的織布。

他們二人穿牆而過,走到外麵的世界,此時,棺材蓋子緩緩地升了起來。

他們身後響起了一片叫嚷聲。“假的!”“退錢!”的尖叫、大喊和“看哪!”的驚呼聲混雜在一起。

“這些肉眼凡胎多麽愚蠢!”身著綠衣的人道。此人是世上眾生中,少數幾個能夠正確引用這個詞並知其所以然的人之一。

來者正騎在他亮閃閃的金屬坐騎背上,從天而降。他的坐騎有八條腿,蹄子都是鑽石。它的身體有兩匹馬那麽長,脖子與身體同樣長,而頭是金子做的天狗,它的鼻孔中噴射出藍色的光束,尾巴則是三支天線。它穿越星星之間的黑暗,機械腿緩緩移動,步履用時均勻地從虛無走向虛無,它的。然而,它每邁動一步都比上一步多走一倍遠。恒星閃過,被甩在身後,又閃爍著熄滅。它越過堅實的固體;它穿過地獄之火;它刺透星雲;在夜的森林中,星的暴風雪中,它越來越疾速地穿行著。據說,隻要有足夠的助跑,它可以一步跨越整個宇宙。而在那之後如果它繼續奔跑,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它的騎手曾經是人,就是人們稱為鋼鐵將軍的那個人。他並不是身著盔甲,那盔甲本身就是他的身體。在旅途之中他關閉了他身上大部分的人性,現在,他正透過坐騎脖子上那些銅樹葉一樣的鱗片,盯視著正前方。他用左手指尖輕輕執著四根韁繩,每一根韁繩都像一束絲般密集。在他的小手指上,戴著一個曬黑了的人皮指環,因為他戴任何金屬首飾都毫無意義,而且會叮當作響。這塊皮曾經屬於他自己,或者至少,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曾經是包裹著他的皮膚的一部分。

不論走到哪裏,他都隨身帶著一隻可折疊的五弦班卓琴,就放在他身上曾經生長心髒的位置。彈起琴,他就變成了一個邪惡版的音樂之神奧菲斯[11],人們會跟隨他下地獄。

他也是整個宇宙間少有的瞬時遊移術大師之一。據說,除非他自己允許,否則,任何人都無法用手觸摸到他。

而他的坐騎曾經是一匹馬。

看看這極樂世界,它的色彩、它的笑聲和微風。像加爾康的梅格拉一樣看看這極樂世界吧。

梅格拉是加爾康第73助產中心的護士,她清楚,這世界就是小寶寶們。極樂同時有大約100億人在呼吸,還不斷有新人在產生,卻很少有人死去。受損的人都得到修補。嬰兒死亡率為零。極樂世界中,最常聽到的聲音就是新生兒的哭叫和他們父母造人時的歡笑。

加爾康的梅格拉透過長長的金色睫毛,用鈷藍色的眼睛看著極樂世界。纖細的淺金色發絲撫弄著她**的肩,兩束較硬的毛發在眉間相交形成一個X形。她的鼻子很小,嘴是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幾乎沒什麽下巴。她身著銀束胸、金色腰帶和銀短裙。她身高不足五英尺,身上總帶著一抹花香,盡管她從未見過那些花。她戴著一個金色項鏈墜,隻要有男人把催情藥放在她麵前,這個墜子就會在她的胸口變熱。

梅格拉整整等了九十三天才獲準進入集市。等待名單很長,這是因為,像這個大集會所在的這片地方——多姿多彩,充滿各種味道和豐富的活動——已經是極樂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露天空間了。極樂世界總共隻有十四座城市,但這十四座城市覆蓋了從大海到奶油海之間的所有四座大陸,向下掘地甚深,向上高聳入雲,有一部分甚至深入海底。事實上,所有的城市都跟其他城市相互交織在一起,共同組成幾層大陸的文明。但由於有十四個獨立的市政府,各自又都有清晰的地方管轄權,所以一般認為極樂世界有十四座城市。梅格拉所在的城市是加爾康,在那裏,她的工作就是照料哭叫的新生命,偶爾也照料哭叫的老生命,各種膚色、各種形狀的都有。由於可以建造特定基因模型來滿足父母提出的特殊願望,再通過手術替換受精卵細胞的細胞核,理論上她能看到各種不同形狀的生命降生,而實際上她也確實什麽樣的都見過。梅格拉自己的父母相當守舊,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要她長成一個有鈷藍色眼睛的洋娃娃,但是要有一打男人加在一起的力氣,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在生活中照顧好自己。

然而,梅格拉成功照顧自己十八年後,她決定她應該為共同呼吸做出自己的貢獻。謀求無限大必須有兩個人,梅格拉在集市的敞開空間中,決定她要追求的色彩和浪漫關係。生命就是她的職業、她的信仰,她渴望更好地為生命服務。在她麵前,有一個月的假期。

