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死亡之家

這是千年之夜,那人走在死亡之家。這是一間巨大的屋子,他穿行其間,但你看不見他;這裏漆黑一片,人的視力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在這黑暗的時刻,我們暫且稱他“那人”。

這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符合一般意義上對於未經改造的人的公認描述:男性,外形符合人的特征,具有直立行走、拇指可以對握等等典型特點;第二,他早已被剝奪了本來的名字。

至此,似乎無需更明確的交代。

那人右手執著他主人的權杖,它引領著他走過黑暗。它將他這裏牽牽,那邊拉拉。隻要他的腳偏離了規定的線路哪怕一步,它就灼燒他的手,他的指,他對握的拇指。

在黑暗中,那人來到一個地方,走上七級台階,用權杖叩擊了三次,於是就有了光——幽暗、橘色的光;它充滿了各個角落,照亮了一座空****的巨大房間。

那人舉起手杖,將它插進一個有孔的石座上。

如果你洗耳恭聽,在這個房間裏仿佛能聽到昆蟲飛翔的聲音,它拍打著翅膀在你身邊打轉,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不過,能聽到這聲音的隻有“那人”;房間裏還有兩千多人,但他們都是死人。

現在地板上出現了透明的四邊形,這些死人紛紛從中顯現。他們平躺著,不呼吸、不眨眼。他們都長眠在看不見的靈柩裏,懸在兩英尺高的半空。他們有老有少,服裝和膚色也都各不相同,有的帶翅膀,有的長尾巴,有的長角,還有的長爪,有的這些部件一樣不缺,還有的接上了人造機械器官。也有很多跟那人一樣,未經任何改造。

那人身穿黃色無袖襯衫、黃色短褲,束黑色腰帶,披黑色鬥篷。他站在主人那根發光的權杖旁邊,注視著下麵的死人。

“起來!”他喊道,“你們都起來!”

他的話跟空氣中的嗡嗡聲融合在一起,並一遍一遍不斷重複著,不像漸弱的回聲,而像持久、有力的警報長鳴。

周圍被這聲音震動、驚醒。開始有了呻吟聲、關節活動的咯咯聲,之後出現了活動的聲音:沙沙地,哢嚓哢嚓地,磨磨蹭蹭地,他們坐起來、站起來了。

一會兒,聲音和動作都停止了,死人們站在他們敞開的墳墓旁邊,像一根根待點燃的蠟燭。

那人從講壇踱下,在台前站了片刻,說道:“跟我來。”他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主人的權杖留在原處,在灰色的空氣中顫動。

他走到一個女人麵前,她高個兒、金發,死於自殺。他盯著女人失神的雙眼說:“你認識我嗎?”蠟黃幹癟的雙唇動了動,低聲說:“不。”

但他盯著她,繼續問:“你過去可曾認識我?”空氣和著他的聲音嗡鳴,而後她再次說:“不。”於是他走過去了。

他又問另外兩個男人:一個看上去很蒼老,左腕上嵌著一塊手表;一個是黑色侏儒,長著山羊角、蹄子和尾巴。兩人都回答說“不”。之後他倆跟隨著“那人”,走出了這個巨大的房間,進了另一間屋子。這裏——這個千年之夜的死亡之家,有更多的死人躺在地下,有心無意地等著“那人”喚醒他們。

那人引領著他們。是他叫醒了這些死人,讓他們恢複行動,他們就跟著他,穿過走廊、過道和大廳,走上又寬又直的樓梯,又走下又窄又彎的樓梯,最後終於來到死亡之家的大廳——這是他主人的法庭。

主人坐在光滑的黑色石頭寶座上,左右兩邊金屬大碗裏的火在燃燒。二百根柱子支撐著大廳,每根柱頭上都燃著一支火炬,煙霧夾雜著火星,形成一團灰色的雲,盤旋著,將整個天頂遮住。

主人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人。那人穿過大廳向前走,五千個死者緊隨其後。主人那紅紅的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那人走上前來,拜倒在他腳下,俯著身一動不動。

“你可以向我行禮,然後起來吧。”過了一會兒,主人終於開口了。在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的大廳裏,他的話就像尖利的刺刀。

“敬禮,阿努比斯[7],死亡之家的主人。”那人說完站了起來。

阿努比斯拉長了一張黑臉,咧嘴露出白色尖牙,紅色的舌頭像閃電快速伸縮。稍後,他站起身,影子順著他光著的人形身體投射下來。

他舉起左手,嗡鳴聲隨之進入了大廳,它透過閃爍的光和煙,傳送他的話。

“你們這些死人,”他說,“今夜你們將為取悅我而娛樂嬉戲。美酒和美食將穿過你們死的唇,但你們食而無味;你們死的胃會接收它們;你們死的腳將踏起舞步;你們死的嘴將說出你們不解其意的話;你們將相互擁抱,但毫無樂趣。你們將為我歌唱,如果我喜歡。你們將再次躺下,隻要我願意。”

他舉起右手。

“狂歡開始。”他說完,雙手相擊。

擺滿食物酒水的桌子由柱子之間滑了進來,空中傳來音樂。

死人們依他的命令動了起來。

“你可以加入他們。”阿努比斯對那人說,說完他坐回自己的寶座。

那人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邊,取了些食物,喝了一杯酒。死人在他身邊跳舞,但他沒有同舞;死人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但他沒有去聽。他倒了第二杯酒,在他喝的時候,阿努比斯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他。他倒了第三杯,拿在手中,呷了一口,眼睛盯著這酒。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阿努比斯說:“仆人!”

那人站起來,轉過身。

“過來!”阿努比斯說。那人服從。

“起來吧。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是,主人。今天是千年之夜。”

“是你的千年之夜。今夜我們慶祝紀念日。你已經在死亡之家服侍了我整整一千年。你可知足?”

“是,主人……”

“你記得我的承諾?”

“是。你說過如果我忠心地服侍你滿一千年,你會將我的名字還給我,將我前世在中間世界的身份告訴我。”

“很抱歉,但我沒有這樣說過。”

“你……?”

“我說過我會賜你一個名字,這完全是兩碼事。”

“但我以為……”

“我不關心你怎樣以為。你想要一個名字?”

“是,主人……”

“……但你更想要你的舊名?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是。”

“過去了十個世紀,你真以為有人會記得你的名字?難道你真以為,在中間世界你曾經那麽重要,有人會記下你的名字、在意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

“但是你想要回它?”

“如果可以的話,主人。”

“為什麽?為什麽你想要你的舊名?”

“我已不記得中間世界的塵世生活了。我希望能回憶起住在那裏的時候我是誰。”

“為什麽?有什麽用?”

“我無法回答你,因為我不知道。”

“從所有的死人中,”阿努比斯說,“你知道,我隻選了你一人,讓你恢複神智,得以侍奉我。你也許覺得,這說明你有什麽獨特之處?”

“我常常想你為何這樣做。”

“那麽讓我來使你安心吧,你!你什麽也不是。沒有人會記得你,你那凡俗之名沒有任何意義。”

那人垂下了眼睛。

“你懷疑我?”

“不,主人……”

“為什麽?”

“因為你是不說謊的。”

“讓我來證明給你看。我拿走了你生的記憶,因為這些記憶在死人中隻會給你痛苦。但現在,讓我顯現你的無名。這個大廳裏有五千多死人,他們年齡各異,來自不同的地方。”

阿努比斯站起身,他的聲音傳到在場所有人耳中——

“聽著,蛆蟲們!將你們的眼光轉向他,在我權座前的這個人!——你,看著他們!”

那人轉過身去。

“你,你可知你今天的軀體已經不是你昨天睡在其中的那具。雖則你看上去還與一千年前一樣,跟你來到死亡之家的時候一樣。

“死人們哪,你們中間有哪一位,可以看著這人、並說你認識他?”

一個金發女孩走上前來。

“我認識這個人。”她啟動橙色的雙唇,“因為他在前麵的大廳裏與我說過話。”

“這我知道,”阿努比斯說,“可是他是誰?”

“他是與我說過話的人。”

“這不是答案。跟你的紫蜥蜴**去吧!——你有什麽要說的,老家夥?”

“他也跟我說過話。”

“這我知道,你能叫出他名字嗎?”

“我不能。”

“還不去那邊桌子跳舞,把酒淋在自己頭上。——你呢,黑家夥?”

“這個人也與我交談過。”

“那你知道他名字?”

“他問我話的時候,我並不知道——”

“那就燒掉吧!”阿努比斯叫道。火從天頂降臨、從牆上跳出,將這個黑色的人化為灰燼,灰在地板上旋轉,飄過已經停下舞步的腳踝,終於歸於塵土。

“看到了嗎?”阿努比斯說,“沒有一個人能叫出你原有的名字。”

“我知道了,”那人說,“但那最後一個人也許有話要說——”

“都是徒勞!你既無名又無用,隻有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因為你精於保存屍體之道,偶爾還能寫出很妙的墓誌銘。”

“謝謝你,主人。”

“你要名字、要記憶,在這裏能有什麽用?”

“沒有用,我猜。”

“然而你希望有個名字,那麽我將賜予你名字。抽出你的匕首。”

那人抽出佩戴在他左側的利刃。

“現在,切下你的拇指。”

“哪一個拇指,主人?”

“左手的就可以。”

那人緊咬下唇,雙目圓睜,將刀鋒劃過拇指的關節。血順著刀刃流淌,從刀尖滴落到地上。他雙膝跪倒,繼續切割,淚水從雙頰流下,與血混在一起。他大口吸氣,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嗚咽。

稍後。“好了,”他說,“給!”他撂下匕首,向阿努比斯呈上他的拇指。

“我不要這個東西!扔到火裏去!”