現在她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找到那另外一半……

夜哭之物在它那沒有枷鎖的牢籠中提高了聲音。它哀嚎、咳嗽、吠叫、語無倫次地講話、痛哭。它被包裹在由波動的能量構成的銀色的繭中,由一張無形的力量之網吊懸著,掛在一個從未見過日光的地方。

曾經一千王子用鐳射光搔弄它,用伽馬射線照射它,將超聲波和次聲波之間的不斷變化的波長注入它。

它安靜了。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王子從他帶來的機器上抬起頭,瞪大了綠色的眼睛,他薄薄的唇的一角稍稍向上**,想要發出一個沒能發出的微笑。

它再次開始尖叫。

他咬著奶白的牙齒狠狠地咒罵,把黑色的鬥篷帽子向後擲去。

在無門之境的暮色中,他的頭發就像是待提純的金子。他向上盯著那團幾乎成形的東西,它在光束中痛苦地扭動。由於他經常這樣咒罵,即便他自己忘卻,他的唇也能機械地嚅動,產生它們已經說慣的詞語。

十個世紀了,他一直在試圖殺掉它,它卻仍然活著。

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將頭埋低,消失了。

在光束中,在夜色中,一個黑暗的東西尖叫出聲。

邁德拉將量杯稍稍傾斜,斟滿了他們的杯子。

弗萊明舉杯,越過帳篷前麵寬敞的空地向外注視,一飲而盡。

邁德拉再次倒酒。

“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弗萊明終於開口道。

“然而你從沒積極地支持過那個項目。”

“那有什麽?我總是受我當前的感受支配。”

“一個詩人的感受……”

弗萊明捋著胡子。

“我永不可能毫無保留地忠誠於某個人或某件事。”他答道。

“可惜。可憐的第七駐地使者。”

“這個頭銜在駐地消失後就沒有了。”

“流亡的貴族們往往要保留一些能表明他們往昔榮耀的小物件。”

“麵對黑暗,你能看到什麽?”

“什麽也看不見。”

“正確。”

“這有什麽聯係?”

“黑暗啊。”

“我不明白。”

“就是,武士牧師先生,所有東西在黑暗中都相同。”

“不要說謎語了,弗萊明。你到底有什麽事?”

“你為什麽來這兒尋找我,來集市上?”

“我拿到了最新的人口數字。在我看來,這數字幾乎要達到那神秘的臨界點了——這從來沒有發生過。你要看看嗎?”

“不。我用不著看。不論數字是多少,你的結論都是對的。”

“你用你的特殊感知就可以感覺到——從力量之潮之中?”

弗萊明點點頭。

“給我一支煙。”邁德拉說。

弗萊明將手一揮,指間就出現了一支點燃的香煙。

“這次很特殊,”詩人說,“不僅僅是生命之潮的衰頹。恐怕這次是毀滅性的狂潮。”

“這些將如何顯現?”

“我不知道,邁德拉。不過我可是一分鍾都不想多留。”

“哦?你準備何時走?”

“明天晚上,雖然我知道我又嘲弄了黑潮。我想我最好寫寫我的臨終遺言,宜早不宜遲,最好用五步音律寫。”

“還能剩下其他人嗎?”

“沒有了。在這極樂世界,我們倆是僅有的不死之人。”

“你走時能給我留個門嗎?“

“當然。”

“那麽我也在這集市上待著,到明天晚上。”

“我強烈建議你馬上就走,不要等。我可以現在就給你開個門。”弗萊明又揮了一下手,給自己變出一支煙。他看到他的杯子再次斟滿了,於是呷了一口。“馬上離開是智慧的,”他斷言,“但智慧本身是知識的產物,而知識,很不幸,一般來說卻是愚蠢行為的產物。所以,為了增加我自己的知識,增強我的智慧,我要多留一天來看看會發生什麽。”

“那麽,你認為明天會發生某種特殊事件嗎?”

“是的。毀滅性的狂潮。我感覺到力量在逼近。最近,那座萬物匯集的大房屋有點動靜。”

“那麽,這樣的知識,我也想得到,”邁德拉道,“這會影響我從前的主人——曾經一千王子。”

“你還在抓住過時的忠誠不放,強大的人。”

“也許吧。那你的借口是什麽?你為何要用這樣的代價來增強你的智慧?”