那人用右手把自己的拇指扔進一個火盆。它迸發出一陣火花,嗞嗞作響,之後成了一團小小的火焰。

“現在,窩起你的左手,用它接著你的血。”

那人照做。

“現在抬起手,把血從你的頭頂淋下來。”

他舉起手,血滴落到他的額頭。

“現在跟我念:我給我自己施洗……”

“我給我自己施洗……”

“得名死亡之家的沃金……”

“得名死亡之家的沃金……”

“以阿努比斯之名……”

“以阿努比斯之名……”

“命沃金……”

“命沃金……”

“為阿努比斯之密使,前往中間世界……”

“為阿努比斯之密使,前往中間世界……”

“以及世界之外……”

“以及世界之外……”

“聽好了,你們這些死人:我現在叫這人作沃金。重複他的名!”

“沃金。”這個詞從死人的唇中吐出。

“好吧,沃金,你現在得了名字。”他說,“這名字恰如其分,所以你可以感知因得名而獲重生,你會覺得因這個名而改變,嗬,你這得名之人!”

阿努比斯將雙手高舉過頭,又落回到身體兩側。

“繼續跳舞吧。”他命令死人們。

他們又一次隨著音樂起舞。

身體切割機滾動著進入大廳,義肢更換器緊隨而來。

沃金的目光躲避著它們,它們卻徑直上前,在他身邊停下。

第一台機器伸出限製器,將他挾住。

“肉身的臂膀多麽柔弱,”阿努比斯道,“要將它們換掉。”

電鋸嗡鳴,男人嘶吼,隨後暈厥。死人們繼續著他們的舞蹈。

沃金醒轉時,兩隻天衣無縫的銀色臂膀懸垂在他兩側,冰冷、無知覺。他彎曲了一下手指。

“肉身的腿腳行動緩慢又容易疲勞,把他原配的雙腿換成不知疲憊的金屬。”

沃金第二次醒來時,站在兩根銀柱之上。他動了動他的腳趾。阿努比斯伸出舌頭。

“把你的右手放進火焰,”他命令道,“到它燒亮為止。”

音樂漸止,火苗舔舐他的手,直到這隻金屬的手也變成了火一樣的紅色。

死人們仍說著他們死的語言,喝著他們不知其味的酒。他們擁抱彼此,卻毫無樂趣。那隻手灼熱發亮。

“現在,”阿努比斯道,“用你的右手抓住你的**,將它燒掉。”

沃金舔了一下嘴唇。

“主人……”他開口。

“照做!”

他照做了。完事之前他已失去神智。

再次醒來之時,他向自己身下看去,他周身閃爍銀色,已經喪失性別,無懈可擊。他伸手觸碰自己的額頭,聽到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

“沃金,你感覺如何?”阿努比斯問道。

“我不知道。”他回答,聲音古怪刺耳。

阿努比斯示意,切割機的正麵變成了鏡子。

“看看你自己。”

沃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他的頭現在是一個發亮的蛋,眼睛是一對黃色鏡片,而在他原本胸部的位置上是一個爍爍發亮的大桶。

“人之開始與終結可以各不相同,”阿努比斯道,“有些始於機器,慢慢獲得人性;有些終於機器,人性在他生的過程中已片片剝落。那些失去的,終可以重獲;那些得到的,也總能再次失去。你呢,沃金,你是什麽?人還是機器?”

“我不知道。”

“我來讓你更加困惑吧。”

阿努比斯示意之下,沃金的雙臂和雙腿鬆脫掉落,他的軀幹跌在石頭上,滾動著,在王座的腳下停住了。

“現在你無法行動。”阿努比斯道。

他向前邁步,觸動沃金頭部後麵的小開關。

“現在你失去了所有知覺,唯剩下聽覺。”

“是。”沃金承認。

“現在給你加載了某種聯結。你毫無感覺,但你的頭腦已經開啟,你即將成為監控並維持這整個世界的機器的一部分。此刻你將看見一切。”

“確實。”沃金回答,瞬間他知覺了每一處空間,每一個走廊、大廳和房間,在這個始終死未曾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被造出來,不是星塵匯合與造物之火的產物,而是捶打、接合、鉚釘、焊接、隔離、裝飾而成;這世界沒有海洋、陸地、空氣和生命,隻有油、金屬、石頭與能量之牆,它們懸浮在一片冰冷的虛空中,終年不見陽光。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距離、壓力、重量、物質、應力和死人的秘密數量。他無法感知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是機械而斷裂的。他隻知道維持運動的波在死亡之家川流而過。他隨波流動,也知覺了批量感知那無色的色彩。

這時阿努比斯又開口了:“你對死亡之家的每一片陰影都了若指掌,你已經用所有隱藏的眼睛看過了。”

“是。”

“現在看看這些之外還有什麽。”