“智慧本身就是目的。而且,這些行為可以成為一首好詩的靈感來源。”

“如果死亡是好詩的靈感來源,那我寧可不要那麽多好詩。不過,我有種感覺,王子他應該知道中間世界的最新發展。”

“我要為你的忠誠喝一杯,老朋友,雖然我覺得我們的前主子對現在這種混亂局麵至少也要負部分責任。”

“你對這件事的態度我並不是不知道。”

詩人又呷了一口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的眼睛此時變成了單色的,純綠,發著光。本來在四周的白色光消失了,中間的黑色瞳孔也消失了。他的雙眼現在變成了淺翡翠一般,每個瞳孔中閃爍著一點金黃的火星。

“以我魔術師和預言家的能力來說,”他的聲音此時已經變得很遙遠、單調,“我知道它現在已經降臨到極樂世界,那個預示著混沌的東西。我也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也來了,因為我聽到了從黑暗中傳來無聲的蹄音,我看到它無形地大踏步越過星辰移動。也許我們自己也會被卷入這個東西,盡管我們完全不想參與。”

“在哪裏?會發生什麽?”

“在這裏。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

邁德拉點頭道:“阿門。”

魔術師咬緊牙關。“我們命中注定要見證此事。”他決心已定,雙眼燃燒著地獄之火,在他黑色手杖的銀柱頭上,他的指關節變白了。

……一位等級最高貴的閹人牧師,在一雙舊鞋子前擺放燭台。

……那條大狗撕咬著一隻髒手套,這隻手套已見證過了許多更美好的世紀。

……眼盲的命運女神諾恩用手指——一些木槌——敲打著一片小小的銀質砧座。金屬砧板上放置著一段藍色的光。鏡子中,站在鏡前的無形之物的影像變活了。

鏡子掛在一個從未安放過家具的房間裏,在懸掛著黑色壁毯的牆上,在紅女巫和她的火焰麵前。

向鏡子裏麵看,如同透過窗戶看進一個房間——裏麵布滿粉色的蛛網,一陣風猛地吹來,蛛網被攪動了。

紅女巫的貼身仆從站在她的右肩上,它光禿禿的尾巴從女巫脖頸上垂至她兩乳之間。她輕撫著它的頭,而它搖擺著尾巴。

女巫微笑著,粉色蛛網被慢慢地吹走了。火焰在她周圍跳動,但什麽也沒燒著。

蛛網消失了,她觀看著極樂世界的種種聲色。

不過,她主要是在注視著一個上身**的高個男人。此人站在眾人圍成的直徑三十五英尺的圓圈中間。

他肩膀寬闊,腰部很細。他赤著腳,身著黑色緊身褲。他向下怒視著。他的頭發是沙色的,臂膀肌肉極為發達,膚色蒼白。腰部圍著一條寬寬的黑色腰帶,上麵有一排殘暴的鉚釘。他用黃色的眼珠向下怒視著一個人,這人正努力要從躺著的地上爬起來。

那人的肩部、胸部、腹部都非常笨重粗大。他用一隻手撐起身子。當他轉頭向上看時,胡子掃過自己的肩頭。他嘴唇嚅動了一下,但牙齒緊咬著。

站著的人移動了一隻腳,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將他撐起身體的胳膊掃倒。對手臉朝下跌倒,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走進圓圈,將倒下的人抬走。

“那是誰?”仆從尖聲問道。

然而紅女巫搖了搖頭,繼續觀看。

一個長著四隻手臂的男人走進圓圈,此人的腳極大,而且張開著,在他扭曲的腿下麵看起來就像是另一雙龐大的手。他周身無毛,亮閃閃的。慢慢走向站著的人時,他放低身體,讓較低的胳膊垂到地麵上休息。他的雙膝向外轉向兩側,而身體向後折,這樣他的肩和頭仍然垂直於地麵,隻是離地僅有差不多三英尺高。

他蛙跳著前進,卻並不直接麵對對手,而是用一隻手掌推向對方脖子後部,另一隻手直取下腹。每隻手都劃了一個半圓,而他自己則就勢翻動,頭翻過一雙手,又翻過另一雙手,再翻過腳跟。在落地之處他蹲伏下來,雙肋鼓動三次,又向前跳動一步。

這一次,高個男人抓住了他的腳踝,將他頭朝下拎起來,舉到手臂的高度。

四隻手的人卻扭轉身體,抓住對手正挾住他的手腕,用頭頂向對手腹部。他頭頂馬上開始流血,因為他頂到了對方腰帶上的鉚釘,然而高個男人並沒有放開他。相反,高個男人以腳跟為支點,開始轉圈,將手中的對手**了出去,他越轉越快,活像一隻陀螺。這樣足足轉了一分鍾,才開始放慢,四隻手臂的人早已經雙眼緊閉。高個男人將他放到地上,開始發起猛攻,拳頭雨點般砸下,然後站起身。四隻手臂的人一動不動地躺著。過了一會兒,他也被抬走了。

又有三人在高個男人麵前倒下,其中包括“黑刺”威利——極樂世界的四城市總冠軍,他的利器是一對機械大螯。這個男人被眾人舉到肩上,戴上花冠,抬到一個平台上麵,授予他勝利的獎杯和獎金支票。男人麵無表情,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加爾康的梅格拉身上。梅格拉站在那裏,金色發束形成的X就是那男人的目光緊緊跟隨的焦點。直到最後,男人的腳步終於可以追隨目光而來。

而她在等待這一刻。

紅女巫觀望著眾人的嘴唇。

“沃金,”她最終開口道,“他們叫他沃金。”

“我們為什麽要看他?”