有星,更多的星,散落的星,之間以黑暗相隔。星星們泛起漣漪,折疊、彎曲;它們奔向他,掠過他。它們的色彩熾烈而純淨,有如天使的眼睛。它們在無始無終的永恒中掠過,時遠,時近,又好像他自己在其中移動。沒有真實的時間或真正的動作,隻是場地變幻。一時間似乎有一顆恒星的巨大藍色鎳鉻合金盒子呼嘯而過,而後黑暗再次籠罩他;在遠處,又有些小光點飛過。

終於,他來到一個無法成為世界的世界,檸檬黃,湛藍,綠,綠,還是綠。一圈綠色的日華高懸其上,直徑是這世界的三倍,它似乎在愉快地律動。

“看那生命之家。”不知何處傳來阿努比斯的聲音。

他看到了。那裏溫暖、光亮,充滿生機。他感到了活力。

“歐西裏斯[8]統治著生命之家。”阿努比斯道。

他進而看到長在人的雙肩上的巨大鳥頭,亮黃色的眼睛,活潑潑的。這隻生靈就在他麵前,立在強加於他眼前的世界之上那一片廣袤無垠的綠色平原中,一手執生命之杖,另一手拿生命之書,從他身上似乎源源不斷地放射出溫暖來。

沃金此刻又聽到阿努比斯的聲音響起——

“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即包含中間世界。”

沃金感到一陣眩暈和下墜,他抬眼再次看著星空,星星們分開,又被某種力量相互聚合,這種引力清晰可見,時而不見,又再次可見,它們減弱、來臨、退去、變亮,線條閃耀,起伏不定。

“現在你得見中間生命世界。”阿努比斯道。

幾重世界從他眼前翻滾而過,猶如奇異的大理石球,帶斑紋的、規整的,光可鑒人,熾熱奪目。

“……囊括其中,”阿努比斯說,“那伸展於僅有的兩極之間的場,將他們盡數包含。”

“兩極?”現名為沃金的那個金屬腦袋問道。

“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中間世界確實都在圍繞它們的太陽轉動,但又都不離生命和死亡的路徑。”

“我不明白。”沃金道。

“你當然不會明白。宇宙間,什麽既是最好的祝福,同時又是最壞的詛咒?”

“我不知道。”

“生命,”阿努比斯說,“又或死亡。”

“我不明白,”沃金問,“你用了‘最’這個詞,你要的是一個答案,但是你卻說出了兩件事。”

“是嗎?”阿努比斯問道,“果真如此嗎?就因為我用了兩個詞,真的就表明我說了兩件單獨的、不相幹的事嗎?一件事物難道不可擁有兩個相異的名字?以你自己為例,你是誰?”

“我不知道。”

“那麽,這可能是智慧的發端了。你極可能是一架機器,碰巧被我選中賦予肉體,在一段時間內為人,而現在我又把你變回一具鋼鐵軀殼;同樣你亦可能是一個人,我選中將你變為機器。”

“這有什麽區別?”

“沒有。沒有任何區別。但你無從得知。你沒有記憶。告訴我,你活著嗎?”

“是的。”

“為何?”

“我能思想。我聽到你的聲音。我有記憶。我能說話。”

“凡此,有哪個是生命的特征?別忘了你沒有呼吸,你的神經係統是一堆金屬導線,而且我已燒掉了你的心。也別忘了,我還有一些機器,論辯勝過你,記憶優於你,演說強似你。所有這些,有哪個能給你半點借口說你是活著的?你說你聽到我的聲音。‘聽到’是一個主觀現象對嗎?很好。我現在斷開你的聽覺。仔細看著,你是否頓時停止存在。”

……一片雪花飄落於一口井,沒有水的井,沒有四壁,沒有底,也沒有頂。現在,拿走雪花,隻觀想飄零……

不知過了多久,阿努比斯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可知生與死的區別所在?”

“‘我’即是生,”沃金道,“不論你給予或奪走什麽,隻要‘我’還存在,即是生命。”

“睡吧。”阿努比斯道。此時在死亡之家,已經沒有人在聽他說話了。

沃金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安排在王座旁邊的桌子前。他又可以看到了。他看到死人們的舞蹈,他聽到他們隨之舞動的音樂。

“剛剛你死了嗎?”阿努比斯問。

“沒有,”沃金答,“我睡著了。”

“區別何在?”

“剛才我仍在這裏,雖然我自己不知曉。”

阿努比斯大笑。

“假如我永不喚醒你呢?”

“那樣,我猜我就是死了。”

“死了?假如我沒選擇去施展神力喚醒你呢——即便這神力一直都存在,而‘你’也一直都在這裏,供我使用?”

“如果這事沒有達成,如果我永遠隻是潛在的,那這就是死亡。”

“剛剛你還說睡和死是兩件事。難道這兩者間的區別隻是時間的長短?”

“不,”沃金道,“這關乎存在。睡之後是醒,生命仍存在。當我存在,我知曉。而我不存在時,我一無所知。”

“那麽,生命是無?”

“不。”

“生命是存在?像這些死人?”

“不。”沃金答,“生命是知曉你自己的存在,至少部分時間是知曉的。”

“這過程又屬於什麽?”

“‘我’。”沃金答道。

“‘我’又是什麽?你是誰?”

“我是沃金。”

“我不過不久前才賜予你這名字!在那之前你是什麽?”

“不是沃金。”

“死的?”

“不!活著!”沃金叫道。

“在我的領地請不要大聲叫嚷,”阿努比斯道,“你既不知道你是什麽、是誰,也不知道存在與非存在之間有何區別,而你卻敢於跟我論辯生與死!現在我不是要提問,我是在講述。讓我來給你講講生,講講死。

“生命太多了,同時生命又遠遠不足,”他開始道,“死亡也是同樣。現在,讓我厘清這些似非而是的論點。

“生命之家距離這裏如此遙遠,假如自你進入我的領地那天起,一束光向生命之家飛去,那麽它到現在也不過旅行了其間距離的一小段而已。在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之間,就是中間世界。在我的宮殿與歐西裏斯的宮殿之間,流動著生與死的浪潮,中間世界就在浪潮之中移動。我說的‘移動’,不是指像那束可憐的光一樣爬行。不如說它們像海洋的浪潮,隻是這海洋隻有兩岸。我們二人可以在任何我們想要的地方興風作浪,不必攪動整個大海。這些浪潮是什麽?它們又有什麽用?

“有些世界,生命太多了,”阿努比斯繼續,“生命——蠕動、發芽、受孕、讓自己窒息;這些世界過分寬大仁慈,充斥著太多讓人得以活命的科學——這些世界終將在它們自己的精液中溺亡,用一群群大肚子的女人填滿它們的土地——就這樣,這些世界終將不堪承受自己沉重的豐碩而走向死亡。然而還有另一些世界,蕭瑟、貧瘠、嚴寒,生命於其中就像穀粒被碾碎。即使有身體改良技術和世界改裝機,也僅有幾百個世界是適宜居住的,六個智慧物種就棲居其中。那些最嚴酷的世界,急需要生命。而在最優越的那些世界裏,生命可能成為致死的祝福。當我說到某些地方需要或不需要生命,毫無疑問我就是在說需要或不需要死亡。我說的不是兩樣東西,完全是一碼事。歐西裏斯和我是簿記員。我們借記,我們貸出。我們興起風浪,我們又讓風浪沉到大洋底。難道我們能指望生命限製自己?不。生是‘二’在無意識間奮力要變成‘無窮’。難道我們能指望死亡限製自己?從不。死同樣是‘零’在無意識間嚐試要包含‘無窮’。

“然而必須要對生和死進行控製,”他說,“否則,富於生命的世界將崛起衰落,崛起衰落,在君權與無秩序之間循環往複,最終歸於瓦解;荒蕪的世界則將被零徹底覆沒。統計學為引導生命而造好了邊界,生命卻無法將自己克製其中。所以,生命必須被克製。它於是被克製了。歐西裏斯和我掌管中間世界。它們位列於我們掌控的領地中,我們可隨意開啟它們,或關閉它們。你明白了嗎,沃金?你開始理解了嗎?”

“你限製生命?你造成死亡?”

“在我們選定的世界,我們可以讓不育降臨到任何我們選中的種族,甚或全部六大種族,並持續足夠必要的時間。我們也可以操縱壽命長短,大批減少人口。”

“如何減少?”

“火災。饑荒。瘟疫。戰爭。”

“那些貧瘠世界、幹枯世界呢?它們怎麽樣?”

“我們可以保證多胎生育,也不去篡改壽命長短。新死之人不會被送往這裏,而是送往生命之家。在那裏他們被修補,或者器官被用來建造新的人,這些人有些具備人的心智,有些不具備。”

“其他的死人們怎樣了?”

“死亡之家,是六大種族的墓地。在中間世界,沒有合法公墓。過去有幾次,生命之家號令我們接收他們的死者或者身體器官;還有幾次,他們將多出來的死人運給我們。”

“這難以理解。聽起來非常無情,非常殘忍……”

“這就是生,這就是死。宇宙間,它既是最好的祝福,也是最壞的詛咒。你不必要理解它,沃金。你領悟也好,不領悟也罷,你讚同也好,不讚同也罷,都絲毫不能改變它的運作。”

“您,阿努比斯——和歐西裏斯一道——你們何以控製它?”

“有些事你無權知情。”

“中間世界又如何接受你們的控製?”

“它們據此生,它們據此死。它們無從拒絕這控製,因為它們要繼續存在就必須如此。這是一條自然規律,它絕對公平,對所有來到鐵律之下的,它一概施加同等威力。”

“有人能逃過鐵律?”