“我做了一個夢,夢的解讀告訴我,要觀望大潮變化之處。即便在這裏,在中間世界之外,一個女巫的心靈也要緊緊係於力量之潮。雖然我不能利用這些,但我仍然能感受到。”

“在大潮變化之處。但為什麽是這人——這個沃金?”

“這麵鏡子就是一個緘默的無所不知的神。它揭示一切,但從不解釋。不過,它從我的夢中得到方向,所以我可以通過冥想來闡釋我看到的東西。”

“他很強壯,很迅捷。”

“沒錯。自從‘星眼’賽特在與‘無名’的對決中敗在‘粉碎恒星錐’之下,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沃金絕不像眾人看到的那麽簡單,他向之走去的那女孩也未必了解這一點。看,我令鏡子越來越明亮!他周圍有一圈發黑的光環,我很不喜歡。他就是攪擾我睡眠的原因。我們必須時時跟蹤他。我們必須要了解他是誰。”

“他要將那女孩子帶到山那邊。”她的仆從將一隻冷冰冰的鼻子伸到她耳朵裏道,“噢!我們看吧。”

“很好。”她答。它將尾巴盤起,將前爪搭到卷毛頭上。

那人站的位置,四周由一道粉色的圍牆圈住,其中填滿色彩各異的鮮花。其間擺放了長凳、沙發、椅子,一隻桌子,爬滿玫瑰的高高的花架,最後由一棵巨大的濃蔭傘蓋的樹將這一切遮蔽起來。

這塊地方充滿了香水和花精的氣息,音樂繞梁又緩緩飄去。大樹的枝丫間有暗淡的光跳動。一股小小的、令人迷醉的泉水從樹下桌子旁汩汩湧出。

女孩從圍牆內關上了大門。門外,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發出微光。她向男人走過來。

“沃金……”她說。

“梅格拉。”他答道。

“你可知道我為何請你到這兒?”

“這是一個愛園,”他應道,“我想我明白你們國家的習俗……”

女孩微笑著脫去了裹胸,將它掛在矮樹叢間,又將雙手放在他的兩肩上。

他想將她拉到懷裏,卻沒能成功。

“你很有力氣啊,小姑娘。”

“我帶你來這兒是要角鬥的。”她說。

他瞟了一眼藍色的沙發,又轉頭看著女孩,嘴角浮現一抹淺笑。

而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首先你必須在戰鬥中打敗我。我不想要平庸的男人,那些廢物我一抱就有可能弄斷脊骨。我也不想要一兩個小時就累倒的男人。我要的人,力量得像河水源源不斷。你是那個人嗎,沃金?”

“你看過我戰鬥。”

“那算什麽?我的力氣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大。就好像現在,你一直想把我拉過去,還不都是徒勞?”

“孩子,我可不想傷害你。”

她大笑了起來,掙脫了被他抓住的手腕,將他的一隻胳膊拉到肩上,抓住他的大腿,用柔道投擲術中的“肩車”一招,將他拋到愛園另一端。

他落地站穩後麵對著她。然後,他將白色襯衫解開,從頭頂脫掉。他向上伸手,將襯衫掛在大樹的枝丫上。

她走過來,站在他麵前。

“現在你肯和我打了?”

作為回答,他從花架上摘下一枝玫瑰,遞給她。

她的雙肘向後收,兩隻手在身側握緊拳頭。之後,兩臂同時向前擊出,兩拳纏繞,擊中他的下腹。

“好,我就當你不想要這枝花。”他深吸著氣,玫瑰掉落。

她踩在玫瑰花上,兩眼冒著藍色的火。

“現在你肯跟我打了嗎?”

“好,”他答,“我現在教給你一招,名字叫‘吻’。”他於是緊緊地擁抱她,將她壓向懷裏。她的頭偏向一旁,但終於,他的嘴找到了她的。此時他站直了身體,將她舉離地麵。她在他的懷中無法呼吸,也無法掙脫。他們的吻就這樣持續,直到她的對抗鬆懈了,他抱她到沙發前,讓她躺在上麵。

那兒有數不清的玫瑰,玫瑰,玫瑰,音樂,跳動的光線,還有一朵碎掉的花。

紅女巫在輕輕哭泣。

她的仆從無從明白。

雖然它很快會明白的。

鏡子裏滿滿的都是纏綿的男女。

他們注視著極樂的一切動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