“這個問題你將了解更多,要等我準備好再告訴你,現在還不行。沃金,我將你造成了一部機器。現在,我要把你變成人。是誰決定你如何開始,從何處開始?假如我現在擦去你的記憶,並重塑你,你將隻記得你始於鋼鐵。”

“您會這樣做嗎?”

“不。一旦我指派新任務給你,我想要你裝備現有的一切記憶。”

此時阿努比斯舉起雙手,在頭頂相擊。

一架機器將沃金從架上取下,關掉他的感官,並將他放低。音樂搏動著,圍繞著舞者,二百支火炬猶如不死的思想,在柱頭熊熊燃燒。阿努比斯注視著這間大廳的地板,那裏有一塊焦黑的地方;頭頂,煙霧的華蓋在以它自己的節奏搖動著。

沃金睜開雙眼,看到一片灰色。他仰麵躺著,凝視上方。他身下的地磚冰冷,在他右側,隱隱有火光跳動。突然,他握緊他的左手,去感受他的拇指,找到了。他歎了口氣。

“是的。”阿努比斯道。

他在王座前坐起身,向下打量自己,又抬頭看著阿努比斯。

“你已受洗,你又重新獲得了肉身。”

“謝謝。”

“不客氣。這裏有的是新鮮材料。站起來!你還記得你上過的課嗎?”

沃金站了起來。

“哪些課?”

“短時的遊移術。讓時間跟隨心靈,而不是身體。”

“是的。”

“還有殺戮?”

“是的。”

“將二者結合?”

“是的。”

阿努比斯站起身。他比沃金要高出整整一頭,而沃金重獲的身體足有兩碼高。

“那就讓我看看!

“音樂停止!”他高喊,“生前名叫達爾高特的,請上前來!”

死人們停止了跳舞。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眨眼。有幾秒鍾的靜默,沒有言語,沒有腳步,沒有呼吸。

此時達爾高特開始在林立的死人群中移動,穿過陰暗,穿過火光,上前。看到此人後,沃金挺直身體,背上、肩上的肌肉瞬時變硬,胃部抽緊了。

黃銅色的金屬箍穿過達爾高特的頭部,覆蓋他的顴骨,消失在他須發灰白的雙頰上。另一條箍子則由他的眉骨之上橫向包住額頭,蓋住兩側太陽穴,在頭骨後麵扣住。他的眼睛大張,虹膜泛黃,瞳仁血紅。他向前推進的時候,下頜不停地在咀嚼,他的牙就是一排長長的陰影。他的頭長在二十英寸長的脖子上,不停地從一邊擺向另一邊。他的雙肩有三英尺寬,這讓他整個看起來像是個倒三角形,因為他的雙肋急驟收縮,讓身體恰好架設在底盤上,肉體到底盤處消失。他的輪子慢慢轉動,左後輪每轉一次都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嘎聲。他的雙臂整整有四英尺半長,他垂下雙手,指尖剛好掃過地麵。四隻短短的、尖利的金屬腿沿著他扁平的雙肋向上盤起。隨著他的移動,刀片在他背上豎起又落下。他終於來到王座前停了下來,他的尾巴——八英尺長的鞭子——在他身後舒展開。

“隻為今夜,這個千年之夜,”阿努比斯道,“我將你的名字再交還你,達爾高特。在中間世界,你曾經是數得上的威猛武士,達爾高特,然而你卻用你的力量去對抗不死之身,直到在他麵前受死。你殘留的軀殼已被修複,今夜你必須用它來再次戰鬥。如果你一役毀掉這個名為沃金的人,就可以取代他,成為我在死亡之家的頭號仆從。”

達爾高特將兩隻巨手在前額處交叉,長揖到地。

阿努比斯轉向沃金說:“你有十秒鍾的時間讓你的頭腦準備好作戰。——達爾高特,站直,準備!”

“主人,”沃金道,“我如何能殺死一個已死之人?”

“那是你的問題。”阿努比斯道,“因為這個蠢問題,你已經浪費了全部的十秒鍾。開始吧!”

傳來了劈啪一聲,和一連串金屬撞擊的聲音。

達爾高特的金屬腿向下彈出、伸直,讓他又高出了三英尺。他跳躍,舉起雙臂,彎曲伸縮。

沃金注視著,等待著。

達爾高特用後腿直立,這樣他的頭離地有十英尺。

之後他雙臂大展、尾巴卷起,跳躍著前進,頭前伸、尖牙暴露。他背後的刀片像鰭一樣打開,寒光閃爍,蹄子有如重錘落下。

直到最後一刻,沃金才突然跨步閃開,揮出一拳,對手的上臂格擋了一記。緊接著沃金奮力向空中跳起,避開身下的鞭子。

達爾高特雖然身形巨大,卻極敏捷地收回動作並轉身。他再次向後立起,用前蹄進攻。沃金避開來犯,但達爾高特下落時,雙手落向沃金的雙肩。

沃金抓住對手的兩腕,猛踢達爾高特的前胸。對手的尾巴尖同時掃過他的右頰。沃金掙脫了抓住他肩膀的巨手,將頭一低,用左手的掌緣劈向對手的肋下。鞭子又揮落,這次是打中後背。他對準對手的頭發起一擊,但那長脖子一扭,躲過去了,此時他聽到鞭子啪地作響,隻偏離了他幾英寸。

達爾高特的拳頭直取他的顴骨,他一個趔趄,失去平衡,滑倒在地板上。他就勢一滾躲開蹄子,但他還未能起身,緊接著又一拳讓他再次匍匐在地。

然而下一擊襲來時,他用雙手緊抓住手腕,將全身重量都甩向那隻胳膊,同時頭扭向一側。達爾高特的空拳打向地板,沃金重新站穩腳跟,同時左手給出一記重拳回擊。

達爾高特的頭隨這一擊搖動,鞭子在沃金耳邊劈啪作響。他又出一拳打中扭動的頭,然後隨著達爾高特的後腿像彈簧般繃直,他也被向後拋出,對手肩膀打中了沃金的前胸。

達爾高特再次向後立起。

然後,頭一次,他開口說話了。

“上啊,沃金,上!”他說,“達爾高特就要成為阿努比斯的首席仆從了!”

蹄子向下飛落的時候,沃金攫住了金屬腿,雙手各執一隻,緊抓在腿中段處。他早預備好了蹲伏的姿勢,現在,他的雙唇向後咧,露出咬緊的牙齒,而達爾高特在他上方,招數未發便凍結住了。

沃金大笑著,向上跳起站直,用兩臂抓住對手後腿猛擲,將對手向上高高地拋起,達爾高特拚命掙紮,想免於後背著地。

“蠢貨!”沃金叫道。他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他的話像是一隻鐵鑄的大鍾敲響了一下,餘音在大廳裏環繞。從死人堆裏傳出了一陣輕柔的呻吟聲,恰如他們從墳墓裏被引出的時候一樣。

“你說什麽‘上啊’?什麽‘沃金!’?”巨蹄下落,沃金在其下大笑著向前邁了一步。“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用雙臂緊緊鎖住巨大的金屬軀幹,那些蹄子在他背後無助地亂踢一氣,充當尾巴的鞭子**、爆裂,在他的肩膀留下一道道痕跡。他的手從容地放在鋒利的脊骨之間,然後,他把這一堆靠在他身上,已經支離破碎了的堅硬鋼鐵捏碎。

達爾高特的大手伸向他的脖子,但是手指卻夠不到他的喉嚨。沃金雙膝彎曲承受重負時,脖子上肌肉繃緊,青筋暴露。

他們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地站了不知多少時間。火光和影子在他們的身上摔跤搏鬥。

達爾高特在空中翻轉,腿瘋狂地踢著。他脊背上的刀鋒展開又合上,尾巴伸出,劈啪作響。他雙手舉起捂住臉,但最終落到阿努比斯的王座前,崩塌了。他在那裏一動不動地躺著,鋼鐵身體已經裂成四塊,腦袋在通向王座的第一級台階上摔碎了。

沃金轉向阿努比斯。

“夠了嗎?”他問。

“你並沒有使用短時遊移術。”阿努比斯道,對剛剛還叫作達爾高特的那一堆廢墟,他甚至都沒向下瞧一眼。

“沒有必要。他並不是一個特別強大的對手。”

“他曾經強大。”阿努比斯說,“你為何發笑?在你與他打鬥時,為何好像在質疑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有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不可戰勝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另外一個人。”

“另外某個不知恐懼、不知憐憫、不知懊悔的人?”

“是的。”

“你仍覺得如此嗎?”

“不了。”

“那麽,為何你不再叫我‘主人’了?”

“戰鬥的**讓我情緒激動,衝淡了我的禮儀觀念。”

“失禮就要立刻補救。”

“好的,主人。”

“向我道歉。請求我的原諒,要最卑微地請求。”

沃金匍匐著拜倒在地。

“我請求您的原諒,主人,最卑微地請求您。”

“起來吧,就當你已被原諒。你胃裏原來那點東西折騰這麽久怕是早就消耗光了,現在你去休整一下吧。——音樂,舞蹈,請繼續!為慶祝這次命名,慶祝沃金的千年之夜,來點祝酒和笑聲吧!請把達爾高特的屍首殘骸移出我的視線!”

這些都一一實現了。

沃金飽餐了一頓。死人們的歌唱和舞蹈,似乎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名副其實的時間盡頭。此時阿努比斯做了一下手勢,先示意左側,再示意右側,柱子上的火把,一根隔著一根收斂,熄滅。阿努比斯居高臨下對沃金道:“把他們弄走。把我的權杖拿來。”

沃金站起來發出指令。之後,他引領著死人們走出大廳。隨著他們離去,桌子在柱子之間消失。一陣奇異的風撕開了煙幕穹頂。巨大的灰毯被撕成碎片,就在此時,剩餘的火炬也熄滅了,大廳裏的光源,隻剩下王座兩邊那兩隻碗發出幽幽的光。

阿努比斯盯視著黑暗,那些被俘獲的光線在他的召喚下重新組合。他看到了達爾高特再次在他的王座腳邊倒下,靜臥著;他也看到了他命名為沃金的那人站在那裏,咧著嘴笑,甚至有一瞬間——也許是火光在搗鬼?——他還看到在那人的眉上有一個印記。

遠處,一個巨大的房間內,光線晦暗、昏黃,角角落落都異常擁擠。在這裏,在他們敞開的墳墓上方,死人們再一次躺在他們看不見的靈柩上。他們暈厥、起身,又倒下,沃金聽到了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聲音。他手執著權杖,自高台上走下。

這雙一眨不眨的眼睛抬起,卻穿過沃金的目光向外看去。雙唇啟動:“主人……”

“在這裏,我不是主人。”

“……主人,那不過是一隻狗在吠叫。”

沃金便又走上高台,讓所有死人返回他們的墓中。

此時,光消失了,權杖指引他穿過黑暗,走過已經注定的那條道路。

“我把你的權杖取回來了,主人。”

“起身,過來。”

“死人們都回到了他們應該待的地方。”

“很好。——沃金,你是我的人?”

“是,主人。”

“你會執行我的命令,在一切事務上為我服務?”

“是,主人。”

“你正是因此才成為我的密使,前往中間世界和世界之外。”

“現在我要離開死亡之家了?”

“是的,現在我將遣你去執行一個使命。”

“何種使命?”

“說來話長,而且很複雜。在中間世界,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經非常老了,這你可知道?”

“是的。”

“也有些人淩駕於時間之上、死亡之上。”

“死亡之上,主人?”

“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有些人已經實現了某種不朽。也許他們順從生活的潮流,積蓄力量,逃離了死的浪潮;也許他們調整了生物化學機能,抑或是他們不斷修補身體,甚或是他們擁有很多軀殼,可以隨意更換,甚至偷來新的更換;也許,他們具有鋼鐵之軀,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軀體。不論是何種方法,當你進入中間世界時,你會聽到別人在談論‘三百不朽者’。三百隻是個大致的數字,因為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們。實際上,有二百八十三個不死之人。他們在生死之事上作弊,你可以想見,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攪亂了平衡,他們啟發眾人奮力效仿他們的傳奇,也引得眾人敬他們為神。他們中有些是無害的漫遊者,但有些不是。所有這些不死之人都極具力量又極狡猾,都精於延續自己的存在。有一個特別臭名昭著,而你的使命就是去消滅他。”

“他是誰呢,主人?”

“他名叫‘曾經一千王子’,棲居於中間世界之外。他的王國處於生與死的領地之外,那裏永遠不明不暗。然而,他非常難以尋到,因為他時常離開自己的領地,擅入中間世界或其他地方。我意圖消滅他,因為他同時違抗死亡之家和生命之家已有多時。”

“他長什麽樣,這位曾經一千王子?”

“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形。”

“我在哪裏可以找到他?”

“我不知道。你須去尋覓。”

“通過他的行為、他的言語。他處處與我們作對。”

“但必定也有他人與你們作對……”

“凡是與我們作對的人,格殺勿論。然而,你一定會辨認出這位曾經一千王子,因為他是所有人中最難消滅的。他極有可能消滅你。”

“假如他能辦得到的話。”

“那麽我將再次花上一千年的時間來訓練另一位密使來執行這個任務。我並不指望今天或明天就看到他覆滅。毫無疑問,光是找到他就可能花上你幾個世紀。時間無關緊要。他要真的對我或歐西裏斯形成威脅,還得經過一個世代。在旅行途中,你會聽聞他的消息,追蹤他。而當你真的找到他時,你會認出他的。”

“我的力量足以毀滅他嗎?”

“我認為你可以。“

“我準備好了。”

“那麽我將送你上路。我賜予你召喚我的能力,在中間世界,當你感到有必要時,你也可以從生命之地或死亡之地汲取力量。這將使你不可戰勝。當你覺得需要時,你便向我匯報,而當我想要了解情況,我也會去找尋你。”

“謝謝你,主人。”

“你要立刻遵從我的指令。”

“是。”

“現在去休息吧。你睡好吃飽之後,就將啟程奔赴你的使命。”

“謝謝。”

“這將是你倒數第二次在這死亡之家睡眠,沃金,你要冥想思索其中蘊含的玄妙。”

“我常常這樣做。”

“而我,便是這玄妙之一。”

“主人……”

“玄妙即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永遠不要忘記這點。”

“主人啊——我如何能忘?”